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
2016-05-14梦也
梦也
我家的狗
四十六年前,我家养过一只狗,名字叫虎子,和我同名。二哥为什么要给狗起这样的名字,我说不清。那时我六岁,刚开始记事。虎子是二哥验上兵临走时,从外面抱回来的,到底抱于谁家,我就不清楚了。记得那是一个冬天,二哥从公社回来时,已穿上了厚厚的棉军装,只是还没戴上领章帽徽。看他穿得这样崭新,我突然就觉得与他有了一点距离。母亲微笑着,不停地抚摸着二哥身上的新军装,嘴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啧啧声。好像有这样的衣服穿,即使送儿子上战场也是十分情愿的。我从二哥手里接过他的棉军帽,抚摸着上面的绒毛,感受到一种绵软的暖意。突然间我就听到了嘟嘟哝哝的声音,直到此时我才留意到,二哥怀里还抱着一只毛绒绒的黑色小狗。他微笑着把小狗放在我的怀里。我就感受到它柔软的肌骨,以及一颗小心脏突突的撞击声。它叽叽咕咕地直往我胳肢窝里钻。我一下子就对这个小家伙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爱意。二哥看我如此喜欢,说笑着对我说:“虎子好好养着它吧,它和你一样也叫虎子。”
二哥走的那一天,大队上还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十个生产队的人齐聚大队部。偌大的场院里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大队部还安排上演了样板戏,与二哥同时参军的七八个小伙子戴着红花,被请到了戏台上,接受几千人的仰慕和祝福。这是乡村最高的礼遇了,要知道1960年代,农村小伙子参军是件十分光荣的事。
那一年,全县的新兵都在县城集中,然后分赴全国不同的地方。二哥离开的那天早上,我和父亲去送他,是在海原县城的招待所大院里。记得那院子大得不得了,四周有高高的墙围着,在院子的东边还有个高大的堡子。院子里挤满了人,二哥那年实际上才十六岁,虽然个子小了点,人却十分机灵,他挤进人群,在灶上给我和父亲打来了两碗烩菜,手里还捏着两只牛舌头状的馍馍。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饭菜了。至于二哥是怎么走的,我就记不清了。好像是坐着军用大卡车走的。总之,我们认为二哥能当上兵是件令全家光荣的事,因此完全没有一点离别的伤感。
二哥走后,家里好像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家里人上工,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看门。我就把大门顶了,怀里抱着这只小狗坐在门台子上晒太阳,仿佛突然间就感觉到了孤独。看着天上白云的流动,看着风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摇动院子里的树叶,听着院子背后的深山里传来的类似水牛的叫声,我感到了一种落寞。直到四十多年后,我才明白,这实际上是一种类似于虚无的孤独。只是我不理解,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为何过早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空荡荡的院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当我走进火窑(做饭用的窑洞)去舀水喝时,看见锅台上摆放的那几个被母亲擦得锃亮的黑罐子上映有一片光晕,树影在窑壁上晃动,一只大黄蜂在窑里嗡嗡地飞……我觉得这世界并不是我们通常所感受到的样子,肯定还有另外的东西。
汪汪汪!几声小狗的叫声,终于将我从虚幻的情境当中拉回现实。我走出火窑抱起它,抚摸它、摇晃它,又重新进入朦胧的幻境。
就这样过了三年。当它龇着牙和临村的狗对仗时,我突然间发现,它长大了。讨厌的是,我每次去上学,它都要跟着我往学校跑,赶都赶不回去。有几次,当我中午放学回家时,发现它趴在学校操场的土坎上等我。一看见我,它就扑上来,又抓又挠。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家养狗都是为了看家护院,从不把它们当作宠物看待。
