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最爱我的人走了
2016-05-14张维芬
张维芬
爷爷是九月去世的。那年的九月,菊花正好,奶奶说,两盆菊花笑得比往年更灿烂。
记忆里,爷爷一直犁地。那时的我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爷爷怕我被大孩子欺负,每天吃了饭,就背起我,去村外犁地。
犁地时,老牛慢悠悠地前边走,爷爷呼哧呼哧地后边跟着,老牛拖着犁,犁拖着爷爷,爷爷背上驮着我,我在爷爷的背上做着梦。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爷爷就是这样,踩着老黄牛的脚印,一步一步把自己走老,一步一步把我驮大。
七岁那年六月的一个雨天,恰逢礼拜天,爷爷要去邻村吃喜酒,我哭着喊着要去看新娘。奶奶抱起我说,不去不去,大雨的天,淋坏了我的大孙女奶奶可舍不得,来来来,奶奶给你讲故事。奶奶说着话,抱起我就放到了炕上。我在奶奶的怀里扭打着,依然一个劲地哭。这时爷爷走上前,把奶奶往边上一扒拉,边为我擦泪边说,不哭不哭,爷爷带你去。爷爷说着话,背起我就上了路。
泥泞的山村小路,爷爷一手挂着篮子擎着伞,一手托着背上的我。风裹着雨迎面扫来,爷爷的伞倾斜着,雨打湿了爷爷的前襟,汗水湿透了爷爷的后背,我伏在爷爷的肩头唱着歌谣。我的歌声洒满小路,爷爷的脚印深深浅浅,歪歪扭扭。
一晃,我上了高中。学校离家太远,三十多里路。刚开始,我不习惯和爷爷奶奶分开,第一个礼拜三的下午课间活动时,我跑去向老师告假。老师问,刚来怎么就想家啦?我的泪被老师这么一问,“唰”地一下下来了,我担心老师不准我假。老师见我落泪,赶紧摆摆手说,走吧走吧,以后可不许这样啦?我噙着泪点点头,转身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急急地奔向了回家的路。
我的承诺并没有兑现,后来的每个礼拜三的下午,我照样去向老师请假。也许是怕了我的泪,只要我一去请假,老师亮着眸子看看我,然后嘴角一翘,细声说,走吧,明天别耽误上课哈?
爷爷奶奶在每个礼拜三的下午,早早就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给我温在锅里,然后静静地守在家里,竖着耳朵聆听着院门被我推开的声音。
冬天太冷,爷奶心疼我大清早赶路,不准我半个礼拜就往回跑。慢慢地,半个冬天过去了,我也适应了一个礼拜回家一次了。
为了多陪陪爷爷奶奶,每次礼拜,我一般选择在周一的早上返校。爷奶有时催我礼拜天傍晚走,我赖着不走,我知道,他们更需要我的陪伴。
一个礼拜天,雪一直下,爷爷奶奶没有催我。我们一家三口就那么围在热炕上,说说笑笑。外边冰天雪地,小屋里,温暖如春。时间在这样的光景中过得飞快,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半夜就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饭,我推着车子往外走,爷爷后边跟着。我说,爷爷,大雪天,别送了。爷爷笑着说,走吧,我去你二叔家。二叔家在村口,村口有条东西小路,小路直接通向那条南北大马路。
祖孙俩就那么踏着积雪,脚前脚后走出了家门。大街上一片寂静,放眼望去,满眼的雪白。爷爷叮嘱着我,路上慢点,这么大的雪。我说,没事的,爷爷,不好走的地方我会下来。说话间,我们就到了二叔家的门口,我看着爷爷,甜甜地笑着说,爷爷,我走啦。爷爷半张着嘴巴,点着头,嘱咐我,走吧,慢点。我的车技有限,上了车就不敢再回头。可是那天,因为雪太大,在小路和马路的拐弯处,我怕摔倒,就下了车。马路离村口有一里路,下车后,我不由地回头看了一眼村口,茫茫的雪海里,冷冷的晨风里,爷爷依然立在那里,像一尊塑像,面朝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
只要我在家的日子,爷爷哪里也不去。邻家的二爷爷在门口喊他出去晒太阳,他总是一句话,不去啦,孩子在家。我趴在桌前写作业时,爷爷就悄无声息地蜷缩在炕的一隅,默默地陪伴着我。
爷爷喜欢听我唱歌,喜欢听我给他讲学校的故事。记得我唱《妈妈的吻》给他听时,听着听着,爷爷竟然落泪了。我知道,爷爷肯定和我一样,把歌里的妈妈替换成了他和奶奶,因为我是他俩捧着长大的。
毕业后,为了爱,我去了姑姑所在的城市。心想,我要赚好多好多的钱,一定要让爷爷奶奶的晚年幸福美满。
阴历七月底,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这是我用自己的汗水换来的第一笔钱,高兴得我手舞足蹈,对英才说,走,陪我去商场,给爷爷买双棉靴,给奶奶买顶帽子。
谁知,我的好姐妹桂凤正逢仲秋那天值班,她的姥姥恰巧是那天的生日,她妈妈说,这是你姥姥八十大寿,一个也不能少。桂凤为难地找到了我,求我帮她一个忙。我虽思乡心切,却不好意思拒绝好友的相求。爷奶一直教育我,朋友有难,能帮就帮。我点了头。
这成了我一辈子的悔!
