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星辰外一篇散文
2016-05-14玉珍
玉珍
1
每当我看着星空,就觉得有些事物永远不会死。
在黑而巨大的幕布上那些繁华静谧的光,就像云湖闪烁的粼波那样清灵动人。我坐在门前或屋顶,抬起头以最适宜的角度仰望它,四处皆是无法捉摸的黑暗。那黑向着看不见的更黑的边缘延伸,而星光令人从坚实无比的黑暗中发现什么,那画面庞大而神圣,光点令黑暗更饱满柔和。
在黑暗和光芒之间,万物沉静地安放于夜的神坛。我的家乡,那古老村庄和连绵群山深沉地酣睡,猫头鹰和青蛙的叫声突出了夜晚的静谧,就像星光突显了夜的深黑。与之更相密切和契合的是夜风中安详的气息,恍如远古时代夜观天象的圣洁神女,星光下面庞端庄,目光温柔笃定,显现着万物的清净自由。
古往今来大地饱经沧桑,唯有星空有幸远离伤害。我们的土地翻来覆去,草木几经荣衰,生死离别硝烟炮火在大地不曾停歇,唯有星空保有寂静安宁,令仰望之人充满希望。那里的光芒隐约透露出只能用永恒来修饰的直觉和感知。那些光遥远而又迫近,高冷而亲切,绝不仅仅赋予视觉以想象,更多给心灵以慰藉,给灵魂以信仰,那是遥远的来自童年或最初最光明璀璨的感知和开释。我从那群星中看到粗俗的人世间看不到的景象。
在我整个的童年,经常经历这样一种清澈又温馨的场面:我和我的奶奶,我的邻居们一起坐在门槛上看星星。我的奶奶在春天喝着自己做的花茶,夏天摇着破旧的棕扇,秋天嚼着自己晒的红薯。冬天,寒星的光芒下她纳着鞋底,一边熟练地穿针走线,一边跟我的三婆聊天,偶尔将那双枯老的眼睛望一望天际。
她在看什么呢?除了星星还有什么?那时我不曾思索农人与星空的关系,也不曾思索过人是否需要星空,以及星空与花朵对于农人和富人的意义。我知道诸如星空和野蔷薇这样本身绝世的美在他们眼中显得异常平凡而熟悉,也知道很多生活在最美星空下的农人从不曾认真仰望过星空,更不曾从那永恒静谧的星光中体悟到什么。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星辰之美用经验也无法解释。它远远不止是无数和无限的星星,在那里,包括了时间、爱、光明、人间忧欢和一切。
它们给我产生的教养和共鸣不亚于任何一个交响曲。在这一点上,几乎与雕塑、美术、音乐、诗歌、哲学给人的共鸣达到一种共通。这其中带来的想象与情感不亚于一本教科书喋喋不休的文本阐释。自然的隐性之美给人的教育在长期的隐性熏陶中将能在漫长未来年岁里给人精神与灵魂以支撑和养育,这无异于人类生存中的社会良知与家国责任给人的精神性引导。那纯粹美好的形象给人透露出无限的抽象与复杂,譬如真实的虚无,破碎的扎实,抒情钢琴、小提琴协奏曲的温柔感觉,泪的形状,心脏的形状,梦的形状,手的形状,英雄的形状,大海的形状,波浪的形状,我们将一生中真实诚恳和最宝贵最自我的影子藏在那里。
如果让我举例这世上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对待你都始终如一永恒不变的事物,我首先会想到星辰,其次是爱。
2
我热爱我家的屋顶,那是我常拿来看星星的地方。屋顶空阔,巨大的树冠在夜色中隐现,树顶与我齐肩。远处灯火若隐若现,脚下是看不见的黑夜,在这样的情形下,小小村庄变得无边无际得大,那感觉就像站在云端或树顶。山峰在四周耸立成雄狮和骆驼的暗影。在北面群山的尽头,最清晰的一颗星永远在那里,它似乎总是最早升起,最为明亮,那是北极星。
每天的傍晚我都会在门前看一看北极星,当它升起来时,就代表黑夜即将到来。因为它的存在,我永远知道了天空中的方向,知道哪里是北哪里是南。
几年前我家盖了一栋房子,我跟爸爸说,房子不管你怎么设计,一定要留下个宽阔的屋顶。因为在乡下,很多人家的屋顶都有隔热层,屋顶用精致的瓦片盖着,可让房子冬暖夏凉。但我多次向爸爸表达了要留下屋顶的决心,因为我喜欢站在屋顶上看星星。那个时刻的我似乎离天更近,又离喧嚣更远,那个时候我更像自己,更接近我自己。
