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自大(八)
2016-05-17熄歌
熄歌
第十四章
白少棠劈开屏风后,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苏容卿戴着纯白面具,拦着我,端坐在破烂的屏风之后,静静端望着愣着的白少棠。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面容,然而便就那一双眸子,清冷如月,高贵如高山白雪,便就立刻让人觉得贵气逼人。
白少棠比我先反应过来,猛地大吼了句:“大白天的你还戴什么面具?!”
“光天化日强闯民宅,白大人这是觉得楚都没王法了是吗?”
“我抽你……”白少棠腰上的软剑猛地就解下抽了过来,大喊着,还没说完,我就大吼出声来:“你闹够没有!”
白少棠愣了愣,转过头来瞧我:“你生气了?”
说着,他便猛地红了眼眶:“你居然为了这个面具男对我生气了!万一他是个丑八怪呢!你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就对我生气了!”
“少棠……”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白少棠捂住耳朵,“这次我生气了,你就算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少棠……”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让你再见到我的!你再思念我也没用!”
“少棠……”
“我……”
“你爹在你后面!”我实在没能忍住,打断了他的话。白少棠猛地回头,便看见他爹站在他身后,身姿魁梧,气势如山。而后白少棠大叫一声,在他爹皮鞭猛地抽下来之前,足尖一点,便冲了出去。一面冲还一面喊:“舒城!你今晚来,我是不会开门的!明晚也不!”
说着,他的身影便消失了。等他走后,他那魁梧的爹才看向我们,朝我作揖道:“舒大人。”
“伯父,”我赶忙还礼,他点了点头,扫了我和跪坐在地上的苏容卿一眼,眼里有了惋惜的神色,随后却也只是叹息了一声,便追着白少棠的方向跑了出去。等他们走后,房间里就留下我和苏容卿两人,我打量着戴着面具的苏容卿,觉得有些好奇。
我想,以我们二人的关系,他应该是可以把面具摘下来的。然而他没主动摘,我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要,可我不要,他不摘,我心里又好奇。
他从容饮着茶,我左思右想,终于下决定还是厚着脸皮开口,然而我刚张开口,他便打断了我,淡淡地道:“你回吧。”
“呃……”
“黄昏了。”他端着茶,指了指天色,“晚了,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们再谈。十五要到了,”他的话猛地提醒了我当初我们的约定,我一瞬间清醒,他却不动声色,慢慢道:“你没想清楚,我便就去退婚。”
“那要是我想清楚了呢?”
他没说话,将陶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迎头看向我。他的目光如此坚定,与我的犹疑决计不同。
“我与你不同,”他说,“我要什么,我很清楚。你只管做你的决定,而我亦会有我的选择。”
“沈夜,或是我,”他再提及了那个名字,让我心上一惊,“你应做出决断来。当然,”他声音里有了调笑的意味:“白公子,亦不是不可。”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吃了苦瓜,赶紧苦着脸告辞。再待下去,谁都不知道苏容卿能说出让我多么恶心的话来。
白少棠不是不好,我知道,但是少棠这个人吧……和我之间,便就是亲兄妹一般。
亲兄妹有成亲的吗?
想想和白少棠成亲,我就觉得全身鸡皮疙瘩立了起来。
苏容卿让我多想想,我只能多想下去。夜里叫了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包了一艘小船,敲打着金杯银碗,一面游湖,一面思考。
她们俩懂事,我不说话,她们便不提,上官流岚一贯作风就是寡言,上官婉清便就说着她那乱七八糟的感情史,说完昨日寻香楼的南凤,便聊前日花阁里的北艳,说这些男人争宠的伎俩,让我和上官流岚一个劲儿地笑。
末了,我约是有些醉了,竟问她:“婉清,你同这么多人在一起,都是真心的吗?”
“那当然了,”上官婉清一脸郑重,“我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都比珍珠还真!舒城,你年纪小,”她的手搭在我肩上,一脸认真:“你不明白,这世界上吧,不是所有感情都是一心一意的,难道我爱着所有人,这就不是真爱了吗?”
她说得太认真,太有道理,我几乎就要信了。就在这时候,上官流岚脚往上官婉清膝上猛地一踢,上官婉清当场跪了下去,上官流岚摇着杯子,笑道:“教坏小孩子是不对的,还不给舒大人认错?”
