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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梦想及山寨阅读时

2016-05-23王爱

红岩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幺武侠

创作谈

如果阳光落在水边的树叶上,它垂下的光芒一定是散文的光芒。散文有它的大气象,有它的独特魅力,在于我来说,散文是无限自由的,它所观照的,最终会像土地上的庄稼,带着泥沙、雨雪、阳光,以及母亲汗水的味道。这可能是它最好的走向和意味。但是,它不止是这种抒情式。它应该是一把刻刀,下力深而使得物体轮廓分明,它不太喜欢雕刻美丽眩眼的花朵,甚至有叛逆和粗暴的性情。我选择写散文,因为我出生在亚高原地带,我小时候经历过放牧、背柴、割猪草、辍学……等等,而今三十余岁,所见家乡孩童,多数人依然在走我从前的老路,这种宿命它只能用散文来表达,它是最亲近的文体,像山上的苦荞,不起眼,甚至带着一丝清凉的苦味。

王爱,土家族,1983生于湖南湘西龙山。有作品刊发《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和《天涯》等刊物。

我拔高身形,纵身一跳,朝右旋转手臂,用力摆动双脚,成功踢出两只凉拖。午后的阳光搭着青瓦屋檐,闲闲地斜视下来。我光着脚丫,立在堂屋前的门槛上凌波微步。感觉元气充沛,万物美好。鞋子飞射出去,一只歪在半圆形的踏脚岩下,一只倒立在阶沿边。它们蒙尘垢面,躯体沉重,露出一副遭人嫌弃的样子。

门槛连接两边厢房,不足巴掌宽,却有半人高,两三米长,着实凶险。水场站在我面前,一脸紧张,全神戒备。我目有凶光,步步紧逼,他双手护胸,步步后退。我姐抱着一本书,在一张席子上打坐入定,像参透世事的隐匿高人。偶尔看一下我们,作鄙夷状,发出几声冷笑,十足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我弟则在坪坝里的梅李树下舞剑,挥斥方遒间叱咤有声。那是一把竹片制成的木剑。剑身雪白,却无寒光如水;薄刃锋利,也不能削铁如泥。我弟站立如松,捏了一个剑字诀,开始左手一个慢动作,右手一个慢动作。有风乍起,梅李树叶闻之哗然,弹出一片泼水声。剑柄上系着一条红领巾,飘游摇曳,倒也十分鲜艳夺目。我弟赫然有了几分剑客的雍容气度。一只母鸡潜窝良久,长吁短叹,憋得满脸通红,终于吐出了一枚鸡蛋。它高调出窝,不停叫唤,这打乱了我们对峙的局面。我脚下加速,改拳为掌,出手如电,朝对方右颈切下。水场矮下肩膀,脚下闪躲不及,顿时跌下门槛。我右手落空,失去重心,也接着扑倒下去。这一回合,我跟水场两败俱伤,损失惨重。门槛上锋利的线条割伤了他的屁股,我则磕松了一颗大门牙。

村里红白喜事办酒席,我们去赴宴。若是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同桌吃饭,就有热闹可看。大家都沉得住气,几番较量,话不投机便不再言语。只暗中使劲,各自在手下用功夫。一菜盘里,几双筷子一同瞄准一块瘦肉,大开大合或者死死夹住。一双筷子退居一隅,稳如磐石,伺机而动。只等另一双筷子离出肉钵少许,它便如毒蛇出洞,信子一吐,快如闪电,将其击落碗底。酒桌上方的筷子一伸一缩,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你阻断我的去路,我便截杀你的归路。闪腾挪移,防守进攻,章法得当。空气紧张,隐有刀光剑影,挟带风雷之势。如此反复,几个人手上带气,谁也夹不上菜,吃不上饭。身后一圈大人轮番观战,滋味十足。

对峙到最后,就有年纪尚轻的小孩儿为空着一张肚子着急起来。干脆忘了江湖道义,筷子一甩,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就要去抱菜钵。另有孩子见状,借机耍泼打横,跟着去抢。秩序井然的对决变成混战,场面狼狈。汤钵掀翻,碗筷坠地破损。孩子们拳头翻飞,哭喊相随。扯头发耳朵,挠脸面脖颈,瞬间打回原形,不再是豪气干云的武林人士。场面失去控制,看客烦躁,逐渐散去。有大人不忍,便有劝慰和解之意。也有大人暗中生气,做出维护自家小孩的举动。一来二去,争执不成,顿起冲突。事件升级,小孩之间的小江湖演变成家庭之间的大江湖。

