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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日

2016-05-14李怀根

辽河 2016年4期
关键词:值班室滴血交费

李怀根

胸口裂开一个洞。洞口,像跳台。血,跳水运动员一样,排着队儿在往下跳:

一滴。

二滴。

三滴。

四滴。

……

起跳,空中旋转,下面不是跳水池,是瓷砖地。落地后,每一滴血留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空白,似乎在等待观众的掌声。没有掌声,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是观众。

四周厚厚的玻璃墙。

玻璃如镜。

我久久地看着玻璃墙上的我。玻璃墙上的我久久地看着我。都在等待跳台上的动静。第五滴血站在跳台上犹豫不决。“哈,它不敢跳下来!”一声冷笑在空中响起。外面一片漆黑。玻璃墙与外面的黑暗世界相隔,将我关在玻璃墙内的露天大厅。冷笑的余音还在回旋,让我脊背骨发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大厅里灯光如昼。灯光下,瓷砖地,一溜儿长长的大理石收费台,一张钢丝床,一排排椅子,两串长长的脚印……似曾相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哈,你只剩下了我们四滴血!”

这一次,我分明听出来了,是三个人的声音。瓷砖地上,四滴血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我看见第二、第三、第四滴血在瓷砖地上捂嘴窃笑。冷笑声来自这三滴血。刚才,这三滴血以我的伤口为跳台,或向后,或翻身,或转体,起跳时,在上面故意重重蹬一脚,各怀鬼胎。

第五滴血站在跳台上后退着,后面的血被逼回血管。我心里一怔,把双手放在胸口使劲挤,果然没有挤出血来。

瓷砖地上,第一滴血动了动,咝的一声,升起一道轻烟。

轻烟里走出一位白衣女子。

“嫣,”我惊喜地叫一声,奔过去。捧起嫣的脸,吻嫣。嫣小鸟依人在我怀里乱扑腾。我腾出一只手伸进嫣的内衣,抓住嫣的乳房,轻轻地揉。嫣笑吟吟望着我。呻呤。身子扭动。我的舌头探进嫣的嘴里,捉住嫣的舌头,嫣的舌头探进我的嘴里,捉住我的舌头。两只舌头似乎在试探深浅。我得寸进尺,那只手从嫣的乳房滑下,向下偷袭。嫣一把推开我:“看,有人。”顺嫣手指方向望去,我看见躺在瓷砖地上的三滴血分别升起一道浓雾。

雾里走出米总。

壳。

和齐。

三人齐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脸坏笑。

“没……没……没有。”

我的解释结结巴巴,因为刚才的失态显然有些做贼心虚。

嫣双手捂脸,也是玉颊染红。

“什么没有,上班还想着干美事,好事被搅局了是不是?”米总收敛脸上的坏笑,话锋一转。“毫米,你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干什么。

米总给壳使了一个眼神。壳变魔术一样,手里出现一张卷筒状的白纸。他捏住白纸一端,轻轻一甩,白纸哗啦一声,发出好听的响声,像瀑布一样垂直展开在我眼前。

“上面白纸黑字,你好好看看。”米总说。

“好好看看。”壳附和道。

上面什么也没有。

我说:“这只是一张白纸。”

我又胆怯怯地看米总和壳一眼,说:“上面没有黑字。”

壳不相信看我一眼,翻过去一看,脸上也露出惊讶。米总从壳手里抢过白纸,黑着脸,在上面指指点点:“即使睡觉,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必须睁开。如果进了贼,公司失盗,贼没逮着,不仅要辞退,还要……总之一句话,大厅内外,楼上楼下的办公区要不定时巡查。这是你们晚上的值班制度!”说完,又把白纸交给壳。

壳接过白纸,向我宣布:

“毫米,上班时间你和嫣约会,罚款一百元。”

齐远远地站在一边,幸灾乐祸。

我无言以对。上班?在上什么班?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倒觉得自己被关在牢笼里,像一个囚犯。在玻璃墙上,我看见我一脸迷茫。

