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也有“剑桥”
2016-05-23张伟
张伟
作为旅游城市,马德里并没有太多突出的亮点。推荐给外国人的最“经典”旅游项目,无非是白天看一场斗牛,膜拜一番旧王宫,逛一圈普拉多博物馆,晚上吃一顿西班牙海鲜饭,微醺中欣赏一幕弗拉门戈舞……不过如此。有一个去处,绝少出现在旅游手册上的,却是几乎所有的西班牙知识分子朋友都以命令式的口吻向我推荐的,那就是马德里学生公寓。十二年前初访西班牙时,我就被当地的朋友带去参观这个“景点”,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唯一记得的是一架据说被著名诗人加西亚·洛尔卡抚摸过好多遍的钢琴,以及一树火红繁花—我在一棵夹竹桃树下留了张影,据说这棵树是另一位著名诗人胡安·拉蒙·希梅内斯亲手栽植的。后来我读了不少西班牙现代文学的经典作品,才渐渐地对那个外表平淡无奇的学生公寓产生了兴趣,就在那几栋小楼里,一众西班牙现代文化精英的人生有过交集。二○一五年我重访马德里,我的墨西哥朋友卡洛斯·马里查教授在邮件中跟我说,一定要去“学生公寓”看看,那里有他外公的足迹,他还曾把他外公的一些手写稿捐献给这家机构。他的外公,就是西班牙“二七代”诗人之一佩德罗·萨里纳斯。
热心的马里查教授主动给马德里学生公寓主管去信,于是我再访此地时,就有人来接待我了。“学生公寓”建在马德里城中的一处高地上,绿树掩映之下,并不是很好找,因而沿着小路绕过几道弯后终于望见那四栋老楼房时,颇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中间的一座小楼叫“中央楼”,是对外开放的,提供餐食、住宿以及各种公众活动的场地。小楼南面的两栋四层楼房,名曰“双子楼”,都是客房;小楼北面的有点儿西班牙建筑传统风格—穆德哈尔风格意味的老楼,名曰“越洋楼”,则是举办大型会议、画展、讲座的地方,兼作行政中心和档案馆。
马德里学生公寓不是陈列遗物的博物馆或纪念馆,它就是一座学生公寓,过去是,今天还是,虽则中间有过几十年的断裂。“中央楼”一楼的客厅就相当于宾馆的大厅,有前台,有供人休息的长椅和茶几,隔着一道门能听见餐厅那边传来的刀叉与瓷盘相碰的清脆声响。比一般的宾馆大厅多出来的,不是面积也不是奢华装饰,而是随处可见的书—书架上、茶几上、前台上,摆满了各色图书,原来今天的马德里学生公寓除了为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学者提供住宿、举办公共活动之外,还出版各种与西班牙文化“白银时代”有关的书籍。不经意间,我和靠窗摆放的一本书封面上的奥尔特加对望了一眼,这位二十世纪西班牙最伟大的哲学家托着腮帮子凝视着我。他也曾在这里住过。
学生公寓主管派来的秘书萨拉小姐领着我里里外外地参观。在“中央楼”一楼,与客厅紧挨着的是一间小礼堂,装修极为简约。就在礼堂的一角,摆放着那架著名的钢琴—加西亚·洛尔卡弹奏过的钢琴。遥想当年,洛尔卡从他贫瘠的故土安达卢西亚北上来到西班牙京城,与一众情趣相投的文艺青年住在这里,弹琴、画画、切磋诗艺,该是怎样的一种神仙生活啊。洛尔卡最后以悲剧的方式成为西班牙内战的牺牲品,如今那架黑色钢琴还在,沉默着,仿佛在永久悼念那个火热的灵魂。它成了今天学生公寓的“镇馆之宝”,唤起人们对“白银时代”的记忆,而这种记忆更多是想象性的。一九三六年开始的西班牙内战结束了始自十九世纪末的“白银时代”,也中止了马德里学生公寓的正常运行,这架钢琴很有可能是在一九八六年开始的修复工程中被重新摆放进去的。钢琴或许是假的,当年的美妙时光却是真实的。
一楼下面还有一层,主要是餐厅和客房。我跟随萨拉穿过窄窄的楼道,来到底楼的放映室。萨拉给我放了一段介绍马德里学生公寓的短片,全部是黑白影像。画面上那个面容清瘦、眼神审慎、留着厚厚的小胡子的男子,就是马德里学生公寓的第一任主管阿尔韦托·希梅内斯·弗劳先生。弗劳是西班牙近代著名教育家弗朗西斯科·赫内尔的得意门生。
