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有月枝
2016-05-17鹿聘
鹿聘
他后来在梁公馆前种植了许多刺梗海棠,渴慕那个姑娘经过回顾时恰好钩住她白蕾丝垂坠的裙底,既不要刺伤了她的肌肤,又要长久地钩留住她。
【一】
谢抿局促不安地站在梁公馆门口,左手拖着一大麻袋娘晾晒好的地瓜干,磨破的麻编鞋底露出在寒风中冻得发紫的脚指头,管家打开门神态轻慢地引他进来。
他低头由人领着,穿过曲折回廊转角门里边儿是点着白海棠香的精致闺房,谢抿心里惦念着娘教过的话,连忙跪下来头俯得低低的:“太太好。”
他愣头一倒,怀里麻袋的地瓜干抖落了一些出来。
软榻上是一声清脆的轻笑声,管家恨恨地拍了一下他的头,低喝道:“哪门子的太太,这是我家小姐。”
谢抿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瞥得更低不敢再作声,这一刻屋子里静谧得只剩下小姐剥落花生的声音,她似乎有些倦意挥手让他们走。管家满脸堆笑:“老爷吩咐过了让小姐好好瞧瞧的。”
她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冷笑道:“旁人看我都像怪物一样,既是如此再挑三拣四不是平白叫大家恶心吗?”
管家素知这位小姐脾性古怪喜怒无常,忙不迭领着谢抿下去了。
谢抿自小家中窘迫得很,世道艰难,他被卖来这里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听说梁家的小姐生了很重的病,没有几年活头了。
后来他一直在梁家做杂活,那一日在后院听得一声马嘶。
梁惠映抚摸着一匹马柔顺的鬃毛,她仰头眼眸宠溺地看着她的马儿,暖融融的日光洒在她的额头上,她似乎注意到他瞥向她的目光,扔下手巾缓缓过来,少年忙低着头假意扫地,梁惠映微微睨着眸子冷笑道:“装作看不见我的样子吗,放心,看一眼不会传染上你。”
谢抿心中疑惑,忙摆手结巴着想要解释,梁惠映见他仿佛真的不知情别过头慢慢笑道:“管家没跟你说清楚吗,我染上了肺痨,就一两年的活头了。”
因为这种病,原本趋捧她的人躲得远远的,她不可高声谈笑不可大声说话,咳嗽时捂着的帕子必须每日烧掉,这种通过呼吸和唾液传染的病,使她不能和任何人亲近。原本定好的亲事也被推掉了,明明出生于城中声名显赫的梁家却常遭人背后诟病,稍有头面的公子都不肯娶她,他们虽然觊觎梁家的钱财,却也犯不着要这个活不了一两年的姑娘做太太,更不用说还有被染上肺痨的风险,有些地痞无赖竟也上门骚扰想捡个剩的,梁老也一怒之下命人挑个贫穷清白的男孩子招做上门女婿,于是便择中了谢抿。
梁惠映本来拒死不肯,却瞧见前未婚夫婿解了婚约后立刻同林家小姐打得火热,她平生最是要强,这一口气咽不下便同意了这桩荒唐的婚事,同意了让那个比她小四岁的男孩子进府。
梁惠映下马,在他几步距离左右笑道:“现在知道了,以后见着我可要躲得远远的,等熬过这两年,熬到我死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走过几步又微微侧脸笑道:“对了,上次送来的地瓜干很好吃。”
早春已至,她的肺痨愈发厉害,谢抿每日晨起路过她的房间,淡淡白海棠香早已换成苦涩的药香,她咳得厉害,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后背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牵扯着咳出来。
梁家姨太太宛丘在花厅中远远听到咳喘声蹙紧眉头用手捂在鼻尖:“这个痨病鬼。”良久她终是忍不住起身,领着下人打开梁惠映的房门。宛丘一身淡淡烟味和脂粉腻香混杂在一起,她倚在门前手帕将口鼻捂得紧紧的,笑道:“梁府那么多口人,小姐这样可不成,我早先便劝过老爷送小姐去乡下,乡下多好呀,对小姐的病指不定也好些。”
