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林狗”在中国唐代的流传
2016-05-24商春芳
商春芳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2012年洛阳市考古发掘中首次出现的“拂林狗”的考证,将此前文献中“拂林犬”与“猧子”的概念及转变因素加以阐述,证实这是源自东罗马帝国的同一种类的宠物狗,这两种名称的变化体现了唐代对外来物种本地化的过程。这种图像在洛阳地区首次出现,为研究西域物种在中国的流传提供了可靠的资料。
【关键词】拂林狗 猧子犬 东罗马帝国 流传
2012年,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洛阳市西工区苗北村发掘了一座五代时期的壁画墓,在墓室的第六幅壁画内出现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小狗形象[1](见图1),这是以往洛阳地区唐宋壁画墓中从未出现过的形象。
在这幅壁画中有四位女子站立在椅子后面,一女手持琵琶,桌子后面另站立一女子,其右侧一黑色小狗正扭头仰视这名女子。小狗四肢短小,体型肥胖,体毛黑色,腹下及四肢内侧为白色,嘴尖,脖子上系红色丝带。这是一幅生活场景,小狗的描绘生动机敏、有趣,充满了动感,一望便知是一只深受主人宠爱的宠物狗。
一、洛阳苗北村壁画墓中的宠物狗考
笔者通过文献及考古资料的比对,认为洛阳苗北村壁画墓中的小狗正是在唐代从西域传入的“拂林犬”。
《旧唐书》卷一九八《高昌传》载:“(武德)七年(624年)(麴)文泰又献狗,雄雌各一,高六寸,长尺余,性甚慧,能曳马衔烛,云本出拂林国。中国有拂林狗,自此始也。”[2]
洛阳苗北村壁画中出现的小狗正具备这一特点,即身型矮小,聪明机智。
从考古资料也能相互印证这种推断:
唐垂拱二年(686年)宝鸡岐山郑家村元师奖墓甬道中部西侧的童子牵狗图中毛色黑白相间的小狗(见图2)。[3]
陕西乾县神龙二年(706年)章怀太子墓后室东壁南侧壁画中,画面中央一仰面向上观看的黑白相间的小狗(见图3)。[4]
1972年,新疆阿斯塔那出土的绢画《双童图》中,有左侧童子抱毛色黑白相间小狗一只,体形与此相似(见图4)。[5]
唐韦浩墓中的侍女与狗,小狗尖嘴,身型矮小,毛长(见图5)。[6]
除此之外,在同时期的绘画与雕塑作品中出现类似的宠物狗:
日本美秀博物馆藏唐三彩《女俑与狗》,在女侍脚下匍匐的白色小狗(见图6)。[7]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唐代《宫乐图》中在众宫女围坐的席桌之下有一蜷伏慵懒状的小狗(见图7)。[8]
晚唐周昉《簪花仕女图》中两仕女脚下奔跑状的两只身型矮小的小狗(见图8)。[9]
在洛阳还出土过一件唐三彩小狗,做回头张望状,其黑白相间的毛色,与上述考古材料所见无异(见图9)。[10]
所有这些可见的资料中,小狗共同特点是身体矮小,嘴尖。只是在毛色上可以加以区分:一类白色黑色相间;二类通体黑色;三类通体白色。
从出现这些小狗的墓葬看,元师奖官至唐都督鄯州刺史。鄯州治所在今青海乐都,辖境约相当于今西宁、大通、乐都、民和及化隆等地区。元师奖卒年是垂拱二年(686年);章怀太子是武则天第二子,卒年神龙二年(706年),这两座墓时当初唐,距文献记载高昌献“拂林犬”时隔不远,这两个资料不仅能够证实“拂林犬”自初唐传入我国的史实,而且还为我们提供了“拂林犬”的具体形象;阿斯塔那187号墓时当长安至天宝七年(748年)之间,正值盛唐,阿斯塔那正处于高昌古国的核心地区,文献中进献“拂林犬”的高昌王正出于此,在这里出现的“拂林狗”应是真实的反映;韦氏是唐代最重要的士族家族之一,在唐朝的京兆地区很有影响,在他们家庭中出现这种当时来说非常珍贵的狗也是情理之中。由此看来,洛阳苗北村五代壁画墓中的小狗应称为“拂林狗”无疑。
日本美秀博物馆唐三彩《女俑与狗》,从女俑服饰上看应为中晚唐时期的作品。而唐人《宫乐图》和《簪花仕女图》则都是晚唐作品。它们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这种狗的具体形象。
二、“拂林犬”即为“猧子”的考古及文献例证
但当我们进一步检索时发现,唐代文献中还曾出现过“猧子”的小狗。
《酉阳杂俎·忠志》唐玄宗弈棋的故事中称,杨贵妃在旁边观棋时,怀中抱着“康国”猧子,“上数秤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11]
这里出现的“猧子”是从康国也就是中亚的撒马尔罕入贡的,那么与《旧唐书》中提到的“云出拂林”,又自高昌王进献的狗是否为同一种宠物狗呢,亦或是同一种类的不同品种,文献语焉不详。
学界目前多认为“拂林犬”就是“猧子”,陈寅恪先生甚至认为它就是后世所称的哈巴狗[12];蔡鸿生先生也认为应是一种狗的不同称呼[13]。近年有学者进一步指出,“猧子即为拂林狗在中唐以后的称呼”[14]。种种解释似乎仍未为我们提供比较明确的答案。