画家弗里德里希曾说:“我必须形孤影单,而且我必须知道我是独自一人,以便全面地观察与感受自然;我必须沉溺于我周围的一切,必须同我的云块和岩石融为一体……因为同大自然交谈我需要这种孤寂。”看星星的时候我内心就是这样的感觉。
不曾有一种眼神如望向星空时那样清澈。一个人看星星和很多人看星星是不一样的,在高处和在低处看星星感觉又是不一样的。一个人看显得寂静而清晰,在高处看更显得寂静和清晰。
我见过不同情形下的星辰,晴朗夜空的星星,阴天云层边的星星,挂在树梢的星星,窗帘布上的星星,睫毛、鼻尖和额头上的星星,水桶里的星星,水井里的星星,大河中的星星,水田里的星星,雪天里清亮的星星。它们姿态不一,稀疏或密集,温暖或清冷,如此永恒不灭如影随形,镶嵌于黑夜也如黑夜般坚定而不可动摇。
除了屋顶,我还有更多拿来看星星的地方,门前的草垛、柴垛,甚至床上。在草垛、柴垛上看星星很美好,但不及屋顶高旷,偶尔还会有小虫顺着草丛和柴垛爬上衣服,因此母亲不允许我长时间坐着。
我的书房有个很大的窗户,床就在窗边。在晴朗的夏夜或春夜,我不拉窗帘,甚至打开玻璃窗户,因为那能让清凉而带着森林香气的轻风吹进来,还能更清晰地看到星星。我看到星星们在窗户中像被相框框住一样,细细看了几分钟,感觉星群就在脑门儿之上,如此近,如此清晰。如果是夏夜,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跟星群一样密集可爱,它们搭配在一起如此和谐,轻柔。看着星星睡觉是美好的,我在星空那无数个温柔眼睛的注视下睡着,梦见星光和飞翔是并不稀奇的事情。
在这无边忧悒的星空中,我脑海中呈现一本巨大的沉思录,从我懂事时开始,每天阅读不曾落下一页。在望向星空时,往事花瓣般、云朵般,清晰又恍惚,那些事物都具有神秘、自然而深沉的象征。从我远远望去的疏淡星光中,一切变得如此强大。
3
我的父亲从我懂事起就是建筑工人,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早是在太阳出来之前,晚是在太阳下山之后。从收工到回家这段太阳落山后的短暂时间,我父亲在长长的村路上行走,有时是一小时,有时是半小时,后来有了自行车代步。但无论寒暑,父亲从没带过手电筒出门。是星光一直照耀着他,他是借着星光回家的。
星光也是我的兄弟,是的。
我对父亲说,爸爸你还是带着手电吧,天黑看不见不安全啊!父亲说,就这么个小村庄,我闭眼也能走出来啊!他说尤其到了村头,更是凭着感觉闭眼都能走回来。
我信。因为我也常这么干。小学时我担任过班里的学习委员和班长,那时因为要帮老师督促同学们背诵课文,拖延到很晚才回家。往往才刚到村头天就黑透了,我全是靠着星光回家的,这几乎成了山里长大的孩子不以为然的一种能力。
我相信人身上具有这种直觉,那是一种近乎于与自然心有灵犀的能力。如果我跟我持有神论的奶奶讨论此事,我想我会说,这是神的指引,未知力量和神秘力量的引导。在常识和物理现象之外,但属于精神和经验。我常常因为找不着牛而在山野间转悠到天黑才回家,全是凭借直觉和星光找到路。
很多年前春夏的晚上,我们那里的水田中会有很多的泥鳅和黄鳝。奶奶和婆婆们在门槛上拉家常,我和邻居的小伙伴们一起到门前的谷坪上玩。草丛中会有萤火虫,我们捉来,放进玻璃瓶里,睡觉前熄灯了,萤火虫一闪一闪,就像屋子里的星星。
晴天时有星光或者月光照耀,地上多亮啊,村路都能被照见。我的父亲在这样的晚上总是提着火笼,背着竹篓,带着钳子到水田里捉泥鳅。火笼是个小小的铁笼,里面放着点燃的松柴。我们在门前玩儿,有时跟在父亲后面,又被父亲赶回来,因为脚步声会把泥鳅惊跑。春天晚上的水田里,泥鳅都在睡觉,我常想它们何以睡得如此沉以致等着被捉呢?我们能看见父亲的火笼越来越远,远到如一颗星星,然后到了坡头的丘陵,再然后又回来了,我们雀跃地围上去看父亲的收获。父亲把泥鳅倒进水桶,还捞出最大的一条跟我们说:“看看这个,这条最大了,很大吧!明天做给你们吃。”真的是一条很大的泥鳅啊,比集市上卖的大很多。我们可从来不用买泥鳅和黄鳝,父亲每次出去都有收获,多的时候会有好几斤。父亲眼中星光般的喜悦让我觉得清贫的生活也如此幸福美好。
