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湖水蓝
2016-05-17柯江
柯江
一
列车终于进站了。
在隆隆放慢的轧轨声里，小七有对渴得快要发疯的兄弟们连声说：进站了，进了站就有水喝了。
这一趟往来于江南水乡与西南山区的列车行程两天一夜，居然断了水。确切地说，不是断水，是一上车就没见到过水。水炉子没水，洗漱间没水，卫生间没水，连列车小卖部、餐车也不卖矿泉水。
起初，小七有和兄弟们，并没有发现列车上没有水，他们都是山里苦日子苦出来的汉子，受扛。什么饿了渴了热了冷了累了困了全不在乎。成天在山林田间里劳作，饿了摘个芭蕉寻个果子，刨个地瓜弄个木薯的啃上几口；渴了，泉水河水井水捧起来就喝。所以，他们上了列车根本没想到喝水、洗脸，也没想到上厕所冲水，尽管厕所里气味熏人，小七有和兄弟们是闻不着的，因为山村的茅坑，比这个味道要烈得多。在他们看来，茅坑的臭越烈越好，这个臭就是来年的丰收。他们说笑着，完全沉浸在进大城市挣大钱发大财的企盼中。
小七有发现列车上没水的时候，列车已经开了一天一夜。
他问列车员，列车员支支吾吾不答理他。他找列车长，列车长一脸无辜地说，上车时，各个水箱都是满满的。他问小卖部，为什么不卖矿泉水？营业员告诉他，几十箱矿泉水，不到十分钟全卖光了。最后，他问到餐车，大师傅不耐烦地训他，说他不是地球人，怎么不知道地球上发生的事儿？
列车上的水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小七有一连问了几个人，人家都是脸一偏，装没听见。好不容易问到一个面目慈善的女人，女人告诉他，你们要到达的那个城市断水了。不不。女人改口说，应该叫闹水荒了。不不不，她又改口说，是闹水灾，也不是，是闹水灾害吧，这个也不准确。女人想了想又说，是城市取水的金泉湖暴发了蓝藻，污染了水源。
蓝藻是什么东西？小七有好奇地问道。
蓝藻？蓝藻就是蓝藻嘛。女人看了一脸茫然的小七有道：蓝藻嘛，也叫绿藻，就是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层蓝色的水藻。女人比划着又说：就像湖水上面长了一层厚厚的蓝色的棉被，腥臭扑人，闻着让人恶心。哎，你懂了吧？女人继续说：简单说，就是湖水里长出了一种生物，繁殖得特别快，把湖水全搞臭了，湖水不能喝也不能用，总之弄坏了水源。
小七有还是听不懂女人的解释，就算他听懂了，也闹不明白，就算他闹明白了，他也不肯相信，一个有江有湖有河的江南大城市怎么会坏了水呢？
现在，列车进站了。
小七有窜下火车，他让大朱看行李，自己带着二狗子和眼镜去找水。他很有经验地奔向站内靠墙边的自来水龙头，他拧开了一个没水，拧开了两个没水，拧到第三个没水时，他有点相信那女人的话了，这个城市的水可能真的出了问题。
小七有对二狗子和眼镜说：赶紧出站吧，看样子真的要倒霉了。说着，就跟着拥挤的人群出了车站。
二狗子和眼镜奔向候车大厅说是去找水，小七有喊住了他们。
小七有指了一下前方乱哄哄的人群说：别费劲了，你们看看那儿。
那儿是车站广场，一片混乱。
三辆货箱车一字排开，几个售货员站在车上拿着小电喇叭，对蜂拥而至的人群高喊着：大家不要挤，大家不要抢！矿泉水有的是！
实际的情形恰恰相反，争抢买水的人群根本不听招呼。喊声叫声骂声搅成一团，人群头顶上，是无数只争抢矿泉水的手和挥着钞票的手。
这哪儿是买水，简直就是抢水嘛。
小七有满脸惊恐地嘟嚷着：看样子那女人说的是真的，这个城里在闹水害了。
我去买一瓶，活人总不能渴死了。二狗子说着冲了过去。
多买两瓶，算我的，我请大家伙。小七有高喊着。
二狗子果然像条狗，身形灵巧麻利，三挤两挤地钻过了厚厚的人群，挤到了车箱跟前。
不到一分钟，二狗子空着手回来了。
水呢？怎么不买？我说了我请大家伙的。小七有瞪着二狗子。
二狗子一脸的无奈，苦笑着一摊手说：二十块一瓶，怎么买？
小七有傻了，他的兄弟们也傻了。
兄弟们瞪着眼看小七有，看着买水的人群。心底泛起一股恐惧，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要二十块，怎么活人？
这就是他们向往许久的挣大钱发大财过好日子的大城市吗？
小七有一头雾水，他怎么也没想到刚刚离开不久的城市会发生这种事情。他没法向兄弟们解释，也没法向自己解释，他的头嗡嗡作响，冰冷的汗珠从脸庞滚了下来。
突然，卖矿泉水的货箱车匆匆开走，抢买水的人群还死拽着不放。
车上卖水的人急了，一边往车下扔矿泉水，一边喊着让开！还有人大喊：车子撞人啦！这一扔一喊果然很灵，众人忙着争抢掉在地上的矿泉水，不再拖拽货箱车了，卖水的货箱车仓皇逃走。
二狗子灵巧地冲进人群，侥幸地从一个女人手中抢到一瓶水。他兴奋地狂叫着，举着矿泉水跑到小七有身边。
大朱与眼镜催他赶紧打开矿泉水，让大家伙润润快要冒烟的喉咙。
二狗子却抓着瓶子发愣，舍不得打开。他突然说：这可是二十块呀，白捡的。
你打开吧，让每人喝一口，二十块我给你。小七有说着掏钱。
哪能要你的钱……二狗子还是舍不得打开矿泉水。
大朱急得动手就抢，说：我来开。这已经不是你的了，别抱着像个宝贝。
眼镜突然叫道：哎，你们快看，来了一窝大盖帽的在收水呢。
果然，车站广场上又骚动起来。
二十几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执法人员，如同天降。
一个女的大盖帽对着尖叫的电喇叭喊着：各位市民，各位朋友，不要争抢这些非法商贩的矿泉水，市政府免费供应的矿泉水马上就到了，请大家排好队，一人一次领一瓶。另外，要是再发现非法卖水的不法商贩，千万不要买他们的水，要举报他们。市政府已经再三明确规定，矿泉水不准私自提价出售，私自提价出售就是搞破坏，抓着了严加处理！请大家相信，本市的水源污染问题已经得到了控制，很快就会解决缺水的困难。
说话间，几辆大巴开了过来，众人立刻按指定位置排起了领水的长队。
大朱、眼镜不约而同地奔去排队领水。二狗子滑稽地一笑，把手上的矿泉水扔给了小七有，转身也加入到领水的长队里。
排队领水，一人一瓶，大朱、眼镜和其他兄弟们都顺利地领到了水。
他们喝了水，解了渴，问小七有今晚怎么过夜？
小七有脸色阴沉没有说话，是啊，住哪儿去呢？他忧心地自问。
二狗子回来了，他排了三次队，领了三瓶水。他抱着他的战利品得意地吹着：妈的，说我插队，还打我踢我，管什么用？老子照样领到了三瓶。
二狗子说着一把夺过小七有没喝完的水，一口气喝干了。
小七有曾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七百多天，他从来没遇过，也没想过会有断水这种事情。一股极端不祥的感觉直往他的心里钻，钻得他心发慌。
小七有好不容易镇定住自己的情绪，当即宣布：在没有找到挣钱的活儿之前，大家不住旅店，不下馆子，只吃光面啃馒头就小菜。当晚，小七有凭着他在城市生活过的经验，在城郊结合部找到了一片烂尾楼群。
他走进烂尾楼，沉着脸宣布：这就是咱们进城后的第一个家。
二狗子很不满意，责怪小七有故意整大家。还说他狗眼看人低，上回你自己一进城，就上澡堂洗热水澡睡宾馆吃肉吃鱼还喝酒。就算我们倒霉碰上城市缺水，也不至于在破楼里睡地铺吃光面啃馒头嘛。
二狗子指着没门没窗没电没水的烂尾楼，说这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小七有没理会他，他默默打地铺，心里却在庆幸：幸亏有了烂尾楼，不然不睡桥洞，就是睡公共厕所了。
二狗子见小七有不睬自己，来气了。他骂小七有小气小心眼，看不起自己更看不起兄弟们，不让大家伙认识大表姐就算了，连自己在城里玩的朋友也不介绍一两个，至少也要请大家伙搓一顿进城酒嘛。
小七有听了装着没听见，他指导大朱、眼镜打地铺。
二狗子觉得很丢脸，虎着眼冲小七有叫了起来：七哥，你不肯掏钱，大家伙口袋里可都带着银子哪！今天第一天进城，怎么说也该打个拼伙弄两个菜几瓶酒热乎一顿嘛。
小七有疲乏地站了起来，他没看二狗子，却对着大伙说：不是我小气，也不是我不想请大伙搓一顿。我把丑话扔在脚头上，我，小七有没要求大伙跟我进城来。再一个，这回进城跟上回不一样，上回是大表姐安排好的，这一回，大表姐不知道，她给我的手机也丢了，没法联系她，就算联系了，万一她还在生我的气，也一样白搭。第三嘛，啊，其实我在这个城市里干了两年，确实挣到一些钱，但没什么真正的朋友，连酒肉朋友都没有。这不是我不会交朋友，也不是不愿意交朋友，而是城里人就这样，上班在一起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称兄道弟，下了班，各忙各的事，各回各的家，一般不多来往，有的人对门住着好几年都不知道对家姓什么、干什么的，这是他们的活法。不像我们乡下人，端个大碗喝着稀饭能挨家挨户走个遍。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在城里人眼里没重量，加上我走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都把我小七有给忘了也没准。
我是说我们可以打拼伙弄一顿嘛，二狗子仍不退让。
哼哼，就我们手里那几个钱，在这个城市里叫钱吗？你今天不是已经见识了吗？一瓶水就要你二十块。
现在不是白送了吗？二狗子嘴硬。
是白送的，可是白送到什么时候，我们并不知道。
小七有沉着声又说：各位兄弟，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反正不对劲，我让大伙少花自己的票子，是怕万一找不到活儿干，挣不到饭钱也能多撑几天，至少也要留着回家的路费。
兄弟们盯着小七有，呆呆地不吭声，脸上一片茫然。
算了吧，七哥，你不是在家乡对我们说，城市里活儿多，好挣大钱嘛？
是说过，那是以前。这次进城，我的感觉不对了。
就因为缺水？
对。你不要小看缺水这个事儿，要是真的缺水了，这个城市还真的难活人了。
你少唬人。城市缺水没那么可怕。
二狗子说着扬了扬手上一张五十的票子说：刚才在路上，我把三瓶水卖了，五十块，这跟捡钱差不多，太轻巧了。
小七有拿眼瞪他。
二狗子收起钱，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别瞪我。明天我就上街专找这种路子挣钱。嘿嘿，这城市真是个金矿，随便弯弯腰、伸伸手就能捡到金子。这才叫好挣大钱嘞。
小七有听出二狗子在刺自己，脸黑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果然如同二狗子说的那样，小七有的兄弟们没去找什么活儿干，事实上也根本找不到什么活儿。城市里到处是等水的长队，到处是发水的车和领水的人。小七有也只好加入排队领水的队伍。
小七有和兄弟们是外乡人，是农民工，他们没有单位，没有街道，没有小区，没有固定发放点，他们就在城市广场、火车站、码头和最热闹的大街上溜腿。哪儿发水，他们就往哪儿跑，排队加塞，连挤带哄地多领几瓶水，然后，他们悄悄到某个超市、某个菜场或某条街巷里，把矿泉水加个价卖掉。一瓶水最低的也能卖10多块，最高的居然卖到30块。
空手得水换钱本是件开心的事儿，小七有却忧心忡忡。他总觉得这不是件好事儿，至少不是件正当的活儿。
不正当的活儿是干不长的，干不长，在城里的日子就呆不长。
二
一早，小七有和兄弟们就来到车站广场排队等发水，等了大半天，没见一辆发水的车来，正在埋怨是不是站错点排错队时，七八辆挂着横幅的发水车依次开进广场。
一个中等身材，满脸福相的男人登上车顶。他对着手提小喇叭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们，不要挤，我们八方集团免费送矿泉水来了，我们保证人人有份！
众人根本不听他喊，乱哄哄地向发水车前拥挤。
小七有与兄弟们挤在队伍中，使出吃奶的气力保持着不被挤出去。
福相男人对准小喇叭不停地大喊着：八方集团的员工开始发水了！
一个妇女被人挤倒在地大喊救命，却没人帮她。
小七有看不下去，窜出队伍把她拽了起来。领水的队伍乱哄哄地向前挤着，小七有再也插不进队伍了。他苦笑了一下，只好与那位妇女站到路边，看着众人争抢领水。
这一看，小七有吃了一惊，不知何时满广场竖起八方集团送水解困的横幅和飘扬的彩旗。在一条“八方集团与全市人民共渡难关”的横幅下，一群记者扛着摄像机、照相机正围着那个福相男人拍摄采访，很是热闹。
小七有正想走过去看个究竟，那福相男人突然搬着两箱水向他和妇女走来。
满脸福相的男人笑笑地递上四瓶矿泉水说：大嫂，你刚才没摔坏吧？拿着。那妇女接过水连连鞠躬。
福相男人又拿起四瓶水递给小七有：这位兄弟，刚才就是你把这位女同志扶起来的吧？来来来，拿着。我们八方集团不能让好人领不到水喝。
小七有很是感动。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善举，居然没逃过这个福相男人的眼睛，还把自己说成是好人。小七有对福相男人心生敬佩，一连说了十几个谢谢谢谢。
福相男人握着小七有的手说：要谢谢你们，你们是外来的农民工吧？
是是是。小七有答道。
让你们受累了，挨渴了。不过，你们一定要相信党和政府，蓝藻一定会治服的，水灾很快就会过去的。
是是是……小七有胡乱答着，他不明白这个福相男人为什么对他讲这些。
忽然，一个记者领着一个抱小孩的女人走了过来。
记者对福相男人说：唐总，你给这位大妈再发两瓶水，这一组就拍完了。
福相男人笑笑地赶紧将四瓶水递给抱孩子的女人，并摆出非常亲切的姿态说着话，在灯光的闪烁下拍完了这组镜头。
