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别闹
2016-05-18刘继荣
刘继荣
一
周末,和朋友带着孩子吃火锅。中途,两个孩子跑出去玩了,朋友忽然郑重开言,说有事相求,要我先答允才说。
我一口回绝:“免谈。谁知你求我上风放火,还是下风杀人?”她微笑:“我数到100,你要是不答应……”这时,只听“呯”一声响,我吓得连连喊:“答应答应!”原来,是一个顽皮小儿扎爆了气球,虚惊一场。
朋友儿子上三年级,平时聪明懂事,一到写作业就变无赖泼皮,轻则磨洋工,重则哭叫吵闹,叫人头疼。亲友团想了一千零一种主意,都被小男孩破解,大人无用。
听说就在昨天,家教将学费原数奉还,恳请学生离开。今日,朋友忽发奇想,让我们两家的孩子组团写作业。她说:“近朱者赤,你女儿乖巧勤谨,定能影响我儿子。”
我嗤之以鼻:“近墨者黑,万一她被你儿子影响呢?我女儿今年小升初,无暇做公益!”
她身子前倾,诚挚恳求:“尝试一周,如果不行,你可以马上解约。”
我打着哈哈:“这要征求女儿意见。”女儿在身后活泼泼地接话:“我同意。”那男孩叫道:“我也同意。”我一向认为,思考要静,学习是件孤独的事,但此刻孩子们高兴得这样,我也不好太扫他们兴。
最终商讨的结果是,单日来我家,双日去她家,反正我们两家住得近。当晚小男孩就兴冲冲地来了,朋友说趁热打铁,有了想法就得赶紧兑现。哼,趁火打劫还差不多。我假意在一旁看书,实际则观察二人动向,如果孩子们太闹,那我就该出手了。
姐姐写作文,弟弟做数学,互不干扰,颇令人安心。完成之后,两人还兴致勃勃地浏览对方的作业,姐姐一下就发现两道错题,小老师兴奋得眉眼放光。弟弟也提出疑问:你写的明明是件大事,吃饭时被鸡骨头卡到,差点去医院手术,可标题为什么叫一件小事?姐姐解释,最后打了个喷嚏,鸡骨头自己飞出来了,弟弟执拗争辩,觉得嗓子眼都划伤了,应算大事。姐姐觉得有理,将脸枕在胳膊上歇息一会儿,打算全篇重写。弟弟连忙献计,说只需把题目改成“一件大事”就行了,姐姐大喜,弟弟也低头改错,初次合作圆满结束。
说真的,我对两个小人儿刮目相看。听朋友讲过,她儿子平时千方百计阻挠大人检查功课,如果要求改错,几乎要躺到桌子底下哭叫,这次居然乖乖接受姐姐的意见,真叫人诧异。女儿的作文,一直是四平八稳,既不出错,也无甚新意,这次居然被弟弟说中弊病,如此将题目一改,文章充满童趣,真正连我们大人也做不到。
谁料到,第二天,交换场地,惊险迭出,人人冒汗。姐姐中途退出,弟弟气昂昂离家出走,这下可好,两个都不写作业了。
三头对证,终于弄清事情原委。原来朋友嫌学校作业少,每学期都自作主张,给儿子买100块钱的习题和试卷。为抵制“加班”,孩子使用了一切办法:弄丢文具盒、装病、争吵哭闹……最后发展到故意“忘记”作业,有意拖延作业,闹得合宅鸡犬不宁。我一直以为孩子天性顽劣,深深同情朋友,此时才知真相。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朋友为感谢女儿加入学习小组,也替她准备了50块钱的试卷。女儿拒绝接受礼物,她比古论今耐心说教,女儿急于回家看动画片,背起书包就告辞。男孩见有了盟军,勇气大增,扬言要跟姐姐一起走,永不回来。女儿提醒,别忘记带上牙刷、书包和零花钱。男孩如梦方醒,向妈妈索要几年来积攒的压岁钱,顿时天下大乱。
局面混乱不堪,朋友夫妇几乎要哭出来,打电话叫我们来助力,一同制伏“叛军”。后来,我建议两个孩子看动画片,4位大人紧急商讨解决方案,朋友万般不情愿地接受了建议:暂时废除“加餐”,只写学校布置的作业,闲暇时间由小孩自己支配。
二
组团写作业得以继续。弟弟没有开头那么乖,开始暴露之前养成的种种习惯:磨蹭、耍赖、知难而退……女儿是个耐心的小老师,会温和地提醒和劝导。如果弟弟有进步,会得到奖励:一枚树叶勋章,两粒糖果,有次竟然是一块钱硬币。太好笑。
他们一起看漫画,看动画片,也看诗集和童话。小孩子的思绪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他们说《小王子》是一个又悲伤又好玩的故事,《小红帽》是恐怖片,《西游记》里的小妖怪太可爱。这一切都由得他们,没人去指导和评判,大人不必做他的眼,他的舌,小孩子们自己会品尝这个世界。比如,他们在树林间追逐打闹时,双双绊倒在地,啃了一嘴的土,也开心。
现在,女儿每次从朋友家回来,都充满欢欣。“今天阿姨给我们看了三维动态的血管成像图,原来在人体的每个部位,都流淌着36.5度的热血,真有趣。我将来不当老师了,要当医生。”隔几天,又说:“叔叔讲,南非的蜣螂会借助银河辨别方向,它们会在星光指引下,滚着粪球沿直线走,若是阴天,就只能转圈圈。叔叔还说,金星表面温度有460度,扔一个生比萨在上面,9秒就可烤熟装盘了。我将来不当医生了,要当宇航员,住在空间站,几年都不来地球,妈妈不要想念我。”
我不介意她去外星开比萨店,只是诧异一件事,亲生父母讲点天文地理,这小孩充耳不闻,到了别人家,听什么都似醍醐灌顶,兴趣的按钮一下就被旋开,前路宽广而明亮。难道真的是隔锅饭香,别人家的花更红?