我的父亲将我和妹妹照顾得很好,很让在外地打工的母亲放心。但我常常想念母亲,我常在窗前给母亲写信,告诉她最近家里的情形,比如父亲又收获了多少的泥鳅和黄鳝,我在哪里采到了什么野果,比如我又参加了什么比赛和考试,获得了第几名拿到了什么奖励。甚至我会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达对她的想念和夜晚坐在门前看星星时的心情。我的信大概每周或每半个月寄一次,因为要省下邮票钱。我买了薄的几乎透明的白纸,没有格子,想到什么写什么,想到哪写到哪。
我一边写信一边看看窗外,想母亲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她也在想我们吧?妈妈抽空也会回信,那些信现在还被父亲珍藏着。我读过父亲和母亲写的信,语言那么美!一点也不像在田野里摸爬滚打半辈子从不读书看报的语言粗糙的农民。他们的语言胜过我那时读过的唯一一本《格林童话》,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温柔隽永。
我常觉得星空如一卷圣经,而星子是那卷布上的文字,熠熠生辉。
4
我十三岁那年,母亲还在广东东莞樟木头纺织厂打工。那时我家还没有电视和电话,爸爸和奶奶打着手电,带我和妹妹到四爷家看新闻,新闻上说广东的“非典”尤其严重,爸爸看到此处泪水横流。他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我见过他失眠时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望天,一根一根抽旱烟的样子。有一天晚上妈妈下工早,往小爷家打了电话,父亲放下手上的菜铲拉着我和妹妹就往外走,奶奶拿着她那发出微弱电光的手电筒跟在后面。
那一幕快得我来不及反应,只感到风清凉凉的,在耳边刮着,可走着走着,“扑通”一声父亲掉进了路下边的水田里,他挣扎了很久也没有起来。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微弱星光在天上,照着白白的田中水和父亲模糊的身影。奶奶跑过来,三个人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父亲扶起。他太焦急了,一个走了十几年夜路,靠直觉都能回家的人,在熟悉的门前小路上居然摔跤了,那是我见到父亲第一次摔跤。
我们接电话花了几十分钟时间,母亲声音很疲惫,说他们都在抢盐,抢口罩,抢白醋,白天夜里都不敢随便出门,说“非典”太可怕了,又感染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了。父亲听着母亲的声音几乎要哭了,他们只能相互安慰和鼓励。我因为紧张和害怕,几乎说不出话来,那是种怎样的恐惧和担忧,我说不清楚。那时的我多么勇敢,从山坡上摔下去摔得衣衫破烂摔出五六处血口子也没哭过,但我坚硬的内心依旧有来自某些苦难和悲伤的软肋,我知道我对抗不了,只能忍耐。我跟母亲说我们都很好,家里也很好,让她保重身体,说完就哽咽地无法再说下去。我看见我父亲身上的泥巴,还在滴着泥水的裤脚和袖子,看着他的额角的伤口,看着他忍着悲伤安慰母亲。
在回去的路上,父亲又摔了一跤,这次更严重。
他在离之前摔跤不远的地方,又摔了一跤,再次掉进了路下面的水田里。什么也看不见,继而水田里没有了动静,我喊了几声:“爸,爸爸!”
