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鹤楼下愁
2016-05-17阿列
阿列
【一】
谣茫对丹玠可谓是一见倾心。
许多年后她仍记得,初见丹玠那天,隐山天气晴好,暖风熏人。她坐在河边和许从拿柳条编篮子,编累了便把手中未完成的活随手一丢,伸腰往后一躺,真舒服啊!她半合着眼昏昏欲睡间,忽听见一声长唳,清亮高亢,自云端随风钻入她耳中,吓跑了她所有的瞌睡虫。
谣茫一个激灵爬起来,仰首望天,只见一只白鹤展翅翱翔,穿云追风,清逸闲放宛若九天仙人,往山腰敛翼落去。她站起身,抻长了脖子想望得更远些,奈何林木层层遮住了她的目光。
许从一边编篮子一边抽空看了看她:“那是前不久搬来的,就住在山腰一座小楼里。你要是喜欢,改日我们带点东西登门拜访,结识一下也好。”
谣茫还沉浸在无限感慨中:“头次见到这么好看的鹤,最难得的是那风姿神韵。”
许从可看不出那么多东西,在她眼里所有的鹤都只是会飞的红顶大鸟,包括谣茫。谣茫若是化了原身混在鹤群里,许从把眼睛瞪瞎也辨不出哪只是她的好友。
但她看得出谣茫是真喜欢山腰的那只大鸟。
每天日出时,山林还没来得及洒上朝阳的金光,谣茫便跑到河边的古木下,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书。书翻过五六页,再偷眼往边上一瞧,丹玠落于河边低头饮水呢。有时候他会化出人形,弯身掬一把清流,带着早间凉意的水从他的指缝间滴答答落下,透着晨光串成亮闪闪的珠子,绚烂光彩惹得谣茫头晕脑热,直到丹玠乘风离去,谣茫仍觉得晕乎乎。
许从打着哈欠找到谣茫:“起这么早捉虫吃吗?”
谣茫晃了晃脑袋:“早起看美男。”
许从在她身边挑了块地坐下:“好几个月了,你每日守在这儿偷窥不是个事,要真看上了,我替你上门提亲去。”
谣茫“啊”了一声:“不行不行,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他连我是谁都不晓得。”
“你永远这么缩着,再过十年他也不认识你。”许从哈欠连天,“晚一步,没准他和别的大鸟都下了一窝的蛋了。”
这句话刺激到了谣茫。两人永不相识,她日日晨昏时能见他一眼便觉得心满意足,十年百年都不觉得悠长枯燥,但若有一天他身边突然多了别人相伴,而且两人生了一窝蛋……谣茫想到河边两只仙鹤带着一群小仙鹤乱舞乱叫,顿时心烦意乱得想搬石头填河。
她把藏了几百年的璞玉找出来,飞过千山到荒海寻到闻名各界的玉石雕刻师,求他为自己打一对佩玉,等了三个多月,终于揣着精细玲珑的佩玉回到隐山,原本皑皑如雪的白羽因一路风尘变得灰扑扑的,一双眼倒是清澈有神,引颈望向山腰处,像在仰望山岗上的星辰。
谣茫打算先回家好好睡一觉,醒来后好好梳理一番,再去拜访丹玠。
夜里星光璀璨,山巅之上天河流转,谣茫踩过微湿的落叶,穿过摇曳婆娑的树影,怀着满心的紧张与期待缓缓爬上山腰。她不停地想着见到丹玠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叩开门后应该娇羞地低着头偷眼看他,还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明来意,这对佩玉不知合不合他的眼,他若是饮酒,改日可以把许从埋在古树下的几坛好酒挖出来……胡思乱想间已来到小楼下,楼前翠竹幽幽,楼上高挂着数盏明亮的纱灯,檐下铜铃叮当作响,清风伴着琴箫之声拂过谣茫的衣襟。她站在竹影里抬头,栏边坐着丹玠与另一名女子,侧影被明灯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一人抚琴一人吹箫,琴音缥缈而箫声低缓,恍若冬日雨雪,天地皎然空灵寂静,唯崖边松柏相依而生,其间再容不下其他。
谣茫死死抓住手中的佩玉,靠着身边一竿翠竹,直到一曲终了,楼上传来两人的说笑声,她方才恍然清醒,拍了拍衣上的露水,转头走进更深的树影里。
【二】
谣茫颓废地在床上躺了三四日。
许从很担心,蹲在她床前左看右看,伸手摸额头、掀被摸体温:“你莫不是得了鸟瘟吧?”
