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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语的文体归属及其二重性

2016-05-25张志春

对联 2016年9期
关键词:联语春联仪式

●张志春

凡事都有一个正名的问题。子曰:『必也正名乎!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说及联语,正名问题便横在面前。联语在文体归属上是不是属于文学? 换句话来说,文学是联语可以皈依的大本营吗?事实上中国文学史上,除却正统的散文诗歌而外,其它文体要皈依文学,是不那么容易的。如果不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和《宋元戏曲考》,如果不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等等,对于其作品作家的系统梳理,给予学理上的定性解读,那么词、戏曲和小说可能仍难登文学的大雅之堂。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一个问题。 但倘若细细琢磨一下,可能发现问题并非那么简单。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在全社会一般人的感觉与观念中,我们的教科书上,它似乎与真正的文学有着质的不同,有着很大的距离,因而在我们所看到的一系列文学史叙述中联语成为空档,成为被遗忘的角落。此前的先贤并非没有努力过。但万丈高楼从地起,长城始于一块砖。创作上,才高一世的梁启超集联成册,却题名《痛苦中的小玩艺儿》; 而研究解读上,无论梁章钜《楹联丛话》点击式的归拢意愿,还是陈子展教授命名联语文学的先知性提示……,都未能使得联语跳越龙门,在文学的院落里登堂入室,占据一点位置。 一句话,中国的联语,在中国文学史中没有名分与位置。 以致著名学者程千帆早在一九八零年代撰文大声呼吁要为联语正名。 他在《关于对联》(写于一九八一年四月,刊发于《江海学刊》一九八二年第一辑。 后收入《闲堂文薮》)一文中说:『对联是我国文学中一种源远流长、兼有普及与提高之长的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样式。 它本应在文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不知是为什么,却被我们的文学史家们一致同意将它开除了。 这恐怕也是文艺界应当平反的错案之一。 』程千帆虽在这里对联语的丰富性有所限定有所描述,但仍明确认定联语应归属于文学。

就自己而言,不仅当时认同这一判断,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段内,试图践行程千帆这一价值观念,以其作为自己的创作与研究目标,在这一基础上尽可能地展开自己所能理解的联语文化活动。 如一九八二年组织凤翔师范学生到民间搜集联语,并铅印《对联荟萃》一书; 当时就在中专文学课堂上星星点点地将联语渗入授课内容之中; 一九八七年到高校任教后,联语便成为文学欣赏课几大块的组成部分,继而在一九九零年出版的《大学语文》(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教材中联语成为其中一章; 一九八八年出版《古今作家名联选》(三秦出版社),不只相对系统地梳理了作家联语,更提出了作家纪念联这一特殊的文化观念,并写后记为联语属于文学这一观点张声。 而程千帆先生则更有着自觉地研究与推进,他在一九九九年成书的《程氏汉语文学通史》(辽海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九月)中,第三十一章就有了《对联、诗钟及游戏文体和幽默文学》的专论。 当然也有急于为其定位者,如一九九九年吉林某学者的文学史话中说清代文学的主体是联语。

大家听到这里,可能隐隐会滋生一个感觉,提出一个疑问,莫非你现在要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否定之否定,从原点出发后,奔波一个大转圈后再回到原点,会提出联语归属并非文学吗? 要知道挑战联语的文学性可能是挑战中国文化人感觉的底线,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危险,有会成为楹联界公敌的可能。 不少人不是喜欢文学才进入联语领域的吗? 不少人不就是在联语领域内展现了自己的文学才华吗?

