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姿态:夷犹、氤氲与锤炼
2016-05-17
诗的姿态:夷犹、氤氲与锤炼
编者按:
顾随先生学贯古今中西,他的诗词课常“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从诗三百到明清小品,从屈原到但丁信手拈来,其中又糅合了学道与学文之法。更可贵的是先生对中国文学的体味,读得懂诗人的“寂寞心”,看得到诗词中的“心眼之见”,也理得清句法中的“锤炼与凝响”。几十年来,叶嘉莹先生辗转多地生活,却依旧携带着恩师的课堂笔记,慨叹“经师易得,人师难求”。相较于叶先生的字字解析、句句评析,通过相似主题诗句的比较来体察诗人细腻情感,顾随先生讲诗词则要随意得多,总是点到为止,在某些妙处,他会念叨“说取行不得底,行取说不得底”。
顾随先生,本名顾宝随,字羡季,笔名苦水,别号驼庵。
顾随先生得意弟子叶嘉莹先生
中国文学特别是在韵文中乃表现两种风致(姿态、境界、韵味):(一)夷犹,(二)锤炼。所谓“风致”,可以用两个句子来描绘:“杨柳春风百媚生”(陈简斋《清明二绝》其二),“风里垂杨态万方”(王静安《秀州》)。
缥缈,夷犹。楚辞有“君不行兮夷犹”(屈原《九歌‧湘君》)之句。
中国文学不太能表现缥缈,最好说“夷犹”。“夷犹”,“泛泛若水中之凫”(楚辞《卜居》),说不使力,如何能游?说使力,而如何能自然?凫在水中,如人在空气中,是自得。“夷犹”,此二字甚好,而人多忽之。
“夷犹”表现得最好的是楚辞,特别是《九歌》,愈淡,韵味愈悠长;散文则以《左传》《庄子》为代表作。屈、庄、左,乃了不起的天才,以中国方块字表现夷犹,表现得最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世有得一点的,欧阳修、归有光在散文中得一点;韵文中尚无其人,陶渊明几与屈、庄、左三人等,而路数不同。屈原在韵文中乃绝大天才。
魏文帝言:“文以气为主。”(《典论‧论文》)。人禀天地之气以生,人有秉性即气,气有生俱来,乃先天的。屈原之天才是气,不尽然在学。先天若有禀气,后天能增长;若先天无,后天不能使之有。屈、庄、左三人真乃天仙化人,可望而不可即。虽不可即,而不能不会欣赏;人可不为诗人,不可无诗心。此不但与文学修养有关,与人格修养亦有关。读他们的作品使人高尚,是真的“雅”。一尘不染并非不入污泥,入而不染,方为真雅。其不沾土者非真雅,反不如干脆脏,何必遮掩?
写大自然,缥缈、夷犹容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九歌‧湘夫人》),真是纵横上下。屈原乃对人生取执著态度,而他的表现仍为缥缈、夷犹: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离骚》)
羲和,日之神;崦嵫,日落处;上下求索,追求真理及其理想。鲁迅《彷徨》之题辞即用此四句。此四句,内容与形式几乎不调和,而是极好的作品。猛一看,似思想与形式抵触,此种思想似应用有力的句子,而屈原用“夷犹”表现,成功了,“险中弄险显奇能”(《空城记》)。如画竹叶,一般应成“个”字,忌“井”字,而有大画家专画“井”字,但美,此乃大天才。如韩信背水为阵,置之死地而后生。
移情作用——感情移入。人演剧有两种态度:一以自身为剧中人,一以冷眼观察。大作家之成功盖取后一种态度,移情作用,同时保持文艺之调整;一个热烈作家很难看到她调整完美之作品。西洋文学之浪漫派即难得调整,乃情感主义,反不如写实主义易得较完美的作品。热烈感情不能持久。故只任感情写短篇作品尚好,不能写长篇,以其不能持久。盖感情热烈时,不能如实地去看,如在显微镜下看爱,是理想的,是超现实的。热烈感情一过,觉得幻灭,实则此方为真实。
动作←感情←理智
以感情推进动作,以理智监视感情。
长篇作品有组织、有结构,是理智的,故不能用纯感情。诗需要感情,而既用文字表现,须修辞,此即理智。在形容事物时,应找出其唯一的形容词,如《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用形容词太多,不能给人真切的印象。有力的句子多为短句,且在字典上绝不会二字完全同义。“二”“两”“双”,此三字当各有其用处,绝不相同。找恰当的字,是理智,不是感情。文人须有明确的观察,敏锐的感觉。近之诗人多在场时不观察,无感觉,回来作诗时另凑。应先有感情,随后就有理智追上。
