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作家的身份变换与认同困惑
2016-05-14陈舒劼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个意味深长的年代。它尚未远去,但已经成为当代思想文化讨论中一个难以绕开的源点,许多问题可以溯源于此,或在此找到重大明显变异的迹象。改革的步伐愈加坚定;中国日益深入世界市场的竞争之中,知识生产和学术活动已经成为全球化过程的一个部分;人文知识分子从启蒙的立场后撤,思想讨论和学术表达日趋细分和精密,知识进入了职业化的快速通道。a在此过程中,人文价值共识的松垮形成了九十年代刺目的精神症候,“人文精神大讨论”骤然兴起表明了人文知识分子共同感觉到了问题的压迫性,而它无法导向某种具体价值重建的结局,也拉开了一个认同困惑的时代帷幕。九十年代的人文知识分子面对的问题的复杂性超出了他们所熟悉的历史,许多意想不到的社会或思想的角落,刺出了让人措手不及的尖锐矛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思想生活,围绕着某些重量级的矛盾或对抗展开,例如“社会主义国家和独立的批判知识分子同时面临市场原教旨主义—新自由主义的挑战;中国政治和文化主体性面临全球后现代转向的挑战;中国的思想话语和制度面临以第二类大众社会为形式的民主(市场的商品力量而非革命政党是这一民主主要的动员力量)的挑战”,“先前既定的思想和文化政治联盟转变成了新的、时常是料想不到的派别”。b文学在这次文化场域的激烈重组中被抛到了边缘,狄更斯“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颇为精准地形容了大多数作家所面临的境遇。主体的身份问题首当其冲,是否要重新选择自己的身份?有哪些可供选择的文化身份?选择怎样的自我身份?如何表达自我的身份重建?一系列的文学现象就此进入了文学史的叙述,也留下了这个时代特有的文化信息。
一、奔向体制外的原野:身份自由的诱惑
市场化的兴起带动了文学制度的重构,直接撬动了关于作家身份的规范。在九十年代之前,作家始终被置于组织的体系之内。关于共和国文学的一整套组织体系完整成形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但中国共产党建立并领导文学组织的行动则远比这个时间更早,1930年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就是例证。1947年7月23日成立于北平的“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在1953年10月正式更名为日后大众熟悉的“中国作家协会”,成为五十年代之后最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作家组织。若论及文学组织建立的构想,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经足够清晰地表达了文学组织化的逻辑和理由。总之,在五十年代之后,文学制度和政治制度无缝对接,作家的价值立场、文学叙述、身份认同乃至自我想象都必须符合意识形态的预设。这种规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来自于历史穿过血与火之后的授权,作家的甄别、安置、管理、使用,体现了权力意志的强大和自信。尽管中国作家协会明确属于“人民团体”性质,但在这类组织中担任不同层级领导的作家,都有着官员的级别与身份,也就拥有组织赋予的象征资本。在文学与政治一体化的时代中,这种象征资本传达出政治肯定的信息,赋予作家本人及其文学叙述以鲜明的文化优越性,也提供了经济和物质生活的保障乃至于余裕。在五十年代之前,文学制度提供的经济待遇不单纯以货币形式表现,“供给制”反映出军事化、物质匮乏背景下对作家的特殊优待。共和国成立之后,供给制与工资制相结合,“历史上首先出现领工资的作家或以作家身份拿工资的人群。”c因此,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等文学组织,就将自己置身于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进程之中,不符合乃至游离于这个大方向的文学叙述动机,首先就必须面对组织的思想规范和自己的生计考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组织赋予作家的创作自由是有其政治前提的。然而,随着九十年代中国社会市场化进程的全面铺开,作家们逐步感受到了叙述空间的扩大,作为体制人的身份也出现了变化的可能。