一山难容二虎。江湖规矩中,武林盟主也只能有一个。因为争夺至尊地位,我跟老幺满满渐生嫌隙,慢慢势同水火。他是同宗叔字辈,又比我大好几岁,与他的较量,我时常处于劣势。酒席上,我通常是那个夹不到菜,先抢碗钵引起混战的带头人。每次到最后,都是我父闻讯赶来,带着愠色收场。他也不喝斥别人,只擦拭掉我衣服上的污秽,牵我离开。我则放声大哭,留给众人一个受伤的背影。

这是乡间孩子相处中最常见的一幕。

我家对面不远有座山,寨人取山脚泥沙垫路或做屋基,长久挖掘。靠近公路和河流的这一面,底部亏空,形成凹洞,顶层就成了一个陡峭凶险的悬崖。然风光极好。三个侧面遍布挺拔修俊的枞树,金黄松针铺地。细沙上的地毯厚实柔软,光亮顺滑,是纯天然的乐园。几乎全寨的孩子都在此集中,每日玩乐。我们用尼龙袋装满松针,做成舒适的滑板,骑在上面,从山顶一路驶向山脚,畅快异常。这里更是江湖。滑板的大小结实和柔软度,先滑后滑的顺序,速度的快慢都会决定一个人的具体地位。以前,这个位置并不稳固,大家轮流当家做主。老幺满满来了后,他处处争夺上风,形势有了变化。

彼时我站在下方,他居高临下,用手推我,将我逼至悬崖边上。脚下细小的沙石快速流动、奔涌,集聚,有一撮泥块从崖口断落而下。我的半只脚已快凌空。我倒不知凶险害怕,只是我父母在家中坪坝里看得分明。我父高声怒喝,我母跳脚叫喊。老幺满满见有大人出面,才急忙退开。这时我才觉身子疲乏软糯,拿不出一点力气来。我坐在上面,没有勇气下山,直到父亲跑过来将我接下去。回家好半天,我妈才将那颗胡乱跳动的心脏安抚回原位。父亲心里不快,联想到老幺满满往日的各种做法作派,生出天大的意见来。我妈也一直骂我傻,遇到老幺满满从来不晓得退让。如果掉落下去,丢了性命,如何开交。我回过神来,倒是有点不服气。

很多年后回忆此事,荒谬下隐隐有点遗憾。想起张无忌掉落山洞时,还习得绝世武功呢。说不定我也有如此机缘。由此可见,我中武侠的毒多深。那悬崖下面是平整的一段公路,摔下来只怕会稀巴烂。既不会有深潭救命,也不会有枯藤绊住腰身,更没有隐匿高人藏身在某个山洞里。

从那以后,我跟老幺满满便正式结仇了。虽然我父母时时注意隔开我们,但一个寨子的孩子总有交集。只要父母不在,我便挨他的欺侮。这时候我迷上了武侠,日日想着修炼一种绝世武功来雪洗前耻。

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武侠小说这般芳香满溢,使人醉生梦死的东西。吃饭时看,睡觉时看,上两分钟的厕所也要看。寨人路过时,总是啧啧称赞。我抓住一切机会,寻找所有空闲,只要找到一本书,就要一口气读完。书越厚,我越喜欢,越薄越不安。哪怕暂停一会,也会被书里的情节牵扯地坐立不安、心神不定。因为看书,我惹出很多祸事。为了争书看,常常打架。我姐人脉广,脑子灵活,她总有办法借到很多书。我为了蹭书看,在家务上一向忍气吞声,不敢得罪姐姐。我爸对我们放任不管,我妈倒是烦恼不堪。我那时相信,只要给我足够多的书籍,我宁愿呆在一个封闭的小屋里,不吃不喝,靠书籍生存下去。

在武侠世界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驰骋江湖,快意恩仇。我很快做起了武侠梦。我的身边逐渐结集了一些相同兴趣的小伙伴。整日幻想武功秘籍,分析武功招式。给几大武学排名,为孰优孰劣争得面红耳赤脖子粗。有时根据需要,还要亲身实践比划几下。达摩祖师的易筋经;乔峰的降龙十八掌,云南段家的六脉神剑;丐帮的打狗棒法;杨过的黯然销魂掌;令狐冲的破剑式。我们孜孜不倦,研究、探讨。