那时,我们村有三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养着一条狗。我注意到,每家的狗都不一样。我说的不一样,不仅是指狗的长相和身架不一样,主要是指它们的脾性不一样。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一只狗完全随它家的主人。比如有威望的且家境殷实的人家,所养的狗一定会是个厉害角色。我还注意到,在我们村子里,董家的狗最威猛。它长得身强体壮,脸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像老树干上的瘤子。它在村子里散步时,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像老虎一样慢腾腾地平稳地踱着步,见了陌生人也不躲闪,不像别的狗,遇上陌生人喝一声,就夹着尾巴逃窜了。老董家的狗,即使你对它大声吼叫,它也大模大样,不理不睬,要是你装出要打它的样子,它就站住身子,龇出锋利的牙齿,发出低沉的吼叫,与你对垒起来。
大约在一只狗看来,每只狗都有属于各自、约定俗成的势力范围。一般一户人家的狗守的就是自家的院子,以及大门口的地方,那是容不得别人侵犯的领地。要是有别的狗胆敢走近这家的大门口,或贸然闯进这家的院子,势必就会引发一场大战,所以每只狗都遵循着这一原则。可是在我们村子里就有特例。老董家的那只大黄,要是在家门口待烦了,就挺着大骨架,阴沉着脸,大摇大摆地在村子里游荡,有时还会跑进别人家的院子与这家的狗争食,赶也赶不走。哪怕主人看见自家的狗躲在墙角直哼哼,也不会提起一根大棒将讨嫌的黄狗赶出院子。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老董家的大儿子给大队开拖拉机,你能不坐他的车吗?老董的二儿子在大队当支记,你吃救济粮不找他行吗?你儿子要当兵或者要招工,他不点头行吗?你女儿要出嫁不够年龄,不找他能开出介绍信吗?你要是防不住在哪犯了错,他不点头能放过你吗?凡此种种老百姓在心里都能掂出分量,于是只好忍气吞声,去敲老董家的大门,让董家人领回自家的狗。这样的事我在邻居家看见过多次。
我家左手的这位邻居姓白,家里养着一只漂亮的小花狗。每年到了发情期,就惹得一村子的狗往白家跑。有时,我在白家大门口看见几只狗同时在和花花调情。有的围着花花撒欢子,有的围着花花转圈圈。闹着闹着,就会互相咬起来。可是,当老董家的大黄一出现,这群狗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注意到大黄走近时,花花的后腰就塌下来,嘴里发出吱吱咛咛地叫声,大黄不怎么理它,先是在周围走几圈,嗅嗅闻闻的,然后就来到花花身边,在她身上摩擦。
大约大黄在白家跑腻了,有时候就跑到我家大门口来晃悠,遇到我家虎子也不跑,好像它不存在似的。当虎子追出大门,低下头龇出牙齿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吼声时,它也不理不睬、旁若无人。它一定是没将身量比自己小得多的虎子放在心上。转够了,它就侧着身子提起一只后腿,对着我家大门前的老榆树撒一泡尿,然后晃着身子走了。
说实话,我看见老董家的这只大黄,气就不打一处来,自从它发现我家的虎子敢公然和它发威时,心里可能就有点不舒服,于是天天到我家大门口来一次。每来一次,临走时,都要在我家大门口的榆树上撒一泡尿。有一次,我发现大黄居然来到我家大门口,把一只后腿抬起来,往门柱子上撒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对着早已按捺不住的虎子喊了一声:“虎子,上!”只见虎子划出一道黑影冲出大门直扑大黄。两只狗搅缠在一起,只听见呼隆呼隆的厮打声,只看见四处腾起的狗毛。虎子哪里是大黄的对手,一交手就被大黄压在身下,被愤怒和羞愧刺激得不能抑制的虎子,像暴怒的大蛇,在大黄身下扭曲腾挪、不屈不挠。我家大门口已围了好多人,在观看这场可怕的狗战。我站在搅成一团的两只狗旁,不停地喊叫,给虎子鼓劲。不知什么时候,老董家的小儿子也黑着脸,站在人群里大喊:“大黄,往死咬!把这狗日的往死咬!”我回头一看,他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呢,两只眼睛里已冲上了血。我毫不示弱,也大喊道:“虎子,往死咬!把这狗日的往死咬!”这时,我发现大黄张着血红大口,死死地咬住了虎子的左肋,不停地摇着头在撕扯虎子的皮肉。狗毛乱飞,吼声四起。混战中,我听见虎子惨叫一声,随即看见它的左肋被大黄撕下一片皮肉来。或许是剧痛激起了虎子身上几千年来承继的野性,只见它一扭身霍然叼住了大黄的卵子,猛一扭头,生生咬下了大黄的卵子。只听大黄嚎叫一声,丢下虎子扭身而逃,一路上留下点点血迹。
