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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侏儒」
—— 中国古代史官的柔与韧

2016-05-25芙都李依竞

中国德育 2016年2期
关键词:赵盾史官孔子

文 _周 芙都李依竞

伟大的「侏儒」
—— 中国古代史官的柔与韧

文 _周 芙都李依竞

史官向来是命贱的。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就已经如此了。

学史的人莫不奉司马氏为开山祖师,毕竟一部开天辟地的《史记》摆在那儿,是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就此树立了为历代敬仰的正史典范,成为了史学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然而汉武帝端坐朝堂之上,一声令下就阉割掉了这位祖师爷的政治生命。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他在被召问时仗义执言,为李陵辩护了几句而已。按理说,在文化普及率非常低的汉朝,能认字就已算是不俗。更何况,司马迁师从董仲舒、孔安国,十岁诵古文,二十南游江淮、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不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游历颇丰的大儒。可偏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身陷囹圄竟至“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的境地。这样巨大的反差在后人看来,就好比一个炙手可热的梨园头牌突然演了丑角儿,一个威震天下的镖局领袖突然成了跑堂儿,着实让人跌破眼镜。

可在当时,别说申辩,连抱怨都是不敢的。司马祖师爷在回信中都只能委委屈屈地说,是因为自己“未能尽明”所以“明主不晓”,以致“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何况司马祖师爷受的,是比剔毛发、毁肌肤、断肢体残酷百倍的腐刑,至此大节已失,终生为乡党所笑,为流言所谤,着实辱没先人,再无面目上父母之丘墓。

然而他没有死,也没有反抗。先父的遗命言犹在耳,论著未成,草创未就,文采未表于后世。于是他列出文王、仲尼、屈原等一干人麻痹自己,然后隐忍苟活着。每日神色恍惚,居则若有所失,出则不知所往,每每想到自己遭受的耻辱,汗水涔涔而下发背沾衣。

《曲礼》有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可中国古代的历史长河中多的是礼崩乐坏的时代,国人早已习惯生存于乱世,看多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对小小的史官用用刑又何伤大雅呢?

本来嘛,史官是什么?“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从一开始就为主上所戏、流俗所轻。在睥睨天下的统治者眼里,区区一个史官与蝼蚁何异?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些蝼蚁一样、侏儒一样的存在,却隐忍着、沉默着,不经意间被拿住了软肋。

古来帝王将相,无论取得了多大的宏图伟业,究其一生也不过为了“赢得生前身后名”。可丰功伟绩之外难免有些不愿为人知的蝇营狗苟,一旦这些被如实记载,最后到底会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恐怕就难说了,毕竟“得失一朝,荣辱千载”。

稍微有点头脑的臣子都知道为自己的主子粉饰太平,即使还保留一点文人的气节,至少也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毕竟,伴君如虎,生杀予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可偏偏这些最能主导后世舆论走向的史官大都迂腐得很,他们命贱,却不怕死。《左传》就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宣公二年,晋灵公无道,卿士赵盾屡谏不听,反对其起了杀心,赵盾被逼出逃,可尚未逃出国境,便听闻族弟赵穿杀了灵公,于是去而复返重归卿位。时任太史的董狐认为“赵盾弑其君”并载于史书,赵盾自然否认,可董狐义正言辞地说:“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说来也是董狐好运,毕竟他面对的是被孔夫子赞为“古之良大夫”的赵盾,虽然赵盾那时已是权倾朝野的卿相,完全可以杀其灭口,可他却只是“呜呼哀哉”地申辩了两句,也就自认倒霉默许了董狐给他安上这个“弑君”的罪名。

同时代的齐大夫晏婴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而史官这个群体总是显得尤为怪异。他们往往门衰祚薄无权无势,却每每敢于直面强权秉持异见;他们明知这小小的不屈无异于飞蛾扑火、螳臂当车,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以卵击石、以身殉道。

大概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太过慑人,又或者秉承这样信念的人杀之不尽,最后连胆敢“弑君”的崔杼也只好“舍之”作罢。

“晋之董狐,书法不隐;齐之南史,直书崔弑。”史官们秉笔直书的先河一开,从此像是背脊上的一根刺,令无数人寝食难安。刘知几的《史通》有专门的篇目论述史官直笔,说“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又在《杂篇》中进一步阐释:“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

而将这劝诫之功、褒贬之意发挥于极致的,无疑是被整个中华儒家文化圈尊奉为“至圣先师”的孔子了。

《三字经》有云:“《诗》既亡,《春秋》作,寓褒贬,别善恶。”春秋时期君弱臣强,各路诸侯割据一方,周王室日益式微。其时,各国不再采风而风亡,诸侯不觐天子而大雅亡,天子不享诸侯而小雅亡,宗庙祭祀不继而颂亡。孔子伤王政不行,痛诸侯专肆,据鲁国史料作了《春秋》,所以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

相信但凡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所濡染,都不会不知道所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其中最有名的例子应该就是《春秋》开篇隐公元年所载:“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左传》注之曰:“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这个解说着实精妙,令人拍案叫绝。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可见一方面孔老夫子此时行文的功力炉火纯青已臻化境,故而“笔则笔,削则削”,当机立断挥洒自如;另一方面也看出他对删修《春秋》极为重视——不放心任何人插手,必须亲力亲为。所以连孔子自己都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事实上,太史公非常推崇孔子的《春秋》,认为“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还把《春秋》奉为“礼义之大宗”。《汉书•艺文志》概述《春秋》说:“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某种程度上,太史公的《史记》就是秉承了《春秋》的精神:直其文、核其事、不虚美、不隐恶。

但孔子作《春秋》又不仅仅是记史,也不单单在褒贬善恶,他是在为礼崩乐坏的时代重新审度一个标准、丈量一个尺度。对他来说,治史,是为了明道。

如果说“秉笔直书”代表了古代史学的基本原则,那么“微言大义”则是代表古代史学的最高境界。孔子一方面尊重已发生的历史事实和记录,一方面又通过对历史的呈现来完成对现实的批判,这种道德伦理的重新构建已经脱离了一时一地的局限,具有了“盖棺定论”式的权威性和永恒性,以致最后竟起到“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的作用,影响可谓深远。

《左传》有云:“《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贤人谁能修之?”孔子一生颠沛流离,生逢乱世处处碰壁,甚至一度“累累若丧家之狗”,但终能成《春秋》而使“乱臣贼子惧”,已足以“自见于后世”了。

若干年后,司马光在他的私修笔记《涑水纪闻》中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宋)太祖尝弹雀于后园,有群臣称有急事请见,太祖亟见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诘其故,对曰:“臣以尚急于弹雀。”上愈怒,举柱斧柄撞其口,堕两齿,其人徐俯拾齿置怀中,上骂曰:“汝怀齿欲讼我邪?”对曰:“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上既惧又说,赐金帛慰劳之。

想来董狐、南史、孔子们泉下有知,也该相视抚须而笑了吧。

【周芙都,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依竞,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李 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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