谣茫推开她的手,往里头又挪了挪,有气没力地说:“不是,我没病。”
“那你起来飞两圈。”
谣茫不想飞,飞起来肯定会看见丹玠的小阁楼:“我那晚去找他,看见他和一姑娘抚琴吹箫谈天说笑的。”叹了叹气,“我没戏了。”
许从把她从被窝里往外拖:“你连门都没敲,和他半句话都没说上,便臆测他心上有鸟了,这太武断了。起来,我将你打扮打扮,咱一起再去一次。”
谣茫瘫在床上任她拖拽就是不起:“不去不去,我死心了!”
在一块几百年了,许从知道她的性子,遇到事只会躲起来装死挺尸,因为害怕二度失败,无论如何不会再试一次。无奈之下,许从拿走谣茫的佩玉,又挖出两坛酒,亲自上山找丹玠去了。
谣茫一个囫囵觉还没睡完,许从就回来了。
她哭丧着脸进门,把手中物事往被子上一丢:“你甭起来,继续躺着吧,没戏。”许从往床上一坐,把被子上的佩玉往谣茫面前一推,“亏你费心费力弄来这对玉,人家看了一眼就说不要。听说我是去提亲的,青着脸立马回绝了,说不认识你不想娶,也不想和你做朋友。至于他和那个姑娘的关系,我也问了。”顿了顿,吊足了谣茫胃口才慢悠悠地道:“人家说了,‘与你无关。”
谣茫伸手在被面上摸回佩玉:“还好我没去,要不多丢人,传出去以后在隐山还混不混了。”
许从握住她还没来得及收回被窝的手,诚恳而温柔地说:“你在隐山……日后怕是不好混了。”
谣茫一脸不解。
“前天我去花精那儿赴宴,不小心把你看上丹玠的事说了出去。方才路上又遇到她,心中生气烦闷,就把你苦恋丹玠而求婚被拒的事……哎哎哎谣茫你冷静!别动手!别打脸!”
托花精这个隐山第一八卦婆的功劳,谣茫出门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连路边的蛤蟆见了她都要叫几声表示同情,枝头叽叽喳喳的山雀见了她闹得更欢了,谣茫听见它们围在一起讨论她和丹玠的恩怨纠葛,堪比戏本子:先是她对丹玠一见钟情二见起色,第三次见面直接滚上床……而后两人时不时便私会,有一次半夜谣茫去丹玠家,路上还被别人看见了,一脸欣喜期待之色,啧啧啧。再后来谣茫有了身子,好友许从去找丹玠要他负责,谁知丹玠有了新欢不要谣茫了,可怜的谣茫一气之下病得起不来床,喏,就是咱们没看到谣茫那几天,听许从说是得了鸟瘟……
谣茫那个气啊,一时没忍住,把树连根拔了。
次日她带了个陶罐跑到河边挖沙,下次再遇到背后嚼舌根的,直接喂它一嘴沙!
她挖得正欢,忽听背后有人一声轻咳:“姑娘……”
谣茫袖子挽得老高,一只手拿铲子,另一只手拎着陶罐,闻言没好气地回头:“干吗……神呐,这不是丹玠吗……”
她慌忙站起来,扔了手中的东西,拍手弄掉沾上的沙子,又急急把袖子撸下来:“是不是占了你平时喝水的地方?抱歉抱歉,我这就走。”
丹玠拉住她的手:“在下有几句话想和姑娘说。”
谣茫盯着他修长的手指,耳根烧起来,紧张得有些结巴:“你你你……说。”
“这几日山中传得厉害,说你与我……”丹玠看谣茫的脸再烧下去就熟了,便没有挑明,“昨天听闻你怀了孩儿,今早它们又说你伤心过度,孩子没了……”
谣茫顿觉天旋地转雷鸣轰轰,勉强支撑住自己,咬着牙问:“谁、说、的!”
