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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新《白杨木的春天》读札

2016-05-14傅书华

扬子江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

傅书华

自1986年以短篇小说《那是个幽幽的湖》名世以来,吕新以其长篇小说《抚摸》、中短篇小说《哭泣的窗户》 《瓦楞上的青草》 《农眼》等等为中国文坛所瞩目,被誉为是中国先锋小说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在以关注现实以写实为主的山西小说创作界,吕新则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但如果你细细深究下去,你会发现,吕新与余华、苏童、格非等先锋作家还是有着许多的不同,极而言之,余华等人观念性更鲜明,吕新则感觉的味道更重,将其纳入中国先锋派小说的版图,是中国文学批评界归类分派研究的必要,而他与山西关注现实以写实为主的文学传统文学土壤,也还是有着割不断的血脉关系。所以,当余华等人从先锋写作转入现实写作之后,是以观念的深刻取胜,譬如他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对时代、历史、人物命运的高度概括固然令人称道,但其将人物命运与时代与历史变迁作线性的同向同形同步的变化,却也让你看到了反映论认识论文学时代曾经有过的观念化模式化公式化的残痕。吕新则不同,他在转向现实写作时,因其对社会现实对人物命运感觉的丰富性混沌性敏感性,所以,文学的味道更浓,小说的本义更切,而让我们从其中所能提炼出来的意义也更为多义。譬如,他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的小说《白杨木的春天》即如此。《白杨木的春天》以一个知识分子曾怀林为小说主人公,写其戴罪被发配到边远小镇改造的生活与命运,是中国知识分子在一个历史时段的缩影,而中国知识分子的无根漂泊,则是这一缩影中的重要内容与含义所在。

外来者,异乡人,陌生感,疏离性,生分,隔膜,错位,误会,格格不入,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无以立足更无从生根的漂泊感,是我们在读这部小说时,对曾怀林生活、存在、命运的最大感受,也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一个时代的存在状况。

“初到这座偏远的小城时,至少有几个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一些,曾怀林难以适应那咚咚作响的鼓声,每当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他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有时在睡梦中猛然坐起来,茫然失神地环视着黑暗的房间和尚未有曙光浮现的窗户。掀起窗帘向外面观看,大地一片漆黑,黑暗像人间的桩桩罪孽一般深重”,“从城北的原野上往城里走,有很长一段路没有路灯,一直到过了三义店以后,才能看到三十米以外的一盏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这一段路黑得令人窒息,仿佛是人间以外的另一个幽深未知的世界……从三义店往北,一路漆黑,曾怀林就是从那条漆黑的路上来的,像是明显的阴阳分割的两个世界,曾怀林时常觉得自己就站在那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左手为阳,右手为阴”,“这座偏远的小城有时对于他们来说就会显得广大而空荡,内城里短促而狭窄的街道有时在他们的眼里也会格外的漫长”。这就是曾怀林所处的小城的环境以及这小城给他的感觉,陌生、异样、敌对而又因此时时让人不安甚至恐惧。