观看的人群突然间失去了声音。我能感觉到气氛十分紧张。董家老三看着瘦硬的我,几次想扑上来,却被众人拉住了。
我胀着血红的眼睛回到了家,一把抱住虎子,发现虎子的左肋被撕下巴掌大的一片皮肉来。后来,还是我父亲叫来了邻村的劁猪匠才缝好了伤口。
从此之后,董家的大黄再也没有在村子上晃荡。它一直趴在它家的大门口,老远里看见人,只是皱着脸上的皮肉哼几声。我家的虎子呢,元气大伤,一身皮毛不再像过去那样光鲜。慢慢地,它的脸上挂上了忧郁。六年之后,当我二哥复原时它还活着,还能认出我二哥来。它一直活了十二岁。
我对它照顾有加。有一年冬天,天黑时,刮起了西北风,灰蒙蒙的天空上黑色的云层越积越厚,能看出夜里会有暴风雪。为了不让虎子受冻,我抱了一捆麦草,垫在它的窝里。
那一晚,风很大,尖硬的雪粒打在窗户纸上沙沙响。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向狗窝,歪头向里看,哪里还见虎子!放在里面的半盆狗食本就没动,上面都结了一层冰。
被顶好的大门开了一条缝,能看出虎子是挤开大门跑掉了。
它在大风雪中离开家,去寻找自己的祖先……
事隔多年,我还经常梦见虎子顶着漫天的风雪在山塬上奔跑,它是在寻找一处合适的能死的地方。老人们说,一条好狗是不会死在家里的。
我家的猫
我家的这只猫是从外面跑来的,至于从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跑来的,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这是一只白猫,当我看见它时,它就卧在我家炕头上。它并没有将自己当外人。它是一只懒猫,从不去抓老鼠。有一段时间,我家装粮食和杂物的那间老箍窑里,老鼠翻天了,见了人也不躲避,好几次吓得妹妹大叫。有一次我进去取东西,看见一只个头有黄鼠狼那么大的老鼠,在地上走动,拖着一■长的尾巴。它用明溜溜的黑眼睛看着我,把拖在地上的尾巴支起来,似乎要和我决斗。我当时愣在那儿,一动不能动,头皮都紧绷绷的。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它大摇大摆地从口袋缝里钻进去了。
为了收拾这间老窑里的老鼠,我把这只猫抱了进去,并且在里面放了一只装吃食的碗。临走时,我把窑门带上了。我想这样一来,这只老猫不抓也得抓。
放进猫的这间老窑里白天没有传出声音,可是到了半夜,我们就听见猫和老鼠打斗的声音。凭猫的腾挪声和老鼠尖利的吱吱声,可以判断出里面的战斗很激烈。我想开门进去帮老猫,却被三哥止住了。他说:“让打去。等把狗日的老鼠消灭干净了,我们给老猫庆功。”
那天晚上,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还能听见猫和老鼠打斗的声音,几乎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和三哥把窑门慢慢推开。妈呀!那场面实在太残忍了。只见地上斜呢横呢躺着四五只大老鼠,还有七八只小老鼠。再看这只猫,只见它蹲在地上舔爪子和脸上的伤口,毛发上粘满了血。看见我和三哥走进来,它站起身,微弱地喵了一声,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那天,它站在门台子上舔净了身上的伤口,不吃也不喝,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浑身绷得紧紧的,看见我们就露出哀怜的神情。
我有些自责,觉得逼着老猫做了一件它不愿意做的事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只猫才恢复了正常。可是每次从那间窑门口走过时,它都趔得远远的。我才知道有被老鼠吓破胆的猫,真是咄咄怪事!