我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一巴掌朝这浑蛋抽过去。我围着桌子去追她,船被我们俩动得摇摇晃晃,船夫在门口叫苦不迭,上官流岚一本正经喝着酒,我猛地朝前一扑,一把将上官婉清的裙子拽了下来,也就是那一刻,船“砰”地响了一声,外面传来了喧闹之声,我和上官婉清愣愣地回头:“怎么了?”
“船撞了。”上官流岚放下酒杯,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我和上官婉清赶忙整了整衣裳,提起裙子,便往外走,等走到边上,我一看对面,立刻就来劲儿了。
是秦阳。
那个一天奏我三次,一年奏我的折子能堆积起人高,还只是一个小官就和我打过一架的秦阳。
我和她的恩怨如果要数起来,简直是一个箩筐都不够装。
我们俩的船头对头撞在了一起,我们的船大些,将她的船抵在了边上,她的船动弹不得,只能要求我的船动。她和上官流岚正有礼貌地协商着,我一出来,她立刻变了脸色,而后我便笑了起来,温柔道:“秦大人,船撞了是吧?”
她没说话,一脸不屑,转过脸去。
我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她现在脑子里估计就四个字——纨绔子弟。
对,她不待见我。她是贫寒人家考上的状元,而我是世袭的贵族。所以她瞧不起我的脑子,我瞧不上她的出身。我这个人脾气好,她便觉着我这叫不正经;我这个人喜欢公平较量,例如之前和她打那一架,她觉得我仗势欺人;我这个人这么多年来没娶正夫,难免少女怀春有些寂寞,看见好看的男人会上去问个话——例如她哥,但她就觉得我这是登徒子……
我这辈子虽然不是没被人骂过,但基本都只集中在我个人缺点上,也就她,从我的出身上否定我。
她这不屑的表情一露出来,我就想起她护国寺的《凤求凰》,火一瞬间就冒了上来。笑着道:“秦大人,怎么不说话?今晚是同哪位佳人有约,泛舟湖上呢?”
“不劳舒大人费心秦某的事,”秦阳转过头来,神色淡淡地道,“现在船撞上了,还劳烦舒大人的船让一让。”
“不让!”上官婉清从后面猛地跳了出来,仗着酒劲儿道,“你和咱们家舒城抢男人,就是不让!”
这话一出,我立刻有一种想打死上官婉清的冲动。秦阳愣了一下,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忽地就笑了开来,转过身来,正面迎着我,笑着道:“秦某最近只追求过凤楼的沈公子,莫非这位沈公子是舒大人的心上人?”
“是不是我的心上人,你管得着吗?”我咬着牙开口,“咱们的账,还不够多吗?”
“就是账太多了,所以秦某得想一下,是不是要再加一笔,”秦阳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舒大人啊,你不是要和苏阁老的儿子成亲了吗?圣上赐婚啊,这么大的好事儿,舒大人你在这时候还惦记着其他人,不怕苏公子不开心吗?”
“秦大人,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聒噪。”我捏紧了拳头,瞧着秦阳满脸笑容,想起之前听说的秦阳正在准备婚事的消息,脑子里突然就幻想出了秦阳和沈夜成亲的场景,脑子一热,当场便同船夫道,“退一下。”
秦阳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是以为我要离开。船往旁边挪了一下,我看着秦阳的脸,继续道:“撞上去,狠狠撞。”
秦阳变了脸色,船夫听了我的话,又将船撞了上去。秦阳的小船不够我的精致,船猛地一震,当场撞出一个窟窿来,秦阳猛地上前一步,大吼出声:“舒城,你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怎么了!”我提高了声音,“当年我调戏你哥打了你欺了你,我今天就撞你的船,就一辈子欺负你,你又能怎样!”
话刚说完,秦阳猛地就扑了上来。
她没怎么学过武,哪怕后来当官后请人教习了些三脚猫功夫,也和我这样从小由一流高手教授长大的人不同。她一扑上来,我就一脚踹了过去,当场就将她踹回自己船上,砸开了船舱门,直直冲了进去。
我足尖一点追到她船上,正准备再打下去,一卷帘,便瞧见沈夜坐在里面,一只手扶着虚弱的秦阳,另一只手端着酒杯,神色淡然。
他旁边有水涓涓涌入,小船正逐渐下沉,他注视着酒杯,面上波澜不惊,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一瞬间就慌了。
我那么久没和他见面,却也从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我想他想必都听到了方才的对话,也必然知道了我是如何欺负秦阳的,我在他心里必然成了一个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和秦阳这种通过自身努力积极建设自我成功的女子有着天壤之别。
他什么话都没说,我心里突然就有些难过了。然而想了又想,我却还是憋回了所有话,勉强牵起了笑容:“这船坏了,我们船大,你们俩要不去我们的船上吧?”