说实在的,到现在谁也没有也不可能否定联语的文学性。 我在最近出版的《三秦古今联语》(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一书的后记里仍强调它的重要性,并以此为据删去了我曾发现的一批具有文献意义但没有文学性的作品。 联语的文学性应该是一种客观性的存在,是一种引领联语进入艺术境界的有效途径。当代联家在这方面做了不少论述,我就不展开了。概括说来,联语文学性的初始层面是联律,平仄对仗啊,重字合掌啊,自有规矩方圆,挪移不得; 再进一层是情感与意象,是感悟与思绪,写景当如在目前,抒情应沁人心脾,妙悟会刷新感觉; 更高的层面便是意境的建构,读作品有一种轻触心灵柔软处的舒帖与温馨,有一种内心深处的感受被一语道破的喜悦与强烈认同感,有一种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痴迷感,有一种平凡人生突然闪亮辉煌的升华感……,这方面我们可以列举许多的联语作家和许多美不胜收的联语作品。

如王文治自题的:

人间岁月闲难得;

天下知交老更亲。

如左宗棠题无锡梅园的: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如赵藩题成都武侯祠的: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如田当成题浙江西湖南高峰的:

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一楼俯看群山,占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

……

但问题在于,联语仅仅属于文学吗?或者说,文学的品性能够概括联语的所有特征吗? 我们也看到,即便着力为联语恢复文学地位的程千帆先生,在他撰述的文学史中,联语也并非醒目的存在,叙述联语也并非专章。 就仅题目《对联、诗钟及游戏文体和幽默文学》而言,混搭的内容过多,似乎潜意识地认定联语与游戏幽默一类文字并存而置于文学史的边缘。 在这几十年的联语活动的参与中,在联语的搜集、考察、研究、创作、评奖等种种过程中,我自己也在内心深处滋生了种种困惑,浮现出一些新的感觉。 说出来与大家分享、探讨。 不妥之处请指正。

不可忽视的是,通地气的联语往往被视为应用式写作,被有意无意地归属于实用文体之中。 在街头地摊上我们不也经常看到《实用春联三百副》、《应用对联大全》之类的小册子吗? 试问,难道联语真的是与说明书、借据收条、请假条、申请书、留言条、买卖证明、工作安排与总结之类与事务密切关联的形而下文字相提并论的吗? 倘认真追究,细细比较,就会发现,二者除了在具体联系人事方面有交集而外,彼此确有云泥之别。 例如同样写给朋友做官的文字,一般贺信可能是这样的:

余县长老同学:祝贺你高升,当一个造福一方的清官。 愿你的诗歌也要越写越好!

而联语赠即将赴任者则可能是这样的:

赠余应松

劝子勿为官所腐;

知君欲以诗相磨。

倘是酒店推销,广告可能是这样写:『本店酒类批零兼售,国内名酒应有尽有。具体价格如下…… 』,全然沉浸于形而下的器物介绍与说明。 而联语则超形而上,情意盎然,直追人类梦寐以求的精神境界。 有一传播甚广的集句联: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岂是纯说明性文字的请假条、工作计划与总结之类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在我看来,如果说上述的文学性在联语中表现为艺术性的话,那么联语看似实用而与现实连通的特征便是仪式性。 仪式,一般指典礼的秩序形式。但在人类学研究的视野和意义范畴内,仪式首先被限定在人类的社会行为这一基本表述之上。或说是祈福的世俗行为,或说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游戏,或说在仪式中世界是活生生的,同时世界又是想象的…… 然而它所展演的却是同一个世界,等等。

我以为,联语的仪式性表现为以下几点:

其一是现场性。 与一般文学的抒发性灵、表达对理想生活追求的方式有所不同,联语能与生活直接对话,以其接地气的性质与功能使国人代代为之痴迷。 我们很难说为了某人的过年、过寿、新婚乔迁写一篇散文、写一篇小说,创作一出戏剧,或偶然有之,却不能相演成俗。但联语却毅然不同。它挺身而出,跻身于中国人的岁时年节人生礼仪信仰空间甚至楼台亭阁之中,大凡生活情境中需要精神张扬的地方,都须联语亲自到场,直接助阵。春联须大年三十与大年初一的时间到场; 婚联须宾客纷至沓来一对新人喜结良缘的时间、人物、事件等到场; 甚至天地人神同时在场…… 质言之,联语的介入使此时此地此事此人此情此景化俗入圣,成为庄严的主体。这就不是像一般所理解的应用文字或实用文字。因为请假条借条收据之类平铺直叙的过程说明文字与生气贯注的情景思融为一体的联语境界格格不入。 联语并不因介入岁时年节、人生礼仪的环节之中自足于形而下的器物沉浸,并未因此有丝毫放弃真善美精神追求与艺术营造的倾向与可能。 它与生活融为一体,涵融着一个民族的历史、宗教、信仰、伦理、民俗等留有先民的心理痕迹和经验残余的语言符号,成为联通一个区域民众心理生活与现实情境的复调文本。