“每一个成年人的内心里都筑有一个顽固而冷漠的堡垒,而筑成每个的那个堡垒的材料和动因又各不相同……不知是何时筑起的,看样子并非是短时间内才有了的,一定是经过了漫长的堆砌和构筑,才形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像龟又不像龟,似碉楼又不太像碉楼……上面的历久弥新的苔藓和风雨剥蚀的痕迹,证明它并非是初出茅庐,而是已有相当的年头了。此外,它的外围好像还涂着厚厚的护壁油,滑腻而光艳”。这就是曾怀林所处小城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曾怀林觉得自己在此之前已经通过某种肉眼看不到的通道,比较有把握地窥到了……像是从门缝里窥探一样,清楚地看见”这一点,但他用自己的实际经验而不是“肉眼”所看到的,却又与实际的“每一个成年人的内心里……顽固而冷漠的堡垒”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如是,我们就看到了曾怀林在与周围的人相处时的陌生、疏离、生分、隔膜、错位、误会、格格不入,不论是敌对还是亲近。他在报到时对接待他的明海说:“我喜欢这里……小城小镇,边远的村庄,森林,河流,我都喜欢”。但明海马上回应“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你们喜欢的还是敌人那一套,喝咖啡,喝上好的茶,穿漂亮衣服,看有害的书,写有毒的文章”。曾怀林“从一扇半开着的窗户上看到院子里的一株白海棠开得有些美丽非凡,这样一棵像是从遥远的虚无缥缈的仙境里移来的树……曾怀林被它吸引住了,目光……不时地飘向海棠花盛开的窗外”。但曾怀林的这一举动,却引发了明海的怀疑,他在电话中向上级汇报说:“您猜他在干什么?他不停地看外面的树,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从头到脚地检查他一下”。食品公司的杜加禄之所以对曾怀林照顾有加,是因为“杜加禄有一位做大官的远房亲戚……正是曾怀林的岳父……但是,有一个事实却是杜加禄和他的众多的亲戚们至今都不知道的:那个徒具象征性的,甚至比海市蜃楼还要遥远和虚幻的远房亲戚,那个多年来他们一说起来就引以为荣……的人,已于一年前的一个雨夜里倒毙在一个农场里”。所以,尽管杜加禄对曾怀林的儿子热情有加,但曾怀林却让不谙世情的儿子“以后不许再去给杜叔叔添麻烦了”。一度时期以来与曾怀林抬一根原木“朝夕相处的搭档”阎松长,曾与曾怀林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但在“调到场部,成为一名政工干部”后,再见到曾怀林时,“已经完成任务的阎松长看上去已不大能够再记得他曾经的这位抬木头的搭档了”,“油锯班的几个工人说,阎松长的真实身份原本就是一名政工干部,他以工人的身份来到林场,干最苦最累的活,那是为了完成一个秘密的任务……但也有人说,没有那么神秘,他就是一名工人,就是靠成天竖起耳朵,收集别人的问题,靠打小报告最终爬上去的。他有没有在平时闲聊时与你说过什么?……你要是受到他的情绪的感染,说出和他一样的话,甚至远不如他的话那么夸大,那么激烈,你就算钻进他预先设好的圈套里去了,他与别人聊天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曾怀林不知工友们的哪一种说法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他本人也被弄糊涂了……如果像油锯班的师傅们认为的那样……那真是太令人不寒而栗了,光是这么浮光掠影地在事后想一想,就让曾怀林感到害怕,感到整个山林都变了色,变了味,背后和周围阴风习习”。曾怀林所在的文艺宣传队“无论是谁横在他的面前,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山……他们彼此都是同志,即使相互打得头破血流,吵得恶浪翻滚,操祖宗,掘坟墓,反目成仇,最终也还是同志,也还是人民内部矛盾。而他不是,无论是多么客气,也还是不能代替原则,有一条难以逾越的界线注定他要永远滞留在彼岸”。明海、杜加禄、阎松长、文艺宣传队的人之所以如此思维想事情,他们内心的“堡垒”之所以是这样,“一定是经过了漫长的堆砌和构筑”,而他们的表现方式各异“外围好像还涂着厚厚的护壁油,滑腻而光艳”,让人不明就里。生活在这样的群体中,外在、孤独、无以落脚更谈何扎根的漂泊,就成为了曾怀林宿命中的应有之义。

曾怀林对此不是没有做过思考,不是没有做过沟通的努力,但命运“就像是一场运筹宏大的苦肉计,只是他们这些身处计中的人,这些身份和背景都各不相同的棋子们事先并不知道,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出由诸多不确定因素和多场次的多幕剧组成的集体大戏,更不知晓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材料”,曾怀林越是思考,越是努力“使曾怀林乘坐夜车的那种感觉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没有灯光,空气稀薄,饥饿,寒冷,更重要的是不知道将要驶向哪里?沿途看不到明确的停靠点”。不是主动地,而是被动地坐在夜行车上的不知目的地在何处的漂泊,或亦如曾怀林的儿子在无意中所说的“本来就不是你们这里的,我们迟早还是要走的”,这就是曾怀林,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在一个历史时段的人生之旅、命运之旅。

但之所以如此,也并不完全是无迹可考,只要还在生活着,生存着,行走着,就会留下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踪迹”,我们在《白杨木的春天》中就看到了这一点。