“山里但凡有嘴的都在说,昨晚还有一群獐子妖往我家里扔石子儿,说我是无情无义的负心人。”丹玠想了一想,“为首的好像就是替你提亲的那个……”
谣茫心想,完了,这是来报仇的。咬咬唇逼出些泪花,瞪着一双漆黑无辜的眼睛诚挚地道:“防人之口胜于防川,防不胜防啊!那些蜚短流长绝不是我因求婚不成而怀恨散布的,许从——哦就是那只獐子妖,她的所作所为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也是受害者啊!”说着抬袖掩面,一副痛不欲生随时要跳河的哀恸模样,“如今我一出门,脊梁骨都要被戳成三截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丹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到最后简直和脚下春草一般绿油油了。待谣茫诉苦完,他后退一步,对着谣茫深深一揖:“在下正是为此而来。因我而令姑娘声名受损,实在抱歉。”
谣茫见好就收,擦了擦眼角,道:“我知道你为何来找我。谣言满天飞,你的心上人想必不高兴了吧?我和你一同前去向她解释清楚?”
丹玠似乎愣了愣:“此事不劳费心。我来是想与你商量,你如今这般境地,我总要负责。”
谣茫也愣了:“你要怎么负责?”
丹玠垂头默了许久,似乎在心里做挣扎,片刻后终于抬起眼来:“我娶你?”
谣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们白鹤最重忠贞不渝,就算失偶,另一方能否独活不说,但万万不会再寻新欢。如今你的心上人还藏在小楼中,你却跑来和我说这样的话。”她心痛地深叹口气,“我的声名与你无关,你不必如此,这样反叫我看不起你。”
她不等丹玠分辩,弯腰拾起脚边的陶罐,急匆匆地回家了。
【三】
隐山关于谣茫的闲言碎语很快就被许从的事压下去了。
山中鲜有凡人到来。因此当许从在山谷里见到那个衣衫褴褛但长相清秀的少年时,是十分激动的。
她把少年从虎口中救下,把他带回家中,为他换上干净衣裳,做了许多饭菜招待他。谣茫耷拉着脑袋从门外进来,她和丹玠在河边见面的事传开了,变成她跪在乱石上抱着丹玠的腿号哭不止的怨妇版本。虽然给那群长舌兔喂了一大罐沙子,她心里还是不解气,回到家便往桌边人身上扑,一边捶一边道:“都是你,没事跟花精聊什么天,我的清白啊……咦,许从你怎么壮了这么多?”她把人扳过身来,看到对方的脸时“噗”地笑起来,“你是谁?哈哈哈哈,怎么穿着许从的衣裳?哈哈哈哈,竟然还挺好看的!哈哈哈哈。”
许从端着汤进来,见状连忙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抢到自己怀里:“去去去,这是我捡回来的。”又拍了拍少年的背,“不怕不怕。”
谣茫讶道:“难怪我方才看到一只大老虎趴在门口,说你抢了它的食物。可吃人是要坏道行的,修行不易,许从,下嘴需慎重啊!”
