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抗联烈士们寻亲

崔光烨

在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中，数万东北抗联将士血洒疆场。

“有些牺牲战友的家人，可能还不知道他们参加了抗联，更不知道他们已经牺牲了。”东北抗联著名将领、黑龙江省军区原副司令员王明贵将军生前常常如此感慨。

为此，他曾多次嘱咐长子王晓兵：“如果有可能找到烈士亲属，一定要代我告诉他们：他们的亲人是东北抗联战士，是为国家、为民族牺牲的，他们是民族的英雄！”

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也为了给九泉之下的先烈们一个交代，如今已年近七旬的王晓兵依然奔波在寻找抗联烈士亲人的路上。

当得知父亲于祯是与日寇作战时牺牲的，已经双目失明的于桂珍老人悲喜交加，热泪不止

东北抗联将士大多牺牲在战场上，很多烈士连姓名都没留下。有的虽然留下了姓名，却受到不公正的评价。东北抗联第九军副官长于祯便是其中的一位，他的烈士身份从考证到落实充满波折。

早在1980年，王晓兵在协助父亲整理回忆录时，就听父亲讲过于祯的经历：于祯外号“于四炮”，满族人，汤原县汤旺河地区“炮手队”队长，负责小兴安岭汤旺河地区的治安。1932年，日寇占领佳木斯后企图收编这支“炮手队”。1935年秋，经汤原游击总队政委夏云杰同意，这支“炮手队”表面上接受改编为伪“森林警察大队”，暗中却配合汤原抗日武装作战。1936年3月，这支队伍起义参加东北抗联，于祯任抗联第九军副官长。于祯的女儿于桂珍则参加了抗联第三军，在被服厂当战士。

然而，后来却有人不经严格考证就把于祯描述为“大汉奸”。对此，王明贵将军旗帜鲜明地表示：“这是错误的，有损抗联将领于祯的名声，应该予以更正。”

2001年6月，91岁高龄的王明贵将军在住院期间再次叮嘱王晓兵：“于祯参加了抗联，有贡献，从未听说他叛变。他有个女儿叫于桂珍。1938年，于桂珍随担任抗联三军一师师长的丈夫蔡近葵去了苏联，后被遣送到新疆。如果能找到蔡近葵、于桂珍，于祯的问题就能弄清楚了。”

带着父亲的嘱托，王晓兵先后拜访了抗联第九军老战士宋殿选、郝凤武，他们都说于祯是个好同志，但均不知于祯的下落。2004年，王晓兵终于查到一份记载“于祯牺牲”的历史文献，并将此事告诉父亲，随后将父亲的意见和文献记载一并转交给黑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

2007年，时任黑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的赵俊清一行到新疆出差，经多方联络终于找到了于桂珍。当得知父亲是在与日寇作战中牺牲的，已经双目失明的于桂珍老人悲喜交加、热泪不止。

赵俊清从新疆回来后，立即将于桂珍的情况告知了王晓兵。王晓兵随即拨通于桂珍的电话，询问相关情况，并承诺帮她申请烈士证明。

2008年6月， 王晓兵将于桂珍及其儿女签名的《申请于祯为烈士的报告》转交给方正县民政局，同时递交了王明贵将军的谈话纪要以及于祯牺牲的文献资料。尔后，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好消息的到来。

然而，等了两年之后，于桂珍和家人才知道，此事因为相关部门领导更迭和繁琐的审批流程而搁浅。得知此事在申办过程中屡遭挫折、困难重重，于桂珍不好意思再让王晓兵为难，便流露出退却之意。于桂珍的女儿蔡先遒在电话中对王晓兵说：“姥爷的事迹已经得到黑龙江省党史部门的认定，我们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事情（申办烈士事宜），不办也可以。”

蔡先遒还说：“因为从小一直认为自己是伪政府起义人员的后代，总觉得抬不起头来。父亲一生沉默寡言，叫我们谨慎处世。父亲过世多年了，现在我才知道，我不仅有一个当过抗联师长的父亲，还有一个曾是抗联女战士的母亲，更有一个为抗日救国光荣牺牲的姥爷！黑龙江省的领导看望过我的母亲，还有你们这些热心人帮我们，我们已经很满足、很感激了。”

于桂珍女儿凄然的一席话，深深地刺痛了王晓兵的神经，也令他久久不能平静。他打定主意：无论多难，此事一定要办成。

一个偶然的机会，王晓兵听说一位朋友调到方正县委当领导了，便拨通了电话，向好友介绍了于祯烈士申办事宜经历的波折，希望他能过问此事。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2010年下半年，一张带有国徽、盖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大印的《烈士证明书》寄到了于桂珍家里。白发苍苍、双目失明的老人双手捧着这份既轻又重的证书，心中涌起无限波澜——说它轻，那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说它重，那是父亲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至高荣誉。