山寨的孩童世界,成了一个小型且完整的江湖。平日里,完全遵照规矩行事,俨然武林人士。我也相应在学校里做出了几件大事。一个高年级女生欺负低年级女孩,我上前踮起脚尖,就打了她一耳光。她比我大很多,也壮很多,估计我正气凛然的气势镇住了她。她居然没还手,反而捂脸哭起来。她跑到班主任那告状,吴大仁生气,要我认错。我直着脖子顶嘴,一口武侠术语。说她恃强凌弱,我是打抱不平,除暴安良。吴大仁被我气笑了,拿起竹鞭忘记揍我。第二件事,我联络几个人成立了帮派,遇到不平的事情,就要出来管一管。小溪沟顺河流上溯,是符姓苗族人。他们上学要经过我们寨子。有好几次,他们不敢路过,只好逃学。被老师揪到后闹到我家里,跟我母亲诉苦,说我半路拦截,不让他们通过。第三件事,每日清晨,我都坚持在屋后的橄树下勤练武功。我还无数次跟小伙伴在我家门槛上演练对阵杀敌。我在老幺满满那里吃了大亏,总有一日,我要讨回公道。第四件事,是我种了一本书。

这里面,只有第三件事不算成功。几年以后,浪荡子老幺满满出门闯荡江湖,他一定没从山寨的武侠梦里清醒过来。当火车驶来时,他满身血性,以为自己的勇气可以挑战一下这个庞然大物。他以血肉之躯俯身车底,想象一招简单的兰花拂穴手大约便可将这怪兽制服。老幺满满失败了,外面的世界呈现出他无法理解的模样。他捡回一条性命,狼狈之下,退守故乡。当他回来时,这个山寨的武侠体系已轰然崩塌。作为梦想与现实之间的桥梁,老幺满满的一双腿永远留在了外面世界。

老幺满满是最早用武侠梦想去闯荡外面世界的践行者,当他被人用担子抬回来时惊动了整个乡村。我跟着父母身后,提了礼品去看他。老幺满满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棉被遮住全身。不复往日的狠绝凶悍,脸部干瘪了很多。神情恹恹,少了血气充盈,多了一层恍惚迷离。似乎尚未从这场事故中醒过神来。我心里紧张,担心老幺满满过几日下地活动,又会将我推回往日不堪的境地。在我忐忑不安时,话题不可避免地进行了到了那双断腿上。我们都想看看棉被下的玄机,老幺满满紧紧压住两端,拒绝大家的目光进一步深入。

半年之后,老幺满满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靠着一条小板凳,双手撑地前行。两条裤腿从膝盖处用绳索扎住口子,下面一截空空荡荡。这个样子,还怎么行走江湖?那一刻,我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怅然若失,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我模糊觉得,我每天早上的勤学苦练可能无用武之地了。

幺奶奶买了一堆鸭子给老幺满满放养,他们在临河一棵大树的阴凉处搭了一个棚子。公路上热闹,时常有人经过。老幺满满隐蔽其中,一日两餐由家人送来。除了喂养鸭子,他无事可做,便长时间发呆。他没有身怀绝技,毫无伤人能力。他的江湖在鸭棚方寸之内,他的存在再也威胁不到任何人。时间久了,我们也不怕了。有时候在此地歇凉,谈论武侠时,也就不再背着他偷偷摸摸。有一日,他从鸭棚里挪出来,开口向我借书。因长时间没活动,他上身的脂肪大量堆积,肥胖走样。下巴层叠,脸大耳阔,很有几分佛祖的庄严宝相。

我乖乖地给他带来了书。他开始练习吐唾沫、果核之类的东西。他解释道,用嘴发出暗器,方可乘其不备,出其不意,伤人于无形。用手,别人总有所戒备的。长此以往,那群鸭子倒被他驯养出几分灵性来。假如他含一把米、一把苞谷喷出去,鸭子便争先来抢食。如果他嘴里含的是沙子,鸭子就知道是警戒,变得乖顺服从。他口里吐出的东西又快又很,有力道感。尽管他在表演时面有得色,一再强调,那些嘲笑过得罪过他的人都要遭殃。我们惊叹归惊叹,却仍然没有多大臣服之意。在我们眼里,他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人罢了。他苦练的绝技,别说是伤人性命。就是我们站得稍远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在这里,我亲眼见证了武侠梦想轰然坍塌的现场,我再也不用为了打败他而卧薪尝胆了。年岁既长,当年围绕在鸭棚身边做梦的少年人逐渐散去。唯有那群家畜,是老幺满满唯一忠贞的观众。