三
晚饭后,我与朋友散步。她说,儿子渐渐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再动辄勃然大怒。开口闭口“姐姐说”,从前只看漫画书,如今居然在看《泰戈尔诗集》,只因为姐姐喜欢看,还在本子上摘抄: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从前视蔬菜为毒药,现在勉强吃几口胡萝卜,两筷子菠菜,因为姐姐说人体不能合成维生素C,不吃菜的话,可能会在走路时突然死掉。他不想死掉,担心自己班的短跑冠军会被一班夺走。
朋友说:同样的道理,我们讲百八十遍,也对不上儿子的频率,姐姐一讲,马上就能收到,清楚又明白,真奇怪。
我俩哈哈大笑。朋友迅速回到现实,感慨道:“你女儿进步挺快,但我儿子的成绩却没有提升。”我警惕地问:“你想怎样?”她笑眯眯地开口:“可否以姐姐的名义劝他‘加餐’,让他多做一些习题,这样才能迅速进步?”我怒极反笑:“狡诈的家长!”她连忙剖白:“我还不是为了他好,天下父母,此心皆同。”我摆手道:“我心不同,你且死心。”
朋友竟不生气,她点着头笑道:就猜到你这个倔脾气,好在山人自有妙计,你就等着瞧吧。我旁敲侧击,反复追问,原来她想去请求老师们亲自下令,增加各科作业,这样儿子就会乖乖接受。看着这位得意洋洋的母亲,我叹口长气,令情绪平复,然后才开口:“你是个优秀的医生,最知道痊愈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粒药丸叫病人生龙活虎,那是拍戏。你儿子因‘加餐’而厌学,正在心理恢复期,怎么可能一下子提高成绩?”
我并不勇敢,更不爱替他人作主,但这小小男孩,是我看着出生,看着长大。尤其是最近,他常常向我请求:“你当我妈妈可好?姐姐当我老师可好?我站在你家的阳台上,觉得花才好看。我妈妈应该生一个每学期能做500块钱试卷的小孩。”
直视着朋友的眼睛,我硬着头皮班门弄斧:“饭量是由自身体质、运动量、胃容量等决定的,只是强迫把胃撑大,并不能增强体质,反而会令胃病复发,求你开恩!”
朋友忽然捶了我一拳:“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她手劲大,我疼得“哎哟”一声。姐弟俩忽然从树丛间冲出来,弟弟扭住妈妈,生气地大喊:“不许打阿姨!”朋友讪讪地解释:“我是开玩笑的。”原来,孩子们写完作业,准备下楼荡秋千,却发现了我们两个。此时,他们一左一右守卫在我身边,时刻准备锄强扶弱,朋友对着月亮起誓永不再犯,孩子们才放下戒备。
姐弟俩并非一直友好,有时也会争吵到不可开交,甚至为着什么事情翻脸绝交,说着赌气斗狠的话,各回各家。但很快就会重聚,头挨头“咯咯”笑起来,各自讲班里的趣事,彼此交换小零食,甚至比从前更亲密,根本不用大人操心。他们,是自己那个小世界的主人,种花种草随意,哪怕被荆棘刺破手,也会相互包扎。
眼下快要期末考试了,两人互相给对方听写生字。我与朋友在阳台看花,忽然记起前事,问:“你那天在餐厅要挟我,说数到100,我若不答应,你会怎样?”
朋友狡黠地笑:“我就跪下来求你,让全餐厅人都看见,你怎样把一个体面的朋友逼疯。”
我怒道:“你这奸人,阴险歹毒,我数到一就绝交!”
里面小朋友抗议了:“大人别闹,安静点儿。”
我们乖乖住嘴。此时,阳光明亮,植物安然,如顾城所说:草在结它的种籽,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