我家的这只猫本来就不年轻了,经过这次事件后,仿佛老了许多,走路慢腾腾的,见人见物也失去了敏感性,只是它越来越喜欢爬到我家的窑顶上去。
有许多个晚上我还搂着它睡,听见它喉咙里发出的诵经般的丝丝缕缕的声音。在我看来,这只猫的一生都在做梦。即使在它走路的时候,也仿佛在睁着眼睛做梦。冬天,当它在热炕上睡够了,就站起身,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并且张开嘴打一个哈欠。那样子就显出一丝威猛来,像一只下山虎。
有一段时间,它仿佛来了精神,在院子里奔跑腾挪,甚至和虎子玩耍起来。这样过了几天之后,它就消失了。
我突然回忆起,在这欢乐的几天里,每至黄昏,它就跳上我家的窑顶,对着西天的落日,喵喵地叫。有一天晚上,它甚至没有回屋,在窑顶上一直喵喵地叫。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亮,我几乎能看见银盘似的月亮就贴在我家的窗户上。
这只猫跑了,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滑向夜空。
我家的猪
我家长年养着三头猪,一只大的,一只中不溜的,一只小的。大的是预备着到了春节时要宰了过年的。当大的被宰了时,那只中不溜就跟着长大了,而那只小的也长到了中不溜那么大。一开春,母亲还会再从别人家抓一只小崽子吊上。以此类推,岁月就这么过着。
和往年不一样,每年的八九月份,母亲就要给大猪加料,甚至把另外两只小猪隔开来,专门给大猪开小灶。离过年还有几个月了,要是不加紧喂一喂,过年时宰掉的就是一头瘦猪,不仅害一条命,还没有什么利惠。可是我们家的这头大猪,都长了三个年头了,还瘦得不成样子,还特别能吃,怎么喂也不长膘。有时,我看见母亲站在猪槽边,盯着大猪摇头、叹息。
我注意到,除了早中晚三顿食外,这家伙好像还饿着,整天在院子里哼哼叽叽,一副委屈的样子。它尖瘦的脸上时常挂一副愁相,谁看了谁讨厌。有几次家里晒糜子,它趁人不备就跑过去叼了一嘴,惹得看糜子的虎子唁唁大叫。有一次它还跑进火窑里把半袋子面粉撒了一地,气得我和三哥拎着棍子满院追着它打。
到了这年腊月,家家户户开始杀猪宰羊,准备过年了,可我家的这头猪却一点没有长劲,两肋瘪瘪的,好像一直饿着肚子,成天吱吱咛咛地叫,听了叫人心烦。
眼看到了年跟前,一看这架势也喂不肥了,母亲就说卖了吧,卖了算了。于是在一个大冬天的早上,母亲美美地煮了一大锅洋芋,拌上了面粉,让这头猪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一家人把它按住绑了四蹄,捆在架子车上,让我和父亲拉着它,到二十多里地外的西安州交给收购站。一路上,我发现这家伙鼓着肚子,胀得直哼哼,我想它起码吃了有四五十斤重的东西。
记得我和父亲把它拉到收购站时,天才亮不久,进了院子,我看见偌大的一个空院子里跑着许多猪。收购员是个贼机灵的老手,他没有马上过秤,而是让我们把猪放下来,松了绑,让它在院子里溜达。我一看坏了,只见我家的这头猪,把收购场当成了练兵场,一解开四蹄,它就沿着收购场不停地跑,没有停止过,一边跑一边拉尿拉稀屎。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它肚子瘪了。
收购员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头猪,而我和父亲干着急没办法。收购员一看差不多了,让人重新绑起来,放在秤上一称,就摇了摇头对父亲说:“不够标准,拉回去吧,等喂肥了再拉来。”父亲再三求情,他就是不收,没办法,我和父亲只好又把它拉了回来。