毫无动静。我以为父亲摔出重伤了,就这么跟着跳下去。他一半的身子跌在泥水中,我用力拉他,喊他,终于感觉到他在动。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儿爬上小路。在微弱星光下,我发觉我的父亲刚毅的脸上有了一种近乎于绝望和死心的铁青,悲凉覆盖着眼睑和脸庞。我不敢多看一眼,那种任何时候都屹立不倒的气质显现出某些破碎的景象令我惊恐和害怕。他似乎跟我一样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软肋,那就是对至亲至爱的人的担忧和牵挂,以致扰乱了心神,连平时黑夜中都能健步如飞的道路都充满了精神的荆棘和阻碍。
我的父亲从未如此狼狈地摔过跤,从未如此失魂落魄地走在曾伸手不见五指也能走出的村路上。我们四人在小小的微弱的手电筒光芒中互相搀扶着回家,只有头顶的星光温柔光明。我望着天空,觉得那里也有一条道路,觉得那是天空的灯泡。我被奶奶牵着手回到了家里,父亲的眼睛因哭泣而有些泛红,一身泥水显得悲凉而狼狈,从那依稀泪光中透露出早春星辰的清凉颜色。沧桑的父亲又失眠了,抽着外公种的老旱烟,坐在门口看天,眼睛发出严肃清冷的光,那情景如同祈祷和问天的神圣悲凉的仪式。我不认为他多么热爱星空,他与我不同,我热爱星空因为纯真贪玩和对美好的好奇与向往。
我多么想念我的母亲,我多么想念,无法形容。那种极限像无限的星空,充满了惆怅。但那时我还小,不清楚惆怅和悲伤来自何处,不知如何化解。我在窗前看着月光给我的母亲写信,纵然那悲伤令我觉得信纸如此虚无和单薄,那信中的言语会令母亲更思念我们。我年幼的妹妹在安稳地睡着,非常均匀地呼吸,像天真柔软的婴儿,我那时觉得我是个大人。我知道我的父亲仍然在门前抽烟,那五瓦的小小灯泡发出微弱灯光,远看甚至不及星辰的色泽。初春的深夜有虫鸣,我似乎还听见夜莺和杜鹃鸟的歌声。
从那低矮门楣的方向传来父亲的咳嗽,那咳嗽很响,却因嘴角叼着烟而受到克制,因害怕惊醒谁而得到克制。我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来,风中有着松脂和玉兰的香气,还有桃花和梨花的香气,风是温煦的,带点深夜的清凉。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我看见群星在天空安稳如我妹妹的沉睡,我端详它们长久沉默静谧的样子,内心竟变得宁静踏实起来,这踏实比父亲的烟圈更有效和健康。我想我那一边抽烟一边望向星空的父亲也许也从星辰中获取到了部分平静的力量,哪怕那力量微弱而虚幻。
年底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当然她一点也不知道父亲两次摔进水田里的事情,更不知道父亲大病了一场,她只是看到父亲更瘦了更黑了更老了。我不知道那整整一年我的父亲母亲是怎样艰难而煎熬地度过那悲伤担忧甚至绝望的痛苦的日子。我见过我的父亲在犁田插秧时因为太累坐在田埂上,偶尔会抽一支烟,偶尔望着天空,偶尔到溪边喝几口水。他一语不发,走过那些杂草丛生又开着小花的村路,在工地和农田之间来回忙活。
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绝望,或者,我因为内心强大如精灵,希望远远大于绝望。我觉得我内心深处有一个神,那神光星辰般不可磨灭,因此我总相信一切苦难都将过去,哪怕瘟疫中的我的母亲也不会有事。我内心一直是这样预感的,或者说,在遇到任何困难时我都是这样想的。梦想皆有神助,善者皆有光明,那光明和神就有如星辰。苦难终将过去,而我们一切都好。
5
只要回想起当年那些令人忧心难过的往事,就令我想起一句话:“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就是有个人要到天上去了。”这是句伤感的话,其语境所蕴含的生死哲学和残酷美与我父亲坐在门前看天那紧皱的眉头和沧桑的脸如此相似。
但我极少看见流星。