米总轻蔑地笑一下,摇身一变,变回第二滴血。

壳和齐变回第三、第四滴血。

嫣一步一回头,走进第一滴血。在第一滴血里,嫣看着我。

“你回来。”我说。

嫣顾左右,说:“我……”欲言又止。“嘘,不许说话。”三滴血一声轻斥。在嫣惊慌失措的目光里,她的身体像浮在河面上的冰雪,自下而上,一点一滴融化,最后全部融入第一滴血。三滴血欢呼跃起,滚动起来,滚向第一滴血。第一滴血闪向一边,也滚动起来。“别碰我。”第一滴血里传来嫣弱小的声音。嫣躲闪不及,和三滴血滚在一起,变成一个滚动的火球。越滚越快。越滚越大。火球呼的一声腾空而起,化作一轮太阳。

太阳光芒四射。我的眼睛像得了魔力,穿过太阳强大的逆光,上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米总在太阳里指指点点,壳背着双手在巡查,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吹口哨。

嫣一直在俯视下面,在寻找我。

没有看见我。

我挣扎着,想飞上去。

双腿却无法挪动。

一声巨响。

莫名其妙。巨响的瞬间让我想起嫣将要升任客服部主任……

被巨响惊醒。我在值班室的钢丝床上擦了擦眼睛,证明自己已完全醒过来。

“不是进贼了吧?”

我的第六感觉判断巨响来自收费大厅。值班室与收费大厅一墙之隔。我在钢丝床上挺身而起,顺手操起身边的高压警棒,趿拉着皮鞋,轻轻打开值班室的门,伸手去摁大厅的电灯开关,犹豫一下,又缩回来,心说:“灯一开,贼不是溜之大吉?”

十二月三十一日,心灵收费公司开展“心灵大PK:交费,看谁最美”促销活动。心灵收费公司是一家以拯救人类灵魂为宗旨的上市公司,以收费的形式,原则是顾客交费自愿。或按日,或按月,或上门,或上网,形式多样。收费大厅每天的营业额上七位数。三十一日是促销活动日,生意更火爆。米总决定将活动延长一天。刚才,我在梦中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一醒过来全明白了:我是收费公司一名保安。

壳是保安班长。保安白天晚上轮班,星期天倒班。米总规定活动期间保安白天两人上班,晚上轮班。三十一日晚,我值班。

如果今晚真的进了贼,偷了东西,贼又没逮着……我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十五层办公大楼坐落在十字路口。收费大厅在第一层。临街两面是落地玻璃墙,玻璃墙中间有四张声控玻璃门,玻璃墙玻璃门外是白天升起晚上放下的不锈钢电卷门。晚上,大厅内窗帘全部拉下,不锈钢电卷门的条条框框被外面的路灯光画在窗帘上,路灯光是一个不太高明的艺术家,又把窗帘上的条条框框临摹在大厅瓷砖地上,变了些形,放大了一些。

大厅里静静的,静得异常。瓷砖地上,这些艺术家临摹出来的条条框框特别刺眼,有点诡秘,似乎有什么阴谋。

“妈的,贼是不是发现了我?”幽暗中,大厅天顶上的超级大监控摄像头一闪一闪,鬼火一样。我没有摁亮大厅的日光灯,穿好趿拉的皮鞋,避开瓷砖地上的条条框框,猫着身,紧贴墙根匍匐而行。大厅正中间设休息区,再过去就是促销活动的礼品区。礼品区礼品堆积成山。黑魆魆一片。

一阵窸窣声从礼品区传过来。

“贼,一定藏在那儿。”

一团黑影从礼品区最高点跃出,在我头顶呼啸而过。我一激灵,反手一抓,软软的,热乎乎,一只老鼠抓在手里,手一甩,把老鼠摔到地上。

与生俱来对老鼠的恐惧,让我全身产生一种类似电麻的感觉。

老鼠在地上抽搐了一下,我的身子也忍不住痉挛一下。说实话,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从礼品区跃出来的那团黑影是一个贼,不是老鼠,进了贼,不过是逮着他。上个星期全市擒拿比武,我拿到了第一名,对付小偷仅仅是小菜一碟。

礼品区的自行车倒塌在一起。梦中的巨响来自这里,罪魁祸首是这只老鼠。

虚惊一场。

转身去摁亮了大厅的日光灯。

大厅亮如白昼。

瓷砖地上,老鼠在抽搐。

血。

四滴。

竟与梦如此巧合。

值班室的电话骤然响起。我奔进去接电话,是米总查岗。米总不说话。米总的手机和公司的监控联网,在手机上就能看到我的一举一动,包括值班室的个人隐私。米总经常用手机上的监控联网查岗,偶尔打电话查岗。查岗,好像希望我不在岗。够阴损的。

“喂!”我对着听筒大叫一声。

发泄我的不满。

正要撂下话筒,米总在那边发话了:

“不定时巡查制度,不是摆看的吧?”

