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外一篇)
2016-05-17陆樱
陆樱
倘若没有了故园,一个人是不能还乡的。
先是祖父,祖父去世多年以后,祖母也安静地离开了。
在生命最后的间隙里,在乡下旧宅临时铺就的硬板床上,她奄奄一息地挣扎着仄起了身子,怅然又无奈地打量着她的世界。仿佛她有些心烦气躁,当她感觉到所有哀泣的陪伴也都苍白而无助,死一般沉寂时,她便沉下心来,甚至省略了最后的告别,脸一歪,闭上眼睛,悄然地走了。
几个月后的清明,子女们再次来到乡下。城里和乡下的亲戚们在竹林边围成一圈,参加祖父祖母的合葬仪式。身后不远处即是我们的老屋,我们曾经生活过,而今都已离开的地方。这儿亦是祖父母最为留恋之地。杨家厍:一个至今仍旧安好没有被拆迁的小港湾。
合葬仪式沉静而又肃穆,没有哀号的哭泣,也没有棺柩前的跪拜,有的只是亲戚朋友们的低语的追思,对昔时岁月的回忆又令人记起了曾经的好时光,仿佛这不是和他们最后的告别,不是送他们去墓地,而是欢天喜地去参观他们乔迁的新居。只是这样的庆典与往日不同,这是一次男女主人因故双双缺席的庆典。
祖父1930年生于盛泽镇,一个旧时即被称为“小上海”的繁华之地。也许注定他的一生将被繁华隐没,归于平淡。出生后没几天,当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对这块生他的土地还来不及多看一眼,就因为贫困被送往另一个地方。那一天,他幼小的身体被轻轻地包裹起来,伴随着抚摸、叮咛、祝福、告别,以及无数次的拥抱及放手,他还未开始行走的双腿已然被迫远离。他的故乡,在那一刻开始挪移。幼小的他无法知道人生从此已开始有了转折。这未免来的有些早,却又是命定的必然。从此,他的骨子里融入了较之常人更多的眷恋与不舍。
接纳他的是一户生育了五个女儿的同样贫寒的农家。祖父的到来,我的曾祖父喜出望外,天上掉馅饼似的领养了一个男丁,不仅解除了曾祖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心理危机,而且更寄托了农耕文明“养儿防老”的终极理想。可以想象,曾祖父一家将他视为己出,并给予加倍的宠爱。不幸的是,曾祖父家贫,因为祖父的到来,他们不得不忍痛割爱,将自己最小的女儿置换出去送给另一户家庭。一夜间,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有了命运改变,他们相继来到另一个“不适之地”扎根(倘若世世代代都在同一处不再肥沃的土地上反复扎根,人性就会像将马铃薯种在这片土地般无法繁茂茁壮。我的孩子们已经诞生在他处,即便我能力所及、掌控得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也将在不适之地扎根。—纳撒尼尔·霍桑《红字·海关》)。
与此同时,命运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一幕又一幕活的戏剧。收养的男孩(祖父)和送出去的女孩,原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两人,若干年后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纪,祖父遵父命娶了当年因他而被迫离家的小妹,没有人能够想象,那女孩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以儿媳及外乡人的身份回归她的家,再度拥有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那女孩便是我的祖母。
对祖母来说,这是一次特殊的“还乡”。出嫁对女人而言无疑是一场甜蜜的告别,于她,却是苦涩的回归。祖母生性沉静、寡言。她内心恬淡,从不曾纠结于俗世。我常常试图揣度她的内心,她这一生,辗转辛苦,到后来,因为子女们条件好了,才开始过上安逸的生活。事实上,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始至终,她的内心一定有过许多不为人知的纠结。比如,面对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又是未来相伴一生的丈夫,她的爱恋是否掺杂着矛盾甚至怨恨?