“我才不吃他,你看他长得多好,比你那只大鸟好多了,我喜欢他。”
谣茫挺疑惑的,许从原身是獐子,四条腿的竟喜欢两条腿的?且同样是两条腿的丹玠和少年,许从的态度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但少年好像不是很喜欢许从,待了两天便开始想法子要逃走。许从非但不气,还收拾了行囊送他出山,剩谣茫孤零零地留守在家。她这一走,隐山炸开了锅,一只獐子妖恋上凡间小白脸,并为此离开居住了几百年的山林、踏入凡尘那是非地,实在是勇敢而愚蠢。多少前辈血淋淋的经验教训摆在眼前,人妖殊途,少有好结果。隐山随处可见众妖开局下注,赌的是许从和少年是终成眷属还是终成怨偶。
谣茫又开心又惆怅。开心的是她终于从舆论的风口浪尖退了下来,惆怅的是她和丹玠唯一的联系没了。
但无论如何,日子还要照常过,修行不能落下,再过不久就是她的天劫了,当妖的扛不过天劫,轻则受伤养个百八十年,重则连命都保不住。
谣茫把打坐的地方选在山顶。虽然一睁眼就会看见丹玠的小楼,但此处灵气最盛,修炼起来事半功倍,谣茫虽然不愿看到丹玠,但更不愿被天雷劈成烤野鸟。
她平时疏懒成性,可一旦认真起来,也是拼了命的。整整一个多月坐在山顶,不吃不喝潜心修行,八风吹不动雷雨吓不跑。丹玠日日从楼中飞出,越过山巅时会与她打照面,好在大多数时候谣茫是闭眼专心打坐的,少去许多尴尬。
自从上次丹玠有些勉强地说要娶她之后,俩人再没有正儿八经见过面。
谣茫心里还是喜欢他的,但再也说不出口了。他有了心上人,她再怎么争也是徒劳,好在早习惯了清修的生活,少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许从一走,日子很无趣。
谣茫打算等度过天劫便去凡间找许从。
她端坐在青石上,山风吹动她的衣袂与长发,今晚无星无月,只有山腰那座楼的灯光在漆黑寂静的天地间彻夜长亮。丹玠好久不碰琴了,谣茫竟有些想念他的琴声,那夜的琴箫合奏一直萦绕在她耳边。
真是穿脑魔音,谣茫想。
夜色最浓时,头顶忽炸开一道响雷,惊得谣茫差点滚下山去。她抬头看了看聚集的雷云,颤抖着想,天劫怎么提前来了?难道是自己推算失误了?
大半的天空被闪电紫红色的光照亮,又是一声巨雷,轰隆隆炸得谣茫耳朵疼,地面似乎也跟着震了震。怕归怕,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谣茫捏诀张起妖障,护住大半个山头。无风无雨,只有可怕的天雷滚滚砸下来,不过半刻,谣茫的妖障已出现裂口。她压住体内倒涌的气血,拼命顶住天雷,心里不住地骂道,自己道行不深,怎么这次的天劫如此厉害?这雷劈错人了吧?
她终于支撑不住,吐出喉中那口腥甜。妖障破碎妖法渐散,最后一道雷从她身边斜斜落下,她跳起来一躲,方才坐着的地方被削出块陡坡,那雷烧了大半山的树木,直直往丹玠家里去,快砸到时却被另一层妖障挡了下来。
幸好,丹玠是个修为不浅的鹤妖。要是他被劈出个好歹,谣茫跳崖自尽都不足以谢罪。
她忍着背后火辣辣的痛楚,招来朵云,急急离开了隐山。
【四】
凡间谣茫并不熟悉,能顺利找到许从全靠自己扎的小草人探路。她越过高高的院墙在宅子上空绕了一圈,有些凄凉地叫了几声。
许从听见鹤鸣,急急忙忙出屋,抬头寻到谣茫的身影,挥手喊道:“这儿这儿!”
化成白鹤的谣茫缓缓落到院中。许从上前相迎,谣茫委屈地张着翅膀抻着脖子扑向她,把头埋到她胸前不肯抬起。
许从轻轻抚着她长长的脖子:“小可怜,这是怎么啦?”瞥到她被烧了一块的背,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秃毛鹤,哈哈哈……”
谣茫拿喙啄了她一下,许从这才止住笑:“先进屋先进屋,我帮你瞧瞧伤得重不重。”
化回人形的谣茫俯卧在床上,愤愤地跟许从讲述经过:“嘶……你轻一点。哎,你说那雷是不是找错人了啊,怎么早来了一个月。要不是我底子好修为高,再加上身手敏捷反应迅速……哎哟,你轻点轻点!”