福相男人忽然脸一沉，对记者挥手说：片子要快快剪啊，电视台还等着播呢。说完，他钻进了一辆银色大奔走了。
小七有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好事，也不是运气好得到了回报，而是八方集团在拍电视片作宣传。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上了人家的电视节目，这算什么事啊？他嘲笑着自己，转而一想，不管如何自己得到了四瓶水。四瓶哪，一转手就是一张老人家。想到这一层，小七有又觉得还是自己做好事带来了好运气。
小七有问身边的人那个福相男人是什么人？
连他都不认识，你肯定是刚进城的吧。他是八方集团的董事长唐朝唐总裁，是本市最著名的企业家、慈善家。
他为什么要免费送水？
这都不懂，做慈善嘛。再说了，他免费的事多呢，98年洪灾、西北高原雪害、东部沿海冰灾、矿难车祸、地震泥石流，人家回回解囊捐款捐物，就说那次东南亚海啸吧，人家唐总一下子就捐了八百万，是美金哦。还有，人家光是在西藏、新疆的小学就捐了几十所，免费一点矿泉水不算什么事儿。
那为什么要拍电视播节目呢？
哎哎哎，你傻啊？人家出了钱总是要有点回报是不是？
小七有不问话了，但他还是不明白，既然做的是慈善，干嘛还要回报呢？在村上，大表姐的爹，他的姨夫曾教育他说：人这一辈要多做善事不求回报，不然就是心不诚。小七有想到这里，居然糊涂起来，他弄不清是那个叫唐朝的人做得对，还是姨夫说得对。
兄弟们一连几天都在城里领水，然后倒卖水，每个人都赚了不少钱。兄弟几个晚上聚在烂尾楼上，喝着，聊着，特别兴奋。尤其是二狗子，他几乎每天都有新鲜事，他故作大声地吹嘘自己今天如何如何多弄到两瓶水，又怎样怎样卖了个高价。他还故意冲着小七有叫道：哎呀，城市就是城市，钱他妈的真好赚。七哥，你说的一点都不假，都市好混日子好赚钱。他还故意夸张地一张一张点着他今天赚的票子，那样子像故意气小七有。
小七有这几天没去倒水赚钱，也不喝酒，一边闷着。
小七有弄不懂，怎么会有这种买卖存在呢？政府明文规定不准私下抬价买卖矿泉水，更不允许领政府的水去卖钱，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买卖？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老有人高价来买水呢？咳，这城里人真是的，单位发水，小区发水，自己也从超市，甚至从外地买水，怎么就不够用呢？这城里人一天到底要用多少水？要这么多的水到底都做什么呢？
小七有上回在城里的日子，主要是在宾馆里度过的，过的是半集体吃食堂的日子，没有真正深入高楼小区，大街小巷的民间，更没有体验到城市人真实的生活，尤其是城市人家庭里私密的活法。
城市人不同于乡下人，用水很随便很广泛很浪费，而且是习惯性的，根本不考虑水费多了少了，当然也有节水的，那是穷人，或是那种杞人忧天的绿色环保者。但不管是哪种人，都不会考虑到城市的水源会污染、会断水、会枯竭。他们洗菜淘米，洗衣洗被，洗脸洗澡，上厕所冲水洗手，打扫卫生洗洗抹抹，浇花润草很是随意地用着水。
眼镜是小七有队伍里的秀才，喜欢看书读报。
进城后书多报多，眼镜就忙乎起来。当然，书店里的书和报摊上的报，他是不会买的。他很聪明，很快就找到了窍门，不花钱也能读书看报，而且还常常把书报带回读给大伙听。他经常出没于大超市、大商场、专卖店、宾馆饭店、银行证券公司，还去过房地产、汽车服装展会，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在里面转悠，不买不吃不交易，专拿那些免费的书籍报刊画册翻着看着，趁人不注意他顺带而出。于是，晚上有一道最精彩的“小菜”就是眼镜读报。
正当小七有发呆的时候，眼镜把晚报递到他的眼前说：看看这一条，城里人也开始惜水如金了。他用了一句文学描写的词。
晚报上介绍一水多用的经验，说用矿泉水先洗手脸，然后淘米，洗菜、洗锅洗碗筷，然后搓抹布，再然后冲厕所。你再看看这条花边新闻真好笑，一女人埋怨道：昨天她拧开自来水一看是清的，她一高兴用水洗了一把凉水澡，结果全身臭了好几天。眼镜笑出声来，兄弟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眼镜没笑，他指着晚报头条新闻说：七哥，这条消息可以告诉你，城里人为什么高价买水囤水了。
“5月9日，一场突如其来的饮用水危机，几乎席卷了本市整座城市，其罪魁祸首就是金泉湖蓝藻暴发。微小的蓝藻，是本市市民年年都要受到侵扰的‘常客，但它今年来得特别早、特别凶；美丽的金泉湖成为一个臭水湖，臭水湖正引发着一场城市用水的危机。”报上还说，自从蓝藻暴发后，政府部门和很多城里人都下了功夫在城市的周围找新水源，其寻找的结果是，河是黑的，溪是红的，沟是黄的，尽管颜色不一样，可味道都是一样地又腥又臭，既不能喝，也不能洗。
城市太大了，人也太多了。
有多少工厂在排污？有多少开发区在排污？有多少饭店宾馆在排污？有多少人吃喝拉撒在排污？城市的垃圾污染，城市的空气污染，还有围湖造田、围湖盖房、围湖养殖，太多的污染，一个湖怎么能盛下？小七有听着想着，他联想起自己在巨扬大酒店打工时，就亲眼看到过黑红黑红的、厚厚油油的污水从下水道向河道排去，然后再向大湖里淌去……
小七有想着想着便从城市的水，想到了自己家乡山村的水。
小七有的家乡在西南山区，虽然没大海大江大湖大河，但小河是清的，小溪是清的，山泉是清的，挖一口井水是清的，它们源源不断，淙淙不停，清清凌凌地流着淌着，随便喝一口，凉丝丝甘甜甜的。可以说，小七有也从来没有过缺水的感受。
家乡的水为什么好？他说不清楚，但他知道家乡还没有被开发过，还没有被人乱砍乱伐过，也没有这么多人在那儿用水和排污。唉，家乡的水再好也运不到这个城市啊！他感慨着，理解了什么叫远水解不了近渴。
蓝藻都成了大危机了，你说玄不玄？
眼镜举着报纸惊呼道：七哥，你听听这个报道。金泉湖流域由于受到风向、温度、水流等影响，近年几乎每年都有蓝藻暴发。但一般都在一两天就过去了，如此集中大规模持续的暴发尚属首次，已经造成本市的水源的大危机。
眼镜又指着另一条消息念道：市政府正邀请全国各地治理蓝藻的专家来本市研讨，应对面临的危机。哎呀呀，都开研讨会了，这就是说，这个蓝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呢。
不结束才好呀，那我们的生意就有的做了。二狗子高兴地凑了过来。
看你高兴的，你拿去看好了。眼镜把晚报扔给他。
嘿嘿，我要是能认识它，还他妈的跑街窜巷地倒黑水。你继续、继续。
眼镜没有继续读报，躺在地铺上看黑黑的夜空。眼镜扭头对身边的小七有说：要是下雨就好了，下雨气温降低，蓝藻就不会继续疯长了。报上说的。
是啊。蓝藻不长了，工厂就开工了，就能找到活干了。小七有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们想法不一样，继续长才好呢。继续长，就会继续发水，继续发水就有机会倒水赚钱。嘿嘿。二狗子插言道。
你就不怕被抓着？
怕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再说，我腿快，运气也好。嘿嘿。
你听听这个报道。眼镜把报纸抖动得哗哗直响，说：报上又登了，要加强市场管理，加大力度打击提价卖水和倒卖黑水的行动！
我听不到。狗屁。二狗子哼着歌子向楼下走了。
果然如报上报道的那样，城管加大了关于水的市场的管理力度，一连几天兄弟们领水倒水的营生大不如前。赚不到钱，情绪就低落下来。
小七有起先是反对兄弟们去领水倒水的，他还说那是违法犯罪，可是几天下来，兄弟们除了能领水倒水之外，别的什么事也做不成，确切地说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做的事。
无望之下，兄弟们变被动领水倒水为主动出击。一贯胆小的大朱也大胆冲杀起来，连不愿参战的眼镜，也变得活跃异常。忙得最欢的还是二狗子，短短的几天，他已经熟练地掌握领水倒水的窍门和路径了。甚至，从领水倒水发展到偷水去倒卖。当然也有几次被城管人员追打，险些被抓。
几遇险境之后，二狗子总结了一套对付城管的办法，他让兄弟们联手接龙倒运倒卖黑水，用他的话叫：城市卖水游击战。
小七有听了他们遇险的经历，发过几次火，可吃饭问题压倒了一切，说归说，干归干。他只好闷住，改反对为提醒。他提醒大家：一是要小心，二是适可而止，三是万一逮着了要来软的，装孬示弱。
二狗子认为小七有是狗屁，根本不听，越干越欢。他每天回来都吹嘘自己的战果，还当着小七有的面数钱、喝酒、啃鸡腿。二狗子喝高了，还把自己偷水卖钱，进洗头房的事都吹了出来。小七有说他过分，危险，要与二狗子分手走人。二狗子嘴软了，说自己要面子，吹着玩，是让大家高兴，叫小七有不要计较。
小七有不是计较而是不放心。兄弟们为了在城里待下去，越干越不像话，越干越危险，越干越像犯罪了。他睡不着，仰着脸看着天边的星星，星星一眨一眨，像是在对他说话，可他听不到说什么。
一连几天，小七有跟着二狗子、大朱、眼镜一块去领水倒水，他不时地提醒他们千万不要干太出格的事，不然倒霉了，没人来救咱们。二狗子说小七有是瞎担心，说自己横竖就一人，一人吃饱一家子不饿，不怕被逮着。还说，就算逮着了，罚钱没有，坐班房还要给饭吃，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这一天，二狗子在巷口正与一个女人谈价钱，几个城管拿着棍子冲过来抓人。二狗子眼尖，他让大朱和眼镜提着水先窜人，可他的动作慢了一拍，被城管人员逼进了小巷子。
小七有没走，见二狗子无路可逃，他冲了过去假装跌跟头撞倒了城管。二狗子趁势逃了，小七有被扭进了城管办公室。
在城管办公室里，小七有被痛骂一阵后，居然来了两个电视记者采访他。
记者一连提了几个问题，小七有都没回答，他只强调自己从来没倒过水赚过钱，是被冤枉的。一个胖子城管虎着脸骂他不老实，说：如果不说实话，就不放他走。
小七有急了就问记者自己应该怎么说？
记者觉得小七有呆傻得好玩，就让小七有顺着他的问话说。
你是从外地进城来打工的吧？
是。
你知道领水倒水是犯法的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干？
小七有不知是说真话还是要瞎编，头上冒汗不说话。
你是不是没钱吃饭了，才卖掉你领的水？
小七有赶紧说：是是是，我，我是没钱吃饭了，我错了我不再干了……
记者笑了。
胖子城管也笑了。
记者对胖子城管说：放了他吧，他知错了。
小七有一走出了城管大门，大朱、眼镜、二狗子就拥了上来。
大朱问打没打他？
二狗问罚没罚钱？
小七有不说话直往前走。
二狗子拍着小七有的肩膀，说小七有就是当哥的，讲义气。还说，要不是他挡一下，进去的是自己。他当即表态到大排档请客，吃大盆酸菜鱼喝小酒。
小七有很郁闷，不知道这种事还会不会发生，他跟着二狗子、大朱进了一家大排档。大家刚刚坐定，大排档的电视里就传来记者采访小七有的对话。兄弟们抬头观看，看到了小七有的狼狈相，二狗子忘了点菜，店伙计催他，他也不理睬。
店伙计一抬脸发现电视里那个狼狈的人就坐在他眼前，他指着小七有高喊起来：哎哎哎，电视里被抓的人就是他哎！
大排档里所有目光都砸向小七有。
小七有身子一颤，起身拔腿逃了。
三
蓝藻疯长着，水荒蔓延着。
蓝藻造成的缺水事件，已经实实在在成为金泉市民们始料不及的大灾难了。
一直以来，生活在金泉市的人们历来都以水为荣，以水为耀。
江南水乡之所以天下闻名，不仅仅是因为雨水多、梅雨季节的湿润和它特有的秀丽风光，也不仅仅是因为有江滩湖滩河滩湿地和家家门里门外的水井水沟，最最主要的，是它拥有着上好的地上地下水源，和对水的依存与养育。在过去的岁月里，祖辈们该休鱼时休鱼，该封湖时封湖，该挑湖泥时挑湖泥，引江海之水冲淡湖泊，化污浊为清水源。金泉湖是人们生存的命根子，那时，是农耕社会，当然没有化工化肥，没有工业垃圾，没有油垢烂渣，没有农药污水……
翻开城市的历史，金泉市的人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水，没有缺过水，也没有坏过水，对今天突然到来的水的灾难，引发了新的思考和治理的新对策。
夜深人不静，市委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市委市政府正在召开第五次治理蓝藻、导引江河入湖解决供水水源的紧急会议。
会议室坐满了与会人员，室内静得出奇，只有空调滋滋地吹着冷气。
会议还没开始，明眼人一看便知在等市委书记。
没人说话，没人吸烟，连水都没人敢喝。秘书长打开电视机，大家的目光唰地都投了过去。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本市热门话题：蓝藻在线。
女主持手持话筒缓步走在金泉湖岸边：金泉市因金泉湖而得名，也因金泉湖而扬名，更因金泉湖而吸引了大量的投资客开发商、观光旅游和消费的人们，金泉市因此而发展发达，市民们也因此富裕起来。可以说，金泉市的先民与今天的人们都是因水而生，依水而居，又因水而兴，傍水而发达、而富裕。正是这个美好的生存理念、建设理念和发展繁荣的景象，让金泉市名扬四海。
今天的金泉湖到底怎么啦？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但蓝藻的暴发，水源的破坏却让全市的人们重新珍视起这一片养育生命的湖水了。