十九世纪末的西班牙知识分子无不认识到,正如马达里亚加在《西班牙现代史论》一书中所指出的,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衰颓,“西班牙的文化财富已经贬值、耗尽,西班牙面临着重建自身文化的任务”。重建自身文化的重要路径之一,就是向先进国家学习。西班牙知识精英纷纷把目光投向西欧发达国家,试图寻找解决西班牙问题的良方。他们之中的先行者弗朗西斯科·赫内尔在脱离陈腐的西班牙大学体制后,创办了教育自由学院。赫内尔是德国哲学家克劳泽的学说的信奉者,他主张教育是一种自治艺术,这种艺术的作用在于培养男人和女人;比教书更重要的是育人,“学校是生活门口的生活”,因此教育自由学院致力于营造教育环境。赫内尔的教育实践在西班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教育自由学院充其量也只能提供中小学教育的经验。为了让子女继续深造,许多有经济能力的西班牙家长纷纷把子女送往英、法、德、瑞士等国家的大学求学。在这种情势下,西班牙政府开始有所作为,于一九○七
年设立了“学习与科研拓展委员会”,遴选赴西欧著名大学深造的优秀学生,对他们事先进行培训,资助他们在国外的学习生活并为他们回国工作创造条件。弗朗西斯科·赫内尔的弟子阿尔韦托·希梅内斯·弗劳就曾在这家机构担任秘书。在数次赴英国考察高校教育,特别是具有英国特色的学院制教育后,一九一○年,弗劳受邀出任经西班牙王国公共教育部批准、由“学习与科研拓展委员会”创办的一家新的文教机构的主管。这家秉承了教育自由学院办学理念的机构,就是马德里学生公寓。
弗劳的教育理念,在他的老师赫内尔所信奉的克劳泽主义之外又加进了英式教育的精髓。他的理想是在西班牙复制一所剑桥大学,作为西班牙已有的大学体制的补充,进行英国贵族式的教育,培养一批有知识、有责任感的人才,这些人是才能方面的贵族而非社会意义上的贵族,他们将成为未来西班牙的领导者。因此,马德里学生公寓的目标不仅限于教书育人,更在于给这个已然大大落后于欧洲列强的国家带来实质性的变革。对于那些从外省来到首都求学、具备一定经济条件的大学生来说,他们从此在脏乱差的膳食公寓之外,多了一项选择:入住城中高地上的这家干净整洁、日照充足的学生公寓,只要他们能通过严格的入学考试。刚创办时,公寓里只住了十五名大学生。到了一九三○年代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时期,公寓里的学生数量达到顶峰:一百七十五人。这些学生大多来自生活舒适的中产阶级家庭,他们的父母多是思想开放、拥有专业技术和体面工作的人:医生、律师、工程师等。学生公寓常年聘请思想界、知识界名人担任导师,导师们在此讲学期间与学生们同吃同住。这些名人中除了奥尔特加、乌纳穆诺这样的西班牙国内的“大牛”以外,也有过爱因斯坦、凯恩斯、柏格森、居里夫人、斯特拉文斯基等国外“大牛”。
马德里学生公寓并不是在鲜花与掌声中发展壮大的。自一九一○年创立之初起,它就不断地受到来自左右两边的谴责和诅咒。右派的西班牙人认为,这所学院大肆推行世俗教育,宣传自由派思想,置天主教教义于不顾,从不组织学生参加弥撒仪式。在天主教教会势力仍然强大的西班牙,弗劳先生必须顶住保守派施加的压力。左派的西班牙人则认为,这是一个专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接受精英教育的地方,花公共财政的钱培养未来的贵族老爷,极大地损害了教育公平。在当时的西班牙,左派时时地向顽固不变的社会等级秩序发出挑战,采取越来越激烈的行动。西班牙著名作家庇奥·巴罗哈曾在他出版于一九一七年的一本书中讽刺了这些“公子哥”学生。根据他的描述,这帮少爷的衣着总是“极为得体”的,他们从容自得地出入科学实验室,懂得欣赏埃尔格列柯或是塞尚的画作,能领会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从来不对社会发出抗议,也不知劳苦大众对这个国家心怀不满,体现出一种“被阉之人的乐观主义”。面对各方指责,弗劳先生有时不得不想出一些折衷的办法,比如哪天要是组织学生赴远郊进行体育活动,而其中一部分学生恰好要在这天去教堂望弥撒,那么就推迟活动的出发时间,好让那些天主徒学生从教堂回来后也能赶上集体活动。
关于这位有情怀也有实干才能的弗劳先生,萨拉还给我讲了一段小八卦:诗人洛尔卡刚来学生公寓时,丝毫不收敛自己的浪荡个性,在屋里屋外肆无忌惮地抽烟,抽完了就把烟头随处乱扔。有一回洛尔卡在走廊里丢烟头时,正好被弗劳先生撞上了。洛尔卡被吓住了,等着挨一顿训斥,却只见弗劳一言不发地俯身把烟头捡起来,然后继续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从此洛尔卡再也不乱扔烟头了。
“弗劳先生就是这样,”萨拉说,“话不多,从不大发雷霆,总是用自己的行动来做榜样。”我很喜欢这个小故事。这大概就是传统的西班牙骑士精神吧,真正贵族范儿啊!