多年来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回到乡下就爱看天,这在童年是属于条件反射,现在是属于珍惜。十八岁以来,多年待着的城市不曾见到星辰,天空也常被雾霾笼罩,几乎是不见天日,我意识到多年前那看似平常的抬眼可见的星空如此珍贵。我喜欢在每天的傍晚和吃完晚饭后到屋顶上坐着,看星星,听钢琴曲,读书,或者围着屋顶的边缘慢慢走动,在屋顶中央跳舞。我坐着的时候像一块化石一样舒坦而踏实,像星群中某一颗星星一样自由而踏实。那种恒定的波澜不惊的自我感和踏实感,对一个曾被起伏的生活惊吓过的人来说是种鼓励和抚慰。但我明白人并非恒星,因此人向往恒星的心情变得格外真实可感。在屋顶中央跳舞时就像在银河中,星光在眼前随着旋转、跳跃、舞动而动起来。
后来我的母亲不再外出打工了,她终于可以不再像当年那样艰难和疲惫,不再饱受生活的拮据和煎熬。我内心深处认为她是热爱文学的,她的言语有时如此温柔和正确,如此朴素而优雅。她能读我的诗,甚至能给予我部分的指点,那种对语言的直觉连我也信服。她常常背着凳子然后坐在我身后,我写作,看星星,听音乐,阅读,她就在旁边陪着我,一语不发。有时我突然回头发现她站着或坐在我身后,微微笑着,她为了不打扰我竟然可以一直沉默着坐几个小时。
我问:“妈妈你在干嘛呀,去客厅看电视吧,屋顶有什么好玩的?”
她说:“我陪着你呀,顺便看看星星呀。我刚刚还看到流星了,在那边。我还许愿了,就这样,把一个衣角卷起来打个结许了个愿。”
我看着她打着结的衣角感到无比惊奇,多少年了,我见过母亲看星星,但不知道她真的喜欢看星星,更不知道她还会对着流星许愿!
她那一刻的神情和语言一点也不像个农民,她这样的举动更像个诗人,像个艺术家!
在我的童年曾经历了许多的苦难,比现在多多了,贫穷窘迫天灾人祸经常发生,但我从没有感到真正的绝望。我一到内心悲伤无望的时候就在晚上看星星,还盼望天上掉下流星,因为我需要对着流星许愿,愿星辰保佑我的家人。
星辰之美对一个脆弱的人来说,其实很具伤害性,那种美极其深刻和无限,有时我宁愿接受些粗糙的、简陋的、丑的事物,这符合我的心境,我是个内心过于柔软的人。我受不了美和善的过度震撼,我会激动,会哭。
因此我必须一个人看,这样我内心的变化所带来的表情和情绪才不需要担心被人看到。
我经常会在心里跟星星说话,因为我觉得星星知我心,对它们说话有时比写日记更能抒发我内心的感情。他们点缀或布满于黑夜的苍穹和灰暗的荒野,令人内心充满希望与想象。在我整个的童年,那些看似浅而幼稚的思索都与星空产生着重大的联系。
那是我精神的寄托。
6
在我并不漫长的美好童年中,星空一直如沉默的伙伴陪着我,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霾。我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个字,那应该远在我童年之外了,在我出生直到少年,直到出了山。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个大字叫“霾”,还如此坚硬而可怕地霸占了曾经干净的天空和大地。我跟他人说,在我的家乡,不要说白天,就是黑夜,在晴朗的黑夜都可以看见天空中的云层,因为有月光和星辰,哪怕下雨天,雨一停,天地就变得清朗明亮。
十七岁那年,当我离开连绵的群山到达城市,我并没预感到我已经长久或永远告别那能在任何时候给予我内心慰藉的高远美好的星空。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大地上任何地方的星空都存在并璀璨着,只是因情感投射的不同与故乡略有出入。
我并不知道不是在任何城市都能看到那样的星空,我已经多年不见那么清朗的灿烂的静谧美好的星辰了。我不知道在一座发达而繁华的城市,一座只要有金钱就能买到任何商品的城市,一个看似应有尽有的城市,看上去如此纷繁错杂高厦鳞次栉比的城市,却唯独找不到我要的星辰。在它的上空呈现出如此彻底的匮乏和贫瘠,它的上空有什么呢?雾霾,一片庞大又结实的灰或黑色的空洞。从那什么也看不见的视觉中,我时常感觉到压抑和孤独,我拥有无数大地上的朋友,却无法拥有天空的朋友。这种近乎悲凉的失衡令人沮丧。
古往今来,我们人类是否曾有过这样昏暗阴霾的天空?是否曾有如此众多的人长久地面对灰暗而糟糕的星空?人无法知道未来之事,哪怕可以预测也是无用的预测,因为预测并不是感同身受。我们的星空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在未来人生中这种对星辰的感情将会遭遇怎样更大的挫折,我们的天空在眼睛中会呈现什么样子。我只相信我的星辰永远在那里,它足够遥远永恒,在我记忆中,你们并无法伤害。