中国诗两种境界其一乃“夷犹”,上面所言重在修辞,实则王静安先生所谓“境界”亦重要。夷犹之笔调适合写幻想意境,屈原之《九歌》多为幻想。汉人模仿“骚”之作品,多为劣质伪品。品不怕伪,若好,则有价值在;若仿不好,则下下者矣。汉人笨(司马迁及“古诗十九首”例外),以笨人模仿“骚”当然不成,即因其根本无幻想天才。修辞亦与作风、意境有关,故所谓夷犹乃合意境、作风言之。而此多半在天生、天资,后天之学,为力甚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及其成功,一也”(《中庸》二十章)。此言不尽可靠。用夷犹笔调,须天生即有幻想天才。在此中国,大哉屈原!屈原以前无之,以后亦无之。
中国民族性若谓之重实际,而不及西洋人深,人生色彩不浓厚。中国作家不及西欧作家之能还人以人性,抓不到人生深处。若谓之富于幻想,又无但丁(Dante)《神曲》及象征、浪漫的作品,而中国人若“玄”起来,西洋人不懂。中国人欲读西洋作品,了解它,须下真功夫,因为中西民族性之间有一鸿沟;而西人学中国语言,第一关就难,中国人却有学外国语言的天才。中国字之变化甚多,一字多义。如“将”,原为future,而现在说“我将吃完”,则为presant,在文言文中应作“方”。西洋人不能研究中国语言文学,不能了解中国民族性,如“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如“江上数峰青”(钱起《湘灵鼓瑟》),非玄而何?中国之禅学更玄,而非高深。
中国文学表现思想难,大作品甚少,唯屈原杜深。屈原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杜甫诗“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安吏》)。屈是热烈、动、积极、乐观,杜是冷酷、静、消极、悲观。而结果皆给人以自己好好活之意识,结果相同。中国诗缺乏高深,小诗人多自命风雅,沾沾自喜,真能飘到九霄云外,大人大人大大人,三十三天宫为玉皇大帝盖瓦,佩服;真能入到十八层地狱,卑职卑职卑卑职,八十八地狱为阎王老子挖煤,亦佩服。王渔洋所谓“神韵”,好,而不敢提倡。后之诗人不能真作出“悠然见南山”“江上数峰青”之好句,但模仿其皮毛。实则中国诗必有神韵。
吾人虽无夷犹、幻想天才,而亦可成为诗人,即靠锤炼,《文心雕龙》所谓:
锤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风骨》)
“坚而难移”,非随便找字写上,应如匠之锤铁;而锤字易流于死于句下,故又应注意“结响凝而不滞”。
走“锤炼”之路成功者,唐之韩退之,宋之王安石、黄山谷及“江西派”诸大诗人,而自韩而下,皆能做到上句“锤字坚而难移”,不能做到下句“结响凝而不滞”。中国诗人只老杜可当此二句。杜诗: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
“垂”“阔”二字,乃其用力得来,锤字坚、结响凝,若“垂”为“明”,“星明平野阔”,则糟。(作诗应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不过有时第一次来的字就会,唯如此时少。)“阔”从“垂”字来。“月涌大江流”不如上句好,但衬得住。又如杜以“与人一心成大功”(《高都护骢马行》写马之伟大;以“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写舞者之动人。老杜七字句之后三字,真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有“响”“凝”则有力。黄山谷《弈棋》二首呈任公渐》(其二)诗有:
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欲作诗需对世间任何事皆留意。“蜩甲”即蝉蜕。蝉之蜕化必须抓住树木,不然不易蜕化,必拱了腰,人下棋时如蜩甲然。山谷此句字有锤炼,而诗无结响。人谓山谷诗如老吏断狱、严酷寡恩,不是说断得不对,而是过于严酷。在作品中我们要看出其人情味,而黄山谷诗中很少能看出其人情味,其诗但表现技巧,而内容浅薄。“江西派”之大师,自山谷而下十九有此病,即技巧好而没有意思(内容),缺少人情味。功夫到家反而减少诗之美。《诗经‧小雅‧采薇》之“杨柳依依”岂经锤炼而来?且“依依”等字乃当时白话,千载后生气勃勃,即有人情味。