小说的开头写曾怀林在夜晚偷偷地把“十几块小学生橡皮那么大的肥肉”炼成油以改善两个孩子的生活,又以六七只闻味而来的狗对此的觊觎来表现人已经沦落到与动物同样的欲求。小说的结尾写曾怀林费尽心力远行终于购得“一小堆残缺不全的萝卜……一小捆甜菜……甜菜的叶子上边缘部分已经溃烂,变得像脓一样黏稠深重”,但这仍然给曾怀林以格外的喜悦:“一出了门,他就已经想好了……只要用剪刀把边缘那些溃烂的部分剪去,就会是一小捆新鲜碧绿的菜”。这种物质的贫困及给曾怀林带来的困扰,贯彻于全文的始终,譬如曾怀林女儿所用的极端粗糙的月经纸:“如果用它们为婴儿擦拭眼泪,一定会在拭去泪珠的同时又划出血痕”,譬如曾怀林费尽心力所做的少油无料的月饼等等。中国的古代文人,不论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还是对权势者善作青白眼的阮籍,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他们有着可供自己衣食可供自己“躬耕”的土地;中国的现代文人,不论是以杂文作匕首、投枪的鲁迅,还是因为与蒋介石一言不合而放弃大学校长之位的刘文典,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他们有着可供自己衣食的相对自由的经济收入。当曾怀林连供自己及家人起码的衣食温饱的可供自己相对自由支配的经济来源都丧失之后,当因此使自己连“跑?往哪儿跑呢?”都成为“幼稚的像个孩子”的想法成为绝无可能时,当他的精神活动每天都围绕着“只要用剪刀把边缘那些溃烂的部分剪去,就会是一小捆新鲜碧绿的菜”这样的物质生存进行时,曾怀林得以立足不再漂泊的“根”就从根本处被断掉了。

作为一个以写作为自己精神生命的知识分子,曾怀林却不能在自己的写作中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与意愿。他给文艺宣传队写的文艺节目,“都是相当严肃正经的革命题材……主意是大家出的,精神来自于上级”,但却因为远离生活的真实,让杜加禄看时“响亮而又放肆地笑”感到可笑极了“你们那些节目——真是笑死人了”。也因杜加禄的笑让已经在这样的文字中感觉麻木了的曾怀林“忽然感到身上的某一个地方十分刺眼地亮亮地闪了一下……他终于想起来了,在整个执笔过程中,他本人不也数次笑过么,只不过不在脸上,也不在声音上,更不像杜加禄那样暴露和没有遮拦,而是在心里笑得泪光闪闪”。被曾怀林他们的文艺宣传队视为重要的承担“教育、宣传、鼓动”的政治作用的节目,乡民们却“真的少有人关心真正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要演这个节目,而不演那个节目?他们只看重热闹,就喜欢人挤人呀,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最好”,至于曾怀林每月一次所写的思想汇报,那更是对自己直接的精神戕害“好在他能够明白,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活在一种枷锁或布局之中,所不同的只是形态上的明暗之差”。在这样的精神压迫、窒息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实现也就根本无从谈起,知识分子所赖以存在的精神生命也就根本无以体现。

没有自己的经济力量,没有自己的精神力量,又是被视为是敌对一方的外来者与异端者,作为自身价值体现的知识分子所十分看重的尊严与文明也就因此而荡然无存,并且作为被改造的对象而倍受野蛮的打击。对曾怀林的几次搜身就是对此最为突出、形象的体现:“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好几个人的面前,曾怀林曾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屈辱而悲愤的海水般的眼泪……在场的人除了几名男性,竟然还有两个让曾怀林无论如何都难以坦然面对的”女性。小说用了很大的篇幅详尽地描写了这搜身的过程,那是对人身心也是野蛮对文明最大的羞辱与折磨:“在一个人的监视下,他们让他在盥洗室洗干净,然后去另一个房间里弯下腰,分开两腿,接受检查,你没有分辨的机会,说你的肛门里没有隐藏任何秘密”,“检查临近尾声的时候,他用一把透明的尺子伸到曾怀林的两条腿之间,仅仅是例行公事,履行一道必要的程序”。之所以要用最野蛮的方法凌辱曾怀林凌辱知识分子的尊严,所谓知识分子容易“翘尾巴”,要对知识分子“脱裤子”“割尾巴”那正是因为知识分子的气质、风姿、穿衣打扮、言行举止都有着一股让权势者不安的异端气味,让底层人在潜意识中嫉妒的贵族气象,而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恰恰是最没有反抗能力的。明海在羞辱性地对曾怀林搜身之后,不就对曾怀林说:“看看你的穿戴,光一件上衣就那么沉……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几毛钱一尺的布料;看看你所戴的那只表,要是换成钱或吃的,够乡下的一家人过好几年的……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把自己算成是普通的劳苦大众中的一员吧?还有怨恨么?”

