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屋
2016-05-14宋小铭
宋小铭
我们的村落背靠大山,两旁青山对出,中间一方平地,从江对岸看过来,恰如天然生成的一把太师椅。而我家的老屋正位于“太师椅”中心,有人说住在这个位置的人家,非富即贵,一生衣食无忧。可直到老屋被拆迁夷为平地,我们家族中也没有出现过什么显赫的大富大贵之人,衣食无忧倒是不假。只是在如今这个美好时代里,还有谁会为衣食而犯愁?
我少年时曾问过父亲,为什么喜欢老屋?父亲淡淡一笑,说老屋虽老,但住起来让人踏实,安逸。我却不以为然,老屋都过百年了,给我的感觉就是陈旧,墙壁已被烟火熏得发黄,楼板及梁檩,全是黑乎乎的一片。
父亲找来工匠,给老屋翻新。屋顶的横梁、椽子及瓦片都进行了更换、清理,墙壁刷白,门窗重涂油漆,地面也经过平整,铺成水泥地面,老屋顿时焕然一新。父亲满意地笑了,对我说,别看这是老房子,可比他们那些新房还要牢固结实。父亲在老屋周围栽上很多果树,桃李杏梨,核桃柑橘,还有一株葡萄树。葡萄初绽嫩芽时,父亲便在院子里用竹子木条搭了个悬空的架子,任由葡萄的藤蔓缠绕生长。
夏天里,葡萄的枝叶铺满整个院子上空,绿色的果实像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玛瑙从枝叶间垂下来,慢慢地从青黄变成深紫。等葡萄全部成熟,母亲和我一起将它们采摘下来,洗净后放在院子里的木桌上,热情地招呼左邻右舍们来品赏。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葡萄,聊着天,这样的场景常常在我的梦境中重现。
零六年,望着垂垂老矣的土屋,我跟父亲商议重建新房。新房离老屋约半里,临近沿江公路,交通十分便利。可新房建好之后,父亲却舍不得拆掉老屋,说留着吧,算是留个念想。少了烟火的老屋,变得沉默而寂静。但父亲坚持隔三差五地回到老屋,围着老屋走一走,看一看,摸一摸当年他亲手栽下的果树,累了,就在院子的草地上坐一会,抽根纸烟后离开。
失去了人间烟火的老屋,越来越衰败。墙头屋檐上的杂草很快地生长出来,墙面也被雨水浸洇得不成样子,冲成一道道斑驳的痕迹。我跟父亲商量,将老屋拆了吧,拆了还可成良田。父亲迟疑了许久,终于点头,不过要我答应,拆迁的日子由他定。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父亲带着我们来到老屋,他静静地站在老屋大门前,向老屋深深地鞠了三次躬。金色的阳光照着他灰白的头发,神情庄严而肃穆,我知道他在跟老屋作最后的告别。透过青褐色的雾气,我仿佛看到祖父祖母,曾祖曾祖母,这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他们站在屋檐下,温和地微笑着。行完礼,父亲走到东边屋头,点燃三柱清香,说是送老屋的守护神。
我诧异,何来的守护神?父亲闷声不语,表情严肃冷峻,就不敢多问了。这幢老屋,对于父亲来讲,不仅仅只是一个家,更有着其特殊涵义。听闻祖上世代行医,传至曾祖时,曾祖弃医从农,带着家人迁至此处,修建了五间同脊的大瓦房,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生息。拆迁工程先从屋顶开始,揭瓦去椽,然后拔梁推墙。突然,有拆迁工人惊呼“有蛇”。父亲闻讯过来,嘱咐他们不要声张,更不要惊动,目送着那条粗过碗口的大黑蛇从屋顶蹿入草丛。
看着那条黑蛇消失在草丛深处,心下诧异:这个时节,怎么还会有黑蛇出现?难道真如父亲所说,这就是我们家族的守护神?我望向父亲,他的脸上说不出是悲恸还是喜悦,神情凝重。或许这只是个巧合,守护神的传说本属子虚乌有。老屋足足拆了一个多星期,工人们反映墙壁坚硬得跟石板一样,完全超乎他们的预期。最后我不得不请了挖掘机,才将其放倒。
一三年的秋天,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幢承载着百年沧桑的老屋,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从此灰飞烟灭。次年春天,父亲在这里种上柑橘树苗。柑橘树苗很快高过我的头顶,一棵棵像是列队出迎的士兵,又似正在茁壮成长的少年,在阳光下迎风成长。没有了老屋,父亲还喜欢呆在这里,给柑橘树松松土,修修枝。现在,这里已经看不出一点儿老屋的影子,但我知道,老屋的地基在这儿,父亲的魂就在这儿。
眼前的橘树,或许用不了几年,就会长成一片柑橘园。老屋和老屋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消失在时光深处。唯有记忆,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光线,照亮着我们记忆深处最美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