文人好名,古之逃名者名反更高。人有自尊心,有领袖欲,文人在创作上是小上帝。文人相轻,亦由自尊来,而有时以理智判断又不得不“怕”。欧阳修论及东坡曰:“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东坡,纯粹中国才子,飘飘然,吾人看其所写作品,皆似一挥而就。而东坡又怕山谷,盖山谷在诗的天才上不低于东坡,而功力过之,故东坡有效山谷体。东坡一挥而就,连书画都如此,若再肯努力,当更有大成就。而山谷真做到了“锤字坚而难移”,山谷思想虽空洞,而修辞真有功夫(讲新旧诗,皆当注重修辞)。但山谷又怕后山,后山作品少,而在小范围中超过山谷,故山谷曰:“陈三真不可及。”白乐天有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长恨歌》);后山把此十四字缩为五字——“一身当三千”乃借助“后宫”二局才能成立。此病即使置内容不论,文字亦缺少弹力。中国文字原缺少弹力。如“山”,单音一字(英文mountain,有弹力),一锤炼更没有弹性。乐天二句有锤炼,而尚有弹力。山谷之称“陈三真不可及”乃因其“俗方随日化,身已要人扶”(《温公挽诗》)二句,而此二句并不甚好。后山此二句,在直觉上不令人觉得温公之死可惜,须理解当时形势始可。
山谷的诗做到了“锤字坚而难移”,修辞真有功夫
关于锤炼,陆机《文赋》谓:“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文心雕龙》所说是结果,《文赋》所说是手段。“殿”乃最后的,“最”是最好的,“殿最”,犹言优劣;“去留”,如说推敲。锤炼之功不能不用,盖否则有冗句、剩字。中国人诗到老年多无弹力,即过于锤炼。
因讲韩退之诗之修辞,故以楚辞之“夷犹”为对照,而如此则一发而不可收拾,愈说愈多,以上一段或可名之为“诗之修辞”。但底下也还“不可收”。
夷犹与锤炼之主要区别,亦在弹力。弹力或与句法有关。楚辞常用“兮”“也”等语辞: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离骚》)
此尚非《骚》之警句,意思平常而说来特别沉痛。若去掉其语辞,则变成:
何昔日之芳草,今直为此萧艾。
岂其有他故,莫好修之害。
没诗味儿。盖语辞足以增加弹性,楚辞可为代表。但创作中亦有专不用语辞者,即锤炼,乃两极端。
锤炼之结果是结实。若夷犹是云,则锤炼是山;云变化无常,山则不可动摇,安如泰山,稳如磐石。老杜最能得此: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马》)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
二句真是坚实。夷犹是软,但其中有力。此所以《骚》之不可及,乃文坛彗星,倏然来去。老杜诗坚实而有弹性;“江西派”诗自山谷起即过于锤炼,失去弹性,死于句下;若后山诗则全无弹性矣,如豆饼然;韩退之介于老杜和山谷之间。老杜锤炼而有弹性。夷犹非不坚实,坚实非无弹性。
诗讲修辞、句法外,更要看其“姿态”。“杨柳春风百媚生”,就是一种姿态。读此句不是了解,而是直觉。屈骚与杜诗之表现不同,诗人性情不同,所表现的感情、姿态也不同。
诗的姿态夷犹缥缈与坚实两种之外,还有氤氲。
“氤氲”二字,写出来就神秘。氤氲,一作絪缊,音译皆同,而絪缊老实,氤氲神秘。从“气”之字皆神秘,应用得其宜。
氤氲乃介于夷犹与坚实之间者,有夷犹之姿态而不甚缥缈,有锤炼之功夫而不甚坚实。氤氲与朦胧相似,氤氲是文学上的朦胧而又非常清楚,清楚而又朦胧。锤炼则黑白分明,长短必分;氤氲即混沌,黑白不分明,长短齐一。故夷犹与锤炼、氤氲互通,全连宗了。矛盾中有调和,是混色。若说夷犹是云,锤炼是山,则氤氲是气。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湘灵鼓瑟》)
若不懂此二句,中国诗一大半不能了解。此二句是混沌,锤炼是清楚。故初学可读“江西派”诗,训练脑筋。
夷犹、坚实、氤氲三种姿态(境界)中,夷犹是天赋。天才虽非生而知之,但努力无天才,则不能至此境界。