丢人的猪!家里人一生气都说宰了算了!于是我们第二天就请人来将这家伙宰了。我一直站在旁边盯着它被剖开的肚子看,只见它两肋薄薄的,剐不上多少肉。它的胸腔里除了一大堆肠子,连油脂都很少。杀猪匠和父亲收拾肠肚时,我们突然听见杀猎匠喊了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走上前一看,杀猪匠从猪的胆囊里取出一小包被黏液和细皮包裹起来的东西。他用刀尖轻轻地把它从胆囊里挑出来,举在太阳下照。透过一层薄薄的包皮,我们看见了里面有微微发红的颗粒。杀猪匠对我们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我们没有一个能认出来。他说:“这是‘猪砂!是很值钱的东西。”我们一家人立刻发出啧啧的声音。村里人都跑过来看。
父亲把这包东西挂在房梁上,好让它慢慢风干。我每天放学时,都要先跑进屋,对着这包东西看。我看见它一天一天地收缩了,可里面的东西却显出越来越鲜亮的红色。
那小包东西被父亲卖给了县城的中药铺,卖了一头大猪的价。那一天,我们一家人都不好意思起来,说了那头猪的许多好处,都几乎将它神化了。
这是一头了不起的猪!它知道怎么报答主人。
我家的鸡
我家前后不知养过多少鸡,生生死死,不一而足。鸡命虽如草芥,也有各不相同的地方。曾有两只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先说那只母鸡。我小时候家里穷,上学的费用及家里的日用杂货都得由我家的鸡来换取,到集市上去卖鸡蛋和卖鸡便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次,母亲决定要卖掉家里的一只母鸡,因为它光吃食不下蛋,而且还抻着脖子学公鸡打鸣。母亲讲,母鸡打鸣是一件不吉利的事。这只鸡尽管馋嘴贪吃,却不长肉。于是就决定先养上一段时间,等养肥了再卖。由于没有条件为它搭一个窝,就用一只装过苹果的大竹筐把它扣在院子的墙根下面。怕它跑掉,还在竹筐上压上了一块砖。
起先,我还听见那只鸡在竹筐里折腾,不久就安静了。大约它还不怎么适应里面朦胧的光线和狭小的空间,不久我发现它把我放在里面盛鸡食的洋瓷碗给踩翻了。鸡也会生气呢,但是它没有能力掀翻一只竹筐。假若是一只豹子或一只狼就不同了,它们挣脱绳索冲开木笼的记录多得很。
一只鸡就好对付多了,早上打扫卫生的时候,我也懒得把它放出来透透风。只是把筐和里面的鸡向旁边移一个位置,把前一天留下的鸡粪和洒落的鸡食打扫干净。这样过了几天,我发现,当我再移动竹筐的时候,这只母鸡不像先前一样急着想从筐里钻出来,而是乖乖地跟着竹筐移动,不想往外跑了。它大约觉得待在筐里面挺好。我笑了,看起来,这只竹筐已经成了鸡身上的一部分,就好像是鸡戴着一个高高的大帽子,而舍不得脱掉。这样一来我也就不必再担心鸡会跑掉了。
后来我把它身上的竹筐取掉,它也一动不动,乖乖地趴在原地。拨拉它一下,它最多往前走几步,然后自动钻入竹筐。一个习惯了被禁锢的人,大概也会像这只鸡一样失去了对自由的向往……
再说我家的大公鸡。因为我觉得对于那只鸡,我们好像什么地方做错了。
据记载,古希腊先哲苏格拉底临死时,只说了一句话:“我还欠邻居家的一只鸡。”其实他真正关心的不是那只鸡,而是不愿带着一点遗憾走掉。
四十五年前,也就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家里养着一只大公鸡。它是一只红冠子大公鸡,紫红色的羽毛,钢蓝色的长长尾羽,修长而坚实的两条腿。两只黄色的爪子伸开来,能按住一条铁锹把粗的长虫。它走路的时候像个骄傲的酋长,头昂得高高的。它的身边总有三只母鸡陪伴着。要是哪一只不听话,它就耷拉下翅膀,围着那只不听话的嫔妃突突突地转圈子,同时,两只坚硬的翅膀像两只钢刷划过地面。它踏蛋的时候,先挺着胸脯昂然走近它要宠幸的母鸡,然后用爪子在地面上象征性地刨几下,然后一嘴叼住母鸡的冠子,双腿就踩了上去,一下子能把母鸡压得趴在地上。