九月初五的傍晚,二叔家的小妹,突然出现在姑姑的家门口。我惊讶地看着她问,妹,你怎么来啦?妹答非所问,姐,你没接到电报吗?那时小山村还比较落后,外边的发展突飞猛进,我们的山村,几乎还在原地踏步。全村就村部一部电话,那天偏偏又坏了,没办法,爸爸只好跑到乡镇的邮政所借用电话。赶巧了,姑姑家里的电话那些日子也坏了,姑父因为忙,也没顾得找人修理,情急之下,爸爸就拍了份电报。
爸爸是个心细的人,怕电报半途耽搁了,在电报发出后,又将二叔家的妹妹送往了火车站,前来通知我们。
怎么了?迎着走进屋里的小妹,我急急地追问着。
“爷爷病了。”妹妹的话一落地,我就瘫痪在了姑姑家的门框处,泪如雨下。心里千万遍地悔着,仲秋节不应该不归。或许是为了安慰我,妹妹说,她走之前爷爷还吃了半碗饭。可我还是焦急,爷爷肯定病得不轻,不然爸爸不会又是电报又是派人来催。
我们连夜坐上了火车,可惜,那时交通不方便,下了火车,已是夜里两点,离家还有六十多里地。这个时间段,大街上,连个车的影子也不见。满候车室的人都在闭目养神,等待着凌晨四点的那趟班车。我急得要步行回家,姑姑拉住我不让走,说路这么远,一个姑娘家,不准走!姑姑有腿疼的毛病,我不能强逼她陪我们一起走,只好坐下,耐心地等。
在候车室,朦朦胧胧中,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刚跨进房门,看见爷爷正半偎在奶奶的怀里,奶奶看到我,对爷爷说,燕子回来了。这时我看见爷爷的眼皮动了一下,就喊了声,爷爷。爷爷听到我的呼喊,睁开了眼,从奶奶的怀里坐了起来,看样子没病。我走到炕前,拿出我给他买的棉靴,说,爷爷,我给你买了双靴,你试试吧。爷爷一直没有说话,表情像以往一样,温软软的。他穿上了靴,在炕上来回地走着……
我的梦被一个小孩的哭声打断了,梦醒后,我心里比之前敞亮了,我对姑姑说,姑,爷爷没事了,我梦见爷爷好好的了。
天亮前,我们终于坐上了班车。
我们在小村的村西下了车。虽然梦里的爷爷安然无恙,可我心里还是急切地想见到他们。我边走边回头问姑姑,姑,你信不信?爷爷见了我,啥病也好了。姑姑笑着说,爷爷最疼你,最亲你,我信!
刚进村口,本家的四哥正在门前取草,见了我们,没等我问候,四哥便道,回来了小妹,爷爷去啦!
我拼了命地往家里跑。
街门前站着许多人,我没顾得跟任何人打招呼,扒开人群,挤进了院子。我看见爷爷直直地躺在正屋的正北,身上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身大褂。我冲进了屋里,一把掀开了盖在爷爷脸上的烧纸,一声声地哭喊着,我想,爷爷他听到我的呼唤一定会回来,像那个梦一样,一下子就睁开了眼,可任凭我哭哑了嗓子,人瘫痪在了他的灵前,爷爷依然无动于衷。
无知无觉中,我被人拉了起来,拉到了炕上,被奶奶拉进了怀里。奶奶不让我哭,说爷爷会心疼。我扭头看着爷爷孤零零躺在那里,心里不是滋味,噙着泪对奶奶说,我不哭,下去陪陪爷爷。
守在爷爷的灵前,我一张张为他烧着纸钱,爷爷他为了我付出那么多,而我,在他有病期间却不能服侍在身边,如果爷爷喝过我一口水,哪怕是一口冷水,也算是我的一份孝心。
泪儿无声滴落着,一幕幕,在我的眼前相继出现,我摸摸爷爷的耳朵,还有着余温,爷爷的脸,很平坦。
奶奶告诉我,中秋节前,爷爷在门前那条东西长街上遛跶,逢人便说,燕子快回来了,燕子快回来了。可直到中秋节那天中午,爷爷也没有盼到他的燕子。奶奶从鸭圈里抓出一只鸭子,说,燕子不回来,咱这个节也得过。爷爷走上前,一把夺过奶奶手中的鸭子,放回了圈里,说,这满身骨头的东西,你我能啃动?等燕子回来再杀吧。听着奶奶的讲述,我的心一阵阵痉挛,直到把自己哭晕在奶奶的怀里。
爷爷的病就是仲秋以后得的。奶奶问他,想燕子啦?想就让她回来。爷爷说,别打扰她,孩子可能忙,不忙她会回来。
爷爷就这么走了,走时怀里抱着我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