骚体,《文选》单列为一体,汉人仿“骚”者虽多,但死而不活。假古董之不比真古董,即因无生命,盖凡文学作品皆有生命。假古董中无作者之生命。明朝有时朋、时大彬父子二人,做宜兴壶古朴素养,最有名。其子曾做好一壶,因式样甚好而忘情,呼其父曰:“老兄!此壶如何?”此即将自己的生命精神表现在里边。须有夷犹之天赋始可写此种作品,能成佛者,不用说;不能成佛者,虽说亦不成,故此种境界不必论。
吾人所重,当在锤炼。锤炼出坚实的境界。
盖锤炼甚有助于客观的描写。描写自己亦须客观,若不用客观的态度,不仅描写身外之物不成功,写自身亦不成功。老杜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有名的作品,而其中描写自己常用客观的态度,如: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
似乎在作者外尚有观者在焉。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若非一人分为二,何能自省?自己观察自己所做的事,不但学文时应如此,即于学道亦有用。放翁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末,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门道中遇微雨》)
或讥之以为沾沾自喜,甚至有人作曲嘲之“……他倒是对画图,看画图……自古来诗人的诗贵似诗人的命,直把个小毛驴冻得兢兢战战”云云,其实不然。陆诗若不论其短处,则其功夫可取,一方面作,一方面观,短处即长处。
“观”必须有余裕。孔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在力使尽时不能观自己;只注意使力则无余裕来观,诗人必须养成在任何匆忙境界中皆有余裕。孔子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造次”,匆忙之间;“颠沛”,艰难之中;“必于是”,心仍在此也。今借之以论诗,作诗亦当如此,写作品时应保持此态度。并非有余裕即专写安闲,写景时亦须有余裕。悲极喜极时感情真,而作品一定失败,必须俟其“极”过去才能观,才能写。客观的描写必有余裕,故无论写何事皆须为客观。
至于氤氲,无客观的叙事,多为主观的酝酿。
锤炼——复杂、变化,客观描述;
氤氲——单纯,无客观的叙事。
主观的抒情作品无长篇,如王、孟、韦、柳无长篇叙事之作。记事应利用锤炼,客观;抒情应利用酝酿,主观。作品自然,不吃力。若题目可用,或锤炼,或氤氲。文人使用文字创作,犹如大将用兵,颇难得指挥如意。不过,锤炼、氤氲,人力功自然成。
三种姿态中“锤炼”为最笨,如佛家苦行头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天才进步快,无天才亦有进步。此功夫不负人。锤炼是渐修,韩退之所谓“六字常语一字难”(《记梦》)是苦修,每字不轻轻放过。然此但为手段,不可以此为目的。此功夫可使字法、句法皆有根基,至少可以不俗、不弱。不俗、不弱,二者之原因为一,即“力”。如元人散曲刘庭信[双调‧折桂令]中:
花儿草儿打听的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忆别》)
是俗,而其中有“力”,即不俗。不俗、不弱,是说字句从力来,而力从锤炼来,每字用时皆有衡量。
锤炼、氤氲虽然有分别,而氤氲出自锤炼。若谓锤炼是“苦行”,则氤氲为“得大自在”。俗所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用锤炼之功夫时不自在,而到氤氲则成人上人矣。唐人五言“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自然,可说是得大自在。老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好,而不太自在。韩退之七古《山石》亦不自在,千载下可见其用力之痕迹。苦行是手段,得自在是目的。
若不懂”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此二句,中国诗一大半不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