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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声音

2016-05-14庞济韬

辽河 2016年4期
关键词:爆竹声院子

庞济韬

向 导

到山里去,一径深深,在林子里曲曲折折地绕,半天不见人烟,没个尽头。于是,人的脚下开始犹豫,目光开始游移,心情开始下沉。蓦地,一声若远若近的鸡啼点亮了行人的双眼,精神一振,沿着山路继续走。转过一个山嘴,豁然开朗,一座座院子散布在前面的缓坡和台地上。

在巴山,这是常见的情形。从山脚望上去,立陡立陡的,必须爬到一定的高度,才能发现院子。于是,村子便派出声音当向导,为客人引路。也许是鸡啼,也许是犬吠,也许是牛叫。这三种声音,鸡啼声高亢,犬吠声洪亮,牛叫声雄壮,既是村子的代表,也是村子的底气,更是村子的活力源泉。你循着声音走去,就走进了声音背后的笑容,走进了声音里面的生活。在经过农家老鹰茶、铁罐饭、老腊肉、包谷酒的殷勤慰劳后,你有些晕晕乎乎了,如同走进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

今后,无论在哪里,只要听见鸡啼、犬吠、牛叫,你心里就有热流在涌动,就有诗意在萌发。

院 子

早晨八到九点,炊烟徐徐降下了淡蓝色的旗帜,家家户户叫人回家吃饭。做饭的多是女人,母亲喊孩子,姑娘叫父母,老婆婆唤孙子,清越脆亮,悠远绵长,如一波波春水漫过山野。农家少闲时,吃了早饭,好干活。

十点左右,院子空了。牛被赶到山坡吃草,狗跟着主人到野外溜达,院子里就剩鸡和猪了。猪吃饱了,伸开四蹄,长拖拖地睡在圈里,呼噜比人还响。鸡吃饱了,散步,顺带着啄点小石子碎瓦砾消食。一会,一只母鸡拉长了声音,“咯——咯——咯咯咯”,真正的有感而发的吟唱。唱了一阵,没影了。几分钟后,它从柴禾堆里一下子蹦出来,爆出一连串热烈而吃惊的繁响,“咯嗒咯嗒咯嗒,咯嗒咯嗒咯嗒”。好几只鸡受了感染,跟着叫。鸡的世界里,一只蛋就能让它们激动成这样。

鸡声平息下来。院子里格外静。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过院坝,一纵身,跳上了院子尽头的一盘石磨。它支起前腿,神气地坐在磨盘上,耳朵微微转动,收听着野外的声音。放牧的牛铃声叮叮咚咚,似远似近。小孩子脆脆的笑语声隐隐约约,闪闪烁烁。远山,有人在打石头。每一声奋力掷出的打石号子声让空气微微一颤,瞬间又了无痕迹,如向浩渺的湖面扔下一片树叶。近处,一种迟钝的声音有节奏地响,低而沉闷,那是人在用锄头打碎田里的土坷垃。一阵风蹑手蹑脚地从屋后竹林里跑过,几片叶子叹息着飘飞下来。

忙 碌

阴历四月,声音最多、最繁复、最忙碌。

麦子才开始黄,就有鸟叫着“快黄快割”了,还没割完,鸟儿又吵着“擀面烧馍”了。尝新麦,吃烧馍,鸟比人还迫不及待。麦子、油菜收割回家,耕田,耙田。水声四起,人和牛在“驾——驾”、“哇——哇”、“犁沟——犁沟”的吆喝声中将一块块田磨成了亮汪汪的月牙镜。斑鸠整日“咕咕咕——咕”地叫,抑扬顿挫,曼妙悦耳。人还没喘口气,“布谷,布谷”,布谷鸟又飞来飞去地催着人去插秧了。于是,人在“镜子”里弯着腰,一边倒退,一边点头,一行行绿色的文字被写在了天光云影中,整齐、清新、诗意盎然。写好了,人直起腰来检查一下,赤着脚回家去,将这一行行的诗留给满山的鸟语去品读。

夜里,打菜籽,打麦子。“一夜连枷响到明。”连枷真厉害,叫了大半夜,声音一点儿没有变。

天 籁

当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风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它是神秘的。谁在远处吹响古埙?谁在山头排风鼓炉?又是谁在天边呜咽哭泣?它是幽微的。断断续续,若有似无,像飘零的春雨,如叹息的落叶。它是深沉的。亘古的记忆、洪荒的心事、沧桑的烙印,都蕴涵其中,比冰更冷,比火更热,比岩石更硬,比丝绸更柔软。它是寂寞的。总是悄悄地来,默默地去。它是温柔的。夜静、山空、星眠、风宿,它用最母性的声音将大地万物引入梦的深深处,让它们畅享黑甜王国的蜜露。

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它其实是大山用鼻息谱出的摇篮曲,只有劳动的子民,才配得上这天籁。

出 征

九月,拌桶出征,打稻谷。

田野里响起了稻草束捶击在拌桶上的声音,“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像极了人们在擂动一面大鼓。

金风乍起,声音火一样燃烧开去,千山万岭,都响起了拌桶声。深沉厚重,大气磅礴。“雷鼓动山川”,抢在绵绵秋雨前将稻谷收割回家,这一场战争古老而庄严,艰苦且快乐。愈是重重捶击,愈是热血沸腾;愈是重重捶击,愈是心花怒放;愈是重重捶击,愈是活力四射。在所有的农事中,没有比打稻子更费气力,也更痛快淋漓的了。

看着金砂一样流动的稻谷,人的心醉了。“醉和金甲舞”,不必那么奢侈,苍山暮、冷月出,稻子毕、鼓声停,人们背着满背篼的稻谷,迎着孩子的呼声,披一身清风,踩一路月华回家,这就好!

