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什么

孟阳

蛋蛋实在是讨厌医院里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讨厌那些无处不在的消毒水的味道，讨厌那些穿着白色大褂走来走去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蛋蛋还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沉住气在医院里再住几天，耐心在医院里再观察几天，蛋蛋实在是迫不及待地要出院。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手术确实也很成功。前几天已经拆了纱布，蛋蛋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不远处的人，虽然暂时还看不清那人的五官是否标致眼睛是大是小什么的，可是蛋蛋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清那人的轮廓，高矮胖瘦什么的，这已经让蛋蛋的爸爸妈妈很欣慰了。蛋蛋的主治医生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自然也很欣慰，他甚至有些兴奋地对蛋蛋的爸爸妈妈说：“手术很成功！视力会一点一点的恢复！”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蛋蛋一点都没有高兴，真的，蛋蛋一点都没有高兴，蛋蛋实在是迫不及待地要出院，蛋蛋期待快一点出院。蛋蛋已经为出院准备了好久，病床下面几个五颜六色的大方便袋里装满了矿泉水瓶，都是喝空了的矿泉水瓶，是蛋蛋让爸爸妈妈收集的，每一个矿泉水瓶都已经用自来水仔仔细细地冲洗干净。蛋蛋数了数，已经足足有一百多个，可是这些还不够多，还要再收集一些。蛋蛋想，等再收集一些，等走出医院，蛋蛋要去海边走走，去距离这里最近的海边走走。距离这里最近的海在青岛，蛋蛋要去青岛，要去青岛的海边走走，在海边把收集的矿泉水瓶全部灌满，全部灌满海水，然后去送给果果，蛋蛋想，每天都去送，一天送一瓶，一天送一瓶，一天送一瓶。

蛋蛋知道果果很喜欢大海，因为果果对蛋蛋不只说过一次，说喜欢大海，想去海边走一走，或者只是站在海边看一看。果果确实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因为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所以哪怕只是去一次也好。果果这么说的时候通常是坐在自己房间窗户边的椅子上，椅子是特意为果果定制的，要比平常的椅子高一些，坐在上面刚好能看到窗外的那条街。果果一边向窗外看着，一边和蛋蛋说话，说窗外那条街上的发生的事情。其实今天那条街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服装店，理发店，五金店，小超市，仍然像往常那样开门营业，小超市前面仍然是公交车站牌，站牌下面仍然是站着等公交车的人，今天这条街上的一切仍然和昨天一模一样。

“等公交车的那伙儿人中间站着一个女孩，穿着浅红色T恤，齐刘海，皮肤很白，胸也够大。”果果说。

“她手里握着一个手机，白色的手机，手机上插着耳机，她在听歌。”果果又说。

“她有男朋友？”蛋蛋问。

“这谁知道！”果果说。

“她内衣是什么颜色？”蛋蛋又问。

“这谁知道！”果果又说。

说到这儿，蛋蛋和果果开始大笑，大声地笑。蛋蛋因为大声地笑，开始大声地咳嗽；因为大声地咳嗽，手上的香烟掉下一大截烟灰落在床单上。蛋蛋正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烟，蛋蛋当然没有注意到床单上的一大截烟灰。

“你右手边位置，对对，烟灰落在床单上了。”果果说。

蛋蛋抬起右手在床单上“噗噗”拍了两声。

“靠外一点，对对，再靠外一点。”果果又说。

蛋蛋在靠外一点的床单上“噗噗”又拍了两声。

“我什么也做不好。”蛋蛋说。

“别难过，我会帮你。”

“我什么也做不好。”蛋蛋又说。

“别难过，我会帮你。”