“我哪儿也不去,如果是爹爹要这样让他自己来和我说。”梁惠映慢慢转过头脸色苍白,她突然抚住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不慎滚落在地,她在地上看着方才咯出的一团血,宛丘冷眼看着没有丝毫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她突然怔怔笑了起来,费尽力气一纵到宛丘跟前揪住她后脑的头发,宛丘慌得乱推乱搡却抵不过她,她的脸离宛丘那样近,众人怕染上病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梁惠映的声音如游丝般在她耳畔笑道:“以后再到爹爹面前说让我去乡下的话,我一定让你死在我前边儿。”
宛丘慌不择路地逃出门,梁惠映虚弱地坐在地上再无起来的力气,是谢抿进门将她扶到床上,她刚刚明明是那么凌厉发狠的样子,现在却埋在自己袖子里哭起来,哭着哭着又咳起来,谢抿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才安慰道:“小姐不会被送去乡下的,世上没有爹娘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我在来这里的时候,娘偷偷在屋内哭,她是个小脚的女人却一直跟着走了十多里的路……”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梁惠映抬起头面上泪痕未干,冷笑道,“那是你的爹娘,如果不是我拼死拼活地争,现在应该待在隔离疫病的医院等死了。”
她堪堪止住想到似乎不该同这个少年说这些,冷冷别过头拉上被子睡觉,只感到谢抿为她摆整齐床下的鞋,然后轻手轻脚拉门出去了。
【二】
梁惠映生这场病之前在南京是人人艳羡的姑娘,她的前未婚夫婿在报社翻译文章,生于城中负有盛名的陆家。
那一日街道两旁铺肆早早便歇了业,街上人潮汹涌,那是一场学生游行,四面有人举着横幅和旗帜,为首的一个学生竭力嘶喊引得群情激奋,半晌听得一声枪响,腰际挎着枪的军警纷纷赶到制止,人群里有四处溃散的也有狠命拼搏的顿时局面乱作一团。
梁惠映当时正是十八岁在女子师范读书的学生,眼尖一下子便瞧见跻身于吵嚷人群的陆须谨,二十岁出头的热血青年,浑身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他被警棍当着脑袋打下去,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却仍旧硬气地抵抗,脑袋上裂开的口子流下腥热的血液,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不要命的人,伸过去想帮他挡一棍子。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狠狠推开了她,梁惠映跌跌撞撞倒地,眼见横空一条铜头皮带打下来,这一下定是皮开肉绽,临际却有人稳稳将她拉扯入怀,她平复慌乱的心神抬眼看去是陆须谨,他将她拉至一处较为僻静的小巷,低声喝道:“哪家的姑娘,怎么净添乱。”
“你才净添乱呢。”梁惠映心想自己明明是要帮他的,却被他反过来这样责问。
“你叫什么名字?”陆须谨硬生生地问道。梁惠映心底方才的委屈还未消气,低低嘟囔道:“梁惠映。”
这句话吐字得很快,连贯起来便让他误会了:“什么?梁馄,是馄饨的馄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眉头舒展清晰地吐字道:“我叫梁惠映。”他恍然大悟也笑起来。
后来见他是在陆家向梁家下聘的那一日,他本来不情愿至极却在看到她的时候眼眸一亮,笑了起来:“你不是上次那个爱添乱的小姑娘吗?”