少年人的武侠长在雨水和梦想充盈的土地上,阅读也是。关于阅读,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里有一句话为我所喜爱:死去的人活在人的记忆里,只要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活着。我认为它印证了所有存在和消失事物之间一种永恒的关联。人如是,物皆如是。我一直相信,一只看不见的青鸟给山寨衔来了一颗种子。晶莹剔透,像一个饱满的梦一般,在山野里破土发芽,悄然成长。这就是我们的阅读时代。对书籍的迷恋已经记不起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或许这片土地本身就充盈鼓荡着书籍的气味,青鸟的种子已深深埋下,古老的土地再一次预言神灵赐予的福泽。

在人的孩童时期,是不是都玩过这样一个游戏: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埋进土地里,模仿农人种植粮食的行为,给它施肥松土浇水,然后殷勤守护,等待它复制成功,结出累累果实。种书是因为我丢失了一本书,还书期限到了,我还没想出办法来。无计可施,百般惆怅。鬼使神差之下,我在屋后面的楠竹坪里挖了一个坑,埋了一本《小溪流》。指望它能像那些肥胖的小竹笋一样,遁着人间的气息,长出更多的书来。我当然知道这个类似赌气的行为是极其可笑的,就像小猫种鱼。

我把所有亲戚家的藏书都一知半解地看完后,不得不把触角伸到其他有书的人家。利诱威逼之下,我的小伙伴菊伢终于把她父亲的一本小说偷出来借给我看。因为借书途径不那么理直气壮,我看书的过程也变得偷偷摸摸。

那个早上,母亲摘了一背新鲜的辣椒,安排我去晒。晒谷坪在百米远的一个小坡顶上。完成晒辣椒的过程,我至少得花二十几分钟。这个时间变得十分漫长和难以忍受,意味着跟我费尽心思得到的小说分开的时间。我把书藏进红辣椒里,怀着一种跟书亲密相依但却不为外人所知的良好愿望,去了晒谷坪。那里人多,大家来来往往忙碌不停。当我沿着那条沙子覆盖的小路快要到达地方时,我看见了菊伢的父亲,他正在晒谷坪里摊晒苞谷。因其沉默黝黑,素来为我们小孩子所忌怕,如果我现在上去,那本书必定暴露无遗。想起菊伢的反复嘱咐,我特别心虚。那本书像我的心脏一样,在背上狂跳起来。我进退两难,再三踌躇,最后急中生智,把书埋进了路边的沙子里。我刚埋好书站起来,就看见菊伢父亲朝我走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开始朝虚构发展。我说不准它究竟有没有真实发生过。以我现在成人的眼光探究起来,它实在太荒谬了。我的回忆也许并不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但谁知道呢,它确实作为一个明证长久保存在我的精神版图里。

等我晒好辣椒怀着得意暗喜的心情来取我的书时,它不翼而飞了。沙子很平整,以我那时的观察力,我不知道它是否被人动过。那一刻我茫然、惊慌,甚至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我默默流泪,顺着那条不长的路,在沙子里仔细翻检。没有书的任何踪迹。我问过很多路过的人。尽管他们的笑容在我看来神秘而不怀好意,但我一无所获。

我跟菊伢反目成仇,她天天逼迫着我还她的书。她威胁我要告诉她的父亲,告诉我的父亲,甚至还要告诉我的班主任,让他在班上宣布我借书不还的恶劣品性。在她的追讨下,我的心里夹杂着恐惧、忧伤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无助感,委实疲累不堪。这是一个方面,另外是我常常想那本书后面的情节。这种感觉抓心挠肺,让人茶饭不香,像得了最严重的相思病。那是金庸的武侠《倚天屠龙记》。我记得很清楚,我正看到张无忌从山洞里摔下去,结识朱九珍一家。朱在父亲的授意下进屋去查看张无忌睡熟了没有。张无忌装睡,随后跟踪她,打算“扮鬼吓她”。那时,我觉得张无忌傻得可笑,心想我都能看出来那一家人的阴谋,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呢?这个情节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反复忧虑着张无忌后来的身世命运,感觉书丢了,我的魂也丢了。我那颗悬乎着的心就永远没有着落。后面的情节我没法在场,也就不能对他的命运进行窥测了。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是一本小说,不管我读没读完,人物的命运早已设定。

多年以后,一次无意中的机会,我看到那本被我弄丢的书正好好地放在菊伢父亲那口装书的大箱子里。我无法再去追究什么,只是为我年少时的情怀深深地可惜和遗憾。当然,我也曾多次补看过《倚天屠龙记》,故事人物所有发展脉络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展开着,但我此时看书的心,却永远停留在丢失的那一次暂停的情节上。