更为可怕的还在于,面对自己的惨痛处境,作为知识分子的曾怀林,在自己的内心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找不到对此的解释,找不到支持自己的精神资源精神力量。对言词与事实分离的骗局的洞穿还是比较容易的,文艺宣传队表面上:“要以百倍的热情和精力宣传毛泽东思想,占领文化阵地,凡有碍于这一指导思想的一切行为都必须坚决制止,坚决予以取缔”,但“贾英兰,宣传队的顶梁柱,优秀党员,深受老百姓的喜爱,被誉为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艺术家,但与她有过暧昧关系的男性,从十七岁到七十一岁,上自省内高官下至剧团小生,至少在十八人以上”,“曾怀林决定对他们采取同一态度,无论男女,一概敬而远之”。对自己曾有过的梦的破碎也是可以承担的:“有好些年了,曾怀林时常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也会像一个偶然相遇的陌生的路人那样不可信赖,它们从外面世界带回来的图景如同一堆掺杂着大量秕糠的谷子,有时甚至连那些秕糠也没有,完全就是一堆伪装成谷子成色的沙子……只要你和你的家人不被饥馑所威胁,它们就不会暴露,就会一直堂而皇之地代表着富足与安宁,甚至繁荣强盛。这样的事情一多了,眼见也就不再为实,不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让曾怀林最为绝望的是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困惑。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无论是个人独处还是在与车耀吉的交谈中,曾怀林一次次地对自己的惨痛处境作着反复的思考反复的追问,“无数次的偶遇和默默的注视,使曾怀林对‘折腰一词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和理解。何为折腰?去颓败的城墙下看一会就会明白,顺势倒下,然后再想办法起来。大风来临,暴风雨骤至,鲜有能保持独立者”,“曾怀林,车耀吉,他们像两个遇到了难题的小学生一样,苦思冥想,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黎明,没有老师,没有教材,更可怕的是永远没有答案,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过着接近于窒息的日子……唯一能参照的就是另辟他途,像大多数人一样不管春夏秋冬地过下去”,如此“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成为他(曾怀林)苟活于世的主要理由……‘可是身体里面的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照顾那两个孩子,难道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么?……那么,什么样的事又是让人不羞愧的呢?革命?牺牲?”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曾怀林所用以思考自己命运的思想武器精神资源,是局限在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在成长过程中所接受到的范围之内的,而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在成长过程中所学习所接受的精神资源又是非常狭窄的非常有限的,他们的惨痛处境,又是与他们所接受的精神资源有着血缘般的密切关系的,于是,他们在思考自身惨痛处境时所遇到的困惑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这是曾怀林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哀。

老宋帮助曾怀林建起了用白杨木做栅栏的院子,“两个孩子,已经很晚了,还沿着木头味十分浓郁的栅栏跑来跑去,他们觉得是在自己家的庭院里生活”,“这就是家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家园呀!这就是世人时常挂在嘴上,写在笔下,映在梦里的家园呀!……曾怀林一遍一遍地这样想到,一家人也都这样想”。从表面看,这确实有些像中国古今文人笔下逃离乱世的乡村家园,更有些人也因此而歌颂底层民众的伟大力量。但《白杨木的春天》却在这之后的描写中,戳穿了这样的假象:“在到处巡查的治安联防队的眼里……(曾怀林)这处简易的房子和院落也几乎是一目了然的……只是隔着那道白杨木栅栏停下来朝里面张望一会儿,看到两间简易的房子和院子里一片死寂,就知道不需要再进去细看了……这个院子就应该是寸草不生的,坦白的,清清楚楚的,不存在隐秘的,让他们一看就觉得放心”。如此的院子,帮助建起这座院子的老宋的伟力神话也就自然不再存在了。更为严酷的是,作者还对新文化中对作为底层民众的老宋品格的美化作了颠覆:“老宋是在帮助一户从察北一带迁移来的没有居所的人家在北山的一处土崖下打窑洞的时候被埋进去的……老宋的朋友老龚说,谁说不认识?不认识能那么真心实意,尽心尽力地帮忙么?早在那一家人还住在察北的时候,老宋就认识他们了……他和那家的女人关系不寻常呢”。