许从一面给她敷药一面笑:“是是是你身手好,被烧成秃毛鹤哈哈哈哈……”
谣茫闷闷地把头埋到枕头里,好一会儿才出声道:“你捡到的那名少年呢?”
许从手一顿:“我送他回家了。前日他成亲,还邀我去喝喜酒呢。”许从低头把谣茫背上的药粉吹匀,“本想着明日就回隐山,偏他前天夜里突然病了,人一病,鬼祟便容易找上门,我不放心,打算再多待几天。”
“凡人死生之事自有定数,他若真……你也别太多事。”
“我晓得。”许从轻轻拍了拍谣茫的肩,“先顾好你自己吧!秃毛鹤,你这身子不养个十年八载的好不了,估计鹤毛也长不出来,哈哈哈哈,要当十年的秃毛鹤了,哈哈哈……”
大多数时候许从都要去守着她的少年,谣茫便独自待在家里,趴在床上养伤。她后背的烧伤尚未结痂,涂了厚厚的灰色药粉,看上去有些可怖。不过,反正是在背后,她看不到。
许从贴心地在床头给她备了许多果子,还有一大摞乱七八糟的书。谣茫虽不能下床,日子过得也不算太苦。
这日她吃着樱桃哼着小曲,手头的书正翻到男主翻墙私会女主,看到入迷时果子捏在手中都忘了吃,刚要翻面,几根细长白皙的手指生生压住了她的书页。
谣茫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来者,神呐,这好像是丹玠啊!
她想爬起来,结果扯到伤口,疼得她深深倒吸了口凉气。丹玠微微按住她,道:“你别动,我说几句话就走。”
谣茫疑惑道:“你特意到凡间找我,就是为了说几句话?”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她顿时不安起来,“是要说上次度劫的事?”
丹玠点点头。
难道他家被劈坏了,这是来索赔的?谣茫有些震惊地想,不至于吧,一座楼而已,施法再建新的就是了,哪有这么小气的妖。
“没想到你会为了我挡天劫。”丹玠的语气不似上回见面那么疏离客气,“当日我早早在楼外布下妖障,谁知等到天将明时也不见动静,直至最后一道雷落下来,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你在山顶替我受了……”
谣茫有些晕,打断他的话道:“什么?我替你挨雷劈?”
她飞快地在脑中将事情捋顺了,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那天的劫不是她的,是丹玠的啊!白白替丹玠扛了那么多道天雷啊!她觉得又要吐血了:“你的妖障是有多厚?外头那么大声响都听不到?”
丹玠无比真诚地答道:“听不到。”
谣茫扶额翻白眼。看来丹玠的修为不是一般的深,能结出那么厚实的妖障。
“无论如何,我欠你个人情。”
谣茫继续翻白眼:“没有我你也能很顺利地度劫的,我不过是多事而已。”
她看了看丹玠。许从讨厌他的清高孤傲,可在她眼里,丹玠玉树风华郎朗如月,怎样都是好的,她都是喜欢的。
可惜丹玠不喜欢她。
谣茫觉得心尖酸酸的,鼻尖也酸酸的,别开脸道:“你不必觉得亏欠我,我不过是把你的天劫当成我自己的了。要早知道……”
早知道又如何呢?大概还是会英勇无畏地挺身而出吧?她做出轻松的样子,耸耸肩道:“要是早知道是你的劫,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就算你被劈成灰,我也不敢出手相帮,顶多就第二天替你把灰埋到某棵树下。”她摆摆手催道,“走吧走吧,待会儿许从——就是那只獐子妖——回来,又要朝你扔石头了。”
丹玠一脚跨出门槛,听见谣茫在身后又喊了句:“你别再来了啊!”