我说:“正在大厅巡查呢。”

“为什么没去办公区巡查?”

“已经三次了。”

“蒙我。一次都没有吧?”

我蒙,因为米总也在蒙。去没去办公区巡查,或者巡查了几次,不是我所回答的三次,也不是米总所说的一次都没有。晚饭后,我确实去了一次米总办公室……我站在米总办公室门口……米总和嫣在办公室……里面不堪入耳的声音……当时,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的那个滋味,现在还难以形容。这应该算一次巡查吧。

“毫米,蒙是过不了关的。我可以调监控看。”米总说。

“那你调监控看吧,十八时四十一分五十二秒。”我话里有话,“当时,我站在你办公室门口。”

电话那头,米总一定没料到我掌握了他的隐私。

“我下班忘记关办公室的空调,现在命令你马上上去关空调!”米总最后露出庐山真面目。

外面人头攒动。“开门。”“怎么没人上班?开门!”有人起哄,摇卷闸门,从卷闸门的空格里伸手推玻璃门。“不能开门!”壳摁一下玻璃门的声控电源按键,把玻璃门定位在打开状态,隔着卷闸门冲外面高高扬起警棒。外面静下来。

壳吼道:“不要吵!”

壳警棒乱舞。外面静得有些紧张,在酝酿新的一轮起哄。“怎么不早点开门?我们要早点交费,早点交费早点拯救灵魂!”最先摇卷闸门的顾客是齐。齐摇着卷闸门其他顾客蜂拥而上,跟着齐重新开始摇卷闸门。卷闸门被摇得震天响。

离上班差五分钟,营业员陆续进入收费大厅。偌大一个大厅,长长的大理石收费台,上面顺溜儿十个窗口,营业员各就各位。八点正,壳用遥控器将卷闸门慢慢升起。顾客鱼贯而入,排队取号。齐第一个取到号子,他没有第一个去窗口交费,只是拿着号子坐在休息区,吹口哨。嫣在第六号窗口忙着收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四目相视,我和嫣会心一笑。我在大厅一来一回巡逻,右手紧握腰间武装带上的警棒,也偶尔看齐一眼。齐一边吹口哨,一边拿眼睛溜嫣,又溜我。电子屏上显示第二百五十位顾客交费的时候,齐一个箭步冲过去,抢在第二百五十位顾客之前,一屁股坐到第六号窗口座位上。嫣让齐出示号子。齐说:“不。我爱你。”

“对不起,”嫣说。“你的号子过了。请重新排队。”

齐说:“给我五分钟。”

第二百五十位顾客赶到,拿着号子从齐的头顶递过去。嫣接过顾客的号子。齐拉开这个顾客,看着嫣:

“两分钟,怎么样?”

嫣不理齐。

“好吧,一分钟。”齐说。

几乎是恳求的口吻。

顾客交完了费。嫣的窗口又出现了下一位顾客。“算你狠。”齐伸手一拳掴在嫣脸上。我没料到齐会这样,抽出警棒冲过去,厉声喝道:“为什么打人?”齐没理我。壳稍后赶到,齐也没理壳。齐看着嫣双手捂脸,鼻血从指缝流出。我丢下警棒,在第六窗口的大理石台面上,手一撑,飞身跃过收费台。

嫣松开双手,鼻血还在流,又重新捂上。

“把脸仰起来。”我双手扶着嫣,蹲到嫣身边。嫣微微仰起脸,把一只手放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们去看医生。”我看着嫣。

嫣摇摇头。

“别动。”我腾出一只手,轻轻擦着嫣脸上的血。嫣看着我,眼眶里闪着泪花。

齐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冲我和嫣翻白眼。壳用警棒指着齐:“你为什么打人?”齐慢慢转向壳,问:“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壳退到一边。营业员忙着收费。顾客忙着交费,或等待交费,或抽奖,或兑奖。无暇顾及我们。