她背过身脸庞却浮现笑意,听到他的声音堪堪顿住脚步,他噙着笑慢慢唤道:“馄饨,你过来。”
她转身眼眸明亮地用手指虚晃写下三个字“陆须谨”,仰首笑道:“这是你的名字吗,听爹爹说了一些你发表的文章,我看到了署名。”
她写字的手堪堪顿住,仰首看着他眸间融化的星光笑道:“能写出那些文章,你挺厉害的嘛。”
梁惠映的病情自入春后就反反复复,今日身子刚刚才好些也不怎么咳了,她说想去骑马场。
谢抿便为她牵引枣红骝慢慢走着,往常那些相熟的人此时不敢上前只在一旁窃窃私语,谢抿只觉得是自己给小姐丢了人。
梁惠映却恍如未闻扬起马鞭凌空抽打下去,马蹄高高扬起向前奔去,她身后披风猎猎作响,已不知是多久没有这样肆意,良久她一勒缰绳令马蹄慢慢停下,脖颈上已渗出了细细的汗,谢抿赶忙替她递过毛巾。
“生了病为什么不好好在家休养?”迎面缓缓过来一个男子,名贵的眼镜搭在鼻梁上,身姿挺拔眉眼俊朗,身上有种积极新鲜的气息。
“我偏偏要来,我这样一个痨病鬼不会碍到陆先生的眼吧?”梁惠映嘴角牵起一丝嘲讽,冷眼瞥向他。
他没有理会她话里的讥讽,目光落在谢抿身上笑道:“你父亲为你找的人就是他吗?”
梁惠映良久没有回应冷冷瞪了他一眼:“陆少爷觉得好笑吗?”
话音未落,她已故意纵马向陆须谨驶了过去,眼见马蹄要落在他肩上,陆须谨忙向旁一躲,滚落在地,姿势狼狈不堪。谢抿气喘吁吁地跟上梁惠映,她笑道:“我觉着陆少爷你更好笑。”
谢抿看见她驻足大笑起来。那样冰雪刚刚消融的季节,她笑意明丽灼灼好像他从小在山涧遇见的开得最盛的春花。
【三】
梁父找人算了日子便要定下婚事来,梁惠映却突然忤逆父亲,她覆被卧在床上淡淡地道:“从前是我一时糊涂,不该与人赌气的,如今我想明白了,我这样病重的身子何苦拖累人家。”
宛丘向来是与她作对的,此时见她对这门婚事不情愿,反而死死咬住了,她日夜在给老爷子吹枕头风,说些什么冲喜之类的话,如若她不愿嫁人就送去医院隔离一干二净。
那些地方饮食起居都无人照料,都是家人送去自生自灭的。梁惠映清楚这些,她偏偏还是不肯松口,宛丘命了几个大汉将小姐抬起来说着便要送走,她冷笑着踢打众人,头发、衣裳松散,却紧紧咬着嘴唇不肯让自己哭出来。
谢抿回公馆的时候已听见她被送去医院的消息,一筐菜尽数跌落在地,姆妈心疼地将菜拾起来看着谢抿发足狂奔的身影。
护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在医院里急匆匆地一间间寻找着,梁惠映在病床上躺着全身乏力,方才护士给吵嚷的她注射了镇静剂,他冒失地闯进病房,在她双眸迷迷糊糊要丧失意识之际,他有力地抱起她,不顾医师护士的阻拦横冲直撞,这个老实少年抱着他珍重的小姐谁也不肯相让。
梁惠映在他单薄的怀里跌跌荡荡,谢抿见她神色依旧不清明的样子,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以为她要死了,他紧张地问道:“梁小姐你还好吗?”
名义上的亲人将她丢弃送去隔离,这个少年却视若珍宝地将她接回来,她眼眶泛湿紧闭的嘴唇良久说了一句话:“谢抿,你真笨啊,我就算回来也不会和你成婚的。”
“我知道啊,谢抿怎么敢妄想跟小姐在一起。”他见她没事于是笑了起来。
她觉得脸上很冰凉湿润,怔怔笑道:“为什么要将我接回来呢?我死了你就可以找个好姑娘了,我死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了。”
“小姐这个样子不行,小姐应该像骑马的时候那样有希望和精神。”他的声音仿佛带着烫意,低低在她耳畔道,“我不想小姐死,我想你好好活着,然后我在你家做你一辈子的小杂役。”
药效很快影响到了她的头脑,她嘟囔着抵抗困意,朦胧中感觉有花瓣落在额头上,她在想,怎么会有花瓣呢?