娶 亲

天气越冷,心里越热。

深冬,唢呐声在群山中游走,给灰灰的天幕镀上了一层亮色。

细如铜丝的山径上,一行人抬着大红的轿子在弯弯曲曲地走。冬天,农事少,猪已肥,是办喜事的好季节。

山深处的一座农院,人语喧喧,高音喇叭将韩宝仪纯美的声音顺风播撒。人们在走动,张望,或是围坐在蹿起熊熊大火的火塘旁烤火,吃烟,嗑瓜子,聊天。厨房里声音挤得真热闹。刀剁案板,油炸丸子,蒸笼噗噗冒气,风箱呼呼发威,人在不停说话,铲子在紧张摩擦锅底。

一翻上山梁,唢呐声大作,半是报信,半是炫耀。院子里的人一下子骚动起来,又是紧张,又是高兴。知客司大叫:“帮忙的,礼上的回来了,准备接客哟!”大家都站在路口望,连厨房里的女人们也跑出来了。谁不想看新娘子和她带来的陪嫁呢!

不过呢,院里的人急,接亲回来的人却不慌不忙了。他们将轿子和大大小小的陪嫁都放下来,一个个坐的坐,靠的靠,不走了,只由着唢呐手信口吹去,又像调皮,又像嘲笑。知客司连忙带人送去香烟、瓜子、糖果慰劳。捣蛋鬼们得了好处,嘻嘻哈哈地闹,耍够了,说一声起哟,一行人浩浩荡荡,满面春风地走进了院子。立刻,爆竹声惊天动地,唢呐声不甘示弱,亮开嗓子直喊,人们又是欢呼,又是起哄,又是大笑,直到新娘子被背进了新房,声音才小下去。

开饭的时候,雪,静静地落下来。人们围坐在院坝里摆开的一张张大木桌旁,边吃边听知客司的一番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礼话,全都喜气洋洋。

大 节

雪来过好几回了。春节近在眼前。

爆米花的四处走动。“轰”“轰”的爆米花声让人紧了起来。杀年猪。猪叫声此起彼落。推豆腐。磨声隆隆,从白天响到夜晚。榨米花糖。压榨糖块的小木板在案板上啪啪地拍。缝棉花鞋。大针带领长长的麻线在鞋底呼呼地急行军。打树疙篼。锄头、斧头齐上阵,在一阵闷响后,硕大的树根被掏出来,背回去留着年三十夜烤火守岁用。

这些声音,全是铺垫,只为了引出除夕夜的爆竹声。

除夕夜,一过十二点,四山里响起了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山大谷深,经了回声的作用,爆竹声如波如潮,动静格外来得大。山里人边烤火边守岁,高兴了,随时出去点响爆竹,一响,就放出了滚滚波涛,放出了山呼海啸。小小爆竹,却有如此惊人的能量,放爆竹的人乐了,他的心里,潮水正涌动得厉害。爆竹声不绝于耳,一直持续到初一的早上开亮口。

在绵绵不绝的爆竹声里,春节走进了千门万户。

河 流

河在山脚流,又急又响。它要穿过群山,到山外去。

河的心思,山里人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在山中,有房可住、有地可耕、有泉可饮,就好,出山何为?河不理睬山里人,兀自哗哗地流着。流着流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声音就响在了山里人的梦里。于是,一个个山的儿女顺着河流,走出了大山,向着梦想的大海奔去。最后,出山的人成了另一条河,响成打工潮涌到了沿海。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吵闹、所有的鼓噪,只为了一个字——钱。欲望的盒子一旦开启,就无法复原。

一旦春节来临,游子们又响成回家的大潮,逆流而上。他们,多像洄游的鲑鱼。鲑鱼洄游,产下大红大紫的卵;他们返乡,除了钱,还带回了新的思想、新的观念、新的生活方式;鱼和人共同点,就是对未来的美好希冀。鲑鱼洄游,只要源头活水来,就会持续下去。山的子民返乡,还能一年年持续多久?如果沿海的经济疲软,这浩荡的出山又回山的大潮,又将何去何从?

河水汤汤,兀自绕山脚没日没夜地流着。

呻 吟

山里,院子十分冷清,田地大片抛荒,青壮难觅踪影,老弱苦苦留守。

一些新的声音在潜滋暗长,在四处漫延。

那是无人居住的房屋朽烂的声音。那是无人耕种的田地板结的声音。那是无人踩踏的小路荒芜的声音。那是留守老人、妇女、儿童思念在外的打工者的声音。

这些声音,让季节枯萎,让大地黯淡,让群山憔悴。

这些声音,最后痛成了一种深远绵长的呻吟。

这些声音,还会在山中持续到什么时候?茫茫群山,是否会在阵痛中孕育出全新的声音唤起勃勃生机?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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