镜头里的画面从美丽的湖上风光一下子切换到湖边的马路上。马路上车辆来往穿梭，女主持边走边说着：汽车脏了，我们用水洗；马路脏了，我们用水洗；房子脏了，我们用水洗；衣服脏了，我们用水洗。可是水脏了，我们用什么洗呢？
把电视关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起哄。
市委崔书记阴着脸走了进来，他放下手上文件与小本本眼都没抬地说：让宣传部监管一下，从今天开始，所有媒体关于蓝藻的报道，都要经过市委宣教办审查。崔书记坐了下来，没有像往常那样要人主持一下再开会，他扫视了一下众人说：现在开会吧。哪个先说？
会议室里静静的，没人答腔。
崔书记往后一靠椅背，狠着腔问道：今天怎么啦？往常发言的积极性上哪儿去了？暴发蓝藻了，猝不及防是不是？话都不敢说啦！季秘书长，你先说。
季秘书长像早已准备好地张口就来：我市对金泉湖暴发水污染事件是有所预案的，但是来得这么凶猛，情况这么严重，准备还是不充分的……
说正题，说正题。崔书记摆了摆手。
季秘书长老练地一笑，继续道：根据会议记录，就在暴发这次严重的蓝藻危机之前，我市从来就没停过预防与治理金泉湖水环境的工作，就这月以来，各种有关治理蓝藻，提高湖水水质的研讨会、论证会、达标排放行动，就有十多回，据统计，近几年，尤其是今年以来，共搬迁、关闭了沿湖大大小小企业9380家，退渔还湖7万8千亩……
行了行了。说说现在的情况，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到底能不能在近期解决？说关键的。省里、中央都等着我们汇报呢。崔书记压住性子放下手中的笔说。
季秘书长立即又翻开一个本子说：自5月29日起，金泉湖蓝藻暴发到现在，不到八天时间，市里两个自来水厂水源全部污染，出现的恶臭水已经通过自来水管流向了全市所有人家，可以说已经断了800万人的生活饮用水，是一场影响全市的供水危机。经过一周的调水发水救急之后，已经逐步转入按量平价售水的阶段，目前市民情绪趋于稳定……
崔书记坐直了腰板打断地问：纯净水矿泉水供应情况足不足？市场乱不乱？有没有人提价转卖和扰乱市场？
这个还好。季秘书长不愧为老机关，老辣镇静。他瞄了一眼在座的与会人员接着说：目前，火车站、汽车站、机场、码头和城市广场也停止了免费供应，转向了正常的市场供应。政府各个相关部门组织得力，所有超市、大卖场、商店没有出现抬价哄抢现象，没有发现一起群体性事件的苗头，只是不能完全满足群众需求，还是按照应急措施在处理，每天限人限次限量供应。不过有一个情况非常好，就是周边城市支援的纯净水矿泉水很充足，仓库放不下，都堆在了露天。
那为什么不向市场多供应一些？缓解一下群众的需求？
这个嘛，要把握一下供给的节奏。季秘书长一字一句地回答：专家们预测说，这次蓝藻暴发与以往不同，以往一般十天左右，最多半个月即可消除，这一次情况特殊，一是天气持续暴热，持续干旱，没雨没风，没法子降温，二是蓝藻暴发量集中，量大繁殖快，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三是我们目前缺乏强有力的治理蓝藻的措施与办法……
到底多少天能恢复？
这个嘛，专家们预测说，如果我们措施得力的话，最少也得三十天以上，如果要是……
好了好了，那就先说说目前采取的措施吧。罗副市长，你来说说。
罗副市长拧开桌前的话筒，单刀直入地说道：我们目前主要采取“六大应急对策” 和“九大治污措施”。“六大应急对策”是……崔书记不耐烦地手一挥：说最关键的。
罗副市长立即改口道：最关键的，一是组织船只打捞蓝藻，强化处理自来水厂水质，二是控制蓝藻暴长的引江入湖新河道工程要立即开工。
那就赶紧组织实施啊。崔书记打断说。
主要是工程招标还没定下来……
那就赶紧定啊！崔书记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现在已经凌晨5点了，天马上就亮，蓝藻暴发不等人，我强调两点：第一，治理蓝藻，解决水厂水源，恢复自来水供应是当前压倒一切的重头任务，各个部门要密切配合，全力以赴组织全市人民积极配合，打一场“人民战争”！突出一个快字，快点见效，在保障方面，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解决800万人口的饮用水危机。第二点，相关部门单位要互相配合，把握舆论导向，搞好正面宣传，稳定社会秩序和老百姓情绪，组织部门要调动党员和基层支部力量，做深入细致的群众工作，宣传部牵头，工青妇等相关部门一起上，深入到群众当中去，多听群众意见，听牢骚也没关系，甚至骂娘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家态度要好，要诚恳，要以理服人，把工作做细做深做透做到家，告诉他们，相信党相信政府，蓝藻一定会治理好的，自来水一定会尽快恢复。总之，要做好危机应急事件的预案。散会。
崔书记说着就往外走。
罗副市长追上去问：那招标的事……
抓紧办。崔书记顿了一下：你们定吧。
这可是60亿的工程……
再大的工程，也要按规律办，按规矩办！
崔书记走了，罗副市长站在那儿发呆，他不知道这两个“双规”的具体尺度怎么把握！
蓝藻继续疯长着，水荒继续蔓延着。
市政府的权威与组织力量确实很大很强，一边是着手展开治理金泉湖蓝藻暴发；一边从周边乃至千里之外调来大量饮用水；城市各个主要通道上行驶着全是载水的长挂半挂汽车，成桶成箱的饮用水源源不断地涌进超市、商场，涌进单位、小区和大街小巷。尽管如此，市政府也只能解决每人每天的基本饮用水和一般用水，满足不了城市人对水的使用习惯和对水的需求。实事上，市政府的手段只控制住了各个供水点的供应量与价格，但，还是控制不了人们私底下议价的水的交易。
需求就是市场，需求就是生意。
只要每天去排队买上一桶水或者一箱水，就能赚到钱。虽说买水的数量被控制着，但毕竟能买到且能卖出去。水成了生意，成了来钱的路子。二狗子高兴地满脸开花，时不时哼着小曲，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城市的活路太好找了，城市的钱太好赚了。他反复地叨唠，天不亮就催着兄弟们去排队买水，然后私下加钱转手，尽管不如水荒头几天卖的价高价好，而且一天比一天卖得贱了低了，可是比起买入价格还是翻了倍，百分之百的利润啊，赚得会让人发疯的。
二狗子就有点赚得发疯了。
小七有好几天没参加买水卖水的行列了，当然没赚到水荒暴发的利润。这不是他不想赚这个钱，更不是他觉悟高遵纪守法，而是他毕竟来过这个城市，体验过城市的日子。凭他的经历与经验，多多少少领略到城市秩序与城市领导人的能量。这里不是一个小山村，才几百号几十号人，什么事情发生了都好解决；这里是城市，是生活着八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啊，断了水就如同断了生命的源头，不尽快解决，城市乱了是小事，不垮了才怪。
小七有知道，城市断水是大事，蓝藻很快会被治理，水荒也会很快过去，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具体怎么过去，什么时候过去，他不知道，反正会很快过去。他现在想的最多的是，水灾带来的灾难和水灾过去后的事情，而最最重要的就是，他和他的兄弟们怎么能找到一份工作，找到一个安身活命的地方，开始他们的城市生活，以及怎么成为一个城市人而永不回山村的梦想。
小七有收回了思路，在夜凉的地铺上躺了下来，透过漏天的窗子，望着闪烁的夜空，开始想明天的事，明天，一定到招聘市场和培训单位去转转了，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干干。
不转不知道，一转把小七有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他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头大大的，胸闷闷的，脚步轻飘飘像要摔倒，他赶紧扶住了路灯杆，稳住了自己。整座城市里，所有的招聘、用工、培训等等部门单位全都关了张，连报纸上招工的栏目里都只有应聘者而没有招聘单位的信息了。在原先的招聘招工场所的门外周围，他遇到前所未有的求职求工的人潮。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找工作的人，而且大都是刚刚下岗，刚刚失业的人群。
他在人群中穿挤着，断断续续听到人们的埋怨和议论，内容大都与蓝藻暴发有关。
蓝藻，蓝藻，到处谈论的都是蓝藻。
无论是求职部门、招聘场所，还是商场酒楼、车站码头、大街小巷、车上车下、工厂车间乃至机关大院等等人群所在；无论是上班下班、赶路谈闲，买卖东西，还是吃饭做生意，人们一开口说的准是蓝藻这个词儿。
“今天蓝藻又暴发了，知道嘛，湖上的蓝藻有多厚？有个记者亲眼看到一个农民工向金泉湖蓝藻水面上扔了块砖头，你猜怎么着？砖头在蓝藻水面上弹了几下，愣是没沉下去。”
“听说了没？市里请来了很多大专家，研究对付蓝藻。你猜猜专家们怎么着？咳，他们当着面大骂市领导，说蓝藻暴发为什么在你们市？根子就是你们过度过快的城市开发，过多地追求GDP增长，过多追求经济效益。你们在金泉湖周边搞了大片的开发区，办起那么多工厂公司，任意排放污染了金泉湖，不暴发蓝藻才怪！”
“你们自己看看金泉湖都成什么湖了？工业污染、农业污染、养殖污染、城市生活污染，金泉湖总氮和总磷早都严重超标，湖水极度富营养化，当然要暴发蓝藻啦。”
专家们唾沫横飞，砸得市领导们一声不吭。
喂，你看今天的晚报没？火箭发射车在湖边发射了三十多枚火箭弹，只下了一小会儿毛毛雨，连地皮都没湿。
一时间，蓝藻以及关于蓝藻的各种消息传闻充斥着整个城市，弥漫在这个城市人们的生活与活动中。
听着这些传闻与对话，小七有浑身起毛，他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到有点疼痛，其实是一种他说不清的恐惧。老实说，这些天小七有天天听到蓝藻这个字眼，也经历了蓝藻给这个城市带来的恐慌。他莫名地预感着即将到来的霉运，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也弄不懂蓝藻这个破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厉害？
眼镜，把那几篇蓝藻是什么鸟玩艺儿读给我听听。
眼镜翻出了一大堆有关蓝藻的报刊。
眼镜坐在小七有身旁，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蓝藻又称蓝绿藻，是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藻类植物。蓝藻在地球上出现距今35亿至33亿年前，现在已知1500多种，分布十分广泛，遍及世界各地，但主要为淡水蓝藻。蓝藻暴长会加剧水质恶化，对鱼类等水生动物，以及人、畜均有较大危害，严重时会造成鱼类的死亡，还有造成水体污染……
停停停。什么玩意听都听不懂。小七有不耐烦地：下一篇下一篇。
眼镜清了一下嗓子：汽车脏了，我们拿水洗；马路脏了，我们拿水洗；手脸脏了我们拿水洗。可是水脏了我们拿什么洗？……
不是这篇，是那篇，说治理蓝藻企业关闭的那篇。
眼镜边翻报纸堆说，别急嘛，马上就找到。眼镜清了清嗓子：蓝藻，可以说天天在减少，蓝藻带来的危机日益也在减轻。为了治理蓝藻，改善金泉湖水质，缓解水荒，已经关闭了九千多家沿湖企业和饭店……
明白了，这回明白了。
小七有终于明白了蓝藻给他和兄弟将带来什么样的霉运与灾难了。
小七有呆呆地望着天空，天空无云，干干的火火的，没有一丝下雨的兆头。
城市继续面临着蓝藻蔓延的灾难。
当人们在蓝藻暴发的灾难面前唉声叹气的时候，八方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唐朝却异常兴奋，他不是兴奋蓝藻暴发，而是蓝藻暴发后带来的大工程，大机遇。
唐朝对集团的高管层说：当一个灾难降临的时候，新的发展机遇也随之而来，就看你识不识得其中的机遇？就看你敢不敢下手，敢不敢真正去干！去搏！蓝藻是个坏事，那么多企业关闭了，那么多员工失业下岗了，还有经济增长、消费指数、财政税收、生活保障等等诸多重大问题都受到了影响与重创，就本公司而言，三家企业已经关闭，下岗转岗员工已超万人，直接损失已近亿元，但在治理蓝藻和恢复水源的过程中，又产生了诸多的工程与项目，这就是机遇，补回损失的机遇，反败为胜的机遇，发展发财的机遇！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句话是老子的名言，大家都会读都会背，但要真正地理解与运用，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现在，治理蓝藻的工程就是机遇，一定要把握住。唐朝在布置集团当前重点工作时强调说：当下，最重要的就是拿下政府治理蓝藻的两大重点工程，一是水源地生态清淤净化工程，二是引江入湖工程。重中之重是拿下引江入湖工程。唐朝顿了一下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市里已经选定三家议标单位，本集团排在前列，因此，要全力以赴拿下并顺利进场。