从语音和语义上考察,查《汉语大词典》,“猧”字释义为“小狗”[15],《康熙字典》的解释为:《集韵》乌和切,音倭。《玉篇》:犬名。亦作□,“同倭”[16],意为矮的,个子不高的。如倭狐猴。从此看出,“猧子”的称呼是取其“四肢矮小,在地上逶迤而行”之意,从字义上看与《旧唐书》关于“拂林犬”的描述具有相同的特点。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将来自西域的物种中国化的结果,因之更口语化也便于记忆。这一点从唐代许多外来物种来到中原后即被冠以当地名称或被加入当地元素,并逐渐改造成一种新的物种中可以得到证实。例如,在唐代的许多文献中都提到在唐代进贡或使用的香料有“安息香”“爪哇香”,就是根据其产地或来源地来命名的。而还有一种名为“龙脑香”的,本出婆律国(在今云南至印度附近),本名“羯婆罗香”,其膏名为“婆律香”。《本草纲目》中称:“龙脑者,因其状加贵重之称也。以白莹如冰,及作梅花片者为良,故俗呼为冰片脑,或云梅花脑。”这里俗称“冰片脑”或“云梅花脑”是十分中国化的名字[17]。
因此,从“拂林犬”到“猧子”名称的变化,体现了西域物种在进入中原过程中的转变与本地化。
三、“拂林犬”的流传途径及目前所见的种类
通览文献中“拂林狗”出现的地区,有“拂林”“康国”和“高昌”等地名。
“拂林”国,目前学界一般认为指的是东罗马拜占庭帝国。康国为唐代昭武九姓之首,位于今阿姆河锡尔河流域,正处于东罗马帝国与中国的交通要道上;高昌国亦位居东罗马帝国到中国的丝路中转地。
因此从东罗马帝国经中亚的康国(撒马尔罕)再到高昌直至中原,是一条必经的丝路通道,遍布这条通道上的各种货物和动植物不断进行交换并变为本地品种,再经由他们转输到各个地方去。从而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自东罗马帝国来的“拂林狗”的流传途径。这些来自西域的“猧子”,以其可爱、逗趣成为文人雅士的笔下牵动思绪的寄托之物,给人们的精神生活带来了无穷乐趣,因此迅速成为宫廷和贵族生活中的极宠。
早在古希腊时代,亚里士多德就记述了雪白毛长的、被称为马耳他犬的宠物狗,是欧洲古老犬种之一。考古发现的希腊陶瓮上也有其生动逼真的图像。而希腊地区地处地中海一带,正是东罗马帝国的范围内。这至少可以证明有一种雪白毛长的小狗来自东罗马帝国,传入中国后被称为“拂林犬”。
唐代文献中贞元进士王涯描写过宫廷里的“猧儿”,称:“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18]这种毛色雪白的小狗在当时被称为“猧子”,它的基本特点是“拂地行”,形象地描绘出其身型矮小,贴着地面行走的形态。有日本美秀博物馆藏唐三彩女俑脚下的毛色雪白的小狗印证了文献记载的现实存在。这种毛色雪白的小狗与古希腊时代的马耳他犬也应是同源同出。
《太平广记》子部《玄怪录》中记载:“洺州(河北永平)刺史卢顼表姨常畜一猧子,名花子,每加念焉。”洺州刺史卢顼的表姨曾养过一头名叫“花子”的猧子,由于她对猧子着意呵护,后来得到善报而转世[19]。
这里的猧子名“花子”,应是其毛色黑白相间所致。
这两部中唐以后的作品,都描写有“猧子”,可见在当时至少可以看到毛色全白和黑白两种,都被称为“猧子”。而它们也都来自东罗马帝国。从考古发现的材料看,初唐时期元师奖墓、章怀太子墓及阿斯塔那187号墓壁画中的都是这种花色的狗。
唐人《宫乐图》中出现的宠物狗通体毛色黝黑,与洛阳苗北村壁画墓中出现的小狗是第三种可见的形象。依沈从文先生观点,唐人《宫乐图》应属唐代中晚期作品[20],因此这里出现的小狗也应是那个时期宫廷妇女的宠爱。依照当时的称呼也应该叫做“猧子”。
四、“猧子”在中国境内的流传
对于这种“猧子狗”自唐初传入中国后,在中国境内的流传与分布,有文献记载为我们作了详细的描绘:
唐人佚名《醉公子词》称:“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21]。
蜀中名妓薛涛在诗中称:“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表面写猧子的失宠,实抒自己不得志之胸臆[22]。
这里说的“猧子”已经远至河北和四川地区。
文献记载,开元十二年(724年),“四月康国王乌勒遣使献侏儒一人马狗各二”,至天宝年间,仍进贡不绝[23]。正是这些源源不断的进献,使这种来自西域的物种成为了唐代贵族妇女的宠爱之物,它们作为生活画面屡屡出现在壁画、文物及绘画作品中,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结合蔡鸿生先生对“拂林狗”所作的异名录[24],加之考古发现资料,我们可以标出这种“拂林狗”在中国境内大致出现的地区有:新疆阿斯塔那(唐高昌)、陕西西安(唐长安)、陕西宝鸡(极有可能来自青海乐都)、河北、四川。可以看出,从高昌传入中国后,沿丝绸之路传至青海、宝鸡、长安等地,又进一步深入到了河北以至四川。