嫣止住了鼻血。嫣重新开始营业。

我从收费台后面走出来。

走向齐。

齐掏出水果刀,起身迎着我。

“放下刀。”我说。

齐挥刀刺来。我后退一步,躲过水果刀。“放下刀。”我再次警告齐,说话间,看见壳躲得远远的,在打报警电话。嫣在第六窗口频频抬头看我。齐瞟了嫣一眼,乜斜着眼睛看我,眼角挂着讥诮,一脸内容。他一声冷笑:“你一个小保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完,举起手中的水果刀。“当心!”嫣一声惊呼。我说:“没关系。”齐手中举起的水果刀停在空中,没敢刺过来。

“放下刀可以,”齐收起水果刀。“但是,你得放弃嫣。”

“没门。”我一闪身跃到齐身边,飞起一脚踢掉他手里的水果刀。齐去捡水果刀,我左脚踩住齐的手,齐抽出手抓过身边的椅子,抡起椅子劈过来。我绕到齐背后,又一个飞腿将齐扫倒在地。

米总正在听壳汇报。110警察从厅外进来。米总忙丢下壳,满脸作笑迎过去,和警察握手,称刚才报警是个误会。警察眼睛很有震撼力在大厅扫视一圈,点点头,离开大厅。

警察走后,米总收敛脸上的笑,问:

“谁报的警?”

壳指着我。“是他,”壳说。齐受了伤,还坐在休息区赖着没走,也过来指证我。我知道齐恨我,想嫁祸于我,但是壳没必要这样。不过,报警没有错,我没说不是我。

“为什么报警?”米总问我。“报警会影响正常营业秩序,你知不知道?”

说完,米总走向齐。

齐卷起裤管,露出红肿的膝盖。

齐说:“米总,你给个说法。”

我还想继续辩解,米总说:“添乱还嫌不够?你等着处罚吧。”看见嫣在窗口忙碌,又走过去对嫣说:“下班后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我找你。”然后手搭着齐的肩膀,让齐去他办公室说话。米总回头狠狠看我一眼:“你也去我办公室。”我跟在米总和齐身后,从收费大厅后面的楼梯间乘电梯到达十楼。在总经理办公室,米总让齐坐下,给齐摊烟。没给我摊烟。命令我给齐沏茶。

米总问齐:“让毫米给你赔礼,如何?”

“可以,”齐点燃烟吸一口,转脸盯着我。“赔礼得给我下跪。”

我端一杯热茶递给齐,齐不接。齐仰脸吐出一串烟圈,又把烟圈吹散。我把茶放在茶几上,看见齐把烟蒂丢在地上,踩在脚下,用力一滑,瓷砖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黑痕。米总皱了一下眉,还给齐摊烟,齐没接烟。齐瞟一眼米总办公桌上的大中华。米总稍作犹豫,从办公桌上一条大中华里抓一包,丢给齐。

齐伸手接住烟,塞进上衣口袋。

米总耐心地看着齐。

“或者,”齐狡黠一笑,“住院也可以。”

轻描淡写的口气。

米总的目光在齐的脸上动了一下,认真看着齐,一会儿转向我:“毫米,一声对不起很简单,说声对不起。”

目光毫无商量余地。

我仍然辩解:“我没有错。”

“这里只有三个人,”米总说,“下个跪无伤大碍。”

“是齐先动手打嫣,我没有错。”我继续辩解。

“住院,你得出医药费。”米总的口气有点威胁的味道。

我更有理由:“嫣也受了伤。”

米总还想坚持,齐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住院了,也不要赔礼道歉了。”

米总脸上绷紧的肌肉终于松弛了许多。

齐说:“叫嫣来办公室,我要和嫣接吻。”

说完,斜睨着我,一脸猥琐。

“卑鄙!”我实在忍无可忍,指着齐骂道。

“不行。”米总脸上的肌肉又绷紧了,刀一样的目光落在齐脸上。“嫣在营业,不能影响营业。”

“和嫣接吻,只要两分钟。”齐说。

“两分钟可能损失一次交费,一次交费至少一百元。”米总说。

“住院可不止这个数。”齐说。

“一次交费有可能一千元。”米总对数字的敏感超过齐,但他不得不做出让步。“好吧,我给你两分钟。让嫣在大厅跟你接吻。”

齐说:“最好。”