令唐朝意外的是，他的八方集团遇到了强劲的对手，是从南方的一个大都市来的。对手来头很大，很牛，誓要把“引江入湖”与“水源清淤净化”两项大工程收入囊中。
四
为了拿到这两个工程，唐朝早早回家吃饭洗澡睡觉，准备凌晨上山敬香拜佛，求佛祖求菩萨保佑他竞标成功。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每逢大事，他总要上山敬香拜佛。
唐朝下班前，接到银行郝行长的电话。郝行长劝他放弃这次竞标，并告诉他竞标对手后台强硬，并放出狠话，劝他不要硬拼。唐朝客气地应对了几句，挂了电话，他气得七窍生烟，把台子上一套大师紫砂茶具给砸得粉碎。他嘿嘿冷笑，吼叫自己不是吓大的，更不会放弃。
回到家中，年轻漂亮的妻子一头就扑了过来，妻子满脸恐惧哭诉：刚接到一个威胁电话，说只要你明天去竞标，我们的儿子就要小心了。
唐朝心头一震，都什么年代了，还跟我玩黑白道？对手到底是什么人？是那两家议标的企业吗？怎么敢这样公开地下黑手？再说了，就算你下得了黑手，阻止我拿下工程，在这块地盘上你干得下去吗？难道被你黑掉的对手就无动于衷，就无能为力？哼哼，强龙不压地头蛇，看来，这条过江龙忘了江湖规矩。
唐朝，你答应我，明天别去竞标。啊？
你害怕啦？
妻子点点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
唐朝不语，点上一支烟，继续思考着：对手究竟是谁呢？手法有点下三滥。老实说，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种黑标的事件了，至少对八方集团和他唐朝是这样。
我不管。我不能和儿子在恐惧中过日子，我更不能没有儿子。求你啦，唐朝……
唐朝极力地安慰妻子，他建议让儿子不要去上学，也不要东躲西藏，就和她呆在家中，以防万一，他多派几个保安人员来家里保护。他好容易才稳住妻子的情绪。总工程师薛副总就来电话向他请假，说自己的老妈病危，要马上去上海探望。
唐朝敏感地吼道：是不是有人也威胁你了？
薛副总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唐朝缓下口气对薛总说，他同意薛总请假不去竞标现场，但不准他去上海，并要求他在公司做好“引江入湖”工程的进场准备。
唐朝是金泉寺大香客，自号唐朝居士。与金泉寺住持、监院、僧值等大和尚非常亲密，就连寺内的不少僧人和小沙弥也非常熟悉，每次他来寺中敬香拜佛，大和尚小沙弥都围着他服务，奉为上上宾，他是大香客嘛，自然，他每次敬香拜佛的香火银子分量也是不菲。
唐朝的头炷香敬香日定的是每年的阴历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得道日。
敬烧头炷香，原本是有讲究的。到了某个吉祥之日，开始是谁来得早谁敬烧，后来就有人提前三天来排队，再后来，有人提前一星期，甚至一个月前就来寺中等候，所以就变成了谁耗的时间长谁烧头炷香。再后来，就有了变化，定了新规：香客提前对某个重要吉祥日晋献头炷香的帖子，由住持与监院等中层僧团，根据香客晋帖情况讨论后，决定谁来敬烧这个吉祥日的头炷香。头炷香的晋帖当然就更讲究了，要看身份地位、要看敬香的事情原委，要看帖子的文词文采，要看你平日对寺院敬香的虔诚与贡献大小，要看敬献的香火钱财的分量，名目不少，其实最重要的就一条，看谁的香火银子最厚重，谁来敬香敬得最多，谁对佛祖对菩萨最虔诚，谁就有可能获得某个吉祥日的头炷香了。
唐朝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向山上走来，他一步一个脚印，揣着对佛祖与菩萨的虔诚迈进了金泉寺的山门。
监院心明大和尚将他引入待客的西厢室里歇脚看茶。
唐朝奇怪的是今天的情形与以往不同，首先是没见着住持大和尚，其次是上上下下的僧人们一个也没露面，就监院心明大和尚一人给他引路入厢、让座、看茶。当然，监院心明大和尚也是寺院的二把手，级别也是一人之下众僧之上不算低。唐朝心底不满，却不敢表露出来。上山敬香是对佛和菩萨的敬意，不可有太多杂念，更不可积生邪思。他忍了一会儿，仍然不见住持大和尚，更不见安排他去敬香拜佛，实在熬不住正要脱口问原由，监院心明大和尚却先开口了。
心明大和尚略显歉意地说：唐施主，唐居士，今天的头炷香已经临时安排一位外乡人了。
唐朝一听急了，追问这个外乡人是谁？是什么时候预约的，是谁安排的？到底什么原由？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一连串的提问把监院心明问得直晃那颗肥肥的圆脑袋。
心明笑脸回道：唐施主，您别着急嘛。住持大和尚说了，今天的头炷香临时变了，下一个吉祥日一定给您安排，算是弥补。
唐朝烦躁地说：我不是要问下一个吉祥日的头炷香，也不是要问弥补的事，我是问是谁抢了我的头炷香？
心明温温和和地解释：这怎么能说是抢呢，唐居士，只是那外乡人对佛的敬意更加敬重更加迫切更加有缘而已。出家人不打诳语，此香客乃是从省城而来，是由上面临时安排，所以只好委屈唐居士了。请您相信，主持大和尚、贫僧，乃至全寺上下感知唐居士多年来对本寺敬意支持，没齿难忘，没齿难忘啊。今日之误乃是佛意，日后定给唐居士您补上。
唐朝起了个大早，却没赶上敬烧头炷香。
他气得浑身直抖，又不敢任意发火，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放大。他知道，在佛家寺院里，心诚是第一性的，敬畏是第一性的，服气是第一性的。他知晓其中的佛理，心存不满，也不能当着佛脸发牢骚，你岂敢得罪佛爷菩萨？他知道抢走他头炷香的真正目的，不是敬香，而是抢走他的风水，他的佛的神意。说白了，就是要抢走他将要到手的60亿标的的“引江入湖”工程啊。
真是对手未露面，狠拳已击心。
唐朝感受到一股强劲的无影无形的力道压迫着自己。
心明大和尚没有说出抢他佛意的对方是谁？但他已经深深感受到对方的势力与压迫了，对方就是他竞标的对手。这一点毫无疑问。今天，他本想敬香拜佛，祈求佛爷菩萨保佑的就是这个项目的竞标，图个神明相助。现在看来，又让对方占了先机，显然，对方是来者不善，来者力强啊。
唐朝歪歪倒倒起身下山，他不知道走的是哪条路，上的是哪条街，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敬香的事，想着“引江入湖”和“清淤”两大工程的事。现在，连头炷香都被人家占了，自己却不知道对手是谁，而对手对自己却了如指掌。
明争暗斗，一场竞标对决。
结局是唐朝还是拿到了一半工程，但他的儿子失踪了。
唐朝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如果他唐朝不进场施工，把工程让出来，一切都好说。
电话咔地挂了。唐朝与妻子面面相觑。
显然，蓝藻给唐朝带来了机遇，也带来了灾难。
蓝藻继续肆虐着市民。
蓝藻也把小七有们逼到绝境。
首先是，城市水荒的缓解和市场的管理，二狗子们的水生意宣告结束。
其次是，整个城市里到处都是下岗找不到活的人，小七有们也不例外，烂尾楼成了他们唯一的栖息之所。
小七有每次迈进烂尾楼时，都有一种感恩的感觉。幸亏有了烂尾楼，幸亏他小七有来过城市，幸亏他小七有知道烂尾楼可以安身，不然还真不知道在哪儿避风躲雨呢。
一连几天，倒霉的事不断地砸在小七有的头上。
先是小七有好不容易找到大表姐的单位，还知道大表姐是局长，不巧的是单位的人告诉他，大表姐去美国进修学习去了，说三个月后才能回来，断了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救命稻草；二是二狗子喝醉酒打伤了人进了派出所，连赔钱带罚款挤干了小七有们仅有的钱财，接下来就是眼镜病倒，高烧不退。没钱，医院不给治疗。小七有准备卖血救治眼镜，医院却下了班，说要等到明天。最糟糕的是，这个晚上眼镜昏迷了两次，再不吃药退烧可能撑不到天亮。小七有急得走投无路。
眼镜又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小七有、大朱又掐人中又人工呼吸地一阵折腾，哦的一声，眼镜又活了过来。
大朱忧心忡忡，对小七有说：七哥，眼镜怕是真的熬不过今夜了？
小七有没说话，脑子里闪现出那一片闪烁灯火的别墅，一个大胆的想法腾地冒了出来。
小七有带着二狗子来到花园别墅。
小七有对二狗子说：别墅里都是有钱人家，有钱人家里一般都会备上很多常用药，尤其是退烧消炎的药。还说，他大表姐家里就是。
二狗子一听急了，说小七有根本不是来找药而是来偷药的。
小七有说，就算是偷也是为了眼镜的命。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自己也不愿意去当贼，只怕眼镜挺不过这一夜。他找着理由说服二狗子，其实更是说服自己，只是偷点药，逮着了也没什么，偷药救人命嘛。他让二狗子把风，并交待说，要是我万一被逮着了，你一定要报警。
二狗子一听跳了起来，说：你疯了，做贼被捉还要自己去报警，那不是自己去找死吗？
小七有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万一，万一真的被人逮着了，被人打死了不值，还不如逮到公安局处理保条命呢。再说了，我偷药是为救人命，大不了关两天挨顿揍而已。
小七有说完一纵身翻过了花园别墅的院墙。
二狗子见小七有真的进去了，赶紧找了一棵大树爬了上去，他看着小七有真的像个贼似的弯着腰向一所没人居住的别墅潜去。
小七有潜到湖边一所黑灯的别墅院里，摸黑转了一圈，他终于推开了厨房的窗子。一爬进厨房就闻到了肉的香味，他借着窗外的灯光看到了台子上的烧鸡和叉烧。他顾不上考虑，抓起一块就吃了起来，他太饿了。他不敢开灯，却边吃边在厨房里翻找了起来。他打开大冰箱，看到里边全是吃的，有鸡有鸭有肉有火腿肠，还有牛奶和可乐。他拿了两只烧鸡和一大包火腿肠，还想多拿一些时，突然感觉不好。他顿了一下，赶紧关了冰箱。他埋怨自己只顾贪吃，却忘了冰箱有灯光。他蹲下身子静静地等了一小会儿，听听周围有没有动静。
别墅里里外外一片静寂。
小七有放心地站起身来，他意外地碰倒了一个小东西，赶紧伸手抓住，却是一个烟盒状的小手电筒。他试了一下，小手电虽小却很亮堂。他欣喜若狂，真是老天助我，他想，找药是不能开灯的，而这个小手电却能解决黑摸这个大问题。他忍不住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叉烧。真他妈的好吃，他饿的太久了，忍不住狼吞虎咽又吃了两块。
小七有用抹布包住手电然后扭亮，这也是他当年晚上没事，在宾馆看电影电视看来的细节，他再也没有想到，当年无聊消遣的经验今夜却派上了用场。他找到一个大塑料袋，然后快速装上烧鸡、叉烧、火腿肠。他提着鼓鼓的塑料袋，学着电影里潜入家中的贼们的样子，慢慢地，轻轻地推开了客厅的门。
小七有判断着，一般人家的药箱或者药柜都在客厅里。他在客厅里摸索了一圈，他没有发现药箱之类的物器，他打开客厅里的柜子，柜子里都是华丽贵重的衣服、服饰，小七有看都不看，一心想着赶紧找到药柜或者药抽屉，只要找到药立马就走人。
哗哗哗，他一连拉开几个柜子下面的抽屉。
突然满满一抽屉的药盒药瓶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兴奋得几乎要叫起来，他得意自己的判断，有钱人家果然是备足各类药品的。他用手电微弱的光线扫过抽屉里的药，想找到退烧和消炎药。他扫了半天，都没有看到退烧消炎的字样，原来，这抽屉里的药全是进口货，清一色的洋字码，小七有一个也不认识，更不知道应该拿哪一盒药。妈的，真是霉透了。小七有骂着站了起来，随即也产生了一个念头：把这些药全都拿走，回去慢慢找。他扫射了客厅一圈，想找一块桌布台布什么的，结果客厅里大大小小的台子上不是玻璃面就是花岗岩，没有放台布。小七有又走进了厨房，找到一把尖刀，吱吱地割下了一块落地窗的窗帘。
小七有把窗帘布铺在地上，搬起抽屉将里面的药全部都倒在了布上。妈的，回去慢慢找，我就不信这么多药里面没有退烧消炎药。他开始打包。这下眼镜有救了，说不定吃几片药就好了，自己和兄弟们也不用去卖血了。他打着包，想着将要到来的好事。突然，他的头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眼睛一黑，倒了下去。
五
小七有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张大约十岁男孩儿的脸。
男孩儿的眼睛也死死地盯着他，那样子好像在研读他。由于没有开灯，窗外飘进来昏暗的光线，使小七有没法一下子看清男孩儿的神情。
小七有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的手脚被反捆着，动弹不得。
你是谁？干嘛捆我？小七有问。
你眼睛瞎了，没看见我也是被捆着的。
小七有定了定眼神，果然看到男孩儿也是手脚被绑着。
男孩向小七有靠了靠，轻声地：你是谁？你是不是来救我的？
救你？笑话。我自己还不知道谁来救自己呢。小七有当然没说出口，他反盯着男孩儿问：你是谁？怎么也被捆着？
男孩失望地说：我被绑架了，已经第三天了。
小七有一惊：谁绑架你？
我不知道，好像是我老爸的仇人。
他们为什么绑架你？
男孩儿对小七有的问话更失望了，自言自语说：看来你什么都不懂。唉，老爸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小七有追问男孩儿，你老爸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些人为什么绑架你，而不绑架你老爸？