2012年冬天，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覆盖了广袤的黑土地。于桂珍的女儿、女婿带着母亲的嘱托，从新疆来到他们先辈曾浴血奋战过的地方。在方正县烈士陵园，在革命烈士于祯的纪念碑前，方正县民政局的同志陪同他们献上了一份迟到的缅怀……

王晓兵如释重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慨和难以名状的欣慰。

得知英雄姚世同已经牺牲七十多年，他的两个侄女抱头痛哭：“爷爷啊，我们终于找到大伯的消息了！”

距那段悲壮的历史已有七十余年，要想从只言片语中找到烈士的亲属，谈何容易！在找到烈士于祯的亲属后，王晓兵开始利用网络为其他抗联烈士寻亲，烈士姚世同便是其中一位。

在王明贵将军的回忆录里有这样一段记载：“1941年3月13日，孙吴县辰清遭遇战中，由于天黑，指导员姚世同与部队走散了，他一个人撤到了东山炭窑窝棚。第二天，大批敌人把他包围了。姚世同临危不惧，打死不少敌人。敌人为了捉活的，向他喊话劝降。姚世同机智地回答说：‘上来一个当官的，可以谈判。利令智昏的敌人以为可以活捉抗联干部，好回去请功领赏。姚世同满腔怒火，一枪将一个走上前来的军官打倒在地。敌人如梦初醒，知道中计，便疯狂地向姚世同射击。姚世同把青春的热血洒在了祖国可爱的土地上。”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姚世同烈士的壮举，在王晓兵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此后，王晓兵特意统计了姚世同参加和指挥过的战斗——仅1940年和1941年两年时间，姚世同就参加了朝阳山伏击战、奇袭北兴镇、克山战役等35次战斗。

“七十多年过去了，姚世同烈士的亲属在哪里？”2011年9月8日，王晓兵在自己的博客“踏破兴安”中发布了“寻找东北抗联三路军三支队大队指导员姚世同（团级）烈士的亲属、后人及知情者”的启事，并附上姚世同的参军地点等相关信息。

经过漫长的等待，2013年7月，一位网友将该博文转发，被姚世同的侄外孙李瑶偶然看到。随后，李瑶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姚兰英和老姨姚兰凤。

很快，王晓兵便收到李瑶发来的电子邮件：“我看到了您发的帖子，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发现我的亲人姚世同的名字了。”

一天，王晓兵接到姚兰英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儿泣不成声：“自从1935年我大伯姚世同跟赵尚志司令走后，一直没有他的音讯。大伯参加部队时才17岁。爷爷生前多次嘱咐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打听到我大伯的消息。那天看到您发的帖子，我们姐俩抱头痛哭，告慰去世的爷爷：‘爷爷啊，我们终于找到大伯的消息了！”

随后，李瑶又为王晓兵提供了母亲口述的一些资料，以及姚世同父亲、侄女的照片。这些资料和来信清晰地还原了姚世同被赵尚志特招入伍的过程并担任过赵尚志的警卫员等情况——

姚世同本无大名，小名叫“庄子”，父亲叫姚永清。1935年春天，庄子赶着马爬犁在村口碰到了赵尚志。于是，庄子把赵尚志领到家里。交谈过程中，赵尚志对姚永清说：“你儿子蛮机灵的，我相中了，让他给我当警卫员吧。有我在，就有庄子在。”姚永清同意了。

赵尚志临走时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今后要是有困难找组织，可以到黑龙宫镇和珠河县找冯仲云寻求帮助。庄子参加抗联后，赵尚志他给起名“姚世同”，即实现“世界大同”的意思。

赵尚志带姚世同走后不久，姚永清就被日本鬼子抓去了。日本鬼子把他绑起来灌辣椒水，用皮鞭蘸冰水抽，逼问大儿子的下落，但老人始终什么也不说。后来，日本鬼子把他两个大拇指用铁丝拧住吊起来打，老人便昏死过去。日本鬼子以为他被打死了，就把人扔到了街上。天黑后，家人把姚永清抬了回去。当时姚永清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一年后才能下地，总算捡回一条命，但从此，他就双眼模糊看不清东西了。

王晓兵很快将这些珍贵资料转交给尚志市烈士纪念馆，纪念馆立即向尚志市民政局做了汇报。民政局领导极为重视，于当年8月27日赴黑龙宫镇调查。从黑龙宫镇幸福村名称演变、姚氏家族、姚世同参军的时间、年龄、地点以及姚兰英与姚世同的关系等七个方面进行了严谨考证，最终证明李瑶及其母亲姚兰英反映的情况完全属实。

在党史部门的积极协助下，姚兰英及家人向尚志市民政局申请办理烈士证明。经过民政部门严谨考证，2015年10月，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颁发的《烈士证明书》终于送到姚世同亲属的手中。