从大厅到十楼,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十分钟。如果让齐在大厅和嫣接吻,就可以节省十分钟。按两分钟办理一笔收费,嫣可以在这十分钟办理五笔收费。米总打的就是这个算盘。两人的肆无忌惮,全不把我的存在放在眼里,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悲哀。我跟在他们身后,心里骂着米总和齐这两个卑鄙小人,也在想着如何阻止他们。

第六号窗口,嫣在忙碌。

嫣没有觉察近在咫尺的阴谋。

齐一把拉开正在交费的顾客,一屁股坐在顾客的座位上。我没有想出阻止他们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

“准备吧。”米总对齐说,“两分钟。”

他打开手机计时器,又说:“开始。”

我脑海一片空白,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齐回过头看着我。米总回过头看着我。嫣也看着我。整个大厅的顾客都在看我。

“早该如此。”齐说。

“对不起。我错了。”我对齐说。

站起来,朝齐鞠了一鞠躬。

嫣一脸惊愕。壳在窃笑。齐走向取号机,在取号机前重新取号。米总在我肩上拍一下,说:“嫣已经耽误了两分钟,两百元罚款记在你工资上。”

上十楼关掉米总办公室的空调。在办公区做了一次巡查。回到大厅值班室后,我一直在看今天的监控视频,由收费大厅厅内厅外,到办公楼一楼楼梯间,十楼,米总办公室,再到值班室,不停地切换着视频窗口。收费公司的监控是从米总星球买来的。米总星球是类似地球的另一个星球。两个星球的不同之处,拿监控来说,地球的监控窗口视频分辨率不高,音频效果也不佳,而米总星球的监控,由小窗口切换到大屏,视频和声音都跟真的一样。我半坐半躺在钢丝床上,双手枕头,两眼盯着大型监控显示屏,不知不觉中竟然入梦。

梦中,壳打完报警电话,走向值班室。我知道壳是去值班室关大厅监控,因为监控视频上,从壳走向值班室,到110警察走进大厅之间的这段视频出现了空白。壳这样做,是在为他接下来的行为消除证据。

一会儿,壳手里拿着警棒从值班室走出来,来到齐身边,一脚踢在齐屁股上,大声喝道:

“起来!”

齐睁着眼睛看壳。

壳又一脚踢在齐屁股上。

“跪下。”壳说。

齐慢慢爬起来,看一眼落在地上的水果刀,嘴里不知嘟囔句什么。壳眼疾手快抢先捡起水果刀,把水果刀架在齐的脖子上。

齐老老实实跪下来。

齐的眉头皱了一下,这是对壳的鄙视。但齐这一反应处理得很微妙,也只是不到一秒钟之间,壳根本看不出来。壳收起水果刀,脸上露出的神气像是报了一箭之仇。

“刚才,你说不认识我,问我是谁,是吧?现在,你认识我不?”

“认识,认识。”

“我是谁?”

“你叫壳,收费公司的保安班长。好吧,你是我爷爷。”

“你是我孙子。哈哈哈……”

壳的笑声中,我没有醒。

由此切入到另一个梦境。

这是一个古怪的梦。黑暗中碎片乱飞。碎片的光芒照亮黑夜。地面浊浪起伏,汪洋中漂浮着一块空心玻璃巨球。通体透明的巨球内心方正而又空阔。米总,壳,齐,嫣,和我,在巨球里面随波逐流。米总双手捧着一张银行存单,上面写着三十一日八位数字的营业额。米总问:

“谁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

“阎王殿。”齐回答。

“不对。”米总转而问嫣,“你说呢?”

不等嫣回答,米总告诉我们要去米总星球。米总指着我将我变成女人。米总说:“嫣,你是我妻子,齐和壳是儿子,毫米是齐和壳的共同妻子。”又用手指一下嫣,嫣不由自主向米总走去。

嫣脱衣的时候看着我。

和米总做那事的时候,嫣挣扎着,也看着我。

我眼睁睁看着嫣,毫无办法。后来,壳用齐的水果刀威胁我,齐也接过壳手里的水果刀威胁我,强迫我和他们做那事。

他们这是强暴我。我夺过水果刀,用力掷出去。水果刀在米总飞船的玻璃壁上刺开一个洞。我拉起嫣从洞口纵身一跳……

这纵身一跳中我被惊醒。

在梦中,我拉着嫣准备纵身一跳的时候,嫣对我说:“我们回公司吧。”我躺在钢丝床上回味着嫣这句话,办公桌上的电话再次惊恐万状响起来。

“难道又是米总查岗?”我坐起来,披上衣,磨磨蹭蹭下了床,去接电话。

却是壳。

电话那边人声鼎沸,嘈杂里夹杂着碰杯的声音。壳下午下班前交费一百元中了一辆自行车,猜他这是在请客吃宵夜。我说话的口气显得极不耐烦:

“到底有什么事?有屁快放。”

壳在电话那头嬉皮笑脸:

“嫣的味道如何?奶子挺挺的,走起路来像两只活脱脱的兔子,只是屁股大了一点,性感一点也好。我做梦都想跟嫣有一腿。嫣这妞也太那个了,我们哥俩谁跟谁?你碰得我碰不得?”

“不许你猥琐嫣。”我说。

“这叫什么猥琐呢?这是欣赏。”壳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好了,不跟你扯了,话归正传,明天你一个人上白班。我已经向米总请了假。一天,就此一天。”

平时没少替壳顶班,活动期间又要我连续上两天白班,想得倒美。我握着听筒让壳凉在那边。

“一句话,干不干?”壳问。

“没门。”我说。

壳还要说下去,我放下了听筒。我明白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壳一定会用米总来压我。米总一会儿会打电话过来。我把话筒搁在办公桌上。一会儿,米总的电话直接打进我的手机。这一次,米总的电话那头满是麻将声,米总说话的声音很大:

“喂,壳明天请假……慢……我看看,碰……毫米,明天你……”

我关掉手机,狠狠骂了一句:“妈的,欺人太甚!”

营业员忙得没时间吃中饭,食堂送来的快餐盒饭放在值班室。我和壳在大厅里一来一回巡逻,也没时间吃饭,和营业员一起饿着。

巡逻汇合时,我尽量绕着壳。

下午一点三十分,嫣身体一晃倒在地上。我从第六号窗口翻过去,壳也跟着我从第六号窗口翻过去,一左一右伸出双手去拉嫣。嫣把双手伸向我,我拉起嫣,嫣没有站稳,险些跌倒。壳去扶,嫣拿开壳的手,把身体靠在我怀里。

壳讨了个没趣,凉在一旁。

我扶着嫣来到值班室,让嫣坐在沙发上。嫣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浅浅一笑,笑的样子让我心疼。我把盒饭轻轻递过去,嫣却抓住我的手。

“毫米。”嫣轻轻唤我一声。

声音仿佛来自于遥远,轻轻震撼我的心灵。

“嫣。”我也轻轻喊她一声。

嫣松开手,接过我手上的盒饭。我蹲下来,仰着脸,说:“来,我帮你。”嫣看着我,听话地张开嘴,我把饭喂进嫣嘴里,嫣细细地嚼着。一会儿,嫣的眼睛红红的。我看见晶莹的泪花在嫣的眼眶转动,从眼角里溢出来。我放下盒饭,双手在嫣脸上轻轻擦着滑落的泪珠。嫣又抓住我的双手,把我的双手放在胸脯上,我的双手在嫣一起一伏的乳房上感觉到嫣激动的心跳。我的心掠过一阵阵颤栗。

“你也饿了。”嫣说。

“不,我不饿。”我说。

“你不吃,我也不吃。”嫣浅浅一笑,有些娇嗔。是那种蕙质兰心的娇嗔。

“好,我吃。”我真的吃一口,嚼碎,在嫣看着我时候,冷不防吻了嫣,把嘴里嚼碎的用舌头送进嫣嘴里。嫣看着我,双颊染红,目光缠绵,柔情万千。

收费台上方悬挂着一条横幅:“灵魂可用钱来买,谁交费最多谁最美”。在中央空调的热浪下,横幅迎风飘扬。下午三点四十五分,齐交费一百元抽奖中了一辆摩托。“有人中大奖啦!”大厅顿时沸腾起来。

顾客一次交费一百元抽奖一次,两百元抽奖两次,五百元抽奖三次,一千元抽奖五次,不封顶。分特等奖,后面是一二三四五六七等奖。奖品有牙膏牙刷,卫生纸餐巾纸,挂历,瓶装食用油,自行车,摩托车,小车。顾客抽中的奖品大都是牙膏牙刷卫生纸餐巾纸之类的鸡零狗碎,齐只是中了个二等奖,说齐中了大奖,是公司的一种广告炒作。大厅秩序一时大乱。壳警棒乱舞,在大声叫喊:

“不要慌!大家不要慌!”