随后,萨拉带我来到那两栋住宿楼即“双子楼”之间的院落,我再次看见了那几棵由胡安·拉蒙·希梅内斯亲手栽植的夹竹桃树。当初,建筑设计师为了让两栋住宿楼特别是北楼的底楼房间都能享受充足的日照,特意留足了楼间距,两栋楼间遂空出一个宽敞的院落。希梅内斯受弗劳先生之邀设计这一院落。他先在院中种下四圈黄杨树,然后在每一圈的中心种上一棵夹竹桃树,其中三棵红夹竹桃、一棵白夹竹桃。小院由此得名“夹竹桃院”,后来因为大小诗人们常在此聚会,又得名“诗人花园”。对于在此居住的文艺青年们来说,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算是师长了,他在此精心栽种树木,用中国人的眼光来看,颇能引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联想。多年以后,在远离故土而不得回的流亡生活中,文艺青年们总还记得学生公寓的这几棵树。它们成了他们藉以回想青春和思念祖国的记忆标识。我一直记得洛尔卡的一首题为《静波》的小诗,不知他的灵感是不是正来自这几棵夹竹桃树:
在你眼里看自己
想你的灵魂
夹竹桃白色。
在你眼里看自己
想你的嘴唇
夹竹桃红色。
在你眼里看自己
你已是死人
夹竹桃黑色。
(范晔译)
短短的三个诗节,从柏拉图式的爱恋,到带有肉欲意味的性爱,再到生命的戛然而止,夹竹桃的颜色则由纯洁转为热烈,再转为象征死亡的黑色。爱欲与死亡的主题,总是在洛尔卡的诗歌中回旋往复。朴素的语言,直白的表达,一面是美好的生活、热烈的欲望,一面是面对岁月流逝、时光变迁的无奈,洛尔卡的诗歌总是让人回味良久,一如他火热而悲情的生命。
马德里学生公寓的常住者中,最常被提及的就是洛尔卡、路易斯·布努埃尔和萨尔瓦多·达利这三位文艺天才。他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各有拿手绝活。洛尔卡在家乡的大学学过法律,却没有以此为业,到马德里入住学生公寓后找到了自己的文艺理想国。今天马德里学生公寓的一本小宣传册上,转录了几段洛尔卡在此居住期间寄往故乡的家书。一九二○年,洛尔卡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成了一个特别勤奋的人,我甚至没有必要就不出公寓,读啊读,书读得越多,我就越感到开心,就越想尝试新东西。现在我感觉好极了,极好极好。”还有一九二三年的信:“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们在公寓里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我们的运气实在是好。在马德里没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适合生活了……前天晚上,恩里克·迪埃兹-卡内多还有马德里所有的青年诗人都跑到我房间里来听我读诗了。”
路易斯·布努埃尔从西班牙北部城市萨拉戈萨来到马德里读大学,其父希望他成为农艺师,不想他后来成了蜚声国际的电影导演。布努埃尔曾在学生公寓里发起成立了一个叫作“托莱多骑士团”的学生社团,制定了荒诞不经的入会条件:一年去一次靠近马德里南郊的古城托莱多;在托莱多逗留期间绝不洗脸擦身;喝醉酒,然后在古城的街道上独自游荡一夜;在塔维拉红衣主教的陵墓前守夜;必须爱托莱多胜过一切。满足以上所有条件者,方有资格入会。公寓里的天才们干过许多疯狂之事,这便是其中之一。