即使有,怨恨也已衍生出另一种爱。
于是,她与祖父结婚后,毫无节制地,陆续生了九个儿女。像是宿命,又像是对过往生活的报复。她将爱的种子撒入这片本该属于她的地方,任它如线条般延展。延展,为了不再离开。
祖父也不愿离开。我曾经听他说过“一辈子不出远门便是幸福”之类的话。即使暂时离开(通常是去城里子女的家),他的心也始终留在那儿。他想不起任何细节证明他不是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直到有一天,有人上门认亲才让他相信自己的身世。
那是解放初期,我的曾祖父、曾祖母都已早逝。而祖父,他的哥哥们,从解放前的地下党变成了现在的地方领导。他们试图说服祖父回家。
那时的祖父,正是最艰苦的时候。他的儿子,一个据说智商过人的男孩,我从未谋面的舅舅,得了癌症。祖父为了给他治病,透支了1000多元。这是一笔意想不到的开支,雪上加霜般砸向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祖父在村里木工厂的收入微薄,每日所得仅一元八毛,其中一元五毛三分需上交,他自己只得到剩下的二毛七分。
艰难生活。
就在这种情形下,他完全可以选择转身离开。曾祖父母走了,没有人会指责他。另一边,在他的血脉之地,亲人们正等待他的回归。那里据说有更好的生活。可是祖父却断然拒绝了。骨子里的倔强,内心所有的眷恋及渴望早已将他深深地融入这片养育他的地方。
那就留下。
乡间生活简单自在,虽然并不富有,却因为骨子里的豪情万丈,便也成了传奇。
年少时,祖父曾跟随曾祖父学做木工活。他天生有一双巧手,那些木头只要经过他的手,很轻易地就能变成各种美观、结实又耐用的工具。他成了四里八乡最有名的木匠。凭借这门手艺,很多外乡人都来找他,他通常是在晚上熬夜赶制,到了天亮再给别人送过去,白天继续木工厂的日常工作。但在当时,他是冒着“不要资本主义一根草”、私自开设“地下作坊”的危险获得完全是凭借自身劳动得来的“外快”养活一家人。
他是宁可冒险的。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为了一个个如花似玉、聪明机灵的儿女们的成长。再穷,他也不舍得把任何一个女儿送给别人家。
在汗水、血泪中,这曾经的“不适之地”,逐渐成为我们的故乡。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我们又陆续离开。一辈子艰辛的祖父却福薄,未曾看到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从“杨家厍”走出去,孙辈们更是移民墨尔本,留学英国牛津大学、伦敦政经学院……
祖父一生坚守在这儿,当然,他也曾短暂离家,去往城市。
他最后一次去城里便是病重那年。年轻时的劳碌加上哮喘病的发作让他疲惫不堪。子女们将他送往城里的医院,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无法治疗。他不愿再呆在那冷冰冰的病房里等待死亡。子女们知道他生性倔强,若不顺遂他的意愿,他是坚决拔了管子、针头也要走的。他渴望回到乡间的屋子里,在那里,他变得气喘吁吁,咳嗽声剧烈,听着便让人觉得撕心裂肺般难受。他却觉得踏实了。他终于在那个屋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平静地走了。那年他72岁。
合葬仪式之后,亲人们建议重新改造祖屋。于是,祖屋又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儿女们未长大时的热闹。我们在房前屋后栽花种菜,将老屋修葺一新。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向下眺望,东边的那棵水杉树龄已经三十多年了,始终有鸟儿们在枝上筑巢。对岸的邻居说,远远地望过来,这棵树像是一座宝塔。
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
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死去。我们去祖屋竹林前祖父母的墓前站了许久,又回到祖屋,向着祖父母的遗像鞠躬。
一切如初,仿佛还在昨天。
在祖屋的柜子里,我找到了祖父生前编织的竹篮。我拂去上面的灰尘,将那篮子紧紧地握在手中。那一瞬,仿佛触摸到了祖父布满老茧,青筋暴露的双手,它给我一种安全感,以及被无限放大的柔软及温暖。
路上漫生活