最最威风的时候,要属它打鸣了。几乎每天早上,它都要从鸡窝飞上我家的窑顶,然后鼓起胸脯,昂起头,美美地叫几嗓子。它的那几叫,几乎能让全庄子的人都听到。常常是它一叫,全庄子的公鸡就都跟着叫了起来。有时,你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临近的庄子里的公鸡也应和着它的叫声。
那时候,我常常为我家的这只大公鸡感到骄傲。它几乎跟全庄子上的公鸡都斗过架,当然,没有一只不是它的爪下败将。它的威猛与不可一世好像与我们家的个性大不一样。
有时看着它在我家窑顶上昂首阔步的样子,我就想,要是它老了咋办?卖掉?或是宰了吃掉?我摇了摇头,因为无论哪一种结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它的结局远远不是我所能预料到的,到了终了,它却做了我外祖父的陪葬。
那一天,我正在山坡上玩,看见母亲站在对面的沟岸上喊我。春天了,积雪消融后的山坡,变得湿漉漉的,我正和一群小伙伴挖红梗子草。看见母亲着急的样子,我只好提着铲子回家。回到家,我一看母亲都穿戴好了,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我发现母亲的神情不对,不像往常要出门时的样子。她的两只眼睛里不停地涌出泪水。我瞧着她问:“妈,咋了?”她没说话,只是用一只干硬的毛巾蘸上水,在我的脸上上下左右地擦,擦得我的脸生疼,我想躲开母亲的手,却发现她比我更拧着一股劲儿。等把我的脏脸擦干净了,就把一身新衣服套在我的身上。她这才对我说:“虎子,去把那只老公鸡抓上。”我说:“咋了?”“不咋!”母亲说,“你外爷死了。”说完她就坐在炕沿边抹眼泪。
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没敢多问,只好去抓那只公鸡。
它正在院子里踱步,身边跟着那三只母鸡。可是它们都不像平时那样咕咕地叫。那只公鸡在走动的时候,也不像平日那样悠闲和肆无忌惮,好像是若有所思地轻轻地试探性地迈着步子。
为了抓它,我抓了两把谷子,随手撒在鸡窝边,三只母鸡急忙地跑过来啄食,它却仍然在院子里走动,慢慢地把一只爪子抬起来,然后再把另一只爪子轻轻地放下来。
我开始抓它,它早有防备,待我走近它,伸出手时,它便迅速地跳向一边。我满院子追它,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仍没抓住它。听见我家院子里的响动,邻居家的牛娃跑过来,才帮我抓住了它。为了防止它再跑,母亲让牛娃帮我把它的两条腿绑了。
我抱着它和母亲一起往外爷家去。
从我们庄子到外爷家去,要先走下我们庄子东边的一个长坡,还要过一条宽宽的河。临近正午,河面上积着一层白雾。不仅是河道两边,整个河滩都是湿漉漉的,一不小心,两只脚就会陷进稀泥里去。
河滩上的风比别处大,尽管有红红的太阳在上面照着,我们还是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到了河边时,才发现,解冻的河水比我们想象得大,水流都漫过了过河的列石,我和母亲只好脱下鞋,挽起裤腿过河。
水很冰凉,脚一伸进去,身子就猛地一激灵。尽管我身子摇晃,但也没舍得扔了怀里的鸡。我感觉到怀里热乎乎的,那鸡身上的温度传给了我。我还清楚地感觉到,被我抱在怀里的公鸡的心脏一直在怦怦地跳。