萨尔瓦多·达利,这个狡黠又狂傲的加泰罗尼亚人,曾就读于马德里著名的圣费尔南多美术学院,对学院派的美术教育厌烦透顶,也不怕闯祸。有一回考艺术史,抽到的题目是拉斐尔,达利面对考官们声称:你们没资格考我!要说对拉斐尔的了解,你们三个老师加起来都没有我知道的多!于是他被美术学院开除。在马德里学生公寓,他可以摆脱传统艺术教育的种种限制,与一帮同样叛逆不羁的文艺青年相切磋,玩起像立体主义这样的全新画风。奥尔特加在他发表于一九二五年的美学名文《艺术的去人性化》中不无幽默地提到了这样一批挑战传统的青年艺术家:“从二十年前开始,在巴黎、柏林、伦敦、纽约、罗马、马德里,连续两代青年人中的最为清醒者都惊异于这样一个现实:传统艺术已经没法让他们感兴趣了;更为严重的是,传统艺术让他们感到厌恶。对于这样一批年轻人,可以从以下两种手段中选择一种:要么枪毙他们,要么试图理解他们。我很决绝地选择了这后一种。”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从奥尔特加在文中描述的种种特征来看,他提到的这批年轻艺术家肯定包括了达利。奥尔特加也是马德里学生公寓的常客。
后人经常津津乐道于洛尔卡、布努埃尔和达利这三位好基友之间复杂的感情纠葛。洛尔卡的另一位好友、在性取向方面同样异于大多数人的诗人路易斯·塞尔努达也在学生公寓享受过美好的青春岁月,尽管他没有通过这座公寓严格的入学考试。那个年代的西班牙虽则风气日新,同性之爱仍只能是一种隐秘的激情。洛尔卡在一九三六年的惨死,与他的性取向不能说毫无关系。
洛尔卡和塞尔努达,再加上拉法埃尔·阿尔贝蒂、佩德罗·萨里纳斯等一众与马德里学生公寓有缘的青年诗人,一同构成了“二七代”诗人群体,这几乎成为了西班牙文化白银时代的巅峰。光阴荏苒,学生公寓连同徜徉其间的天才们,成为了神话传说。诗人与艺术家的光芒太过耀眼,往往遮蔽了与他们同住在此的理工科才俊,他们也是各自领域的精英。事实上,弗劳先生的另一伟大理想,就是让人文艺术与自然科学在同一所学园里携起手来,互相促进。学生公寓曾设有六个科学实验室,其中有心脏病学专家路易斯·卡兰德雷领导的显微镜解剖学实验室、何塞·拉内多领导的化学实验室、贡萨洛·罗德里格斯·拉佛拉的生理与神经解剖学实验室、鲍里诺·苏亚雷斯的细菌学与血清学实验室等。从学生公寓走出过著名工程师何塞·恩特雷卡纳雷斯,西班牙第一代有声电影系统的创制者阿尔韦托·拉丰和埃塞吉埃尔·德·塞尔加斯、建筑师贝尔纳多·希内尔·德洛斯里奥斯、在流亡阿根廷和委内瑞拉之后回到祖国、当选西班牙宪法法院院长的法学家曼努埃尔·加西亚-佩拉约等。在他们的青春年代,也是在现代西班牙的青春年代,欧洲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和平岁月里,文科生与理科生、工科生一同在马德里的这处僻静高地上刻苦学习、快乐交流。西班牙作家何塞·莫雷诺·维亚曾在发表于一九二六年的一篇散文中描述了学生公寓的学习氛围:“这里的夜晚总是绝对地安静。在一间屋里,有人在‘发明新药;在另一个房间,有人在求微积分;在另一个房间,有人在构思法典;在另一个房间,有人在研究历史;在另一个房间,有人在设计道路、桥梁,通向永恒的,还有诗歌。”同一年,墨西哥作家阿方索·雷耶斯拜访此地后撰文赞叹:“这是一处安静的学生宿舍,房子很整洁,卫生间足够多,配暖气和壁炉,有报告厅和图书馆。这是马德里的牛津!马德里的剑桥!”十多年后,西班牙内战爆发,正是在阿方索·雷耶斯和当时的墨西哥总统拉萨罗·卡德纳斯的努力下,墨西哥政府建立了专门的机构来接纳逃离战火与法西斯专制的西班牙知识分子。一九四四年,学生公寓早已人去楼空了,莫雷诺·维亚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起当年的岁月:“我还记得某一个星期天,我的房间里洒满早晨的阳光。我一边放上福克斯舞曲或是老的萨尔苏埃拉歌剧的唱片,一边作画。‘永恒的青春,学生们或是四散在庭院里,或是在淋浴喷头下放歌,或是在露台上晒日光浴,或是在房间里展开激辩。”