宛丘懒散地靠在公馆门口,她细腻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烟枪,良久转过身终是放他们进来,连连冷笑道:“真是魔障了。”
长夏将至,梁惠映身子虽根骨未愈,精神头却日渐好起来,一日她接到报社的书信,有些资料需要她取回。
第二日去了报社楼下,还回过神来,便看见有几辆轿车驶过来,乍白的灯光刺眼得很,从车上下来的人迅捷地撞开门,屋子里混乱一片,几个青年正忙碌地收拾资料,柜台桌椅倾倒狼藉之声,报社的人一个个被捕获,连着梁惠映因为在混乱中站在门口也被押解上了车。
这家报社出的报纸一直发表讽刺当局的文章是以被盯上了,刚开始警长见是梁公馆的小姐便犹疑了许久,但见梁父迟迟没有来领人,想来也便是任他们处置了。
她在狱中被饿了一日一夜,不安地听着外面的靴子踩来踩去的声音,彼时好不容易睡下,二更的时候又被拉出去,强烈灼白的灯光刺激着她的眼睛,审讯人员再三用言语诱导,她只是半垂着眸子冷笑着一言不发,那个人终于怒起来,一脚踹在她的腹部,她连着椅子倒地,浑身冷汗涔涔,不断地踢打中,她紧合双眸浑浑噩噩地忍受痛楚,再次睁眼的时候只看见一丝天光乍现下来。
报社所有人员被捕,独独除了陆须谨,他那日因为胃疼复发被送去医院,在病床上听到了消息,他立刻撰笔发表痛斥的文章,但是无济于事,听闻本来计划要抓捕十四人,陆须谨的名字堪堪在第一列,然而梁惠映顶替了那个人数。
最后在警局快要关门的时候,深浓的夜色中匆匆走过来一个人,他戴着骨架纤细的圆框眼镜,身子瘦削却很坚韧,他一字一句道:“我是陆须谨,是你们该抓的人。”
既然要抓的人数是齐整的,况且那个梁家小姐又是个活不久的病痨身子,警长便通知了家属前来领人,宛丘慢腾腾前来接人时瞧见牢房铁闸门慢慢关上,谢抿坐在杂草堆中慢慢取下花费了所有积蓄买的圆框眼镜。
他不想那个姑娘在这种地方多待一秒,换她出来在自己心底是很值当的事情。
【四】
谢抿代替梁惠映入狱的事情除了宛丘谁都不知道,宛丘对所有人说那个少年家中出事,他回去照料双亲了。他走之前给梁惠映留下一对白海棠样式的耳坠,后来宛丘告诉他小姐一直戴在耳边。
谢抿在狱中被监禁的日子非常难熬,挨饿受冻是常事,更兼要受警员打骂,宛丘出人意料地偶然来探望他,他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心狠刻薄的女子,其实有一点人情味的,她就靠在栅栏外边,神情生动大笑大怒,高高盘起发髻露出光洁的玉颈,藕臂舒展姿态浑然风情,那一日她侧头笑问:“为什么对梁惠映那样好,她是个患了肺痨的人,梁家的钱财到时候也不可能落在你手上,别跟我说什么一屁不值的喜欢,你究竟为了什么对她这样好?”