我站在门口看厅外,顾客络绎不绝,傻乎乎涌向这儿。我笑了笑,折回大厅。

临下班,米总来到大厅。他来给齐授奖。齐中了唯一的二等奖,成为今年的“形象大使”。米总站在大厅中央,转着圈儿向顾客不停挥手,像一位手握大权的人物。授奖时,米总给齐戴上大红花。壳给摩托车也系上大红花。齐坐在摩托车上,摄影师给留了影。齐欢欢喜喜开走了摩托车。

顾客坐在休息区不愿离开,要求推迟下班时间。米总笑而不答。

在第六号收费窗口,米总亲自掏钱交费。壳跟着掏钱交费。米总一千元中了一副挂历和一包餐巾纸。壳一百元中了一辆自行车。米总让嫣掏钱交费,嫣掏钱交费,其他营业员纷纷掏钱交费。米总最后看着我,说:“你也带个头吧。”

“没钱。”我说。

“怎么没钱?没钱是借口。”米总说。

米总的口气总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能掏出一百元交了费,结果什么也没有中。我不在乎奖品,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心里怪不好受。

五点半,下班到点。

米总在接一个电话,把手机打开免提,里面说什么听得清清楚楚。从米总的通话中可以听出,其他城市今天的生意也同样火爆。接完电话,米总说:“今天我接了上千个电话,手机都被打爆了。”最后宣布活动延长一天,今天按时下班。

顾客陆续离开大厅。

关门时,米总叫上嫣,和嫣一起上了总经理办公室。

估计米总和嫣说升任客服部主任的事。

晚上上班,我不能回家。我在食堂吃完晚饭后,鬼使神差上了十楼。十楼走廊亮着几盏幽暗的灯,墙上的监控和电子钟一闪一闪,像幽灵一样,有点暧昧,还有点恐怖。我轻手轻脚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房门紧闭,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转身准备离开,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十八时四十一分五十二秒。

忽然,办公室里面传来一声闷响。之后是伴随着滚动的声音。是茶杯在地上滚动。

我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听到嘤嘤的哭泣。再细听,是嫣。

“……我答应了你的事……你醉了,坐过来一点,别不好意思……”

米总的声音。

沉默。

“过来一点……再靠近我一点……”

米总的声音。

又一阵沉默。

“这就对了。”米总的声音。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脑海一片空白,茫茫然,昏昏然,浑浑噩噩离开十楼。

回到值班室,我打开钢丝床和衣而睡,双手反枕头两眼望着天花板,想起总经理办公室的窸窣声,想起嫣,想起米总,想起壳,想起齐……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后门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敲门声急促而又慌张。我浑身乏力,起床去开门。

打开门,是嫣。

嫣倒在我怀里,一身酒气。我冷眼相向,轻轻地推开嫣。嫣怔怔地看着我,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后来,嫣在我怀抱里啜泣着,睡了一样,伴随梦呓般的喃喃自语:“我……我……上当了,他说……我调到……要庆祝……预先在酒里下了药……”一会儿,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姓米的,你这个衣冠禽兽,我要杀了你!”嫣抬起泪眼看着我。

嫣已丧失理智。我感觉到了嫣对米总咬牙切齿的仇恨,和对我的依赖。我没来得及僵硬的心立即软塌,猛地揽过嫣的身体,抚摸着嫣的秀发。嫣泪眼婆娑,眼睛里有一只小白兔,一只被猎人追赶慌乱逃窜又遇人救起的受伤小白兔。我扶着嫣走进值班室,让嫣躺在我的钢丝床上。嫣躺在钢丝床上看起来真像一只受伤的小白兔。她的手腕和手指受了伤,她的裤裆拉链一半敞开。我轻轻地给嫣拉上拉链,给她盖好被子。

然后走出值班室。在大厅,开始打扫卫生。

收费公司配了一个保洁员,只负责白天的卫生,大厅晚上的卫生由保安负责。我将垃圾仔仔细细清扫一遍,又拖着拖把在大厅里一来一回小跑步,身后的瓷砖地留下一条条湿漉漉醒目的痕迹。偌大一个大厅,我像一位犁田的农民,整整两个小时,累得我满头大汗,一丝不苟换来了大厅瓷砖地的一尘不染。

我回到值班室,嫣也醒了。

嫣坐在钢丝床上,笑吟吟地看着我,伸出双手让我把她拉起来。嫣的变化出乎我的意料。

“该回家了。”嫣说。

“我送你。”我说。

我们走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明天一个人上班,怎么办?