春去秋来乾坤变幻,无论你何时何地仰望天空,星辰永远在那里。它永恒不变。
是的,如果让我举例这世上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对待你都始终如一永恒不变的事物,我首先会想到星辰,其次是爱。
预知
1
六月的天空很美,连黑夜都是璀璨的。傍晚时的霞光像厚厚的花瓣,像红酒,像火焰将群山镶起金红色的边。
我挑着水桶来到井边,霞光倒影在井水中,真美,一幅印象派画作。
井水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荡漾,暖暖的,柔和的,我对着井水照镜子,我美丽的脸也倒影在井中,在我的脸后面,是磅礴的霞光和白云,我感觉我像个云中的仙子。
每天傍晚我都要挑水,挑完水倒进大锅,生火烧洗澡水,然后在屋旁的草垛上坐会儿,有时是草垛,有时是柴垛,有时是板凳,有时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没有比我们这更美的天空了,我坚决地这样以为,在我还没有见识过这个群山之外的美丽新世界之前,我认定世上最美的天空就在我们镇上,是的,它正在我的头顶上。哪怕是一小片,那也足够了,从早到晚,这样的天空永远表现着他的本真。
就像此刻,火烧云的红渐渐褪去,清楚的云团盘踞在那儿。形状真美!
2
我的爷爷从星罗山回来了,令我诧异的是,他的左手上抓着一把野蔷薇。这是他第一次手拿一把花朵朝我走来,这个沉默的瘦老人刚从大风坡拾牛粪回来,手上扛着个破旧的粪箕,袖卷中还有草籽。这一幕如此素朴,如此揪心而常见。一个传统的苦难老农民,他佝偻的身躯在夕光下真悲凉啊。手中的花朵出奇得清秀美丽,与一切都不符合,看上去却相得益彰。我曾想他的一生绝不会跟花朵扯上什么关系。但这一幕出现在我面前我却并没有感到陌生。
他把花递给我,然后放下箩筐,背一把柴走向厨房。
我非常欢喜地拿着那束花,很多的颜色,白色、粉红、淡黄,还带着刺。嗅了嗅,好香啊,是那种若有若无的香,需要配合对它喜爱的心理作用才能闻到。我拿着那束鲜花在盛大的云彩下发呆,活着真美好,我内心满是喜悦和知足。但胸腔内随即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悲伤,我望着爷爷的背影,观察到这反常的一幕。感到他消失在昏暗灯光和柴火飞烟中的背影如此像绝望的象征,如此像一个完结,一个转过身去的庞大的告别仪式。那种奇怪的直觉在我全身某个地方火星般点起来,烧着了什么刺伤了什么,火辣辣地疼。
随后的半个月,我常常感到头顶着一朵沉闷的云,令小小年纪的我莫名悲伤起来。在我爷爷的四周,那苍老的气场如此羸弱,他的背几乎驼成一个疲惫的问号,我喊他:“爷爷,我要吃炒花生。”
他沉默地走向后厅,用瓜勺装了半勺给我,一句话也没说,扛着锄头出去了。
我多么想跟我的爷爷说话,我想不起来要说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想跟他说话,那感觉如此揪心,甚至紧迫,似乎谁在虚空的看不见的地方催促我提醒我,抓紧珍惜跟爷爷讲话的机会。该说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想不起来,只好找借口说爷爷我要吃黄豆我要吃薯片我要吃甘蔗我要吃糖果。他说了一句,怎么不找奶奶要,爷爷忙着呢。除此一句话也不跟我多说,只是从不同的地方为我找来那些吃的,递给我,一语不发地走了。
我的爷爷太沉默了,像天上的星星。
3
我只好一个人待着,痴痴地看天空。快要黑去的天空,北极星已经出来了。
但云彩还是很磅礴。野蔷薇真美啊,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有多喜欢它,他们都当这是野花。在乡下是没人在乎野花的,没有人把这么美的遍布荒原山野的野蔷薇摘回家去,插在朴素的花瓶或者门口。他们甚至在路过花朵时将带刺的花枝踩在脚下,这太平常了。我深刻明白在那样的平凡和贫苦中,我古老的乡亲们已经无暇也忘记了关照身边的美,而花朵之美,更与他们粗糙的双手和黝黑的面庞如此不匹配。在我严肃沉默的父亲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他在说着:“把那些花给我扔了,它们就像战场上的靡靡之音。”