洛阳苗北村壁画墓中出现的小狗也为这种“拂林狗”的流传途径增添了新的实物资料,此前在壁画中未出现过这种小狗的资料。洛阳是武则天东都所在,一度成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的中心,唐代以开放的姿态广纳四方,来自各国的物品集聚于此,使这里成为了中西交流的大都市。五代时期,洛阳是后梁、后唐、后晋的都城所在,“拂林狗”出现至此并为富贵人家豢养也是情理之中。这座壁画墓中的壁画表现的生活气息浓厚,作者借助这只“拂林狗”表达了时人渴望平安祥和生活的强烈愿望。从这座墓的形制看,墓道为台阶式长斜坡,墓室为近似圆形,直径4.6~4.9米,甬道及墓室共14幅砖雕壁画,描绘的全都是世俗生活场景及家具模型,从墓型和墓室砖雕内容上看,是五代至宋初富裕家庭的规格。“拂林犬”的出现正是这类富足而又充满精神生活的家庭的真实写照。
洛阳苗北村壁画墓出现的“拂林犬”形象不仅是中西交流的物证,更是时人精神生活的体现。如前所述,在中唐以后,时人将此拂林狗称为“猧子”,名称上显见已本地化。从考古材料上看,洛阳苗北村壁画墓中出现的拂林狗应与最初传入的形象相去不远,也为这种狗的后世流传及其变种提供了可资参考的资料,因此,“拂林犬”图像在洛阳地区的首次出现,为研究来自西域的物种在中国境内的流传提供了新的资料。
注释:
[1]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洛阳苗北村壁画墓发掘简报[J].洛阳考古,2013(1).58.
[2]刘煦.旧唐书·卷一九八·高昌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3612.
[3]宝鸡市考古队.岐山郑家村唐元师奖墓清理简报[J].考古与文物,1994(3).
[4]陕西省博物馆,乾县文教局唐墓发掘组.唐章怀太子墓发掘简报[J].文物,1972(7).
[5]李征.新疆阿斯塔那三座唐墓出土珍贵绢画及文书等文物[J].文物,1975(10).
[6]韩伟,张健林.陕西新出土唐墓壁画[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
[7]林梅村.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图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4.
[8]故宫博物院.故宫秘岌—名画(一)[M].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96.20.
[9]金维诺.中国美术全集·第3册[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59.
[10]周立,高虎.中国洛阳出土唐三彩全集[M].郑州:大象文物出版社.2007.
[11]段成式.酉阳杂俎·卷-1·忠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1.2.
[12]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09.
[13]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4]丛振.西域“猧子”与唐代社会[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1).
[15]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缩印本)[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
[16]康熙字典·巳集下·犬字部[M].北京:中华书局,1958.714.
[17](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校点本)木部第34卷木之一[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
[18]彭定求.全唐诗·卷第346[M].北京:中华书局,2008.1758.
[19]太平广记·卷三八六“卢顼表姨”(出《玄怪录》)[M].北京:中华书局.3082.
[20]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M].香港:商务印书馆,1981.350.
[21]彭定求.全唐诗·卷第899[M].北京:中华书局,2008.4536.
[22]彭定求.全唐诗·卷第803[M].北京:中华书局,2008.4054.
[23](北宋)王钦若,杨亿,孙奭.册府元龟·卷九百七十一“外臣部朝贡第四”.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
[24]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1998.
(作者单位: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