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不求回响
2016-05-16王倩
姜夔(1154-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人。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晚年住在西湖,死后葬于西马塍。有《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歌曲》等书传世。
姜夔一生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大约在20岁时,科举中反复碰壁的姜夔开始浪迹天涯。姜夔虽然困顿潦倒,人格却孤高清峻,从不趋炎附势,又富有才华,慢慢地受到许多人尊重和称赏。跟姜夔同一时代的诗人陈郁说他“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福建老诗人萧德藻更是器重姜夔,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为妻,并带他到湖州居住。
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姜夔在鄱阳应试后曾到合肥居住,与一对擅长弹奏琵琶的姐妹相识,并与其中的姐姐相爱,然而二人无法厮守,抱憾终生。这段少时情事,埋藏在词人的内心深处,无论何种境遇,都从未忘怀过。夏承焘认为:“姜夔用情之专之深,在两宋文人中只有陆游可与之相比,这也使得姜夔的词具有极为感人的品质。”
姜夔多才多艺,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词格律严密。词作以空灵含蓄著称,姜夔对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是继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张炎曾言:“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陈廷焯也说:“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二人对姜词评价甚高。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王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世事迁变,不由得让人嗟叹流年。二十年前,多少人迷醉于“菊花古剑和酒”,渴望“梦里回到唐朝”;而今,诸多知识分子模仿历史学家汤因比的口吻,深情表白:“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宋朝。”而我愿意立在时光此岸,眺望宋时元夕那一场场狂欢。
上元的灯影里,浮动着鬓影衣香,月也带着甜味,它思心徘徊,光影流转,它照见欧阳子黄昏后的约定,照见李清照的帘下叹息,照见稼轩于众人中千百度的寻觅,还有蓦然回首处的灯火阑珊,也照见姜夔午夜梦醒,辗转再难成眠。
我总说,梦是另一种真实。梦不会欺骗,也无心隐 藏。收藏的岁月、敛藏的心思、秘藏的情感,都会在梦中与你素面相对。姜夔在丁巳年(1174年,宋孝宗淳熙元年)元夕的那个梦里,梦回青春,梦回合肥。
据夏承焘考证,青年姜夔曾寓居合肥。南宋时合肥“出城四顾,则荒野烟草”,而“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姜夔《凄凉犯》),虽在江南,却远非富贵温柔花柳繁盛之地。幼年孤苦,依姐姐长大的姜夔置身于此境,当有不胜清冷寂寞之感。但上天愿意给他素净的青春染上一点温暖美丽的绯色——知音律、擅度曲的姜夔与善弹琵琶的合肥女子相遇并相爱。这合肥女子的身份已不可知,有人猜测她为歌妓,试图给这段爱情烘染上更浓的桃花色;有人推想她是官宦之女,也不过给贫寒的布衣词人装点门面。其实,出身并不能增减爱情的浓度与长度。我们从姜夔“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月下笛》)“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暗香》)这样的词句可知,他们在杨柳翠色边谑笑私语,于梅花暗香里互诉笛声琵琶语,这些都让时间凝成琥珀,姜夔用后半生慢慢地看。合肥这座孤寂之城,在姜夔看来有着“我家住在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送范仲讷往合肥之二》)故乡般的温存,因为那里存放着他永如春花般绚烂的爱情。只是姜夔生计无着,只能离开合肥。他江湖飘零,过长沙、南昌,历湖州、无锡,至杭州,没有一处能安顿心灵,他总会望向春来杨柳如丝、月下梅蕊似雪的合肥。时空的阻隔、无望的惦念、与岁月一起滋长的爱情,让他留下了22首情思婉转的词作(占其词作的四分之一)。
丁巳年(1197年)岁首,相思如此强烈地袭击姜夔的心。此前,已有妻室的他,明知今生缘尽, 1191年与合肥女子做了最后的告别;此时,杨万里所赠歌妓小红还在身侧,与他演绎“小红低唱我吹箫”的风流。但他依然逃不掉爱恋,躲不过相思,放不下执着。他写下五首《鹧鸪天》,世人最爱其中的《元夕有所梦》,含英咀华者亦夥,而我愿意以“情近中年”之心体贴一个失意的中年男子的“爱与忧伤”。