男孩儿觉得小七有有点傻，说话不着调，就闭上眼睛不说话。
小七有继续追问男孩儿到底为什么？男孩儿被问烦了就告诉小七有说，他老爸是这个城市里最有名的大企业家，是八方集团公司董事长，而且，还是远近有名的大慈善家，只要提到他老爸的名字，不要说本市，就在周边十多个城市也是没人不晓得的。男孩儿还告诉小七有，光是他老爸捐赠的山村小学中学就有几十个。
男孩儿说他老爸姓唐，叫唐朝。男孩儿说了半天，小七有对这个唐朝唐总裁没有任何反应。男孩儿很不满意，说他肯定是刚从外地来的农民工，否则怎么会不知道他老爸唐朝的名字呢？至于到底是什么人绑架自己，男孩儿说不清楚，但为什么绑他他知道。他告诉小七有，这伙人绑他，好像为了一个什么引江入湖的大工程，他们让他老爸把工程让给他们做，老爸没让，他们就绑了自己。男孩儿说着兴奋起来，又说，他们让我跟老爸通过电话了，老爸答应了给他们钱来换我。
男孩儿还在小七有耳边叨叨，继续说他与他老爸通话的事情，小七有的思绪却乱飞起来：坏啦，自己为了救眼镜的命，偷药偷到绑架者的窝里来了。他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
男孩儿用肩膀撞了撞小七有，问他有没有手机？刚问完就叹了口气又说，唉，有手机也没用，咱俩的手都捆着呢。
那你为什么不喊救命？
嘘。你小声点。那家伙听到了非杀了你我不可。
这里是小区呀，听到喊声会有人救咱的……
嘘。你真的找死啊。男孩儿机警地告诫说：是那些家伙规定的，只要我喊出声来，只要我老爸去报警，只要我老爸不给他们钱，他们就撕票！撕票你懂吗？就是杀了我。电视上都这么说的。
那你老爸为什么还不来救你呢？
嘘。你小点声，那家伙拉屎去了，当心听到了连累我。
男孩儿向四周看了看又说：谁说不救了？那家伙告诉我，说顶多明天就可以放我回家了，他们说他们只要钱不要命。哎，你到底是谁呀？你大半夜的来这儿干什么？
小七有不语。小七有真的不知道怎么对这男孩儿说。
男孩儿见小七有不吱声，自我判断地说：噢，你是不是卧底？对了，一般卧底的嘴都紧得很，对对对，你一定是我老爸派来的卧底，噢不，是公安局派来的卧底，是吧？男孩儿又兴奋起来。
小七有不想骗那男孩儿，也没心思骗他，但又不能说真话，即使说了真话他也未必相信自己，心想，这男孩儿肯定是电视剧电影看多了，满脑子都是警匪片的内容。他叹了一口气，随口说自己是外乡人刚刚到这个城里来打工的，没找到活干，饿了没钱买饭吃，看到窗子里有吃的，就拿了吃了几口，头上突然挨了一下，眼一黑就到你这儿了。
男孩儿不相信，说小七有是在编故事。男孩儿还想说什么，突然一束微弱的手电光照了进来。男孩儿赶紧缩到墙角，小七有也装着继续昏迷的样子。
手电光在小七有脸上照了几下，小七有忍着不动弹。
哗的一声，一盆水倒在了小七有的头顶上。小七有一个激灵。
他妈的，还装死呢？老子听你们说的够多的了。那家伙说着“啪啪啪”一连打了小七有七八个大耳刮子。
小七有睁开了眼睛瞪他。
瞪什么瞪？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来干嘛？那家伙站起来，用皮鞋狠狠地又踢又踹。
小七有哟哟哟地叫着，滚着。
说。来干嘛的？
你不都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了。你妈的。那家伙又是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打在小七有的脸上。
饿了找点吃的。
那这个是什么？那家伙说着把手上的药瓶子砸到了小七有的头顶上。
有个兄弟病了，发高烧，找点药退退烧。
你他妈这是找吗？这叫偷。你们这些民工就是这个样子，都不是好东西。饿了偷，病了偷，一有机会就下手偷。逮不着你们，你们就偷，逮着你们了，你们就说是拿？哼哼，不过也是呀，你们不偷不拿的怎么活呢？
那家伙直起身子，顺脚又踢了小七有一下。
听好了，小子。老子只要钱，不要命。只要你乖乖地听话，别出声，别碍事。等那小子爹的钱一到手，立马放了你们。
小七有咬住牙根说：哥，哥们，噢不，是大哥，大哥您行行好，积积德，您放心好了，你们的事儿，不关我的事儿。我向你发誓，我没看着，也没听着，我就是想弄点药救救我那快病死的兄弟。大哥，他高烧不退，真的快要死了，求您帮帮忙，您放了我吧，我那兄弟还等着药救命呢。
小七有央求着，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居然跪着给那家伙磕起头来。
“啪啪啪”一连几个耳刮子砸在小七有的脸上。
你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你听好了，你要是坏了爷爷的事，第一个就杀了你！那家伙斜眼瞪了一下男孩儿，又说：你妈的，还有你，你肯定是你老爸的野种，不然他怎么吞吞吐吐就是不给钱呢？
男孩儿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一声不吭地缩在墙角。
小七有发话了：大哥，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说的都是实话，要不，你不放我也行，你行行善，找个人给我那快死的兄弟送点药去，救他一命，他就住在东边不远的烂尾楼里……
“啪”，又是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接着，就是一块脏抹布塞到了小七有嘴里。
你以为老子是白痴啊……突然，那家伙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边说边向楼梯走去。
那家伙接着电话，突然发起火来，骂道：你问问他到底还要不要他儿子了！从3亿已经降到1亿8了，都快打对折了，他要是连这点损失费都不愿意认，老大非撕了他的票不可。什么？他老婆跟他闹翻了，让他掏钱救儿子，要不然就撞死在他面前，这就对了吗，这才是个好女人，虎毒不食子嘛，好好好，你向老大汇报，就1亿8，一分也不能少。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他姓唐的还真他妈的铁石心肠。好好好，我明白，让他跟他儿子再通一次电话。明白明白，不能超过五十秒。
那家伙关了手机，从衣兜里掏出另一只绿壳手机，摁了一个号码接通了说：姓唐的，不要以为娶个什么女人都能下儿子，而且还是个很聪明的儿子，1亿8是老大给你的最后数字……你不要装傻，你抢到的这个工程第一期就是30亿，后面还有二期三期，要做五年哪，你能赚多少？……嗯嗯嗯，这就对了吗，钱再多也不定生出个好儿子来。好的，只要你把钱打过去，我立马放了你儿子……你放心好了，我们是生意人，不是杀人犯！好好好，让你跟你儿子通个话，就现在，马上！
那家伙把手机放到男孩儿嘴边，说：告诉你亲老爸，赶紧打钱来救你。
男孩儿哭着腔喊道：老爸，老爸，快，快来救我呀！快呀……
啪。手机被那家伙关了。
那家伙又掏出一个红壳手机摁了一下，接着对手机说：听到声音了吧，活得好好的，你放心，他能吃能喝能睡，赶紧吧。明天我们老大见不到钱，就别怪兄弟们撕票！
二狗子在花园别墅外的一棵大树上把风，不知不觉眯着了。
一阵夜风把他吹醒了，他一惊，差点掉下树去。他赶紧抱紧大树干，向别墅望去，四周也静静的，只是天空被半个月亮照得明亮起来。
做贼的人最怕夜色明亮，最希望的当然是月黑风高了。
二狗子看别墅看自己看大树看得清晰了，突然害怕起来。他唰唰唰滑下大树，才想起偷药的小七有怎么到现还没来喊自己呢？肯定是没找着自己回去了，要不，就是被人逮着了……“啪”，二狗子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妈的，真是臭嘴。他宁可小七有不仗义自己回烂尾楼，也不愿意他被人逮着。他骂骂小七有，又骂骂自己，踩着明亮的月光，一摇三晃向烂尾楼走去。
二狗子回到烂尾楼，一听说小七有根本没回来，吓得一身冷汗，扭头就往花园别墅跑。大朱感觉不好，赶紧追了出去，问他怎么回事？二狗子喘着气说，小七有可能被人逮着了。大朱一听急了，拉着二狗子就向花园别墅奔去。
二狗子问大朱要不要报警。
大朱骂他脑子进屎了，说：七哥是去偷药当贼的，你报警，警察抓着了还不进局子坐大牢？二狗子手足无措，只埋怨自己大意了，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动静。总之，小七有进去了，就没再出来。肯定不是好事，说不定已经被人砍死了。
大朱叫他闭上臭嘴。说话间，二人到了花园别墅的大墙外面。
大朱让二狗子爬进别墅去探个动静，二狗子不敢去，大朱就火，说让你把风，你把人都给把丢了，现在你不去谁去？再说，你至少知道是哪个别墅吧。
二狗子觉得自己理亏，硬着头皮说去望望。
大朱把他托过院墙，叮嘱他千万不要进别墅，就在外面仔细探探，要是有情况先回来商量后再行动。
二狗子答应着，小腿打起颤来。
二狗子猫着腰刚要接近那幢别墅，轰的一阵声响，开来一辆小车。二狗子立即向后一倒，窝在了小树丛中里，躲过小车大灯的照射。
小车嘎地停在别墅前，从车里走下一个身材高大家伙，拎着大包，关了车门，进了别墅。
完蛋了。小七有肯定被人逮着了。
大块头进了别墅，上了二楼客厅，把大包往地上一掼说：姓唐的说天亮后就把钱划过去。老大说了，让我们俩看好了他的龟儿子，千万不能出事。
大块头走到小七有身边，用脚踹了踹道：还活着，我还以为被我砸死了呢。
小七有睁眼盯着他看，心想，原来自己是被这个大块头砸晕的。
大块头对那家伙说：老大说了，明天要是再拿不到钱就撕票！他看了一眼小七有又说，还有这小子，一块撕了！
这个，可是两条人命啊，有这个必要嘛……
废什么话？老大让我们别留下任何痕迹。
男孩儿听到大块头的话哭了起来。
小七有也惊出一身汗来。
最吃惊的是窗外的二狗子，别的话他没听清楚，撕票这两个字他听得铮亮。
二狗子逃出墙来，对大朱说：七哥被人逮着了，里边的人说，没钱就撕票！
撕票？大朱也紧张起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听到他们说，要把那个小子和七哥一块撕了。
大朱还是听不懂二狗子的描述，问他：哪个小子？谁呀？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什么绑票。赶紧吧，报警。
大朱还是不同意报警，他让二狗子把里面的情况，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又说了一遍。二狗子又说完了，大朱还真的害怕起来。他左右为难：就算是七哥在里面，报警吧，七哥偷药是贼，要坐大牢。不报警吧，万一真的被撕了什么票，那七哥的命就没了。
二狗子着急地催大朱赶紧报警，他还强调说，报警只是让七哥坐两天班房，不报警，没准可能丢了七哥的命。
大朱权衡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拉着二狗子就往烂尾楼跑。
二狗子一把扯住大朱，说他傻啊，不到派出所去报警，还回什么烂尾楼？
大朱说，别说还没决定报警，就是报也不能到派出所去报，你想想，要是公安问你为什么，你不说还好，一说连咱俩都扔进去了。
二狗子一怔，心想，这个大朱平时看着个高脸傻的，关键时刻精的跟鬼一样。于是，二狗子建议去电话亭打110。
大朱仍然犹豫地说：不行。这是大事，得大家伙讨论一下再说。
二狗子急了，一把挣脱大朱的手说：你怕死，我来报！
大朱发力抓住二狗子，愤怒地吼了一声：你敢！！
二狗子被大朱一吼，吓了一大跳。
六
花园别墅里，小七有缩在墙边，看着大块头与那家伙吃喝着，心里盘算着这两个歹徒的对话。尤其是撕票这个词儿在歹徒的嘴边和电话里说了好几遍了。撕票就是杀人，而且他们还要连自己一块杀掉。
此时的小七有只恨自己，恨自己没能耐，不能帮兄弟们在城市里打拼，恨自己没钱给快死的眼镜治病，恨自己没本事在城市里活人，更谈不上救人了。万一，这男孩儿的老爸就是不给钱，或者给晚了，他和这男孩就立马被这两个歹人撕了性命。结果真是这样，不是太冤了吗？
小七有七想八想，脑子清晰了起来。
人在世上活命奔事业，其实是不能有万一的，想想吧，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万一出现了，事情就完玩了。确切地说，万一就是失败。都失败了，你还谈什么万一呢？他想起好像在哪个报上看过这段话，当时并不理解，现在他忽然发现真的不能有万一了，这个万一一旦发生，男孩儿和他，小七有就真的一命归天了。
不能等死呀！他在心底叫唤着自己。
于是，小七有开始行动了，他悄悄挪动，将身子移向男孩儿。他悄悄撞醒了男孩儿，他向男孩儿示意，背过身去，把他嘴里的抹布拽出来。
男孩儿会意地背过身去，他的小手在黑暗中摸向小七有的嘴巴。
男孩儿的家中乱成一团。
男孩儿的妈妈，一个比他老爸年轻二十岁的漂亮女人，哭着喊着扯着跳着掼着家里的东西，她疯狂地大叫着，要自己的男人赶紧备钱，天一亮就给绑匪送去。
男孩儿的老爸不愧是大企业大集团的总裁，颇有大将风度，沉得住气，临危不乱。他左推右挡地劝说自己的女人，说：不是不给钱，也不是没有钱，只是他们要的钱太多了，财务部门一下子凑不齐啊，就是借贷也要等到明天上班找银行嘛。
男孩儿妈妈根本不相信，随口骂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狗男人在想什么？你少骗人！你就是疼你的钱！