游览过夹竹桃树仍在的庭院,萨拉带我去往“越洋楼”,这是我的这次走访的终点。“越洋楼”里设有“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基金会”,保存着大量与这位诗人有关的历史档案与文献资料。我猜想“越洋”这个词是不是与流亡有关。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后,大批支持共和国、反对佛朗哥叛乱的知识分子选择流亡海外,横跨大西洋去往南北美洲,其中就有许多学生公寓的校友。洛尔卡本应该成为流亡大军中的一员的,在战争的阴云中,他鬼使神差般地回到家乡格拉纳达,被一伙支持佛朗哥的长枪党分子抓去枪决,和其他无辜的受害者一道被草草掩埋在公共尸坑中。一九八六年,马德里学生公寓进行复建时,洛尔卡的小妹伊莎贝尔·加西亚·洛尔卡将她收藏的与洛尔卡有关的文献资料尽数捐出,推动成立了今天的这家以诗人名字为名的基金会。
那场夺去数以万计的西班牙人性命的内战,是西班牙现代历史的转折点,也是马德里学生公寓命运的悲情中断。作为共和国的首都,马德里遭到不间断的空袭,共和国民兵和佛朗哥军队在城郊展开拉锯战,一直打到战争结束,城内也不太平,各种阴谋活动、暗战、暴乱与反暴乱此起彼伏。马德里学生公寓的学生们陆续撤出,弗劳先生也踏上了流亡之途。何塞·莫雷诺·维亚在一九四四年回忆学生公寓生活时写道:“二十年来所有的积累、所有的所作所为,都留在那如同僧侣修行独间一般的寝室里了。素描、草图、绘画习作、家庭相片、祖父的金表连同表链、书本、衣服、手写稿。我在那里用功到最后一刻,当时,在我寝室的上方,保卫马德里的飞机正在和德国与意大利的飞机展开空中格斗。有几场战斗进行时,阳光正明媚,那些机器在湛蓝的天空中闪耀着,像珠宝一样发出炫人眼目的光芒。”惨烈的战斗,在文艺青年的描述中竟具有了一点美学意味,在这意味的深处是悲凉、绝望。内战中,公寓的建筑先后成为军人医院、孤儿院和兵营。一九三九年,内战结束,“学习与科研拓展委员会”被正式撤销,佛朗哥政府把学生公寓变成了新的国家的政府资产,在那里设立了天主教教堂。
诗人拉法埃尔·阿尔贝蒂于一九七七年结束南美洲的流亡生涯,回到西班牙。后来直到去世,他经常回到学生公寓来追寻逝去的时光。他在回忆录中记起自己当年的住处:“差不多是一间牢房,欢乐而明亮。四面白墙,没有任何装饰。至多在床头上方钉一张素描,达利的手笔。一间牢房吗?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小的鸟笼,挂在两棵红色夹竹桃树间,被大慈大悲的忍冬花所环抱,为几排长长的、震颤不已的黑杨树所护卫。一切都近在手边:花朵、树木、天空、清水、孤立天边的蓝色山脉、瓜达拉玛已无积雪的山头。”
布努埃尔和塞尔努达都曾流亡至墨西哥。达利倒是能在佛朗哥治下的西班牙继续艺术创作,收获大批粉丝,玩得风生水起,也因此遭到左派同行的批判。佩德罗·萨里纳斯流亡至美国,他的外孙卡洛斯·马里查就出生在波士顿。马里查教授告诉过我说,他的父母一直要求孩子们在家里必须讲西班牙语。他在哈佛拿了博士,在墨西哥学院任教至今,而墨西哥学院的前身就是阿方索·雷耶斯发起成立、专门接纳西班牙共和国流亡知识分子的“西班牙之家”。
萨拉与我告别之后,便匆匆赶回去处理公务了。今天的马德里学生公寓是一家重要的文化中心,活动相当频繁。离开马德里之前,我在一个西班牙朋友家里吃饭,朋友的父亲是一个退休律师,很喜欢看书,他问我有没有去过马德里学生公寓,我说我去过两遍啦,那是西班牙文化白银时代的记忆所在啊!
“不,”老先生捏着刀叉,一脸严肃地说,“那不是白银时代,那是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