谢抿听后垂眸沉默,良久他收敛笑意慢慢道:“因为我很愧疚,因为我在几年前见过梁小姐一面。”
他生活在南京底层贫穷困苦的小巷子里,那里常年污水横流危楼欲坠,在他十四岁那年更有许多人都传染上了肺痨,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基本是等死,他被爹娘告诫要小心出门,终究是少年心性不可能终日被困家中,他逃出家门同人嬉耍,然后看到一个衣裳新奇面容娇嫩的姑娘,身后还跟着一个温和有礼的青年,梁惠映和陆须谨,他们那时刚刚定了亲,这样引人注目这样般配。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这样的地方,陆须谨带她来看看这样疾苦的地方,他想写成文章。梁惠映也注意到了肮脏不堪的谢抿,她带着善意的笑俯身为他递上一块面包,那一刻好像什么贫穷、欺凌和疾病等等不美好的事情都被晃荡掉了。
谢抿低头狼吞虎咽地啃着面包,在他抬起头的那一刻他瞳孔皱缩,梁惠映举着一个有缺口的瓷碗慢慢喝下糖水,那是她在周伯的摊子上买的糖水。娘亲曾告诫谢抿不要去买周伯的糖水,他有肺痨众人皆知,谁知道那些瓷碗是不是干净的。
梁惠映的病就是在这里染上,谢抿费力扯出一丝笑,怔怔冲她说道:“那个时候我就很愧疚,如果我少吃一口,早一点抬起头就会阻止她了,这样她就不会患这种麻烦病,她不会被陆须谨退亲,她的生命不会这样早终止,我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次遇见她了啊!”
心中密密麻麻纠缠的内疚让他甘愿对她这样好。“这样啊,”宛丘眉间原先不辨神情,她转过身秀眉一挑笑起来,“说起来我和你倒都是穷苦人,我九岁的时候就被卖到暗巷做娼妓,十一岁那年遇见梁老爷,我知道他是有钱人,拼命地献好儿,终于挤进梁公馆做了姨太太。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讨厌梁惠映了,”她神色倏然又寂寥下来:“因为你们都愿意待她好,而我怎么争抢,也不过是个玩物。”
梁惠映出狱后陆须谨来找过她数次,最后一次他买通下人被引到她的房门前,他抿唇道:“那个时候见到梁惠映你,好像我的一切要完了,但又欢喜地衍生出了希望,是这样复杂而难以理解的情绪。”
他走到床边,浓烈的药味刺鼻得令他皱起了眉:“我心里想过了很多回,如今终于想清楚,要带你去国外治病,惠映我们去国外怎么样?”
他是个惯会说好听话的人,不知怎么令她想起从前谢抿在她耳畔说的一句话,他说他不要她死,他只想当她家中的小杂役。
【五】
仿佛又回到从前陆须谨带着她去骑马的日子,她在国外历经了很久的治疗终于痊愈,两年零六个月,谢抿终于从监禁中被释放出来,彼时梁家老爷溘然长逝,梁惠映已打定主意与陆须谨在国外长居,她托人传信将梁公馆托付给姨太太宛丘和谢抿,她心底到底对那个少年有亏欠。
“她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吗,”谢抿看着宛丘慢慢点头,他突然笑起来,只有她知道他现在心底一定很难受。
谢抿开始慢慢协同宛丘打理梁家的生意和事务,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没见识的少年,生意场将他磨炼得机警。是深冬的一夜,他查清楚了当日报社被查捕一事,据说陆须谨早先便知道巡捕会来抓人,他那一日托词胃病,派人修信一封将梁惠映引到报社门口,让她做他的替死鬼,梁惠映毕竟是梁家小姐,再说她患了肺痨已是将死之人,他觉得警署也不会怎么为难她。
甚至后来陆须谨带她出国,也是因为听到了梁家老爷病垂的消息,梁惠映是唯一的女儿,整个梁公馆的生意都是她的,陆须瑾不止是个有才华的人,也是个精明的商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抿慢慢弯起嘴角,他开始不断找陆家的麻烦,最严重的一次两家深夜在码头上交火,陆须谨听闻消息匆忙带着梁惠映回国,谢抿终于用这种方式再次见到了她。