男孩儿他老爸还是不急不躁，表现出极好的心理素质。
他吐了一口烟，轻声地对女人说：你别闹了，根本就没那些鬼事儿，再说了，我刚才已经答应他们，明天就划钱给他们，你放心好了，明天你一定会见到你儿子，噢不，是咱们儿子的。
男人说着站了起来，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窗帘，清晰的月光洒进屋来。
你看看这月光有多好，咱儿子肯定不会有事的。
男孩儿妈妈奇怪地看着男人那无比镇定的样子，吼道：不对，你是不是又做鬼事了？
别瞎想了，儿子肯定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不，向老天起誓。
不对，我有种感觉，你是不是报警了？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我提醒你，不，是警告你，那些绑匪可是心狠手辣的，说得出就干得出！
知道知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狗屁！你要是报了警，那咱儿子可真的没命了。
男人转过身来，搂着女人的肩头：你放心，咱们儿子绝不会有事的。
女人似在自语地说：要是儿子没了，我就拿刀戳了你，然后戳自己。
女人说着，居然抓起桌上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在男人的脸前和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着。
男人看了，不劝不阻。他不急不躁地走到女人跟前，慢慢夺过水果刀。
男人说：这个刀是杀不死人的。你要是再闹，我就不陪你了！男人的话音没落，嗵的一声响，几个公安警察闯进门来。
警察第一句话就说：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唐总您儿子有消息了。
男孩儿妈妈一听儿子有消息了，上前拽着警察就问她儿子在哪儿？死了还是活着？
警察赶紧说：活着，活着。我们已经把他们全包围了。
警察又催道：唐总，我们局长已经亲自带人去营救您儿子了，他请您也赶紧到现场去。
男人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对警察说了声你们辛苦了。然后转向女人说：看看，马上就没事了，跟我走吧，去接你的宝贝儿子。
女人眼睛直了，她一把揪住男人的头发叫道：你不是说没报警吗？你疯了吗，你儿子在人家手里呀！你这哪是救儿子？你是要杀你儿子呀！她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唐朝正要解释，警察抢口道：是一个匿名电话报的警。
唐朝抱起女人说：别闹别闹嘛，看看，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再说了，出了这么大事儿，不依靠政府，不依靠公安，不依靠法律依靠谁？
男孩儿妈妈被他老爸连拖带拉地上了警车。
警车拉着呜呜的笛鸣，开进了深夜的街道。
花园别墅的楼上，大块头和那家伙呼噜起来。
小七有觉得逃生的机会来了，他示意男孩儿转过身去，把捆着的手递给自己。小七有的手摸到了男孩儿手腕上的绳子，摸到了绳头死结。他用力地抠着绳结，抠了几十下，绳结终于松动了。不一会儿，男孩儿的绳子解开了。
男孩儿边解小七有捆手的绳子，边兴奋地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卧底吧。
小七有说自己什么都不是，让他别胡扯，赶紧解开绳子。
男孩儿继续兴奋地说：你不是卧底？怪了，那他们那么打你踢你，你怎么没喊救命？叔叔，别瞒了，你一定是卧底，一定是个身怀绝技的卧底。
我真的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想找点药救我兄弟的命。哎哎呀，你快点啊。
男孩儿还处在兴奋之中，边抠绳头边说：还有你磕头求人的样子太好玩了，太厉害了，太精彩了，跟电影里的卧底演得一模一样，那家伙差点就上了你的当。嘿嘿，特别是你让那家伙给你的兄弟送药，是想骗他把绑架我的信息传出去，然后派人来包抄是不是？
我真的不是什么卧底，我就是来找点药，救我兄弟命的。他特别把偷药说成找药。哎呀，你赶紧解绳呀，他们要是醒了就走不了了。
绳头终于解开了，小七有活动了一下捆麻的手，赶紧解开捆在自己脚上的绳子。男孩儿不愿意了，说警察应该先救人质。他让小七有先解他脚上的绳子。
小七有没理会他，三下二下解开了自己脚上的绳子，然后才解开男孩儿脚上的绳子。他舒了一口气，刚刚一站起，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原来他的腿被捆麻了。男孩儿急于逃脱，夺门就往外窜。不料，啪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把他绊倒在地。
响声惊醒了那家伙，他拿抓起桌上的手电就照，电光一下子就照到小七有的脸。小七有赶紧装着被捆的样子。电光又移到了正在爬起来的男孩儿。那家伙一惊，蹭地窜了上去，一把摁住了男孩儿。
那家伙嘴里骂道，你妈的，小狗日的，还想跑？
小七有想都没想，窜到茶几边，一手抓起一只啤酒瓶子，对着那家伙的头左右开弓，嘭嘭两响，那家伙应声倒下。但，砸碎的啤酒瓶声惊醒了大块头。
大块头一跃而起，一个飞步挡住二楼客厅大门。
小七有刚刚打倒那家伙，手中还握着砸碎的啤酒瓶，他心中腾起一股逃生拼命的勇气，拿着尖利的破啤酒瓶，大吼一声，向大块头冲了过去。他以为他手拿锋利的破酒瓶子，加上一声大吼，大块头肯定会让路。没想到大块头不知是没看清楚，还是根本不在乎，愣愣地硬挡着他。
破碎啤酒瓶的尖利和小七有拼命的一击，还是起了效果。
被刺中的大块头疼得啊啊地怪叫着退到了门墙边。
小七有不敢松劲，死死地抵住大块头，扭头对男孩儿喊道：快跑啊！
男孩儿从惊恐中醒来，夺门向楼下跑去。
大块头忍着受伤的疼痛，双手抓住小七有的肩膀，狂吼一声，把小七有拎飞起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大块头扭头奔下楼梯去追男孩儿。
小七有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邪劲，从地上一跃而起，箭步追赶大块头。
大块头伸手去抓刚下楼梯的男孩儿，小七有一个鱼跃扑倒了大块头，他双手扯着抱着大块头，大喊着：快跑！快跑，快去报警啊！
大块头被小七有抱住了腿，没抓着男孩儿。
男孩儿咚咚地跑下楼梯。
大块头急了，抓住小七有的头发，连扯带撕想脱身，他还拖着小七有向楼梯口挪了几步。
小七有紧紧地抱死他的小腿。
大块头暴怒起来，抡起拳头巴掌，往小七有头上脸上身上就是一通狂砸。小七有的血，立即喷得满脸满头满胸。令大块头发急的是，无论他怎么打，怎么甩，都甩不掉抱他腿的小七有。
眼看男孩儿要冲出楼下大门了，大块头又是一顿狂砸，嘴里还大骂：老子砸死你，砸死你，看你松不松手！小七有知道，只要自己松了手，大块头追回了男孩儿，男孩死了，他也活不成。于是，他抱定一个死拼的信念，就是真的砸死了也不松手。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拼命这两字的真正含义，拼命就是拼死！不是死了就是活！小七有不想死，他为自己能够活拼命了。
小七有死抱住大块头的小腿，绷住浑身气力，任凭大块头雨点般的拳砸掌劈。
大块头边暴打小七有，边向楼梯口挪去，不料，他一脚踏空，带着小七有一起滚下楼梯。
奇怪的是滚下楼梯后，二人居然还是没有分开。
小七有仍旧死抱住大块头的小腿。大块头气得发了疯，他不再想脱身去追男孩儿了，他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左一拳右一掌地狂砸着。
小七有被打得头破脸裂，鲜血溅起。
小七有心想这回自己死定了。
小七有没死定也没死透，可他确实被大块头打到昏厥的地界了。
他被大块头的大拳头砸得头涨脑破，眼冒金花，鼻孔穿血，耳鼓欲裂，浑身松软，许是被打得过重了，他几乎失去了疼痛的知觉。恍惚中，他感到大块头的拳头不如方才有力了，他忽然升腾起一个奇异想法来，他想：你打吧，打吧，我的身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你尽管使出你的绝杀，老子就是不放，看你能打到什么地界去？这么一念叨，小七有还真的不感到疼了，甚至没了感觉。他又在心中不停地念叨：老子就是不放手，抱死你，缠死你，累死你！我倒要看看谁先死去？哼哼，打呀，打呀。奶奶，是你先累死还我被先打死？他想到这儿想笑，当然他笑不起来，就是笑起来也看不清他的笑，他满头满脸全是血，鲜鲜的、浓浓的血。但，他还是想起了村上那个杀猪马二爷的下场。那年，马二爷要杀牛，人家劝他说，杀猪和杀牛不一样，劝他不要杀牛。马二爷当爷当惯了，牛气不听劝，提着刀就去杀牛，结果牛淌了一大汪子血没死，马二爷没淌一滴血却死了，是活活给累死的。
大块头的拳头越砸越猛，越砸越狠，越砸越重，血都溅到他自己脸上了，可小七有却觉得他的拳头越来越飘，越来越不如先前有劲，都快像女人的粉拳了，软软的、绵绵的。接着，一点也没有拳头砸自己的感觉了。肯定是大块头累了，他快累死了，小七有想着想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果然，小七有没有死，他终于活了过来。
大块头也正如小七有想的那样，快先死了，至少离死不远了。
小七有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大照片和一张大报纸。报纸上印着自己的名字，又大又醒目，还说自己是什么见义勇为的英雄。
自己怎么会是英雄呢？自己好像是去偷药的呀……
小七有努力地回忆自己先前的经历，翻来倒去地看报纸。报上的确印着自己的照片和名字，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相信手上的报纸，他看了又看，突然门响了，他一惊，抬头看到一个人向他走来。
来人是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
小七有惊呆住了。
小七有盯住警察，他的手恐慌地抖动起来，报纸都被抖得哗哗直响。
这是我拍摄的现场照片。记者指着报纸。
照片上的小七有死抱住一条腿，满脸满头满胸都是鲜红浓烈的血，他的头上正砸着一只带血的大拳头。
照片拍得很有视觉冲击力，让人看了有一种既恐怖，又敬畏的感受。连小七有自己看了后，都从心底生出一种敬佩和感动。
那个被打的满脸开花、满头是血的人是他小七有吗？他小七有怎么会这么勇敢？怎么会这么能拼命？怎么经得住大拳头的狂砸？
他甚至怀疑那照片上，被暴打的根本不是自己，事实上也看不清那张血糊糊的脸是谁。
一位姓陈的记者骄傲地指着照片说，这照片是他的现场抓拍的。照片上的人，确确实实就是你小七有。
小七有看着照片，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当时的情景，更想不起自己挨了多少拳、踢了多少脚。当然，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抱得那么紧，抱得那么不要命，被打昏死过去，还紧紧抱住大块头的腿不放手。
他拿报纸的手颤抖着，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英勇，那么不要命。
陈记者告诉他，那天，公安局接到你朋友的报警后，立即组织力量包抄了湖边花园别墅。当局长命令特警小分队，摸黑向21号别墅发起攻击时，别墅的大门突然开了，人质，就是那个男孩儿，大喊着救命冲了出来。嘿嘿，陈记者干笑了两声又说，当自己和特警小分队冲进别墅时，就看到大块头正在客厅里，用拳头狂砸你的头呢。嘿嘿，我当场啪啪啪，抓拍到一组现场镜头。陈记者指着报纸说，看看，头版头条，图文并茂。喂，你现在可是见义勇为的市民大英雄了！你再看看这个，这可是通栏大标题啊。
陈记者把一摞报纸递到小七有手中。
小七有不懂什么叫通栏，为什么要强调是通栏，但他的确看到报纸上一行满满当当的大字：舍命擒拿歹徒，勇救被绑儿童。一条粗杠后面是：新市民金玉有见义勇为解救被绑儿童纪实。
陈记者滔滔不绝。
小七有懵懵懂懂地听着，努力地回忆自己到底都干了什么？他的头还有些晕乎，耳朵里嗡嗡地叫着，一时还真的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记者掏出录音笔说：小金同志，你知道你挨了绑匪多少拳脚吗？肯定不知道，对吧？
小七有本能地摇了摇头。
陈记者接着：告诉你，医生检查的结果是，你全身上下一共有一百八十七处被暴打的伤痕，你耳朵被撕烂一只，脸被抓烂五处，鼻骨、锁骨被绑匪打断三处，可是你就是死抱住绑匪不放手，你说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小七有经陈记者这么一提，本来麻木的伤身突然被激活似的一颤，浑身疼痛起来，他赶紧摸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脸，自己的锁骨胸部腹腔……在一阵阵疼痛之中，他努力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许多领导和同志们，哎对了，还有被你解救的男孩儿和他的父母，以及你的那几个哥们都来看你好几回了。