夜深了。关掉监控视频,脱下披在身上的大衣,一下倒在钢丝床上。太疲劳了,我得抓紧时间休息。但是,躺在钢丝床上转辗反侧难以入眠……我和嫣站在大街人行道上等车,我的一身保安制服引来行人好奇的目光,嫣不在乎,拉着我的手,含情脉脉望着我。一辆的士在我们身边停下。嫣在我脸上吻一下,说:“好了。我走了。”挥挥手,上了车。我望着离去的的士,挥着手……一辆摩托在我身边急刹车,是齐。紧接着,摩托车“噗”的一声,又箭一般追赶嫣乘坐的的士而去。大约两百米远的地方,“嘭”的一声,齐的摩托车前轮脱飞,人在空中画了一条长长的抛物线……120救护车风驰电掣赶来……齐被证明因车祸当场死亡……

一道白光闪进来。化作一个人落在我床前。

是齐。

“拿命来。”齐举起水果刀扑向我。我翻身一滚从床上跃起,躲过齐的水果刀。齐窜过来,追着我来到大厅。大厅一直没有关灯,亮如白昼。被齐追着在休息区转了几圈,我没听到齐的脚步声,猛然站住,转身指着齐喝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是……是……鬼。”齐被我的喝声镇住,说话结结巴巴。

我趁机重重地一掐下自己的手,证明不是在做梦。

“是你们让我中……中了摩……摩托车,害得我命……命丧黄泉。”

齐说的确实是实话。

“不关我的事。”我说,“你去找米总。”

“怎么不关你的事?嫣本来是我的,你抢走了嫣。”齐又举起水果刀,“拿命来!”

“好吧,你放马过来,成了鬼我也照打不误。我再让你死一回。”我摆开架势,齐在白天领教过我的厉害,被我这阵势吓倒,吓得一溜儿白烟逃走了。

逃出去时,齐丢给我一句话:

“我打不过你,我去找米总。”

齐是从玻璃门缝里逃走的。

冤魂似乎还在大厅里。

阴森森的。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二十三时三十分。

三十一日还有三十分钟。

电子钟显示秒的数字在不停地跳跃,似乎在倒计时。我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在这里,我受够了。

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着,在考虑用什么方式离开这儿。

目光突然落在瓷砖地那只死老鼠上。

“啊——”

血!

四滴!

脑海里闪过梦中的一幕。

醍醐灌顶。我在礼品区砸烂几辆摩托,在休息区推倒几排椅子,飞起一脚将椅子踢向玻璃墙。椅子和玻璃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碎片乱飞。痛快淋漓。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捡起一块碎玻璃在手指上一划:

一滴。

二滴。

三滴。

四滴。

五滴。

……

“哈,你只剩下了我们四滴血。”梦中的冷笑在我耳边回响。我只剩下了四滴血吗?我的血流之不尽。崩塌的玻璃墙洞开,我要从洞口走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走出去就是我新的生活。洞口还拦着不锈钢卷闸门,我伸手用力一扳,扳开一个出口,我的左脚已经迈了出去。

“等等我。”身后传来嫣的声音。

蓦然回首,大厅里却空无人影。

“我在这儿。”

嫣的声音细细的,说出来,好像是怕我听见。“在这儿呢。”声音大了些,有点捉迷藏的味道。瓷砖地上的两串脚印中,那串高跟鞋留下的脚印俏皮地跳进我的眼帘。嫣原来是在她的脚印里和我说话。脚印如人。嫣浅浅一笑,双颊染红,目光缠绵,柔情万千。一会儿,她又在我眼前慢慢消失。我奔过去,跪在地上,抚摸着嫣的脚印,似乎还有嫣的体温,闻到了嫣淡淡地体香。

匍匐在地,我疯狂地吻起来。

一个脚印接一个脚印吻着。

一遍又一遍。

不能自己。

大厅墙上的电子钟响起报时音乐,三十一日已经结束。

我从地上爬起来,想起这一走,不知何时还能和嫣相见,心一阵绞痛。走出大厅,我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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