蛋蛋的家住在五楼，住在果果家的楼下。自从那年开始，蛋蛋的眼睛坏了以后，每天清晨洗漱完毕吃过早饭，蛋蛋就会摸索着楼梯间的墙壁到楼上果果家，从早上一直呆到晚上，一直呆到蛋蛋和果果的爸妈下班才回家。自从那年蛋蛋的眼睛坏了以后，蛋蛋就不能再继续读大学了。因为蛋蛋是个爱玩爱笑的孩子，但是从那年开始，原本那些对他敞开的可玩可笑的大门全部紧紧关上了，多半的时间蛋蛋是对着自己房间的那扇窗户度过的。窗外呢？窗外有什么？没有人对他说。“滴滴滴滴”是汽车经过的声音，“沙沙沙沙”是行人走路的声音，除了这些呢？除了这些蛋蛋什么都不知道。楼下距离另外一栋楼的空地上有一个很小的小花园，小花园的中间有一个更小一点儿的小池塘，蛋蛋有很多次想去那个小花园走走坐坐或者是晒一晒太阳，可是蛋蛋的爸妈根本不同意他自己到那地方去。有什么办法呢？蛋蛋的爸妈白天都要去上班，他们要去上班，要挣钱，要攒钱，要等待时机，要等待合适的机会为蛋蛋做手术，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白天你可以去楼上果果家，晚上我们下班你再回家。”蛋蛋的爸爸说。

“白天你可以和果果聊聊天，已经和果果的爸妈商量过了，果果很高兴。”蛋蛋的爸爸又说。

果果的事情蛋蛋是知道的，很久以前就知道。很久以前，那时候果果还可以用电脑，蛋蛋去楼上帮果果修过电脑，或者陪他玩玩游戏，可后来果果连电脑也没办法用了，慢慢的蛋蛋就很少再去了。但是现在好了，虽然对蛋蛋来说这绝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事情就是这样，自从蛋蛋的眼睛坏了之后，果果和蛋蛋又走到一起。果果当然没有办法牵着蛋蛋的手去楼下的小花园走一走或者坐一坐，这样的事果果的确没有能力做到。虽然这样，果果至少可以对蛋蛋讲讲窗外的一些事情，讲讲今天窗外都发生了一些什么，就是这样，除此以外呢？除此以外还能怎么样？

“还记得那天穿浅红色T恤的女孩么？”果果说。

“齐刘海？胸很大？”蛋蛋问。

“对的！她手里捧着一大束花儿，她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儿男人，他俩在等公交车。”

“那人是她男朋友？”蛋蛋又问。

“大概是吧，这谁知道。”果果又说。

“那花儿是什么颜色的？”蛋蛋俯在窗台上朝公交车站牌的方向看，当然，他一定看不到那花儿是什么颜色的，他肯定什么都看不到，或许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

“几十枝蓝色的花儿，托着中间几枝红色的花骨朵儿。”果果说。

“我什么都看不到。”

“别难过，我会帮你。”

“我什么都看不到。”

“别难过，我会帮你。”果果用力抽出手，又用了一些力气抬起手，果果把手放在蛋蛋的头上，手指伸进蛋蛋的头发里，果果的手往下坠，手指缝里全是蛋蛋的头发。

“别难过，我会帮你。”果果又说。

怎么说呢，果果真的是帮了蛋蛋一次，就在那天。那天和以往的那些天没有什么不一样，那天窗外的那条街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服装店，理发店，五金店，小超市，仍然像往常那样开门营业，小超市前面仍然是公交车站牌，站牌下面仍然是站着等公交车的人。那天果果像以往的那些天一样坐在窗户边，蛋蛋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烟，快到午饭的时间，果果说中午想喝一点白酒。

“中午我想喝一点白酒。”果果说。

“那就喝一点好了。”

“中午咱们喝一点白酒。”果果又说。

“那就喝一点好了。”