水漫到了沈夜的位置,沈夜扶着秦阳站了起来,然后他看向了我,那双宝石一般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他扶着踉跄的秦阳朝我走了过来,到我身边时,他只淡淡说了句:“舒大人,过分了。”
我突然充满了拔剑的冲动,我想我现在把他们俩给砍死在这里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沈夜半扶半抱着秦阳走上我的船,我内心居然有了一种自己是个绿帽王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当初我的定亲对象成亲之日抱着孩子出现在我婚礼上时没有,在我定亲对象和别人私奔时没有,但在沈夜半扶半抱着秦阳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有了!
这是一种愤怒中夹杂着痛苦的情绪,让我风度全无,我猛地回头,大吼出声:“你们不准上船!去跳湖吧你们!”
沈夜顿住了步子,抱着秦阳站在船头,朝我皱起了眉:“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去吃药,你在这里找无辜人的麻烦,算什么回事?”
船逐渐沉下去,沾湿了我的鞋尖,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跳回船上,同沈夜他们一起进了船舱。
进入船舱之后,我和上官家两姐妹立刻霸占了桌子的三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沈夜和秦阳。
“我们来聊天吧。”我从桌底抽出酒坛子,猛地往桌上一放,气势汹汹。沈夜挑眉一笑,抱着秦阳道:“放松点,聊天而已,又不杀人。”
我觉得气势落了下乘,上官婉清立刻救场,从桌子下面又捞出一坛酒,笑意盈盈地道:“对,聊天,我们来了解一下大家吧。”
“我们不是挺熟的吗?”沈夜环顾了四周一圈,“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剩下的就别问了。”
上官婉清语噎。
上官流岚从桌下再掏出一坛酒,稳稳地放在了桌上,然后把自己的剑也放了上来。
“我刑部的,”她淡淡开口,莫名就带了一股阴气,好像是刑部大牢走廊中吹过的那种,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说着,抬起头,注视着沈夜,“聊天只喜欢我问你答,沈公子给个面子,迁就一下。”
沈夜终于没有说话,我和上官婉清对视一眼,热泪盈眶——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抵抗一下的战友了。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拔了酒坛子的盖子,我再抽出一坛酒,拔了盖子,给沈夜递了过去。想了想,沈夜那边是两个人,我只递一坛酒,两个人喝怎么办?
不成,于是我赶紧拿出了最后一坛珍藏,笑眯眯地给秦阳递了过去:“那个,老秦,我刚才错了,给你赔罪啊哈,笑纳了。”
秦阳用一种很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赶忙拔开酒盖子递了过去。然后我们五个人,一人一坛酒摆在面前,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上官婉清先喝了一口,笑眯眯地开口:“沈公子,听说最近秦大人追求您了,真的吗?”
“嗯。”他面色淡淡,举起坛子,仰头喝了一口。
他喝酒的时候,喉结颤动,水顺着脖颈流了下来,在烛光下映着如玉肌肤,看得我呆愣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有人咽口水的声音,立刻朝着上官婉清眼睛的方向戳了过去。上官婉清拉住我的手,沈夜放下酒,笑眯眯地朝我们俩看了过来。我和上官婉清立刻友好地十指相扣。
“婉清,你瘦了。”我认真凝视着她的手。
“舒城,我最近没吃肉,请我吃好吗?”她很是可怜。
秦阳一口酒喷了出来。
上官流岚也喝了一口,接着道:“那你对秦大人的态度是怎样的?”
“这个,”沈夜笑眯眯地回头,“好像和流岚大人没什么关系。”
“我听说秦大人在准备婚礼,如果确定是沈大人,我好准备礼金。”
“难道不是我,流岚大人就不准备礼金了?”
“分量不同。”
“没想到在大人心里,沈夜居然与他人地位有所不同,”沈夜挑起眉来,“大人是打算多准备点儿还是少准备点儿?”