我坚信那本书是从地下消失的,或许地下的世界太过丰富迷人,它一时贪图新鲜四处游走,从而迷路。嗯,书一定是被风不小心吹到地底下去了。最开始,它乖乖呆在我埋它的地方。但书是有呼吸的,自然也是有脚的。它也许感到寂寞,便主动跟地下的眠虫一起游玩。也许受了蚯蚓的引诱,它开始四处游走,最后越走越远,致使我一次次扒开土地,但怎么也找不到它。地下的道路四通八达,土层里无数纤细的纹路脉络条条畅通。它是不是已经乘着轻盈的翅膀飞去了远方,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日子里,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破土而出,转而去迷惑另外一个跟我相同年龄的小孩。

书从什么地方丢失,就从什么地方找回来。我开始种书。

我常常看见母亲把一些种子扔进土地里,然后施肥、翻土、杀虫,耐心等待着它们在阳光下慢慢抽枝拔节,最后收获更多种子。我突然异想天开,那本书是在地底下走失的,假如我种书下去,丢失的那本也许就会重新长出来。就算不重新长出来,也许会循着同类的气味重新回到原位。我知道我抱了很大的侥幸心理,但那几乎是我绝望中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我是在一个太阳很亮很美的早晨把我的书种下去的。我花了几个晚上选择我种书的地方,最后决定把它种在我家旁边的竹林子里。这个地方干净漂亮,最重要的是距离近而且隐蔽,不会有人窥探到我的秘密,也方便我浇水施肥随时查看。我选好地方,瞄准家里翻土的锄头,策划好动手过程,就剩下最后一步选种子。二伯父喜欢给大家订阅儿童刊物,家里就有他送给我们的几十本《小溪流》,这种书大人不爱看,而我们小孩子早都看过了,数量也多,我偷偷拿走一本,一定没有谁注意。就这样,在一个所有人都不在的安全日子里,我怀着近乎悲壮的心情,按照母亲播种的方式,把其中一本《小溪流》埋进了我家的竹林。

多年以来,虽然知道绝无可能,但我一直习惯扒开土地去看看那颗“种子”。除了封面烂掉,书页从发黄到字迹湿润模糊,它没有让人激动的变化。我不敢肯定说它没有从内部裂变膨胀过,也许它其实是发了芽的,以一种外人不知晓的方式在我心里偷偷发了芽。谁知道呢?我相信那本书的确从我的心里重新长了出来。我扒开土地看一次,心里就渴望一次。这种渴望促使我不停寻觅,每借到或买来一本书,我必定要一口气把它看完才能罢休。再也不能把它弄丢,更重要的是再也不用受未知情节的折磨。

如今,我有机会多次路过种书的地方,也一次次蹲下身来,试图用手去抠那块土地,扒开那个埋书的小坑,看看那本书还在不在。但最后都忍了下来,书已经在心里扎根,又何必解开谜底去探究早已陈腐的尸迹。

种书的经历让我常常回味。我由此猜想,稻谷、雨水、草木、月光、音乐、舞蹈,绘画艺术,这些财富,最初的创造是不是人类在孩童时期所玩的一次种植游戏。他们把野生的谷物、蔬菜种植下去,然后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收获。我相信他们还尝试种过鲜美的肉食,那些动作矫健优美的动物们。种植过无数天籁和自然的杰出艺术。后来他们发现,除了植物外,其余的种植都是死亡,肉在土地里陈腐溃烂,音乐和绘画等艺术散逸不见。于是聪明的人转而为它们寻找适合的土地和空气,最后找到的是人的心灵。用心血浇灌,用所有的信念去喂养,心灵是最适合那些东西生存的高贵土壤。

偶尔的一次恶作剧般的举动,自然和神灵却赋予其生长的魔力。一次次临摹、复制和粘贴,世界由此变得无比美好。关于信念、力量、善良和美,包括所有良好的品质和纯粹的艺术,青鸟借此在人间复活重现,并葳蕤生长。从而填充人这个干瘪空荡的躯体,有了独立行走的可能和勇气。而我的种植,一次无意识的举动,是不是显现了祖先流传在我体内的血脉基因?甚至我自己,也是祖先当初的一次无意识种植?