“我们想，大伯九泉之下应该可以瞑目了：他的战友没有忘记他，他的亲人没有忘记他，他的国家也没有忘记他。”这封由姚兰英口述、儿子李瑶代笔的来信，让王晓兵每每想起便激动不已。

获悉二哥里佐吉70年前牺牲的消息，94岁的里佐栋老人老泪纵横：“知道他是为抗日救国牺牲的，这就够了。”

令王晓兵动容的还有一场发生在1942年2月10日前后的突围战。

当时，在大兴安岭松岭区壮志林场8公里外的库楚河畔，一场激战中我方伤亡惨重，百余人的队伍仅有十几人成功突围，从呼玛县金山乡旺哈达跨过黑龙江去了苏联野营。

百余名抗联战士忠骨埋雪野，这成了王明贵将军一生的痛。

经历过这场战斗的还有黑龙江省原省长陈雷，他在王明贵回忆录的序言中提及库楚河战斗时说：“1942年2月，于库楚河和铃木喜一讨伐队的一次战斗中，我们百余名战友英勇牺牲了。当这些英雄的史诗在我的脑海里重现的时候，使我缅怀战友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1985年，王晓兵曾陪父亲、陈雷及其夫人李敏到库楚河战役遗址凭吊先烈，并立下一块“库楚河战役烈士殉难地”的木碑。陈雷还写下一首满怀深情的诗篇：“鏖战兴安一片天，库楚河水泪潸潸。百多忠骨遗荒野，长忆英雄去不还！”

2011年9月，王晓兵在自己的博客上发布了“寻找东北抗联烈士的亲属、后人及知情者”的启事，把库楚河突围战牺牲的百余位烈士中有档案记载的86位烈士的姓名发布到网上。

一年后的2012年9月，家住内蒙古赤峰市的王钰在网上偶然看到“寻找抗联烈士亲属”的博文，由于比较熟悉里氏家族的历史，王钰确认：名单中提到的抗联战士“李左吉”就是他熟知的“里佐吉”。于是，热心人王钰连夜给里佐吉的侄子里景年写了一封信：“景年贤弟：见字如面。我最近上网查资料，看到一则查找原东北抗日联军烈士亲属的启事。其中一位名叫‘李左吉，经过反复查证，我确定是你三叔无疑。你三叔为国捐躯，既是你们家的光荣，也是里家村的骄傲。打开网页，联系方式等都有。你可以想办法看看你三叔战斗过的战场，哪怕是捧回一抔土，也是纪念……”

读了王钰的来信，里佐吉的弟弟——93岁的里佐栋激动地说：“里佐吉离家出走70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今天才有了他的确切消息。”

很快，里景年便把王钰给他的信转发给了王晓兵。

至此，经过反复核实，终于可以确认：“李左吉”的原名应该是“里佐吉”。里佐吉烈士的亲属终于找到了，这是王晓兵找到的库楚河突围战牺牲的100多位烈士中的第一位烈士亲属。

2012年9月，王晓兵开始协助里佐吉亲属办理申报烈士事宜。2013年2月，王晓兵多次向黑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已经退休的老研究员赵亮寻求帮助。赵亮不仅熟悉这段抗联历史，而且有高度的责任心，亲自撰写了《关于里佐吉的考证》后，立即递交给省委党史研究室领导，很快得到批准。2013年5月底，省委党史研究室做出“关于里佐吉的抗联身份和牺牲的证明”，并寄给了里景年。

里景年的妻子王素云在写给王晓兵的信中说：“昨天，黑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给三叔的牺牲证明已经发过来了。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四叔（里佐栋）时，老人家老泪纵横，说了一句让我很心酸的话：‘三哥（里佐吉）找到了，我就很知足了。知道他是为抗日救国牺牲的，这就够了。我另外那两个哥哥到死也不知道这个消息啊。他让我们去父亲（里佐贵）和大伯父（里佐君）的墓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这番话，让王晓兵心里百味杂陈。

2013年6月初，在王晓兵的帮助下，里佐吉的亲人向辽宁省海城市民政局提交了《申请里佐吉为烈士和为烈士立碑的报告》。然而，由于诸多原因，时间已过去了三年，烈士证的办理至今仍在等待批复中。

尽管历尽坎坷，但王晓兵痴心不改：寻找烈士亲属的事，不仅仅是父亲的临终遗嘱，更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应尽的责任。

眼下，除了继续为里佐吉申请办理烈士证的事宜外，王晓兵身上的担子并不轻，仅他掌握的名单中就有111位抗联烈士尚未找到亲属。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无疑是在与时间赛跑。

不久前，王晓兵又发现四名抗联烈士亲属的线索。带着沉重的心情，他再次踏上查证和核实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