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误车
2016-05-20弗农·李
弗农·李(1856-1935),出生在法国的英国女作家,本名维奥莱特·佩吉特。她的随笔、文艺批评和游记广受好评,此外也以创作灵异小说闻名于世,代表作包括《感伤的旅行者》《托斯卡纳童话集》等。
别墅里的几座钟一定都走得不准,不然就是我没有调准自己的表,再不,可能是因为我去车站途中在城里闲逛来着,没留心看表。总之,等我坐上马车疾驰到车站时,快车已经开走了。车次总是准时启动,毫不含糊,真有点儿可恨:即便我们身处慢节奏的意大利,也不可能再赶上它了。从皮斯托亚到佛罗伦萨的19英里路程,下一班慢车要花75分钟而不是40钟才能到达,而且下班车得等到晚上八点,现在的时间才五点半呢。
在这种情形下,我认为有所感慨是自然的,我当时还嘀咕得更多一些。误车是一桩令人恼怒的事儿,即使什么事到头来也没有误,可是它引起的内心混乱、思想痛苦和感情打击,远比由于误车而打乱了日程安排更要糟糕。忽然,现在与未来之间张开了一道裂缝,生命的河水要往后倒流,哪怕就只那么一秒钟。这时要发一顿脾气也是极其自然合理的。但生气只会使你心烦意乱,于事全然无补,车是无法赶上的了。我这样说,别人不会认为我无动于衷,我还得说明,经过几分钟的恼怒和懊悔之后,我便把之前的马车叫了回来,去访寻一座很古老的教堂,那里面有我一直向往却未得一见的古式教坛。
这次同我以往几次去的情形一样,等我到达那个保管着教堂钥匙的农场时,农场主又把钥匙放在衣兜里进城去了。不用说,他要到天黑才能回来。不过我早就没奢望教堂的门可以打开,所以见不到教坛倒也满不在乎——甚至可以说,反倒有点儿心安理得,就像去访友,发现朋友“果然不在家”,心里反倒踏实了。
我爬过了漫长而陡峻的山间小道,来到这大门深锁的破旧教堂,教堂孤零零地立在几株橡树之下。这一路小道穿过山坡的树林,清幽宜人,让人赞叹。在那一片年轻的橡树和刺槐下,伏着青葱的野草和羊齿,草地上点缀着盛开的玫瑰花,嫩绿的原野上,远远近近亭亭直立着一株株深色的云杉。一阵向晚的清风突然吹来,夹杂着各种草蕨和树叶的浓郁气息,和着日臻成熟的玉米的甜润香气,整个空间弥漫了芬芳。当我踏上滑溜溜的山脊时,在橄榄园和山坡树林那边,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色美不胜收——这是我童年以来就梦想见到的塞拉瓦勒古宫殿的宫墙和塔楼。我流连忘返地坐在六月的夕阳下,几乎把第二班车都误了,但这班车起初却仿佛那么遥远,简直让人等得不耐烦似的。
这是一则寓言,我特地加以敷衍,以俾敏悟而敦厚的读者借鉴。在人生的旅途上,无论对于大旅行家或行商小贩,富于象征意味的误车事例远比现实生活中的误车更多,这类失误颇似塞翁失马,祸福难定。我常常带着无情的乐观调子谈论人生,因为总的说来,人生对我格外宽厚,而且一个人在志得意满的时候要比意志消沉之际更接近真实。倘若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可供差遣的车马,美妙景色在望,即使误了车次,仍然大有弥补的余地;除了失去一腔怒火之外,什么也不会失掉,我们满可以把一切重新弄得好好的……
所以谈到误车,我只提及那些可供比较借鉴的偶然事儿,不去愚蠢地懊恼慨叹。这种失望所包含的好处大都具有教育意义,而在大多数情形,会给人们以意想不到的启示。毫无疑问,我们都不免要因为未能动身而感到痛苦,但如果我们因此而得以多领略几件新鲜事情,给那些潜在而被忽略的可能性以实现的大好机会,人生无疑会美好得多。类似的变化常常富有促进的效果,会把我们心灵干枯贫瘠的土壤裸露在春风细雨之下,翻掘出新的土层,给人生的奥秘进程以有力的推动。
我们抱定的计划遭受点挫折也是不无益处的,因为我们所谓的“计划”,往往不过是日常惯例而已,与其说是明智的决策,不如说是因循懒惰的结果。当我们陷入无休止的忙乱琐事,处于永不停歇的思虑之中,事实上我们既不在行动,也不在思索,人生早已悄然停滞,不再产生任何乐趣。我完全没有理由要乘上那班快车,要早两三个钟点回到家里。谁也没有要求我早些回去,家里也没什么事等我去做。然而要不是误了那班车,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去那陌生的宜人之地,信步漫游,竟有新的发现。
可是对那些想从中摄取教训的人来说,失望所给予的启示比之具体的实践应用更为有益。它可以构成一种人生观,某种沉思默想的态度,在乐天安命、静观现实的心境之中,使人感到安稳、和平和高贵。说到此,我阐述的寓意臻于完成了:误了车,又经受了种种懊恼和烦忧以后,我究竟获得了什么补偿呢?没有东西放进我的衣袋或者塞满我的行囊,更没有一个王国,像《圣经》里扫罗丢掉驴子却成为国王的故事一样,等着我登基。但我确实在一片禾熟叶绿的景色之中,领略了夕阳残照的美,见识了一种意想不到的静谧与妩媚——那一望之间的宫墙和塔楼,我童年便萦怀于心,在几乎遗忘之际却不期而遇了。
这便是误车的启示,或者说寓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