一听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沈夜和秦阳这婚事,是要成了。我拉着上官婉清的手,愣愣不说话。
上官流岚嗤笑出声:“如果是沈公子,我当然要多准备点礼金。毕竟是我好友曾经的心上人,好歹要给个面子。”
沈夜没说话,他瞧着上官流岚,眼中晦暗不定。许久后,他忽地苦笑出声:“舒大人,何时又把沈某当过心上人?大人的面子,怕是给错了。”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像刀绞了一样。
我想起那个夜晚,我在马上,瞧着他一点一点揭开我的面具。
其实我不是不喜欢他的。
这一刻我突然坦然,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不想和他分开。
我不希望他嫁人,我不希望他对别人好,我不喜欢他和别人在一起。我希望他能一直是那个缠着我的沈三郎,爬我的窗子,在地牢里强吻我,为我出尽风头抢一朵带着传说的花。
上官婉清拉着我,感受着我逐渐变凉的手掌,笑容里也是露出了狠意来:“沈公子出身青楼,秦大人迎娶沈公子,怕是给不了正室的位置吧?”
“秦某一生只娶一个人,”秦阳躺在沈夜怀里,垂眼看着酒坛,“既然迎娶三郎,自当以正室身份,十里红妆,八抬大轿。”
“这样一个青楼浪子,也值得秦大人这样做?沈公子的清白身子,怕是已经送给我们家舒城了,秦大人日后瞧着舒城,不觉得硌硬吗?”
“我与舒大人,”沈夜淡然开口,“清清白白,并未破身。”
上官婉清脸色变了变:“那是在下误会了,原来你与秦大人夜夜出入成双,秦大人竟是你第一人吗?”
“上官婉清!”秦阳猛地吼出声来,“议论男子清白,就是你们这些贵族子弟的爱好吗?”
她刚吼完,我猛地抽出了上官流岚放在桌上的剑来,直指向她,沈夜手快,一把夹住我手中的剑尖,笑容里带着嘲讽:“舒大人,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们这些贵族子弟,便就是这样的下三烂。”
“你和她在一起没有?”我颤着声,沈夜勾着嘴角,“与你何干?”
“我问你和她在一起没有!你要和她成亲吗?!”
“与你何干?”
“沈夜,”我深吸了一口气,“她到底碰没碰过你?!”
沈夜不说话,他的沉默让我害怕,我心里翻天覆地,许久之后,我慢慢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骄奢淫逸的贵族,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哪怕没什么能力,也到处为虎作伥。你不回答我,”我红了眼睛,眼里蓄满了眼泪,“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仗势欺人!你要嫁给她是吧?她碰了你了,是吧?我从来没为难过她,我这辈子和她秦阳之间的纠葛,从来没牵扯过别人,可是我这一次,”我猛地大吼出声:“一定要让她死!”
第十五章
我气势如虹地吼出这句话来,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上官婉清赶忙扯我的衣袖,慌慌忙忙解释道:“她醉了。”
秦阳面上再没有了笑意,她从沈夜怀里直起身,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道:“舒大人可知道,在下哪怕不济,也是当朝二品御史大夫,论品级,舒大人还在我之下。”
说着,她慢慢站起身来:“我的命,你想要便要,你舒家到底是王法,还是天家?!圣君如今安在,你便如此口出狂言,你舒家当真是不将圣上放在心上了吗!”
“她只是醉了,”上官流岚皱起眉头,“秦大人小题大做了一些。”
“你以为我怕吗?”约莫是真的醉了,我竟一时什么都不怕,冷笑着出声,“杀了你,也不过一命抵一命。我将话放在这里,今日你若碰了沈夜,我便杀了你!你若娶了沈夜,我便杀了你全家!不只是你,哪怕是我亲姐姐,她若要迎娶沈夜,要么我死,要么她亡!”