他回头,不喜不怒地看她。
谣茫尽管不乐意,却还是说:“让你心上人知道了不好啊,要闹的。”
换成是她,也是会闹的。
可偏偏不是她。
【五】
许从已经两天三夜没回来了。
谣茫不得已,拖着还未痊愈的身子出门寻她。
她是在一座长满荒草的破旧院子里找到许从的。
许从被关在铁笼子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凌乱的头发盖住大半张脸,谣茫差点没认出来。笼子上贴满了镇妖的符纸,谣茫碰不得,只能隔着铁栏喊:“许从,许从,快起来……”
她喊了几声,许从终于抬起头,见是她来了,眼神一动,两行清泪不住地流,流得谣茫心疼。许从是从来不哭的,和人斗法伤了元神、帮她出气打架被打断胳膊,都没流过一滴泪,如今却泣不成声地瘫坐在泥地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谣茫蹲下身,安慰道:“好许从,别哭,我来救你。”
“袁郎……袁郎骗我,他骗我喝下掺了符水的酒,还让道士将我关起来……杀不死我,就想着饿死我……好取了我的心给他母亲吃……”
袁郎是她当日捡回的小少年,一副清纯无害的模样,谣茫有些不相信:“他要獐子心干吗?獐子心可不比猪心好吃啊!”
原本还在抽噎的许从立马止了泪,挥着拳道:“胡说!猪心怎么能和獐子心相提并论!”抬袖擦了把眼,“不知哪个老浑蛋跟他说,他母亲的病须得獐子妖的心做药引,那日他进山也是为了抓獐子……”
谣茫已祭出她的剑,绕着铁笼子转了一圈:“无论如何,我先将你救出来。你退后点,我好破开。”她凝神举剑,顾不上后背又裂开的伤口,低喝一声,用尽全力斩断了几根铁栏。剑身砍到那些符纸时,锥心的刺痛感从谣茫的指尖传到五脏六腑,痛得她冷汗直冒,背上的衣物也被血浸湿。
许从自空隙逃了出来,瘫坐在一旁喘粗气:“得救了得救了。”
可阵法一破,惊动了外边的人。少年带着一众人蜂拥而入,看见逃出笼的许从明显一愣,又纷纷望向谣茫。
谣茫用剑撑地,疼得死去活来。后背像是有团火在烧着烤着,要把她的皮肉骨血都烤干了才罢休。她低头看看自己拿剑的双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纵横交错,血慢慢地渗出来,弄脏了袖口的镶边。
少年沉着声大喊捉妖。许从哭着咒骂他,见道士拿出符纸要作法,忙飞身扑到谣茫身上:“谣茫,我伤得重没法驾云,你快快先走吧!”话虽如此说着,手却死死抱住谣茫不肯松开。
谣茫被她一扑,踉跄了一下,愤怒地说:“放开!你的手勒到我后背的伤口了!”
她闭眼捏诀作法,裙下生出团团簇簇的云雾,四面风声大作,把少年一群人吹得东倒西歪四处逃窜,符纸也随之满天飞。原本晴朗蔚蓝的空中刹那间阴云遮天蔽日,一层压着一层几乎要压到头顶,翻涌的密云深处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雷鸣,咕咚咕咚……
许从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谣茫啊谣茫,你的法术竟精进到如此地步。”
谣茫也是目瞪口呆:“不对啊,我没招雷云……”恍然间想起什么,脸色大变,“这是天劫啊我的天劫啊!”
许从一脸疑惑:“你的天劫不是过了吗?还被烧成秃毛鹤不是?”
谣茫来不及跟她解释。
第一声霹雳落下,她无暇多想,抱住许从将她护在身下。巨雷炸响,地面微震,屋上瓦片亦抖动不止,破缸里的积水被晃出些许,开裂了的墙体簌簌往下掉着土。一直等到第三声雷响,谣茫才觉得不对劲,怎么一点都不疼?
被她压着的许从扯了扯她的衣角,往后努了努嘴。
谣茫回头一瞧,丹玠挡在她面前,连妖障都没来得及结,生生替她受下所有天雷。他穿着素底黑纹的衣裳,身姿挺拔,宽大的袖被风鼓起来,好像一只立于陂田展翅欲飞的白鹤。
谣茫有些想哭,丹玠不会被劈成炭烤白鹤吧?