组织外的社会空间开始散发出诱惑的气息。意识形态的要求已经降低为一种底线而非设置某种引导性的标高,市场愈发自如地左右着文学叙述的方向,稿酬、销量、读者趣味等词汇重新变得重要。1990年6月15日,国家版权局发出《关于适当提高书籍稿酬的通知》;1992年1月,国家版权局发出《关于颁布著作权许可使用合同标准式样的通知》,重新肯定了版税制度。到1993年、1994年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作家,尤其是作品畅销的作家都普遍要求出版社以版税付酬。d文学刊物作为原先的意识形态阵地,在一九九三年发生了明显的消费化变革。有研究仔细梳理了这一年中各种报刊的扩版和改版:《参考消息》 《光明日报》 《经济日报》《中国青年报》 《解放日报》 《文汇报》等重量级报刊扩大版面,为经济发展带来的广告业提供版面,而纯文学期刊则纷纷转向综合性文化刊物的经营,其实质就是为了增强趣味性以打开销路。济南的《文学评论家》改为《文学世界》;作家出版社新创的《作家文摘》要为读者“提供文化快餐”;《河北文学》改为《当代人》,增设“青春调色板"、“爱情变化球”、“家庭录像”、“新潮一族”等栏目;云南的《滇池》增设“都市风采”、“女性的天空”等栏目。同时,许多报纸开辟了周末版,如《中国文化报》的《文化周末》、《北京日报》的《京华周末》、《中国体育报》的《新周刊》、《中国妇女报》的《伴你》、《北京青年报》的《青年周末》等,都是休闲娱乐的文字空间。e高版酬的心理刺激、摆脱规范的自由想象、独立经营的成就感,使文学从业者脱离组织的生存变得充满诱惑。
一批作家就此奔向体制外的原野,自由成了最鲜明的旗号。翻检一下十来二十年前的文学史记录,作家离职在九十年代似乎成为风尚。1992年4月王小波辞去中国人民大学会计系的教职,成为自由作家。同年,供职于安徽省作家协会的潘军挂职停薪下海南。韩东198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后在西安、南京两地大学教过马列主义,也在1992年辞职。余华1993年8月调离嘉兴市文联并定居北京,开始职业写作,同年辞去公职的还有陈卫和后来创办“长安影视公司”的杨争光。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的朱文在1994年辞去公职,同年辞职的还有在华艺出版社工作的丁天。吴晨骏于1995年底从电力研究所辞去公职。1996年李冯辞去广西大学的教职。1994年调到河海大学任教的朱朱于1998年辞职。在九十年代有过辞职经历的还有西飏、张旻、魏微、王小妮、徐敬亚、刘继明等作家。f如果稍微把时限放宽一些,就可以看到更多的离职者,如2001年北村从福建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离职成了独立作家。虽然不能完全依赖作家自述来判断他的整个精神世界,但如果有较多的作家自述都表达了某种近似的立场,那么至少这种作家的主体姿态在当时是存在的。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就是离职作家们对自己行为给出的共同性解释。韩东的说法带有强烈的反抗色彩,“就是在一个体制下生活,有人管着你,这个很可怕,还有什么上级下级,有领导,还要开会,还要守纪律,要为一些非常虚无的事情浪费生命。这些事情我觉得和我的天性不相容。”g朱朱则认为公职所具有的道德压迫感和官僚习气令自己无法忍受:“如果在一座大学里面不尽职的话,很明显的对自己构成一种道德的压力,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在另一方面,我对这座大学给每一位教师设定的环境感到失望,他们的任何合理要求终将去面对一种很冷漠的官僚的产物,在这个现实里你感受自己早已死去,但你又是最后知道这个噩耗的人。”h王小妮的解释很简单,“原先我是在一家国家级的电影制片厂工作,本来是不错的。突然有一天,单位要求坐班,我就受不了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自由惯了。”i吴晨骏以“价值观不同”概括辞职的缘由,“可能不管怎么样都不行吧。主要可能是价值观不一样吧。”j吴晨骏暗示,单位的“价值观”至少构成了对写作自由的无形压迫。李银河认为“自由度”只是王小波辞职的数个原因之一,“有几个原因,首先是经济情况允许,出国有一些积蓄,另外没有孩子,没有后顾之忧;其次是与个性有关,在单位人际关系不容易处好,在大学任教,课时不多,每周也就几节课,但他还是觉得与创作互相打扰。辞职就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有了自由的创作空间。”