“舒城,”旁边上官婉清有些犹疑提醒,“你姐死很久了……”
“你闭嘴!”我怒吼出声。秦阳忽地笑出声来:“既然你不让人碰,不让人娶,舒大人何不自己娶了他?圣上让你迎娶正夫,也未曾说不准你迎娶侧君。”
我一时语噎,心跳得飞快。
苏容卿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我一直以来认为的唯一的羁绊,我会娶他,我必须娶他。可我容不得沈夜离开,所以秦阳的提议,未必不是一个好的提议。
上官婉清也说,一个人是可以同时爱很多人的。她对谁都是真心的。虽然上官流岚不赞同,但可能也只是上官流岚没有经历过这种感情。而我现在经历了,我现在理解了。
我喜欢苏容卿,我没有不喜欢沈夜。这两个男人,我都要,我都要娶。
哪怕以后后院家宅不宁,哪怕以后他们俩可能有一个,或者两个人都抑郁,可此时此刻,我放不了手。
我有一瞬间犹疑,转头看着沈夜。
“沈夜,”我干涩地开口,放下了剑,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子。我瞧着他,那么久了,我好像很久没见他了。他就坐在我面前,那么静,那么温柔。
我颤颤伸出手,抚上他的面颊,温柔道:“你做我的侍君吧?”
“为什么?”他凝视着我,目光淡然。
“我……我……”我觉得那句话那么艰难,让我难以出声。许久后,我终于说出来:“沈夜,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你了。”
“那苏容卿呢?你喜不喜欢?”
“我……也是喜欢的。”
“舒城,”沈夜被我气笑了,他低下头,贴近我的面颊,我几乎以为他快吻上来,他温柔地瞧着我,低喃,“你怎么就这么看得起你自己?”
说完,他猛地起身,桌子朝我身上一撞,他的袖子拂过我的面颊,全是他的味道。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爱着两个人?如果这是真的,这样的感情,未免太过浅薄。我沈夜从不将就,”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仿佛一只凤凰,神色高傲,“这天下,怕也就只有你舒城,敢和我说让我当你的侍君。”
“我是真心的……”我低喃。沈夜大笑起来:“舒城,你的真心,实在是太不值钱了。”
“你去想清楚吧,”他携着秦阳走到船头,“我与苏容卿,只能有一个。你若要娶我,便只能有一个。”
说罢,他抱着秦阳,足尖一点,便踏水而去。
我呆呆望着他的背影,上官流岚跟着瞧着,好久,才说了一句:“好身手。”
上官婉清从我后面扒拉着我的背爬上来,忍不住感叹:“舒城啊,为什么你看上的男人,都这么难搞。他武功这么高,你不怕自己被家暴打死吗?!”
“在他打死我之前,我先打死你好吗?”
我把上官婉清推了下去,然后坐回座位,将酒坛往桌上一推,看着上官流岚道:“你喜欢过人吗?”
“喜欢过。”
“人呢?”
“再没见过。”上官流岚笑了笑,笑容里全是苦涩,“你知道我小时候,名声不大好的。纨绔子弟,一无所成,如果不是因为正室所出,上官家主的位置该是我那个偏房妹妹,上官流清。”
“后来遇到了那个人,我就改了。”她有些感慨,“浪子回头,千金不换啊!”
“那……你只喜欢他一个人吗?”
“舒城,”上官流岚抬头看我,“感情这件事,从来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婉清是个傻子,根本没喜欢过人,你别听她瞎说。只是说,其实喜欢与执念,不过一线之隔。”她看向窗外倒映着明月的湖水,慢慢道:“所谓执念,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逃避。人总是不愿意改变的,也不愿意面对善变的自己。每个人都会觉得,感情一定要天长地久,可其实,爱一个人很久、不爱了,也并非一件可耻的事情。”
我没说话。我们两个人默默喝了很多酒,然后我便让人停船靠岸,我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便赶往了苏府。
我没下拜帖,从后院翻墙进去,院子里的人大多睡下,苏容卿的房间里,却还亮着灯。我酒劲儿上来了,踉跄着去敲门,苏容卿给我开了门,却还是戴着那纯白面具。我靠在门边,不由得笑了:“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
“我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模样。”
“太美还是太丑?”
他没说话,侧过身子:“你醉了,先进来吧。”
“苏容卿,”我一把抓住了他,固执地问,“你喜不喜欢我?”
“你醉了。”他没回答我的话,想要搀扶着我往里走。我一把向他的面具抓去,他猛地拉住了我的手。
“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你想看我的容貌是吗?可是若你看了,你便必须娶我,你便只能喜欢我一个人,再也不能喜欢别人。我容不下侍君,容不下他人,你可明白?”他说得我愣住了。
“你想好,到底要不要揭下这面具?”