他云淡风轻地站在梁公馆门口承接梁惠映的怒气,她双眸直视他似是责问,然而他只是一只手扶住她的肩,突然倾身下来,很柔软的唇瓣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梁惠映好久未曾缓过神,那样猝不及防,在心头却有一丝熟悉。
他再也不是当年瑟瑟站在门口的惶恐少年,而是长成了挺拔的身材,西服打理得妥帖,戴着细圆框眼镜,眸子里却是琢磨不透的笑意:“能再次见到小姐,阿抿心里很欢喜。”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她不动声色地拂去落在她肩头的手。谢抿依旧是清淡的笑:“小姐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阿抿想要给小姐洗头发。”
这是个奇怪的要求,他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梁惠映的青丝浸透在铜盆澄亮的水里,被他用手细细抚摸着,动作轻柔让她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耳畔是轻语:“他们都说我以后是小姐的丈夫,慢慢我也这么觉得了,看到你患病的时候许多人都对你不好,那个时候我就想,要早早地娶了你,再也不让你受气了。”
他的吻就要落在她的唇上,梁惠映猛然一惊,偏过头剧烈挣扎着起来,铜盆咣当水洒了一地。
谢抿回到前堂看见宛丘堪堪啜了一口茶水,他面无波澜良久扯起一丝无奈至极的笑:“宛丘你一直都在骗我,梁惠映她明明没有戴着我送给她的白海棠耳环,说不定她早就丢了。”
宛丘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谢抿特意提出要给梁惠映洗发,刚刚在洗发时看见她露出的洁白柔软的耳垂,上面并没有耳坠。
“她在国外这些年一定从来没有想起过我。”他的笑意低低掩在阴影里。
宛丘笑着将茶盏重重搁置,声音懒散道:“明白就好,她日后还是会走的。”
【六】
兜转了大半生终是做了夫妻,大抵是真的有缘分。
陆须瑾自回国后便极少来探望梁惠映,每次来也是站在窗外询问几句,疏离有礼节得甚至有几分刻意。
十一月的那一日梁公馆原本是预备着谢抿和梁惠映的婚事,却迎来了一声枪响,梁惠映在那一刻猛然抬头,原本收到婚书前来的梁家族人却个个腰间挎抢,将梁公馆围了起来,他们一脚踏进大门,为首的人缚着两个老人。
谢抿目光一凛,被绳索缚住的正是他吃了一辈子苦的爹娘,梁惠映查到他在城中置了一座宅子,住的正是那两位老人,梁惠映一步步走到他跟前:“我后来仔细地查了你的家籍,东临巷十一号还是十二号,我记不太清了,不过真巧啊,让我染上痨病的地方也是那里。”
她笑意渐渐收敛,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众人听清楚:“大家也该清楚了谢抿的出身,起先不过是父亲糊涂了定下的亲,更何况他同姨太太还私夺了我梁家的财产,我怎么可能再嫁给他。”
众人不忿起来,谢抿盯着梁家的几位长辈冷意森然,派几个手下便要去给爹娘松绑,两家人马就此躁动起来,梁惠映趁着混乱便要逃离出去,不妨一个物体硬生生抵上她的太阳穴,谢抿握着枪嘴角有不明的笑意:“梁惠映,说得好像我一定要娶你似的。从前你患肺痨的时候,我就一直想着什么时候等你死了我就解脱了。”他嘴唇贴近她耳畔隐隐笑道,“那个时候,我没有一天不在咒你死啊!”
他突然吃痛地皱起眉头,背后被人用刀划开一道口子,猩红的血浸透了背后的西装,他狠狠向身后踹去,握着枪的手慢慢垂下来,似乎不愿意再看见她冷笑道:“还不快滚啊!”
真是一场笑话啊,那个患肺痨的人人嫌弃的姑娘才是谢抿的,病好的她就该嫁给她原本择定好的良人了。
他看着那个姑娘逃离的身影,转过头看着剑拔弩张的人群,面色惨淡突兀地冷笑了几声:“其实啊你们弄错了,是我不想娶梁惠映,我一直都不喜欢她。她走了我心里还很欢喜,”说完又扬起嘴角,眸间不辨神情,“这是真的。”
梁惠映逃到码头的时候,陆须谨正在那里等她,他将箱包递在前面,与她淡淡保持着距离。她的脚步渐渐停下,双眸直视他道:“当年用一封信引诱我去报社门下,是你做的事吧?”