于是乎,我们看到了,在平凡人家的岁时节庆、婚丧嫁娶、乔迁生子诸多人生仪礼活动中,在联语境界的营造中,都可以成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中惟一重大神圣的事件,张扬为庄严美丽的文字,悬挂于光天化日之下醒目的位置,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中。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无情岁月增中减;

有味诗书苦后甘。

云云,在纯文学意义上它或许年年如斯,陈旧老套,但在当事人这里却有着时时刷新的感受与瞩盼,它直指人心,触及人心灵最柔软的地方; 特别是在婚联、寿联和丧葬联中,它理所当然地去除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等级陋习,使得张三李四王麻子,任谁都可以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于是渐渐涉及联语创作情境,东邻西舍、父老乡亲,平时不怎么起眼的人儿,此时此刻都成为联语文学描述与照亮的意象,成为联语的核心意象,或者成为参与活动者祝福的抒情主体,生活的每个环节场景仿佛经神秘的手指点染而灿烂,都成为艺术品、成为可歌可赞的观赏对象; 从而焕发出与日月星辰比并的光彩……,且不说他们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平淡低调,甚至灰头土脸,在其它文学形式中也属于暗淡的一群或者径直就是失语者。但是在联语中,在他们跻身其中的生活豪华转型或岁月仪典中,有一种文字兴寄张扬,为他们塑形造影,因而显得格外有的放矢,颇有底气。

我们知道,一部文学作品的全部就是它的文本,联语文本往往只是它单向度的文字记录而已。换句话说,作家文学等于文学作品,而民间文学则大于或者说不全等于文学作品。联语是仪式的介入者,甚至联语本身就是仪式。大家都清醒地知道,联语的精彩在于它的现场展示,而不是缩身躲藏在书刊的册页里。 人类学家维克多· 泰勒用『liminality』解释过仪式,这个词的词源意味『门槛』(threshold)。在泰勒的论述中,仪式意味着人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转化的过渡阶段、中间状态。而具有仪式功能的联语,恰是为了转化,为了帮助介入仪典活动的民众准备好进了另一种空间、时间和角色。

我们知道人的社会活动往往是基于确认和确立权力关系之上的交往。 而仪式往往被认为是将人按权力区隔开来的重要手段。其实,仪式也是一种复调叙述,它也有颠覆权力唤起众生狂欢的重要手段。仅就联语而言,它确也有在仪式中滋养众生狂欢的一面。 它的核心意象与抒情主体无等级区别,每个人不论地位如何都有步入岁时年节,享有人生礼仪的资格。在这里,人们暂时取消了一切等级关系、特权、

规范和禁令,完全沉浸在自由的欢乐之中,不分高低贵贱都可以平等身份介入其中,成为倍受瞩目的一个; 相应的联语则是适合民众口味、与上层文化相对的一种文化活动; 它引导宣泄,可以让抒情主体摆脱现实心理重负而纵情欢悦,没有谁因欠账三万而婚联对他人低眉顺眼,没有谁因生活陷于困顿而春联唉声叹气; 它对于世俗格局有一定颠覆性,联语境界中,没有权威,没有管束,甚至没有政府,人们可以无拘无束地颠覆现存的一切,重新构造和设计自己的理想。中国人平素说话低调谦和,或许是怕引起羡慕嫉妒的负面效应,对自己所处环境以及生活样态多所贬抑甚至矫饰虚伪也在所不惜。但在联语特别是春联、婚联、庆生联、寿联中对理想的表述,对理想人格的颂祝却是那么直接而坦率,具体而丰满,真是至性至情,天真可爱,烂漫宜人……,于是乎,我们看到它有着为生民立命的重要功能。

