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孝顺观”
2016-05-18阿云
阿云
母亲去世后整理旧物时,我发现两款摩托罗拉的寻呼机。机器黑色的表壳已被磨成灰白色,却一尘不染地放在大包装袋里。包装袋里有一张纸,是母亲的笔迹:
“520我爱你;720亲爱你;58晚安;54430我时时想你;5366我想聊聊;53880我想抱抱你……”
袋里还有两个日记本,记录着寻呼机里的每一个信息。母亲还备注着某年某月某日,她当时的心情,以及回应的内容。看着日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字,握着两个沉甸甸的寻呼机,我的思绪回到身份尴尬的童年中,我和母亲之间的通联方式。
母亲怀我时,已有一个3岁的女儿。在计划生育最严的上世纪80年代,母亲请了病假,将我偷偷生在市郊青浦的远亲家中。我3个月断奶后,便在养父母的照顾下长大。
母亲每月寄来的生活费足够养父母一家的开销。在生父的照应之下,养父母的儿子在上海找到了工作。所以,养父母对我百依百顺。每次“探亲”,母亲抱着我亲个没完。然而,我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我越扭捏,她越内疚,带我去买各样礼物。这样的“偏心”,让姐姐“吃醋”。
父母不敢告诉姐姐我是她的亲妹妹,所以她排挤我这个“表亲”:“哼,乡下人,凭什么让我妈买东西啊!……”看着姐姐盛气凌人的模样,我心中千万次呼喊:“她也是我妈!”养父母千万次警告我,秘密一旦被戳破,生父的官就不能做了,而且,今后我再也没有见母亲的机会。
不能见母亲,那是我最怕的梦魇。在一个女孩的心里,妈妈是多美啊。虽然只能对着她的照片偷偷喊“妈”,但心里仍是甜蜜。
妈妈很时尚,穿着花格子的蝙蝠衫,烫着大卷发,戴着蛤蟆镜。当她出现在小村时,所有小朋友都投来艳羡的目光。每次,她都带我到乡间僻静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问:“叫声妈,好吗?”我很努力想叫,却叫不出来,嗓子里仿佛被毛毛虫卡住。
看到我挣扎的样子,她笑了。拉着我蹲下来,用小树枝在地上画几个数字:“你叫不出的时候,就说00——就是妈妈的意思。”
我问母亲为什么用“0”来代表自己,她说:“0和任何数字站在一起,都倍增。”我如同一个小小的“1”,和她站在一起,就变成了大大的“100”!
她常寄信给我,信里放着五彩的糖纸、卡通贴纸、各种剪报,还有长长的叮咛……我偶尔回信,一幅画、一根草、一个书签、一张蝴蝶标本,都让她激动不已。
上世纪80年代末,寻呼机堪比今天的iPhone6。我第一次看到寻呼机,并听她说“这是专门为你买的”时,心情是多么激动。
每逢想念她,我就去镇上的公用电话打“120”。母亲的第一台寻呼机只能收数字,不能收文字,我俩早已将代码烂熟于心,“0”是她,“1”是我。母亲说:“用1代表你,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唯一。”
我不解地问:“你不是生了两个女儿吗?为什么我是唯一呢?”
母亲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一个妈妈就算生10个孩子,每个都是她的唯一。”
…… ……
我读到五年级时,生父病退了,母亲被派到西部支边。为了让我读好一点的初中,母亲让我转学到家附近。我以“亲戚身份”住进母亲家。母亲虽将实情告诉了正在读初中的姐姐,但处于叛逆期的她对我这个“半路插进来的妹妹”处处为难。
母亲常年不在家,生父身体不好,姐姐不许我叫爸妈,也不许我叫她姐。当她同学来玩时,她就介绍:“这是我乡下的表妹。”我委曲求全,心里是说不出的“羡慕嫉妒恨”。
这时候,我家装了第一部固定电话。当姐姐睡了后,我悄悄起床,给远在新疆的母亲发寻呼。这时,文字寻呼已经普遍了。我总会在文字之外,加上一串属于我们的数字。比如:3782,0564335(心情不好,你无聊时想想我)。这样做,一是肉麻的文字我说不出口,二是怕被姐姐发现。
姐姐无数次警告:“我才是这个家的女儿,是爸爸妈妈最爱!”
她时刻提醒我“庶出一般”的尴尬身份,令我如鲠在喉。她“秀”母亲给她买的礼物时,我不敢将母亲给我的礼物拿出来。但在心里,我知道母亲同样爱我,我知道:我也是妈妈的唯一!
生父去世后,母亲回到上海。这时候,姐姐在高中住校。我终于和母亲“光明正大”地朝夕相处了。
姐姐对我的敌意依旧。当母亲将我的户口迁来时,她们母女大吵一架。姐姐说我根本不属于这个家,会和她分财产。母亲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然后自己捂着脸哭……姐姐因此离家出走,跟不良少年逃学,母亲整日寻找她,以泪洗面……当姐姐终于被找回来时,我提出“住校”的要求。
母亲缝了厚厚的棉被,在北面阴湿的宿舍里,我的被窝里常有阳光的味道。我常常用楼下的IC电话给家打电话。母亲换了一部有答录功能的电话,她的自动回答仿佛是录给我们姐妹俩:
“乖囡们啊,妈妈这会儿不在。你们啊,在学校要吃好一点,功课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累。”
姐姐和我都特别要强,我们拼命读书,有点“争宠”的意味。早年分别两地的生活,让我们没有寻常姐妹的手足之情。母亲觉得自己当初迫于无奈的选择是错的:“囡囡啊,倘让妈再选一次,妈定然不要铁饭碗,开除就开除,大不了‘下海好了……如今,你和姐姐没感情,我心里多苦啊!”
…… ……
姐姐大学没毕业就嫁了美国人,办了移民。她走时半赌气地跟我说:“你搬回来吧,没人跟你抢了,你要照顾好妈。”我憋住眼泪,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那夜我哭了很久。
或许是母亲的祈祷感动了上帝,姐姐在大洋彼岸过得很幸福。她获得硕士学位,还生了两个孩子。有孩子之后,姐姐悄悄改变了。她常给母亲打电话,偶尔还给我寄东西。我没了早年对她的排斥,但总存着隔阂,亲热不起来。
这时候,手机成了普遍的通讯工具,寻呼机被束之高阁。很多次,我想把固定电话停了,母亲坚决反对。她说:“固话是我为你姐设的专线。”
工作之后,我很少拨打家里的固话。视频QQ和微信,是我与母亲最常用的联系方式。但是,有一天,母亲的手机关机了。我有急事,就拨通了固话。
听筒那边的自动答录不知道何时被换了。母亲录了一段话给姐姐:“囡囡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对妹妹好,才是真正孝顺我……”
听着留言,我的泪落下来。我明白姐姐为何对我的态度改变了。我也学着爱姐姐,送去问候、网上聊天、给外甥寄去礼物……随着年岁的推移,我们间有了越来越多的姐妹温情……
2015年,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姐姐回来跟我一起照顾她半年。这段时间,是我们娘儿三个最融洽的日子。姐姐让母亲提前立好遗嘱,将更大的房子和大部分的财产留给我,只将40平方米的老房子和固定电话留给她。
姐姐说:“妈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你,所以财产多给你。我要的老房子不卖不租,属于我的专线永不停机。我想妈了,就听她的答录。有妈的声音在,我心里踏实,总觉得咱们仨,永远连在一起……”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