一个是武侠梦想,一个是阅读习惯。我出生的寨子,就这样给了我此生最大的恩惠。在我少年时代,我接触到的人,几乎都有阅读习惯,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犁田耕地的人,守牛赶羊的人,养鸡喂鸭的人。还有屋顶上的瓦匠,堂屋里的木匠,竹林螃的篾匠,棉花堆里的弾匠。山崖下挖草药的赤脚医生,深院里纳棉鞋的闺阁女子。在他们闲暇时,最好的消遣方式就是看书。我的父亲,会在停电的晚上,让我高举一盏煤油灯伴他阅读。我的外祖母,一个略微识些字的普通农村老太太,劳累一天后,会翻看几页书才歇息。她的枕头下,常年压着一两本小说。有时候,一个农人,早早出门,顶着大太阳翻爬几座山去另一个寨子。苍山云海之中,烈日枯焦之下,他也许不是去商量农事,而是听闻此间主人珍藏有一本好书。

逼仄的天空,困顿的环境,粗粝的生活,永远缠绵不去的高山,青嶂之中一群目光饥饿的农人。活在这个小山寨里,人是没法远望的。无法望见自己的来处,也无法望见自己的去处。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出去,看见的只能是山。这种先天的,如命运般的梗阻,与生俱来,横在农人的平常日子里。身体被束缚,也就格外渴求心灵上的自由和出路。按照惯例,当命运在早已铺设好的轨道上静候多时,指引我们步步前趋时,我们偏偏生出逆反,摆脱控制,拐向另一条岔道。用书籍,用武侠梦想来雕琢蛮荒的心灵。

不同的人,拥有各自的兴趣,一些人爱上这种,一些人爱上那种,那个时候觉得理所当然,世界本应如此。在贫穷落后的山寨里,人们没有更多的娱乐,只好选择阅读。就像人生中无数个必然降临的命运一样,这也是我们的命运之一。或许是书的光辉,我喜欢这种安静而有尊严的生活方式。也习惯这种姿态,安静和僻静。到现在,一种外来的被称为“文明”的东西挤进了乡村,打破了原有的秩序,一种贫穷在消失,另一种贫穷正在滋生。那个美好的阅读时代已经消弭在时间的缝隙中去了,再无人看书,也无书可看。

我写下这些,并非有意夸赞,只是觉得怀念。这个最美好的读书时代放在今天几乎不可思议,任何一个地方也不会出现这样集体阅读的盛况了。一个人不可避免会受到儿时记忆的影响,一个人也必然会受到一群人的影响,这种力量是不可逆转的。生活在其中,你除了爱上阅读没有第二个选择。关于阅读,我总是想起那次种书事件。后来呢,如果有人问我,我就会回答说,那本书真的长出来了,不是从土地里,而是从我心里。

有回生病住院,父亲丢下我,穿越大半个县城,跑到新华书店里为我挑选了两本书,一本《水浒传》,一本神话故事集。我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是以连环画形式出现的《堂·吉诃德》,看到那个把脸盆顶在头上当头盔的笨蛋,我跌在楼板上打着滚笑,我父亲在旁跟着笑。等我真正爱上阅读时,有一天我父亲说,你那么爱看书,以后你也写一本给老子看看。这句话简直就是一粒种子,比埋在土里的那本《小溪流》有效多了,它长时间潜伏在心里,一直无意识地孕育着。

为什么会用写的方式?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我也是第一次这般自问。一个人爱上阅读,然后开始写字,这难道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只不过心里的种子刚好发芽而已。我每次回家,车子从大峡谷穿过,面向车窗外,心里总觉得焦灼,风景美在斯地,实在委屈,我如何才能减轻它的疼痛感呢。比如说在时代碰撞中一些正在消失和正在产生的东西,它们没有在任何时代消失和产生,它们恰好在我们这个时代消失和产生。这种消失或产生在每一个亲临其中的人心里,多少会起点涟漪,欢悦和痛苦也就无可回避了。书写,意味着对身处此间的看法和必然会肩负的道义感,这理由当然太过堂皇。你要永远相信,一颗水珠和一枚植物的幸福,只有自己成了水珠和植物才能完全感受,个体的经验永远是独特的,写作会让人获得这等微妙的自由,因为在写作中,你有可能会变成这颗水珠和这枚植物。对个体而言,我相信佩索阿所言:写下即是永恒。你原本跟世界关联甚少,一旦把个体经验复述下来,一些物体就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了,随着书写的进度,你对世界的看法在不断修正,促使你关注自己的内心,并呈现对话。写作对他者产生不了任何意义,仅仅是恢复自我的一种姿态,让你回到童年时代,让你回到少年时代,让时光走得慢些。这就是永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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