可那时我已经懂得并珍惜美,在那时土地上所有的花朵和云层,包括寂静与优美的一切,它们在我眼里如此清纯美好,根本不是“靡靡之音”或妖艳无用的东西,它们是点缀在英雄草莽之地的艺术家。如果我凑在一朵花上嗅它的香气,村里的妇女看见了会觉得我幼稚可笑。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那就是我的爷爷。他一定看见过我嗅花的样子,看见过我站在花枝旁欣赏它们时那幸福的神态。我的爷爷在所有老人中真是个例外啊,他是个在藏龙卧虎的深山中深藏不露的人,是我们穷乡僻壤中难得开明智慧的人,他那几乎看不见的苍老的小眼睛里不知道还装下了什么世人皆没看见的东西。
我希望我深藏不露的爷爷陪伴我长大,我希望他指引我走向未来荒蛮或迷惘的人生,哪怕五年,五年不能,三年也好,或者一年也行。但我这么想的时候总觉得是自欺欺人,直觉告诉我,爷爷活不长了。
我在心里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不快,我不愿相信任何不好的预感。
那段时间我不断想起我的小时候。我常在红蓼花海里跳啊跳啊,在花海翻跟斗,田野里的紫云英、地稔和鼠曲草真美啊。我的爷爷那时的病还不曾如此重,他望着我笑,旁边是我们家的大黑牛,他背我上牛背,扶着我,赶着黑牛上山坡。
多是我放学归来后的傍晚,绚烂美丽的云霞盘旋在山顶,像妈妈舍不得买的羞红美艳的苹果。我骑着牛,缓缓往山坡上去,我感到我在慢慢接近那云霞,啊,那红霞染红了我和爷爷的脸,整个山头浸染在那辉煌的光芒中。很多次我伸出手去触摸那似乎近在咫尺的红,而很快我发现并不能抓住什么。我们在最大的山坡上坐下,或者那不只是一个山坡,是个很大很大的旷野,几乎无边无际啊,任我从中奔跑跳跃,像松鼠一样溜来溜去。有时我的小伙伴们也在那儿,霞光照着我们,将一地荒草的旷野渲染得金黄又鲜红,一场巨大的辉煌场景。爷爷到山坡旁的树林里给我打树上的野猕猴桃和毛栗子。
那时的爷爷并不如此愁苦,他也爱说话啊,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苍老,我们整个家族的男人们声音都不苍老。
4
我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心里出现一种被什么烙着的疼,我的爷爷真好啊,他能不能永远活着?我甚至在向着无边的空旷祈求什么。
我在不可解释的迷惘中度过了多少的日子?一个月后他就去世了。我的爷爷,我沉默寡言的爷爷,就像那个悲伤绝望的背影一样,真的永远离开了。
我从旷野上跑下来,飞快地跑,我感到风在我耳边呼呼呼呼地刮啊,像爷爷生病时含糊的声音,一种巨大的绝望几乎要拍倒我。我忘记了脚下是路,忘记了在跑,我赤着脚就像朝着一个目标变化过去,很快就站在了大门口。那被围住的小小的门楣,就像死亡本身一样可怕。他们没让我见到他最后一面,我的妈妈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流泪,不让我看。我人生中第一次亲见的死亡就是一具棺材,那棺材摆在厅堂里很多天,我进进出出,一种跟当初类似的被乌云和莫名哀伤笼罩的感觉,非常压抑和绝望。
在此后的十年里,棺材成了个悲惨的比黑暗还要黑的可怕象征。任何与此相似的哪怕是红漆盒子都令我恐惧。
那一切令我瞬间长大了,更趋于早熟和沉默。但我的沉默并不统一,有时我过于舌灿莲花,说梦话都出口成章。爷爷去世后我跟奶奶睡一张床,她每天晚上睡前给我讲故事,每天晚上看着我睡着,还会在我说梦话时记住我的梦呓,但很多梦呓一早上起来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才是真正的梦,梦的本质就是瞬息的,虚妄的,不可触摸的。
我做过无数的梦,却从没梦见过爷爷,他就像从这世界完全消失了一样。我小时候还相信人的灵性,相信人死后他的灵魂还在世上,他的气息还在牵挂着人身边,可以是永远不死的。可为什么爷爷死后我从来没有梦见他,为什么从来不到我的梦里来?