行走在平江路上,天空微微飘着细雨。这样的雨,不需要伞,就让它自空中纷纷飘散,落在这条街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石榴树,玉兰花,青石板,枇杷,船只,行人……雨,竟然和所有的事物交融在一起。我享受着这断断续续的微雨,在街上悠闲地走着,双脚踩在湿润的石板路上,步子不经意间放慢了。友人催促着,心里却总有另外一个声音:慢点,慢点,再慢点。用心的阿婆将玉兰花两朵两朵串在一起,或是将它编成了手环,香气被凝聚在一起,又向四处弥漫,心与眼睛仿佛不够用了,我被若干个唯美的细节折服。几枝枯荷,一缕清香,蓝印花布的桌面上,小瓷瓶里的一株金钱草……它们竟然以这么从容的形式存在,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平常之物,却在这里得到了重生。
沉静自有沉静之美,我喜欢静。许多安静的事物,以一种恬淡的姿态存在,在我看来真是美极了。但世界不能只有静止,它一样有动的时候。比如傍晚,在河岸向西而坐,岸边种满了树,太阳就这样一点一点落了下去。那种动,是舒缓的,不剧烈,一点一点,不急不慢地动起来,直到消失。我喜欢的那种动的状态也是这样,比如散步。一步,两步,三步……移一步,换一处景,仿佛没有目的性,有些慵懒,却沉浸在自在的散淡中。五月的一天,就这样走在路上,石榴花一串串挂满枝头,路边的萱草开了,栀子开了,小溪里的睡莲也在等待开花的时刻。行走在这样的路上,心也随之舒展。
因为散步,便对路有了要求。仿佛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散步的路上自然要有树,有花,最好路边还有河流、小溪,有鸟鸣、音乐、日落。那条路,需要安安静静,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太多的行人。童年的时候,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些路窄窄的,一到春天,油菜花满世界摧枯拉朽地开,小小的身子在这样的路上行走,仿佛一只井底之蛙,只可看到头顶一方澄澈的天空。其它的事物一概不知,就这样闻着花香,哼着小调,在路上尽情地自我陶醉。在南京上学的时候,最迷恋中山陵附近的路。路的两边都种满了法国梧桐,一到夏天,高大的枝干、硕大的叶子搭起了浓浓的绿荫。在这样的路上漫步真是惬意而浪漫。这样的路杭州也有,苏堤、白堤、北山路,静静的,让人进入一个绿色的世界。在澳洲的时候,那些蜿蜒的,略有坡度的道路吸引了我。那里的人们,仿佛各个都揣着一种返璞归真的夙愿,门前屋后,栅栏边,种满了花草。姹紫嫣红的世界,鸟的鸣叫都是快乐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放下包,换上运动鞋,去这样的路上走走。迷了路倒不要紧,在自然的世界里,多待一些时候岂不是更好?
然而这样的路在城市里却越来越少。现在的我们,每天奔波在路上,赶着时间,按着喇叭,看着手表,等着红灯快过去,穿过马路,快点,再快点。道路总是在维修,它要的是一种方便,快捷与现代。路开始被改变,越来越宽阔,周围的建筑越来越高,仿佛要直入云霄。而我们,也开始学会了奔跑,渐渐地,把漫步这样美好的事遗忘了。
遥想古时,一千年前,不,甚至三百年前,那个时候出行的工具是马车、牛车,或是一叶轻舟。那时的出行没有现在方便,更谈不上速度,却也因为这样的限制,让人可以静下心多看几眼身边的景致。马奔跑过的树林,凹凸不平颠簸的泥路,或者与行人焦急的心情混合在一起。轻舟掠过的长满水生植物的岸边,晚风轻轻拂动,衍生出一个个醉人的瞬间。那种人与自然的亲近感现在很难寻觅。汽车、飞机时代,我们藏身在一个个封闭的道具内,一扇门或窗,就将我们彻底地封锁在自然之外。
道路充满喧嚣,每一个人都在往前赶,仿佛没有多余的时间停下来或是回头看。那日踏上平江路,突然有了一种时光静止的感觉。阿婆篮子里的玉兰花,一定是清早新摘的,花瓣上还残留着露珠。粉墙黛瓦的老屋前,一树枇杷缀满果实。此处的生活原汁原味,人的双脚踏实地踩在青石板上,空气中全是自由与闲散的味道。
“路”字从足从各,字典里的意思为“走到十字路口”。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在我们面前,各种各样的路令我们彷徨。
忽然想,能否忙里偷闲,暂且把世俗一切的名利放下,重新回到生活的原点,出发,开始一段自在、恬淡的“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