如何能在时光之河里漫溯,打捞起种种过往?以梦为舟,泅渡。只是醒后梦里青春如彩云消散,让人不禁感叹流光过隙,岁月催人。《鹧鸪天·元夕有所梦》的上半阙正是写梦醒时分的无限感伤。肥水决绝而去,不会因词人而停留,时光亦然。无论他多想停驻在如锦如诗的梦里,逝水带着梦远走。多少人以水来写光阴的易逝,夫子临泗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杜子美重阳登高见“无边长江滚滚来”而哀伤老病无依;苏子泛舟赤壁,于波浪间悟到水与时间皆“卒莫消长”——每一个伟大心灵都有属于他的一条河。而姜夔不求伟大,只念着与青春、爱情有关的肥水。姜夔对“无尽期”的东流之水,不会像李煜那般痛哭浩歌“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他心境苍凉,只有缄默,他“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能够重新来过,他会不会选择逃避爱情?“当初不合种相思”一句里有“多么痛的领悟”,但他真的会由悟而悔吗?当初,相思是一粒美好的种子,情根深种就注定当以精血养之,他用半世情怀将种子养成树,纵然这树无花无果,也是他漂泊半生偶尔停下来歇一歇的荫蔽。情至深者,往往有“怕”,如稼轩“惜春长怕花开早”,有“悔”,如姜夔。这“怕”与“悔”只因为他们知晓,爱入骨髓,成了不可痊愈的“病”,直至死亡。每每读到此句,一个音色钝重的“种”字让我领味到的是宿命般的执着,“不合”也不过是难以厮守的无奈,词人何尝真“悔”呢?正因无悔,正因一往情深,才能邀佳人入梦,只可惜梦太破碎、太恍惚,两两相见,却不甚分明。相思病起,展玩丹青姑且“疗疾”,画已不可能尽显女子风神,而在梦中相见,竟又似雾里看花,梦不能予人安慰,反倒让人黯然神伤。二人并不曾有或柴米夫妻或神仙眷侣的生活,自然梦不到“小轩窗,正梳妆”,也不会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苏轼《江城子》)的尽情宣泄痛快淋漓的悲伤,对他而言,悲伤竟也是奢侈的。幽黯的夜里,山鸟啼叫,惊醒词人,来不及“执手相看泪眼”(柳永《雨霖铃》),来不及手挥目送,醒后的姜夔握不住梦的碎片,鸟鸣中余温一点点散尽,只留寂寞。
元夕的空气满是暧昧,也有丝丝暖意,但春草未芽,春绿未生,只有两鬓如丝如雪,以“敌”流年。每一个走过一段长长的艰辛之路的人,对日月相催、季节更替都分外敏感,因为生命如流沙般逝去,握在手里的却寥寥可数,怎能不“空堂书生叹白头”呢?“春未绿,鬓先丝”其中心境像是暮色里悬在天边的云,暮色渐浓,白云不再轻灵飘逸,暗淡而阴郁——这是中年人的心境。一切都是“轻”的,又是不可承受的。而词人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是“别久”,是呀,离别了那么久,你我的生命里不会再有彼此的记忆,一切生活里要经受要承担的负累都与旧时记忆、与离别无关,别离在搁浅的时光里变得很轻很轻,因为轻,那原本以为不可抵抗的悲伤也渐渐淡漠。更何况悲伤绵延二十多年,浓度已被稀释了。古人写别离之词以柳永“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为高,但他能袒露自己的“多情”,展示自己的“伤感”,这离情也有几分亮色。只有姜夔的“别久不成悲”是滞重而钝涩的,这是由于长时间的隐忍、压抑,也因为四十多岁的姜夔终于对一件事了然:人间原本诸多无常,别离反是人生常态。悲伤褪色,是否意味着爱情也如旧照片一样,颜色慢慢变淡,人影变得模糊,直至消失?不,爱不会消失,它并非出自欲望,也并非只是一种“际遇”,它是“种”下的生命种子,这种子在岁月里长成了树。在人群喧嚣之中,爱是沉默的,甚至沉沉睡去,但一旦词人摒去嚣闹,爱与孤独会携手而至(用情至深的人才会陷落到无望而恒久的孤独中)。
心似红莲,魂似灯火,在每一个元夕之夜绽放,点燃,元夕之夜,“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而唯有这一盏属于自己的秘密,这在现世中无可安放的秘密是词人清寂寥落生涯里最温柔的安慰。红莲夜里的温柔情怀有惦念、挂念、思念……念念,因为不曾忘,不会忘,也忘不了,“念念”占据了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此时诗人枯灯独坐,还是踱步徘徊,那“沉吟”的正是“念念不忘”的缱倦情丝,只是这所有“念念”(包括种种甜蜜忧愁的回忆),姜夔不再奢求现实中的回响——早在37岁的那场心知肚明的告别里,两人已经阻绝了所有回响的可能,最终这份情爱能在心上长大,无法在尘土里生根。
曾经,我读最后一句“两处沉吟各自知”几欲泪下,两个灵犀想照的至情之人,永远隔山隔水隔岁月,明知没有未来,却依然放不下,所有不能放下的只能小心封藏。只有某一夜恍惚间的“沉吟”,又让他确知自己爱过,还爱着,而且相信所爱的人亦如此。各自沉吟,各自心知,却再也不会呼唤,亦不会期待回响。这一看似平淡简易的词句里又有怎样的酸楚、无奈与苍凉。
世人皆言姜夔词“清空骚雅”,而这首《鹧鸪天》并无“孤云飞去无迹”之味,却有平实却又深挚的情味,有寒素又苍凉的人生况味。
王国维评姜夔词“有格而无情”,许是因为王国维欣赏李煜的家国情怀,赞叹其兴动感发之力。而不写家国又何尝不能写生命?迂回委婉又何尝不能引动人怅叹恨怜呢?
姜夔“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沈从文语)。我从他的这首《鹧鸪天》眺望那个“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的“从前慢”的世界,我爱那样的温雅安静,牵念着,也不求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