雷声一停,乌云散去。谣茫急忙爬起来,她被天雷擦了一下都伤成秃毛鹤了,丹玠可能直接熟透了吧……
丹玠回过身看她,脸色惨白,但声音还算正常,清清落落听不出情绪:“没事吧?”
谣茫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丹玠垂着的右手正汩汩流血,血滴从他的指尖几乎汇成流地往下掉,每掉一滴,她的心就抽一下,比被天雷砸还痛。
【六】
隐山一众小妖们最近总喜欢聚在谣茫家聊天聊地聊许从。
“许从,听说那小白脸差点吃了你啊!”
“太可怕了,人吃妖啊,凡间太可怕了。”
“最后怎么放你回来了?下刀后发现肉太糙不好吃?”
房里从早到晚挤满了热心的群众,自带坚果茶水小板凳,围坐在许从身边问东问西。许从天天忙着应付这个应付那个,倒没啥时间伤心难过,谣茫放心不少。她每日黄昏时挎着个竹篮溜出家门,屋里眼尖的瞅见了,总要站起来大喊:“谣茫谣茫,又要去山腰找你的小情郎吗?”大伙便跟着起哄,谣茫辩解也没人听,只能烧红了耳根跑出去。
她一口气跑到山腰,在楼下歇了歇,伸手理了理鬓发才去叩门。
这十几天来,她每日都会做些糕点送给丹玠,多少还点恩情。今天来开门的却不是丹玠,而是那夜在楼上吹箫的女子。
谣茫尴尬极了:“我是来送糕……”
“知道知道,你做的糕点甜糯可口,很好吃。”女子把她拉进门,“丹玠,小姑娘来了,快上茶。”
谣茫不想喝茶,只想赶紧回家。她决定下次把篮子挂在门口就好,再也不敲门了。
丹玠从卧榻上起身,似乎是睡醒:“师娘,你别吓着她。”
“还懂得护着,好好好,开窍了,你师父再也不用担心你和石头过一辈子了。哎,这么好的姑娘,上回托人来提亲,你怎么就不知好歹回绝了呢?”
谣茫一脸震惊地看着身边的姑娘:“师……娘?”
师娘笑开了花:“哎,嘴真甜。”
谣茫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嘴巴。
好在丹玠懂事,看她脸红得开始腾腾冒热气,忙岔开话题:“师娘,你的气也该消了,就和师父回去吧,他三天两头跑来门口跪,徒儿实在受不起。”
师娘变了脸:“不行,他今天敢和我顶嘴,明天就敢和我打架。”
谣茫趁机抽回手:“对对对。那个,我还要赶回去做饭,就先走了。”
走了没两步又被师娘拉回去:“小姑娘啊,你看,丹玠为了你,手伤成这样,也没法自个儿做饭不是,明天我就离开了,要不你搬过来照顾他吧。哦对听说你后背也受了伤,要不你搬过来俩人互相照顾吧。”顿了顿,继续道,“一只手穿衣洗澡也挺不便的,他又不让我帮,只能劳烦你了。今晚你就住这儿吧?”
我才不要帮他穿衣洗澡!谣茫在心里默默流泪,伺候穿衣可以,澡得他自己洗!
师娘开心地做饭去了。谣茫眼看她上了楼,飞快地拿起桌上的竹篮:“没啥事的话我就回了明早我再过来帮你做饭,洗澡的事你自己解决哈。”
拔腿跑到门槛边却被唤住:“谣茫。”
这是丹玠头一回喊她的名字。谣茫不禁脚步一顿。
丹玠往她手里塞了块冰凉凉的物事。谣茫一看,是白玉雕成的鹤,只有半块。
“上次你送佩玉给我,我没收。这回换我送你,可别记仇拒绝。”
谣茫脑中起了浓雾般一阵迷迷糊糊,抓着玉匆匆忙忙往外跑:“多谢多谢,明日见。”
她跑到树林中,借着最后一缕夕光回头看,丹玠倚门而立,见她停下,似乎还挥了挥手。她翘起嘴角,摸了摸腰间的佩玉,心想,要不,明日让许从再提一次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