“他也有过一个面具……”我有些脚软,被他揽在怀里,愣愣道,“在乞女族,我帮他揭下来了……可是容卿,我认识你太多年了。”我愣愣抬头:“你就是我心里的梦想,我的执念。在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可以娶一个喜欢的人之前,我没有想过什么,我就只想把你放在心里,一辈子珍藏着,爱着,呵护着。可我现在知道我能娶你了,我把你看得比命还重要,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的,对不对?”
“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谈何喜欢?”
他的怀抱很温暖,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他怀里,感觉一片安宁。没有意料之中的紧张、害怕、满足……任何情绪都没有,仿佛这个拥抱,根本没有存在。
“你对我的记忆,其实不过就是那一年竹林相逢,还有这几年来的传书。我未曾在信里透露过我的事,这么多年来,不过一直在帮你排忧解难。舒城,于你而言,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从来不懂。你贪恋的不过是我给你的温暖和依靠,你留恋的不过是那一年竹林里的收留之恩。这世界太大,你害怕。那年竹林里的避难所,已经是你心里永远的避难所了。你喜欢的不是我啊……舒城,”他轻轻笑了起来,“你喜欢的,是你自己给自己幻想出来的苏容卿。”
我没说话,愣愣地待在他怀里。许久后,我才问:“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他抱着我,雨声渐大,有雨丝溅到我们身上。
好久后,他沙哑着声音,慢慢道:“喜欢的。因为喜欢,所以才想要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喜欢我。你得自己去明白自己的内心,我等得起,一年,两年,无论多少年。你要突然有一天发现你喜欢着我,那你便来找我,若你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们便也是君子之交。你还是可以同以往一样,有什么事就写信给我,我会帮你。”
我不说话了。这一分钟,我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了一位兄长,他的肩膀如此宽阔,为我遮风挡雨。
我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纯白的面具。
我说:“容卿,你亲亲我吧。”
他凝视着我,我慢慢闭上眼睛。这是我最后一次赌注,如果我还喜欢他,我便会睁开眼睛。
我听到他揭开面具的声音,然后感觉他的唇印了下来。
冰凉的,柔软的,让我想起那个暗牢里,沈夜那个强势的吻。
没有那时候的慌乱、紧张、羞涩,甚至是微小的愉悦,仿佛是不相干的人,蜻蜓点水般地来了又离开。
整个过程中我都闭着眼睛,等听到他说:“好了,你走吧。”
我终于睁开眼睛。
“我会给你一个结果。”我说,“容卿,再见。”
说完,我便离开。走之前,我突然忍不住回头,看见他黑发如瀑,白衫广袖站在门前,静静端望着我。看我回头,他眼角眉梢似乎带了笑意,挥了挥手,说:“走吧。”
当天晚上,我便回家开始写折子。折子写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我终于理顺,大意就是我有了心上人,非君不娶,希望陛下网开一面,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要棒打鸳鸯云云。
写完之后,我吹干了放在兜里,然后等第二天上朝时,我就一言不发站在前面,下朝后,赶紧屁颠屁颠尾随着女皇到了御书房,刚一进去,便听到女皇调笑:“听说你最近和苏公子感情很好,是准备好婚期了吗?朕这桩婚事没指错吧?”
“臣正想来同陛下商议此事。”我一本正经,将奏折呈交了上去。女皇含着笑接过奏折,漫不经心道:“朕也恰好有些事和你们商量,白少棠那小子回来了,你们两家不是世交吗,他们家在云州……”
话还没说完,女皇看着奏折,忽地就变了脸色。她沉默着看完我写的东西,抬起头来,慢慢道:“我几个月前刚赐的婚,你就有了一个心上人,舒城,你喜欢别人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感情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
“放屁!”折子猛地砸到我的脸上,女皇高喊出声,“朕的赐婚,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你还当朕是天子吗?”
“陛下息怒!”我赶忙跪了下去,“陛下天子之尊,臣自当不敢忤逆,但人非草木,情难自禁也是常事,还望陛下体谅一二,臣自当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女皇笑了起来,“舒城啊舒城,你有这个胆子,不就是仗着我没办法动你舒家吗?”
“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我告诉你,苏容卿,你必须娶!你若不娶,你这官就别要了!”
我没说话,跪在地上,女皇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过火了些,慢慢沉下气来,转头道:“其实吧,你喜欢那个叫沈夜的什么呢?长得好看的男人大家都喜欢,但是怎么能为了这种人耽误前程呢?你……”
“陛下!”我打断了她,“请削了臣的品级吧。”
女皇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再说一遍?”