爷爷既不在现实中,也不在我的梦中,那他去了哪里呢?我坐在河边,感到一阵阵迷茫,然后到月季山坐着,依旧感到绝望。因为盲目,茫然,无所事事,一种太阳般慵懒而无着落的感觉始终笼罩着我,我在想什么呢?我内心有着什么疑惑?也许那时,我已经开始思考生死问题。
走到云浮湖边我看见许多栀子花,白,清香,无辜的样子,这令我想起爷爷采给我的野蔷薇,一样的干净,纯洁,美好而善,它们的形态令人瞬间原谅了人生的黑暗。那些看不见的狰狞的罪恶,事实并不可怕,比死亡暖和多了。我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很好的花朵,似乎绝望瞬间成了花朵的样子,那些羸弱单薄的花瓣构成的艺术,轻易就打败了生活中难以把握的苦和悲凉。
我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来,湖面波光粼粼就像星星,真是美好啊,我发出这样的感慨。有一瞬我以为我说出话来了,我说:“爷爷,你还记得我吗?”而我的爷爷就站在湖的中央朝我笑呢。是的,我能听见那声音在湖上回荡,撞在湖边的白桦树上再跌落下来,落在我脚边,我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跟爷爷说话。这几乎是一种超能,在长久地沉默和沉思中,它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我看来并无任何惊异和不妥。
5
我长久望向云浮湖的湖面,那些透明的发光的波圈,如此真实而恍惚,诡异地千变万化地闪烁着,像一堆刺眼的钻石,在太阳的照耀下毫不收敛地放射着白光。终于,我似乎在那里看到爷爷的脸,但转瞬又消失了。
又一年过去,又一年,再一年。我做过许多的梦并逐渐长大,我梦见一个下着细雨的布满大雾的早晨,我的亲人和村民们抬着一口棺材朝高处的梨花山走去。大雾让空气变得浑浊和黏稠,蒙蒙细雨让我更加看不清楚情形,只有一个模糊的队伍,缓慢的队伍,抬着令我恐惧的红漆棺材,缓缓朝梨花山走去。三天后我的三婆去世了,她就葬在梨花山。送葬那天早上细雨蒙蒙,我走在哀伤的队伍中,一种说不出的悲凉,那悲凉有点像荒原暴风中瑟瑟发抖的白色野蔷薇。
而我的表姐,在我梦见她白裙子上盛开一朵红花的第二天,生下个胖胖的健康的婴儿。
我的梦如此奇妙。这奇妙令我迷惘。
十月,在秋天与冬天的边界上,萧瑟与冷无法分清楚,天空灰得像一幅抽象画,梨树枝光秃秃,玉兰树光秃秃,天空也光秃秃,田野像沉默的父亲的脸,灰白,带点中年黄种人的沧桑。
十年也会很快过去的,我预知过一些事情,但我没说出来,它们就像季节一样神奇而朴素,但不悖于命运,不影响生活,仅仅是预知,并无法改变什么。
当我再一次坐在长满野蔷薇的山坡,荒草中的花朵寂静温和,像一些踏实的过往。这里的傍晚有着红酒和花瓣的颜色,我看见一些枯树站立在田野就像我的爷爷,深山中偶尔传出夜莺和猫头鹰的叫声,杜鹃鸟站在杜鹃花枝上叫:“秭归,秭归——”
世界变得太快,这在预料之中。我知道我的爷爷永远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知道有些人永远不会死,这是我的预知。我相信我的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