在《白杨木的春天》中,明海与阎松长是作为与曾怀林的对立面来揭示曾怀林无根漂泊的原因的。

明海是这篇小说中,对曾怀林进行迫害的最直接最实在的人,对曾怀林羞辱性的搜身就是在他的指挥、实施下完成的。但我们在作品中所看到的明海,并不是一个个人品质败坏之人。在私人性交往中,明海待人厚道、真诚,因为工作敬业,组织上把半套空下来的院子分给了他,而因为位置的原因,这院子里的葡萄架没有分给院子另一侧的郭福隆而分给了明海,明海为此深感歉疚:“每次见到郭福隆,明海总是主动地打招呼,问候。秋天,葡萄丰收,硕果累累,隔一些天,明海就吩咐自己的女人摘一篮子葡萄,给隔壁的郭福隆家送过去”。对于工作,明海“自我鞭策,修改了自己的作息时间,别人每天八点钟上班,而他则至少提前到七点以前,准时进入办公室。下班时间也一样,尽量地推迟,要不是因为人不吃饭不行,他甚至都不想回去……在自己的那个窝里打自己的小算盘,鼓捣个人的那点儿事……也许有的人能那样做,但明海不会。一个农家的孩子,受革命培养教育多年,成长到今日这般模样……除去赤胆忠心的感谢和报答,还能做什么呢?”所以,明海“如果说做过什么于他人不利的一些事,那完全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因为革命的需要 ,没有哪一件是为自己的,因为他和那些被整的人也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如果能够选择,他更愿意坐在一棵清风习习的树下,慢慢地翻阅一册革命故事的连环画。或者,哪怕去乡下的金黄的地里割一天麦子,去蚊蝇飞舞的饲养场里出一天肥,累出一身汗”,那也比给曾怀林搜身这样事情更让他愉快。所以,在给曾怀林搜身结束后,“明海对曾怀林说:‘不要怨恨党,一切都是为你好,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声音温良而严肃,犹如刮在三四月间的春风”。这是一个于公于私就个人品质而言都无可挑剔的人,但就是这样的人,在亲手折磨着曾怀林们,在亲手制造着曾怀林们的悲剧。这就是阿伦特所说的制造了犹太人大屠杀悲剧的“平庸之恶”,对这样的“平庸之恶”的揭示,在中国文学中,还是太少了。

阎松长无论是因为告密而从工人提拔为政工干部,还是作为政工干部化装为工人以从事告密活动,都是一个恶人,但他又是一个智商极高善于在不同场合把自己伪装成最具合适身份的人:“从一开始,曾怀林就没有往别的方面想过。木头那一端的自己的这个搭档,难道不是一个可怜的老实人么……这样的一个人,你无端地怀疑他,猜忌他,你会暗自觉得自己刻薄,多疑,非常的不厚道……他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完全就是两个长期生活在密林深处的战友。他针砭时弊,指出社会的毛病和问题”,而且,他针砭时弊准确、犀利、深刻、精彩,但这却是为了诱发人们的共鸣以去作为告密之资。这样的人,用作品中的话说:“任何一个组织,任何一个政府,任何时候都需要他这样的人,离不了他这样的人……他们就像虫子一样到处活动,到处吸血,为自己,也为政府。说起来,也是在为一种事业而奋斗着”。有了这样的人,曾怀林们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就会永远居无定所,不得安宁。

现代知识分子,在中国,一向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小说界对此的表现更是少之又少,这是现代中国、现代中国文坛的重大缺陷。《白杨木的春天》从知识分子自身,从知识分子所处的政治生态、社会生态、文化生态的方方面面,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无根漂泊作了全面的深入的形象揭示。这样的揭示,在中国文坛,并不多见,因而弥足珍贵。鲁迅文学奖将中篇小说奖授予了这篇小说,显示了鲁迅文学奖的眼光与提倡的导向,则更是令人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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