过了河,穿好鞋袜后,母亲要从我怀里接过鸡。我没给她,我知道她是怕我抱不动。但是母亲从我倔强的目光中看懂了我的意思,于是,她没再坚持。
到了外爷家的庄子边,我们就听到了哭声。这情景我是见过的。到了外爷家的大门边时,看到靠墙立着的用白纸写的告示牌,它是贴在一张门板上的,一边还立着一杆竖起来的经幡,样子像个华盖。
进了大门,我才发现,院子里站着半院子人,却都是一副低眉纳言的样子。我还发现,正对着大门的上房的屋檐下,赫然摆着一口棺材,它是停放在前后两条长凳上的,打开的棺盖立在一边。
母亲一进院子就不顾我了,她哭着跑进上房。我抱着鸡东张西望,戴着孝帽的大表哥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鸡,把它抱进后院。我跟他走进去,发现这里一角是圈养牲口和放置杂物的,靠东墙那儿还几棵香椿树,青色的树皮已经变绿了,树枝上面还挂着一簇簇的枯叶。
表哥把我家的这只大公鸡随便扔在他家的鸡窝边,转身拉着我走了出去。于是我混在一群亲戚孩子中间玩,暂时忘了公鸡的事。俗话说,死爷爷欢孙子,高兴得重孙子跳蹦子。
我听见母亲在上房里一直伤心地哭,但我却没有一点悲伤。记得前一段时间,外爷病重时,我和母亲来探望。院子里静悄悄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生病的外爷怕喧闹,一听见有大人说话或娃娃闹,就要大声斥责。于是我们这些碎娃娃,也只能偷偷地趴在窗户上瞧一瞧生病的外爷。
玩得久了,我突然就惦念起我家的那只公鸡来。跑到后院一看,我发现外爷家的那只公鸡正爽开脖子上的一圈羽毛不停地啄我家的公鸡。我家这只被绑着双腿无力还击的公鸡在地上一遍遍地奋起还击,尽管鸡冠子被啄得鲜血淋漓,还是不肯认输。
我火冒三丈,拾起身边的一根木棍就向舅舅家的那只趁人之危的公鸡打去。不料比我大两岁的二表哥也跟着我走了进来,他一看我正在打他家的鸡,就捣了我一拳,我俩就为了各家的鸡,在后院里厮打起来。最后还是大表哥进来制止了我们。他把我家的那只受伤的公鸡放在了放杂物的屋顶上。
当天晚上,天很黑,我睡不着,就听见河滩里的春水哗啦哗啦地流,流呀流,流个不止。某一瞬间,我还听见后院里我家的那只公鸡在屋顶上不停地折腾的声音。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人们在院子里哭开了。我睡眼惺忪地趴在窗户上一看,外爷的尸体早已在棺材里安放妥当。这会儿,村人和亲戚们正忙着把棺材捆绑起来。一阵嘈杂声中,我听到了鸡的叫声。我赶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却发现有个人正把我家的那只大公鸡绑在棺顶上。
好像我家的那只公鸡的腿被松开了,只见它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棺顶。
随着一声喊,沉重的棺材就被一群人抬了起来,然后匆匆地走出大门。
那一瞬间,我还准备穿上裤子往外跑,却被二表哥拉住了。我最终没有亲眼看到,我家的那只公鸡是如何与外祖父的棺材一起被埋入地下的。
等送葬的人群回来时,我还傻傻地站在二舅家的大门口。我发现母亲看我的目光有点躲闪。也许是大表哥心疼我,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一根鸡毛放在我手里。
这是我家公鸡身上的一根尾羽,钢蓝色的,骨殖的羽毛根部还带点血色。能看出它脱落的时间并不太久。
那么,它是怎么脱落的?我家的那只公鸡在被掩埋的那一刻是否折腾了一番?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