小七有似乎想起了一些碎片式的情形：
是个黑夜，自己翻墙爬进了别墅花园，然后，爬进了靠湖边一幢别墅里，好像偷吃了一条烧鸡腿，然后，溜进别墅的客厅找药，撕了一块大窗帘，然后自己被打昏，被绑起来，见到那个被绑架的男孩儿，再然后，自己用啤酒瓶砸碎歹徒脑袋，不知道砸死了没有？还有，自己死抱住的那条腿，拳头暴砸在脑袋上，对了，还有那男孩喊着冲向门外……
碎片一点点回放连接，渐渐清晰起来。
那个男孩儿怎么样了？
小七有自语地问道。
太好了。见义勇为的新市民小金同志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怎么样？而是关切地问被解救的人质怎么样了？这是一种何等崇高的英雄境界啊。
陈记者称赞着，脸上浮满笑意。
小七有没听懂他说什么，也不知道陈记者在做录音采访。他抬眼看着记者又问了一句：那个男孩儿没事吧？
他的话音刚落下，病房门嗵地被推开了。男孩儿冲到他床前，大声对他说，我好着呢。叔叔。
男孩儿递过一捧鲜花给小七有。
男孩儿笑眯眯地说：叔叔，我说你是卧底吧，你还不承认。警察叔叔都说了，你是非常非常勇敢的卧底，你是最棒最棒的卧底。他们说，你为了救我，歹徒把你打成了血人，你都没松手。
小七有看着男孩儿兴奋的样子，眼前浮现出自己与歹徒拼命搏斗的细节。他笑了笑，握起男孩儿的手，怯意而诚恳地说：我真的不是卧底，我真的是去找药救人的。
不知何时，男孩儿的妈妈，一个长得像演员又像名模的时尚女人，笑吟吟地站在男孩儿的身后，盯着他笑。
小七有赶紧把视线移开。
男孩儿妈妈立即伸出长得像小葱一样细嫩的手握住了小七有受伤的手。
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小金兄弟，为了救我儿子，让你受大累了。
她摇晃着小七有的伤手，有点动情，眼眶湿润地要掉眼泪。
小七有握着像棉花一样软嫩的小手，不知说什么？他微微又笑了笑。
男孩儿妈妈抽回了小嫩手，从时尚小包里拿出一叠没有开封的百元大钞，迅速地往小七有枕头下面一掖。说：一点点意思，营养营养，你千万不要推辞，你救了我儿子的命，你的大恩不是钱可以表示的，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
小七有红着脸推辞着，被男孩儿妈妈的手摁住了。
你要是不收下，就是骂我了。小金同志，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这只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以后我会慢慢重谢你的。
男孩儿妈妈的语调与神情真诚到了极点。
小七有还想推辞，可不知道说什么话。突然，他眼前光线一暗，一个满面红光，福态四射的男人拨开了男孩儿妈妈。
男人一把抓住小七有的手，用力地握着摇晃着。
男人大声地笑着说：哎呀呀，小金同志啊，我想对你说的是，你将成为我们八方集团最优秀的员工，成为我们八方集团三万员工的学习榜样。来来来，给我跟小金同志照个相。
男人说着把身子一侧，早已等候好的摄影师一连摁了几下。
小七有被闪光灯闪得一惊，本能地把手往回抽。不想，那男人握得太紧，居然没能抽回。
男人继续唱着主角，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八方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著名企业家和慈善家，他姓唐，叫唐朝。他介绍说，他是男孩儿的老爸，漂亮女人的老公，他小七有未来的公司老板。
小七有笑着脸望着他，端详着他的长相、表情、风度与和蔼可亲的语言。他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开朗率直，大度大方，一副大领导、大派头的大老板，跟在电话里与歹徒为儿子的性命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施计耍赖的那个男人相提并论。
小七有抓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怀疑自己是不是幻觉。
唐总裁拍了拍小七有的肩膀说：放心养病吧，你的医疗费、营养费、补助奖励都给你弄好了，你将享受本集团最高待遇。等你伤养好了，就到我们集团来上班，至于干什么工作，到时候你可以选择嘛。
小七有觉得肩膀被他拍得生疼，是真的，不是幻觉。
七
小七有笑对唐总裁，连说几个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要说谢，是我们要谢你才对。
对对对，应该谢你。男孩儿妈妈插嘴道。
小七有看着唐总裁，总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七有终于想起了，那是在蓝藻暴发初期，在火车站广场上，免费发放矿泉水的那个大老板。
唐，唐总，我们见过的……
噢。在哪儿？
就是在车站广场上，您给那个摔倒的女人发了水后，又给我发了水，你还说，再缺水也不能缺了我们外地人的水……
唐总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连说，对对对，缘分缘分，缘分啊。
唐总还想说什么，陈记者对他咬了个耳朵。
他更高兴地说：哎呀呀，太好了，都惊动市委一把手崔书记了。小金同志，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不，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哎，对了，你是我们八方集团的荣誉呀。
唐总正说着，一行领导人鱼贯而入。
一位身材高大，一副北方身形与气度的领导人笑呵呵地握住小七有的伤手。旁边一位穿警服的中年干部介绍说：小金同志，市委崔书记来看望你了。
崔书记握住小七有的手坐在床沿上。
他亲切问候小七有伤愈的情况，身体感觉如何，家乡哪里，以及来本市参加城市建设有几年了等等问题。
小七有从来没见过市委大领导的真人真貌，连县长的真人真貌也没见过，现在，他被一位大城市的市委书记握手问话，浑身紧张，满头冒汗，脑袋嗡嗡直响。他竖起耳朵听着崔书记说话，他频频头点，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他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啊啊呵呵的回应声。其实他根本就没听清，也不明白，崔书记在跟他说些什么。好在，崔书记很有经验，表现出大城市大领导的风度，人家只管自己问，自己说，自己解释，小七有回不回答并不影响记者摄像和录音。
崔书记问着说着就说到了正题，他说，他看到小七有与歹徒拼死作斗争的照片非常震撼，照片真实感人。他认为小七有充分表现了新市民，对城市综合治理、平安建设作出的牺牲与表率；充分展现了新市民，对维护新家园、平安稳定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充分体现了新时期的新精神、新风貌和新城市精神。他当即指示在场的有关部门，尤其是宣传部门、新闻单位一定要宣传好这个新市民的典型，要按重大典型来策划来宣传，要围绕他刚才说的三个“充分”，展开一轮学习实践活动。
崔书记说着指着小七有的脸说：你们都要记住这张新市民的脸，也要让全市群众都要记住这张脸。
崔书记对公安局长说，像这样为城市综合治理和平安建设，作出突出贡献的新市民典型，要享受特别新市民待遇。
唐总带头鼓起掌来。
他连声说，感谢市委领导的关怀，并当场还向市委崔书记表态说，他们八方集团一定要为市里多作贡献，他还贴近市委崔书记说，他们今年上交的税费争取突破6个亿。
崔书记听了很高兴，也用力地握住唐总的手说：很好很好。你们八方集团真是年年都有进步啊，不过，步子还可以再大一些哦。
唐总热切点着头，一连说了几个是是是。
崔书记与唐总裁说着笑着，就离开了小七有的病房，那情形甚是亲近。
小七有觉得这个崔书记太了不起了，一个大城市的市委书记与一个企业家亲近得像兄弟，那情形真的让人分不清他们谁是官谁是民了。最让小七有感动的是，这么大的市委书记，居然跑到医院来看望一个农民工，一个外乡人，还现场办公解决了他想都不敢想的城市户口问题。他觉得崔书记太伟大了，而自己太渺小了，虽说自己歪打正着救了一个被绑架的人质，当了一回英雄，这一点点贡献与崔书记给他的奖励、待遇相比太微不足道了。他感受到了城市的温暖，感受到城市的情感与热情，感受到城市里大官的风度与亲民作风。
他忽然有了一种城市市民感觉，特别地自豪，特别地惬意。
小七有忍不住把与崔书记握过的手，抬在眼前，晃了又晃，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好像也贵重起来。
市委崔书记一行和唐总等人陆续离去，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小七有紧张的心情松了一松，他抹了一把挂在太阳穴上的汗珠，刚准备喘口气。忽地，一大拨媒体记者涌了进来。
记者们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录音的录音，记录的记录，各式各样的采访提问扑面而来。
小七有的头“嗡”地大了，汗珠子又爬满了额头和脸庞。
在记者们连珠炮式的发问采访中，小七有的脑袋像要爆了一样，他听不清，也听不懂那些问话，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回答哪一个问话，也不知道，哪一句问话是他必须回答的。面对这些热情洋溢的采访，乱七八糟的提问，小七有撑着笑脸，频频点头，嗯嗯啊啊地应对着，这是陈记者教他的法子。
这一招果然灵验，乱哄哄的采访提问，很快就安然有序起来。
陈记者还告诉他说，这一招是有说道的，叫：你提你的问，我回我的答。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采访实际效果却是殊途同归。
小七有听不懂，就请教陈记者。
陈记者老练地说出其中真谛。
他说：这种集体采访，其实就是一种热情，一个气氛，要采访的题目、内容、精神提炼包括重要提法与标题，以及上级领导对此次采访报道的档次、规格、定位、新闻通稿等早已定好，有的媒体甚至连版面和节目时段都已安排妥当，就等着见面的现场气氛和感受。
陈记者一番话，说得精彩精道，但，对小七有而言如同天书，他一窍不通，但他信。
在和谐有序的采访中，记者们一一追问：
你是如何发现绑匪踪迹的？
你是如何与绑匪周旋的？
又是如何将绑架的情形密报给公安局的？
在记者们热情的提问下，小七有激动起来，他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真实情形：
小七有说，他的兄弟眼镜病得快死了，高烧烧得口吐白沫，几近昏迷，他怕我的兄弟眼镜发高烧，眼看撑不到天明就没了命，于是，我就趁着天黑，潜到湖边花园别墅里，想找点退烧消炎药救活眼镜。结果，我进到别墅后，吃了烧鸡，刚找到药准备走时，被绑匪一棍子打晕了。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被绑架的人质那个小男孩儿和绑匪……
小七有没说完，众记者都大笑起来。
众记者都说小七有搞笑搞幽默，真是可爱至极。尤其是那个到现场拍照的陈记者说小七有真是有才，搞的幽默还是国际流行的黑色幽默。
小七有听不懂什么叫黑色幽默，对众记者的各种反应，连连解释说，自己讲得全是真实情况，还强调说，自己说是去找药，其实就是偷药，他顺便说出了他爬进窗子里偷吃了烧鸡的细节，以及自己并不像报上说的那么勇敢，自己曾经还向绑匪磕头求饶的过程。结果，他越是解释，越是述说某些真实生动的细节，众记者们越是大笑不止，越是不相信他说的。
小七有急得直摆手，不停地大声解释，不停地回述自己与男孩儿跟绑匪搏斗的场景。众记者听着笑着，都说他小七有特会讲故事，应该去做电视或者电台的主持人。电视台的记者当场还真的表示，要请小七有去他们演播室，开一个农民工，不，应该是新市民讲故事栏目。
正当小七有招架不住之时，陈记者挡住众人乱问解了围。
陈记者向大家摆了摆手，表情严肃地对众记者说：各位同仁老师，各位同仁兄弟姐妹们，金玉有同志是市委、市政府交给我们宣传报道的重大典型，大家今天已经采访了，也见识了，金玉有同志是个胆大心细，机敏过人，智慧幽默且执着勇敢，不畏强暴的英雄。他身上闪现着我们这个新时代最需要的大无畏、大无私、不怕牺牲的精神，尤其是当我冲进去的那一刻，就被他的英雄壮举震撼了。他满头满脸，浑身上下都是血，那个绑匪比他高出一头，横出一肩，那拳头像个小足球，发疯似的向他狂砸。可是，我们的小金同志，就是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嘴里还对我们的人质男孩儿喊着，快跑，快报警！为我们解救人质争取了时间，赢得了胜利。
他说着，拿出了三张原版大照片，向大家展示着又说：这就是真实情景，绝对的现场抢拍。
众记者看到三张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上，血飞四溅，一只拳头，一张脸几乎被血水浸泡，小七有拼命的神情，玩命的姿态，确实有一种震撼人、感动人的冲击力。