陆须谨的面色霎时间发白,他勉力扯出一丝笑看着她继而道:“但是那个少年顶替了你入狱,他被监禁了两年零六个月,我和你在国外的时候,他就在狱里受苦。”
她听到宛丘若无其事地向她说出这段事的时候,心底除了惊愕还有如针脚般绵密的心疼。
“你从来不肯真心待我,就连带我出国治病,也只是你想吞没梁家财产的一个借口吧?”
他似要争辩却无话可说,只是讪讪道:“你到底同我走不走?”
“我刚刚对他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她恍若未闻依旧道,“我就是因为要死了,才会对他说那些伤人的话啊!”
梁惠映的肺痨其实并未治愈,只是一直吃了一些药勉强支撑着。她已经病重得药石无灵,甚至那日谢抿吻她被她躲过去,如果她真的嫁给了谢抿,只会害死他。
梁惠映垂头笑起来面色惨淡:“等我死的时候一定很狼藉,样子丑死了,我不该把这样的自己给他看。”
她心底一直害怕他知道这个事情,害怕谢抿的目光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害怕他装作有希望的样子去安慰她。
轮船鸣笛声响起,陆须谨半晌兀自静静笑道:“原来,你到底是不肯跟我走的。”
陆须谨收拾好了包裹正准备上船却转首对她笑道:“我也是喜欢你的,在你没有患病之前,可是自你患病之后,我每每看着你一身虚汗扯着胸口咳,心里很恐惧你会传染上我,就只剩下了恶心。”
【七】
梁惠映还是留在了南京,就在一个老屋里静养,她病情愈发恶化所剩时日不多,那日突然想去梁公馆,在公馆内院的矮墙外看到书房内谢抿正挥墨提笔,宛丘就扶着手在书房的软榻上小憩,听说谢抿不顾非议娶了宛丘,那是一个春日暖阳的午后,光影在宛丘的面庞和睫翼上斑斓,她熟睡亦弯着嘴角。梁惠映从未见过如此恬好安静的宛丘。
她用颤抖的手握住铜环轻轻叩响梁公馆的门,却在听到脚步声后醒转过来,赶忙逃离开来,公馆外不知何时种了一丛刺梗海棠,她慌乱中裙底不慎被钩住,梁惠映急得怎么也扯不开,只好俯下身去细细解开,有海棠花瓣因为拉扯簌簌落在她的额头,手一顿她竟然怔住。
当年她从国外回来的第一日,谢抿曾经吻过她,如今到这一辈子的尽头才明白过来,他的唇落下来的感觉同这花瓣落下来的感觉是相似的。
曾经有个少年满头大汗地抱着他刚刚从医院夺回来的小姐,小姐被药物催得意识不清,她嘟囔着非要他把她放下来,说这样会传染给他,那个少年踌躇着将唇轻轻在她额头一点,他脸红着道:“我不怕被小姐传染。”
那个时候她迷糊间竟以为是花瓣落了下来,怪不得他那日吻她的感觉会这样熟悉啊!
梁惠映终于挣开,趁着门没被打开仓皇逃走,她死于十数日之后,在一间冰冷破败的老屋里不为人知地死去。
陆须谨后来被人整理出很多封未寄出去的信,落款是小馄饨,没有人知道他要寄给谁。他对她终究是有愧疚的,那个姑娘年轻时生了一场大病,仿佛是宿命一样遇见了她本该不会遇见的少年,是以,她同陆须谨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
宛丘在嫁给谢抿的第六年病逝,他后来没有再娶别人,也再未提起过一次梁惠映的名字。只是老时闲来无聊打理那丛刺梗海棠,他想着梁惠映此刻应该和陆须谨在其他地方活得很好。
仿佛是很多年前,那个少年第一次站在梁公馆前嗅着那细细的白海棠香,世间初次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