联语的仪式性的第二点是不可挪移的时空性。 它建构了一个既有形式美感又有庄严氛围的文化空间。 联语仅有文字是不够的,它是富有磁性的文化场,要讲究多重融合。毛笔书写,最好是行楷,字体要讲究; 写到纸上,红白喜事的纸张色彩不能混淆; 张贴的时间与位置都要恰到好处……,它从创作之初到最后张贴或悬挂,都有着一个自古而来的温和强制性。 似乎是软性的命令与律条,不可敷衍,不可随意挪移,不可违背。 举一个例子,邓小平小时家境贫寒,邓父央求村人写春联,因不识字,结果被戏弄把贴猪圈的春联贴在了大门口。 邓小平少小离家参加革命,这一春联事件或是刺激因素之一。总之,它不仅是与门墙、门楼及周围环境共生的一种装饰之美,而且是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融合而成为一种庄严共生的文化空间。

这也就导入了联语仪式性的第三点,神圣性。在世俗观念中,联语的神圣性是无可置疑的。比如在关中民间,特别是在除夕之日,当人们上坟祭典恭迎祖先回家过年后,由桃符而来的春联就有了封门的神秘作用。一般小孩子轻易不到别人家去玩,若去就会被自家的长辈所劝阻,看,人家门口对子都贴上了,不能去。一般说来,春节是新年岁的一元之始,而在民间观念中,伴随着过大年的,不只是团圆的一家老少,还有应时而来的神圣:各路神仙、除夕时请回家的历代祖先。 因而大年期间一切话语似乎成为命运的宣示与预兆而轻慢不得:不说破茬话,不打碟子不摔碗,不随意训斥孩子等。 总之在营造如同神仙一般的生活情境,融融乐乐,和谐美满。作为这一喜庆氛围的门脸儿,春联的话语自然乐观吉祥,向着神祇祈愿,向着理想诉说,甚至会偏侧而模式化。 如某种吉庆联千家万户一再重复,年年悬贴而不觉审美疲劳。人们口头所说的另类发牢骚诉贫寒的联语故事更多的只能留驻于平时的口头谈资,而不能真正显现于大年三十、大年初一的门口。不只春联,就是庆生、成年冠礼、笄礼、婚礼、寿礼、丧葬礼的联语虽有悲喜之别,但都无一例外地庄严、虔诚、神圣、雅致、吉祥。

联语仪式的第四点是传承性。 众所周知,联语的呈现是习惯性的,是一个被反复执行的行为,循环往复使这样的行为积淀为传统。 于是乎,每逢岁时年节或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联语的介入便成为潜在的集体行为参照系,成为不断被模仿的样板。东西南北,城镇乡村,江山朔漠,甚至远在异域,大凡有中国人的地方,岁时年节、人生礼仪活动,信仰空间,书房舞台,都有联语悬贴展示,都有相对稳定性的联语讲究与章法,甚至模式化到虽纵横千万里而不变形,虽千百年而不走样。 共时性看,普遍如此; 历时性考察,代代如此。在这里,红白喜事分工明确:婚礼负责开心幸福、展望未来,葬礼负责追思逝者、缅怀过去。 借助业已存在百年千年的仪式,我们学习、习惯表达内心中一些复杂的情绪。有些仪式是群体的,带有宗教意味的,通过一个巨大的场域的力量,暗示和引发你的情绪外泄。 看似简单的一副联语,既有厚重的传统积淀,又是现实的活水源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可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观。

综上所述,似可以得出结论,联语具有艺术性和仪式性的两大特征,文体归属于民间文学。 只有在这里,人心与现实世界得以有机地联接与沟通为联语形式,这就是民间文学的本质特征的显现。因为民间不是由官方或文人建构的虚拟空间,而是一个永远存在的社会实体。 联语就是这种社会实体之中不断开放的文学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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