这是一组新闻照片，更像是一组艺术照片。
记者们看呆了。
陈记者嗯了一声又说：各位各位，写作拍摄做节目，我们还是老规矩，采访有自由、写稿有文德、发表有纪律。别乱提问题，也别乱写稿，否则就是废稿子。挣不到工分，拿不到钱，还要挨批评。他顿了一下又说：这次报道尤其严格，局宣传处交待了，大家把稿子、片子、节目弄好了，交到宣传处统一审定，统一安排发表播出。
八
众人散去，病房里安静下来。
陈记者笑笑地坐在小七有的床边。
他剥了一个桔子递给小七有说：小金同志，我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写稿拍摄做节目，各人有自由，但是，发表播出是有纪律的。所以，我也要郑重地提醒你，对你的采访，是他们的自由，但，你怎么回答采访者，也是有纪律的。从今天开始，往后还有一些系列的采访报道，还有，前来看望你的亲戚朋友老乡等等，问到一些敏感问题，你都要统一口径，要与我们的典型宣传一致起来。
小七有呆呆地看着陈记者。
陈记者问他明白了没有？他老实地说，自己一点也不明白，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记者的提问，现在这么一说，回答采访人的提问还有许多纪律，自己就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小七有心慌起来，他压根弄不清哪些是纪律，哪些不是纪律。他一无所知，他恳求陈记者，不要再安排什么采访了。他说，他的伤一好，马上就要去找活干挣饭吃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自己其实不是什么英雄，也没什么值得采访宣传的，他不能总待在病房里，更不能再接受什么采访答记者问了。
陈记者听着笑了起来。
他称赞小七有真实诚实，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这样的人，好交流也好指导，更好宣传。他首先批了小七有几句，说他这种思想要不得，连苗头都不能冒出来。他告诫小七有：你已经是典型了，就要把典型这个路走下去，走好了。这对你的成长进步，以及在城市里发展有很大的帮助。
陈记者老成地点上烟，然后慢慢地又说：至于怎么对付采访提问嘛，这个好办。你只要按照我替你整理的口径，噢，不叫口径，叫稿子吧，这样好理解。一句话，照着稿子的意思说就行了，碰到敏感的问题，你就不回答，笑着脸，嗯嗯哈哈，以不变应万变。再不，你就说一个其他的事情，绝不正面回答他们提的古怪问题。
小七有认真听着，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
陈记者接下来告诉他，要这样描述破获制服绑匪案的经过。他比划着带着表演的口吻说：你要这样说，你那天确实是准备去找点药，为你发烧的同乡治病。但是，当你走到湖边花园别墅附近时，你发现了一辆怪异的小车。啊？你要这样描述，比如，小车擦到了你，把你带了一个跟头，你爬起来要找他们理论一下，可你突然看到，大块头那把长刀或者铁棍之类的凶器；比如，你发现他的车里放了许多吃的用的东西，总之不正常的样子；再比如，大块头发现了你在看他，就骂你，看他妈的看什么看？言语动作粗鲁，凶相泄露；如此情景，你对小车和大块头产生了怀疑。于是，你就尾随大块头的小车，到了湖边花园别墅，小车开了进去，你进不去，你就翻墙头爬了进去。然后，你就潜到别墅窗边，发现了别墅里有个男孩儿被绑架了；再然后，你为了进一步摸清情况，就潜进了别墅里，结果被绑匪发现，他们打晕了你。再后来的故事，就是你如何鼓励男孩儿要坚持到底，如何与绑匪周旋软抗，甚至不惜装孬求饶，挨打装熊，为营救人质争取了时间等等；接下来，你就想办法向你在外面的同乡，噢对了，就是那个叫二什么的二狗子，对，二狗子，向他发出别墅里有绑架人质的报警信号……
我没发什么信号，再说当时，我们被绑着，也没法子发信号啊！还有，二狗子他本来就是在外面替我把风的，我想，他一定是看我老没出去，怀疑我出事了，就报警了……
停停停！陈记者有点生气地打断小七有。
他严肃地说：小金同志，现在，我是导演，你是演员，你懂不懂？啊，你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说法来说。懂了吧？你要记住，你千万不能说，你那个二狗子在外面把风，要说接应。对，你刚才说什么？二狗子看你老没出去就报了警，是吧？这个思路很好，这就是接应的暗号，接应这个词很关键，记住啊！
小七有点着头，说自己记是记住了，也懂了，就是编瞎话。当然，他说得声音很低，陈记者没听到。
陈记者清了清嗓子说：再往后，就好说了。你就把你怎么怎么与绑匪搏斗的壮举生动地说一遍，一直说到你抱死大块头的腿，任凭暴打也不丢手，直到你晕过去不省人事就行了。剩下的故事，与精彩场面，由我和那个男孩儿来说，再剩下的，就让人质的父母来说，对了，还有绑匪的坦白交待。
绑匪的交待也能宣传？
小七有奇怪地问道。
当然能啦。你知道瘦子怎么评价你吗？
小七有摇摇头。
瘦子说，你机敏过人，企图骗他们放了你，然后去报警。他还说，就是你不断地装孬种，才让他们失去警惕性，才被你救人质得了手。听听，这种口供不用加工都是很好的宣传素材。嘿嘿，你知道大块头怎么交待的吗？
小七有仍然摇摇头。
那就更精彩了。嘿嘿。那家伙说，他打过很多人，你是他遇到的最强硬的汉子。他说，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不要命的人。打的他都打不动了，你就是不放手。他还说，他佩服你，噢不，是服了你。看看，这什么词儿，是一种不怕强暴，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啊。
小七有听呆住。他不知道那些害人的绑匪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现在，你明白你是什么人了吧？下面，我设计，你跟牌。就是我教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陈记者说完，对小七有认真地导演了好几遍，起身走人。
他临走时，塞给小七有一篇早已写好的稿子，说是答记者采访的主要内容、说法、口径都在上面。他千叮咛万嘱咐说，你是识文抓字的人，多看几遍背下来，要记牢，千万不要乱发挥，照着说就行。实在对付不了的问题，你就用老战术，不说话，嗯嗯呵呵地笑，或者说一个你该说的其他问题。这一招很是灵验，记着，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小七有听不懂为什么把说话变成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陈记者又解释了一番，说：这个打就是说的意思，而这个说，就是像打仗一样，说好了，就打胜仗，说不好，就打了败仗。这是比喻。
小七有怎么也没弄明白，陈记者说的意思，但他不敢再说听不懂，听不明白了，因为，只要他一不懂一不明白，陈记者就叨叨地一顿训斥，嗡嗡哄哄地炸脑子，他实在吃不消了。
陈记者终于走人了。
小七有的头脑安静了一小会儿。
他把刚刚过去的大半天生活，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奇怪的是，他越是回忆，就越怀疑不是真实而像梦境。他反复掐自己受伤的部位，每掐一次都感到切骨的疼痛，一连好几遍都是这种感觉，他开始相信是真实生活，而不是梦境了。于是，他拿起陈记者丢下的采访提问稿子看了起来。
稿子是电脑打印，文字简明扼要，条文式的问答，清楚明了。
小七有翻看着，除了几个字不认识之外，内容基本都很清楚。整个案件经过与陈记者导演的七不离八。
他自言自语说：要说当时怎么想，老子就想两个字，逃跑。
他唉地叹了一口气，往床上一躺，忍不住笑起来。
他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首流行歌子：人生的精彩，就是昨天与今天不一样。
小七有想到这种天堂与地狱顷刻颠倒的情形，真正体会到了昨天与今天不一样的人生精彩！
他笑了，笑出了两行滚热的泪珠。
门开了，眼镜走了进来。
眼镜一脸的真诚和感激，把一大叠当日的大报小报，往小七有手上一塞，看看，全是你的英雄事迹。
小七有不自然地反唇道：怎么，连你也讽刺我？
眼镜极其认真地连说：我怎么敢讽刺七哥？我这条命是七哥用命换来的。
小七有翻着报纸上自己的照片和看不完的文章。
他苦笑了一下说：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我当时就是想弄点药给你退烧，保你的命。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说：真正的阴差阳错。
不对。这是一种缘分，你给我找药救我的命就是机缘。
眼镜顿了一下笑着又说：我记得一本杂志上登过，说，善良的人机会多。你就应了这句话。你看，你为了救我，冒着坐牢和丢掉性命的危险去偷药，被人打晕，受尽侮辱不说，撞上了绑架的人质与绑匪，这是什么？这就是缘。你为救我去弄药是缘，你遇上绑匪也是缘，你拼死救男孩儿更是缘。然后，这些个缘连着缘，推动了你的命运转化，你不仅成了英雄模范、新市民，还因此救活了我，还有我们穷哥几个都找到了饭碗，有活干，有钱拿了。
眼镜说得激动。
小七有听得呆了。
小七有的打心眼里佩服眼镜的学问和解释，渐渐地，他似乎也觉得，一切都发生在一种机缘当中，而这机缘，真的扭转了自己和兄弟们的命运。他们从山穷水尽，投生无门到活路重生、豁然开朗。正应了那句老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善良的人机会多。眼镜说得对，不，是杂志上说得对，也不对，是那个说这句话的人说得对。下次一定要上网吧查一查，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这个人既然能说出这么管用的话，一定还有许多更好更管用的话。小七有乱想。
接下来的故事比较简单，也比较明快。
小七有出了医院，接受不少媒体的采访和追踪报道后，名声大噪，成了金泉市的名人。
在八方集团的具体安排下，小七有受到社会各界的热情邀请，尤其是市总工会、市妇联和团市委的同志非常热情，在他们的精心安排与操作下，小七有作了一百多场报告。经历了不平凡的采访与报告会演讲等活动，小七有的智力、胆略、口才，以及应对问题的能力大大提升。眼界高了，心胸阔了，说话和表演的能力也快速提升。渐渐地，小七有已经不再提自己，因偷药误撞绑匪的一些真实细节，他按照陈记者的导演与提示的台词说去，时不时地，还加入一些出人预料的爆料，许多人都说他的专访与报告精彩生动，扣人心弦。
小七有成了会聊天会讲故事的人。
有一个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从绑匪暴打他的恶梦中惊醒。他浑身是汗，忽地坐了起来，回忆着梦中的真实情形。突然，他啪啪啪地打了自己十几个耳光，连骂自己不是东西，还他妈的真以为自己是人物了。
得意了别忘了形。不能再乱讲了。他告诫自己。可是到了白天，他仍然被安排，被推上讲台，被人群围着，他必须讲，而且必须按照以前设计好的讲。
白天过得很快，到了晚上，小七有难熬了。
小七有常常很难入睡，居然体会到什么叫失眠。有时，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可没多久，就开始做恶梦。他梦见自己爬进窗子偷吃鸡腿，梦见被绑匪打晕，梦见大块头的铁拳，梦见自己磕头求饶的孬样，梦见那男孩惊恐的眼神。
他陷入了白天与夜晚的煎熬。
他实在受不了，找到他的老板唐朝，他要求给他一个真正的工作，哪怕就把自己放到金泉湖捞蓝藻船上，跟兄弟们一块干苦活。
唐总听了他的请求，先是表扬一番。说现在的人，都是见荣誉就上，见困难就让，见责任就逃，而小七有不同，还保持着劳动人民的本色，爱劳动，不怕苦，不讲价钱，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甚至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臭地去捞蓝藻，这个请求很好。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唐朝接着对小七有教导说：由于你接受采访和演讲报告，八方集团声誉大振，形象感、知名度都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效果，唐总还说，公司准备给他颁发一个特殊贡献奖：一套二居室的房子。
小七有又喜又烦。喜的是一套二居室凭空飞来，白拿。烦的是，还是要天天去报告演讲那些编好的故事。小七有咬着牙撑了下来，就像当时与绑匪搏斗一般，他终于撑下来了。
小七有拿到了新房的钥匙，在都市地标性大楼的第59层上。他打开门走到阳台上，鸟瞰着这座现代城市，金泉湖面蓝藻已经过去，湖水浩浩荡荡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诱人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