往常两个人吃午饭的时候也会喝一点白酒。白酒或许对蛋蛋特别是果果的病情没有任何好处，可是对果果来说，喝一点点白酒似乎成为果果目前唯一的一点点乐趣，谁又忍心再去拒绝呢？何况不是每天中午都喝，况且一次也不会喝很多，不大的玻璃杯，每个人只倒半杯或者再多一点，也就那么多吧。午饭通常是在餐厅里面的餐桌上吃。那天果果让蛋蛋把午饭端到窗台上，窗台足够宽，足够摆开午饭。那天的午饭有两个菜，糖醋排骨、青椒炒鸡蛋和几个馒头，这是蛋蛋的爸妈早上提前做好的，一直就是这样。如果昨天的午饭是果果的爸妈做，那么今天的午饭就是蛋蛋的爸妈做。蛋蛋早上来果果家的时候就会把两个人的午饭一起带上来。其实这样也会有很多麻烦，现在这个季节还好一些，冬天只能把饭盒放在暖气片上温一温再吃。无论早上做的饭菜是多么美味可口，放到中午都会味如嚼蜡，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虽然蛋蛋要求了很多次，但是因为蛋蛋的眼睛不好，所以蛋蛋的爸妈坚决不允许蛋蛋使用燃气灶。果果呢，果果实在没有能力去做午饭。至于蛋蛋和果果的爸妈，他们根本挤不出时间在中午赶回家做饭，有什么办法呢？因为蛋蛋和果果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所以他们必须更加拼命地挣钱，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咝——”果果用吸管嘬了一小口白酒。其实前几年还好一些，但是从这几年开始，端起杯子对果果来说渐渐成为一件比较费力气的事情，所以果果喝水或者喝酒的时候，吸管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想去看看大海。”果果嘬了一小口白酒。

“我知道，我知道。”蛋蛋说。

“我想去海边走走。”果果又嘬了一小口白酒。

“我知道，我知道。”蛋蛋又说。

“你看过大海吗？”果果问。

“看过啊，眼睛还没坏的时候。”蛋蛋说。

“上次去看大海是什么时候？”果果又问。

“读大学的时候，眼睛还没坏的时候。”蛋蛋摸索着端起酒杯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下。

“我想去看看大海。”果果说。

“我知道，我知道。”

“我想去海边走走。”果果又说。

“我知道，我知道。”

一直到傍晚，两个人似乎什么话也没有再说。果果看着窗外，窗外那条街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服装店、理发店、五金店、小超市还在营业，小超市前面的公交车站牌下面熙熙攘攘，站满了等公交车的人，看来今天那条街上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我把你放到床上吗？”蛋蛋问。

“我想再坐一会。”果果说。

“我把窗子关上吗？”蛋蛋又问。

“我想再看一会。”果果又说。

蛋蛋提起窗台上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早上提下来的饭盒，站起身准备上楼回家。

“蛋蛋你记住了么？我想去看看大海。”

“我知道，我知道。”蛋蛋说。

“蛋蛋你记住了么？我想去海边走走。”

“我知道，我知道。”蛋蛋吐了一小口气，便不再说什么了。

果果的事情蛋蛋是知道的，很久以前就知道。怎么说呢，那实在是一种奇怪的病，真的，起初手和脚会慢慢地慢慢地不听使唤，随后会慢慢地慢慢地走不了路吃不下东西，整个身体如同河面被一点一点地冰冻起来，束缚着。最后呢，最后甚至连呼吸也会被冻结，就好似冷库里的一条鱼，一条僵硬的冻鱼，睁大眼睛，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怎么说呢，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病。

“我知道，我知道。”蛋蛋又说。

蛋蛋摸索着楼梯间的墙壁回到家里，蛋蛋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回家，他们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房间里一片漆黑。蛋蛋没有开灯，因为对蛋蛋来说开不开灯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蛋蛋自己在家的时候从来不把灯打开，不开灯反而会让蛋蛋心里好过一点，这就好像蛋蛋的眼睛没有坏，坏的只是房间里的灯泡。蛋蛋回到自己房间敞开窗户，蛋蛋坐在床沿上向窗外看，窗外响起“滴滴滴滴”汽车经过的声音，又响起“沙沙沙沙”行人走路的声音。就在这时候，蛋蛋忽然听到——“呯！”好似冰块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楼下随即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嘈杂的惊恐声，“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怎么说呢，果果真的是帮了蛋蛋一次，就在那天。那天和以往的那些天没有什么不一样，那天窗外的那条街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天蛋蛋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烟，那天果果说中午想喝一点白酒。那天果果究竟是用尽怎样的力气撑出窗外的？蛋蛋永远也想象不出。那些冰冻的骨头终于被解放出来，那些冰冻的骨头第一次这样轻快地舒展，只是还有一只手，果果始终紧紧地攥着，好像永远都不会解冻似的，果果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一张白色的纸，纸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眼角膜给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