“陛下!”我直起身来,“臣忠于陛下,却又不能拂逆内心,便请陛下削臣官职,让臣做一个闲散逍遥之人,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
“所以,你是铁了心抗婚是吧?”女皇笑了,声音里有了阴狠之意,“说什么忠于我又不愿拂逆内心,不过就是你知道,你被降级,舒家一定会找我闹,最终我还是会妥协,对吧?”
“臣不敢如此作想。”
“不敢?你舒家有什么不敢?”女皇站起来,走到我边上,抓着我的下巴,强逼着我仰起脸来,直视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你舒家何曾将我放在眼里?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你们。不想做的事情,谁也逼迫不了你们。要美人不要荣华是不是?”
女皇捏着我下巴的手越来越紧,这手劲儿若是用在我的颈上,怕此刻我已经是断颈于此。我觉得她想杀了我,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急促呼吸着,许久后,她猛地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开始对我拳打脚踢。
常侍在她身边的宫人临染赶紧关上了门,她仿佛是疯了一般,一面踢打着我,一面嘶吼出声来:“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朕是天子!朕岂能容得你们摆布!”
“陛下……”我艰难出声,蜷缩在地上,护住自己,“还望陛下体谅。”
“陛下!”旁边临染也看不过去了,上前跪到了她身前,猛地抱住了她的腿,高声道,“这毕竟是舒少主啊陛下!”
听到这话,女皇明显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镇定下来,她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我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许久后,她回到书桌边上,慢慢道:“自己去领五十个板子,从明日起,你便到文渊阁去帮忙修史,正五品学士。”
听完这话,我便知道她是答应了我。
我赶忙跪拜谢恩,然后由临染搀扶着,带着我走了出去。
“大人,陛下在气头上,您先回府……”
“我要去领板子。”
“舒大人……”临染皱起了眉头,我忙道:“陛下打我是应该的,我不会记恨。陛下好不容易应允,我得赶紧去受了这个板子,不然陛下想通了,又反悔怎么办?”
“舒大人……果真是一往情深。”临染愣了愣,眉目里居然有了些怜惜。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去刑房领罚。
女皇传了口谕过来,让人亲自盯着,我进去,哪怕那些宫人有些害怕,但还是让我趴了下来,然后开始行刑。
板子一板一板落在我身上,五十大板,打废过多少文臣的数量。我也不知道,实打实五十大板,约是个什么效果,但我只知道,等打完这五十大板,我便可以见到沈夜了。
我要去告诉他,我不娶苏容卿了,我要娶他。哪怕他是个青楼小倌,哪怕他名声不佳,我也要娶他。
我为他连陛下钦赐的婚都毁了,我为了他连朝廷命官都扬言要杀了,现在谁都拦不住我。我喜欢上这个人,我便要娶了他。哪怕家里人觉得担忧,旁人觉得我是个败坏舒家的废物,这都没有关系。
板子一下一下落下来,我听到皮肉裂开的声音,疼得我大颗大颗汗珠落下来。然而我咬着牙,从未觉得这么轻松过。
我视线一片模糊,头脑越发昏沉,朦胧间感觉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在争执些什么,然后便见一个白衣人逆光而来,长发如墨,容貌俊美无双。
他慌慌张张冲到我面前来,那一板猛地落到他身上。我听见他闷哼出声,我模糊着视线抬头,好半天才认出来,是沈夜。
我虚弱地推开他,干涩道:“你过去一点,很快就打完了,打到你,很疼的。”
他愣了愣,随后便在那板子落下之前,一把接住板子,手掌一捏,板子就碎成了渣。
那木板上还沾着我的血,沈夜接得满手鲜血,他红着眼朝旁人怒吼出声:“谁敢再打!”
“别闹了。”我推他,虚弱道,“让他们打……不然我就前功尽弃了……那小哥,”我招呼了一旁犹豫着的行刑人,笑道:“换根木杖,继续打,别怕。”
说着,我伸出手去,颤抖着拉住沈夜的手。
“沈夜,打完了,我带你回家。我拒婚了,苏容卿我不娶了,我娶你。我的夫君,现在是,将来也是,只有你一个人。”我珍重地握住他的手,温柔道,“嫁给我吧,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