但正是辞职造就了后来的王小波,“辞职以后的五年,是他一生中精神最为愉快、创作最为丰富的一段时期。没有了束缚,可以独立思考。”k诸多离职的解释中,数西飏的最为模糊,但也不难体会到对“管束”的反感:“我曾经一直尝试工作,但最后没能坚持下来。当然,我最后辞职还是有些偶然。原来作协给了创作假,每月领150元,单位可以不去。但后来单位不同意我请创作假,勒令我回去上班。当时我想我这人早晚是要辞职的,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就一刀两断了。”l原因有差异,情绪有强弱,但“自由”始终是这批作家谈论离职时绕不开的主题。有趣的是,离职的作家们基本都是通过描述对不自由的不满来反证自己对自由的向往,这样的修辞策略体现出了“自由”观念背后隐藏着的反抗性。
二、资本的毛细管作用:市场掌控下的身份自由
离开体制之后的作家需要自己独立谋生,身份变化能否让他们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如鱼得水?汪继芳的采访留下了这样的记录:“陈卫辞职后,在常州生活的那段时间里非常窘迫,每顿就去食堂打一个青菜吃。好在有画家金锋的接济,才勉强维持生活。有时,他吃住就在金锋家里。一次,金锋去外地多日,忘了关照陈卫,饥饿的陈卫,找到了一堆胡萝卜,于是,他守着这堆胡萝卜,挨过了几天。”自由不会自动带来生活的余裕,也不会自然地激发创作的井喷。辞职五年之后,陈卫坦承自己“已经失去了工作的能力”,而他的创作也并没有明显的起色,发表过的作品不过十万字。汪继芳还发现,“在南京这帮自由作家里,唯一过着正常家庭生活”的吴晨骏,其生活的基石竟是母亲赠送的住房。m如果辞去公职是为了写作条件的更为宽松,那么许多作家会发现解决生存的压力也不见得轻松。他们所置身的九十年代文化场域,资本的力量已经无孔不入。物质生活的富裕或窘迫看得见,而物质生活对作家心理和创作产生的影响就隐蔽得多。王汎森在研究清代的文化禁制时用“毛细管作用”来形容外部浸润性压迫对个体文化心理产生的深刻影响,这些心理压迫虽难以言明、难以描画,却使当时的文人以及文化从业者都产生了明显的“自我压抑”,文人的自我约束、自我删窜进一步扩大了文化禁制的效力,从而形成了那一时代的文化面貌。n相比清代的文化禁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价值取向对作家的影响更为隐形而强大。南京自由作家群体性的窘迫说明,离开体制不意味着摆脱写作的外在困境,它可能带来了另一批更麻烦问题。同样在九十年代,另外一些作家迅速地跃过了是否脱掉“体制”的外套的问题,他们更在意如何重新选择或丰富文学在市场时代的生存方式。投身影视文化产业,是这批作家表现出的共有认同。
无论是否离开体制,许多作家都在九十年代拥有过一种新身份:编剧。先锋文学的领军人物马原自述,1992年“先完成了改编自己小说为电视剧本,12集。之后为这部剧集拍电视搞服务赚钱集资。剧集暂时未拍。……人很忙。忙不出什么名堂。”o“赚钱”是最为简洁和有力的理由。陈村说自己在九十年代写过两个“已经卖出”的电影文学剧本,他坦言 “不大喜欢写剧本”。p张旻同样不太认可自己投身影视的身份选择,但他在表达不认可时的犹豫勾勒出了经济力量的身形:“前段时候由于跟人搞电影,小说写作停了,电影没有搞成,最近又要重新开始写小说,以后会不会有变化,现在说不清楚。”q刘恒承认“编剧”是一种身份的妥协,但他在对文化未来走势的判断中淡化了这种身份妥协的矛盾性。“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作为编剧,我没有太多的主动权,我写剧本实际上也是对现实的妥协。……作为一种现代的表达方式,电影已经成为一种越来越重要的艺术,到了21世纪,作家的声音会越来越小,现代的传媒工具的影响会越来越大,仅仅依靠文字本身来传递信息是远远不够的了。所以,作家没有理由孤芳自赏。”r许多作家都还在创作与赚钱的苦恼中转圈时,刘恒明确肯定了影视创作者的身份价值,也使影视产业中与文学有明确关联的“编剧”身份,增加了它作为“自由”创作类型之一的底气。当然,也有作家并非为了经济利益而参与影视剧制作的,意识形态对文化力量的引导也是影视剧生产的重要因素。1991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成立了电视艺术中心后,上级决定把解放军军事五项队的事迹拍成电视剧,尚在总参政治部文化部工作的莫言就接受任务,创作了四集电视剧本《神圣的军旗》。s当然,从总体上看,九十年代作家兼职“编剧”基本是被市场经济力量所决定的,作家身份的这种位移,说明资本因素整体性地改变了作家的价值认同。“商品关系变为一种具有‘幽灵般的对象性的物,这不会停止在满足需要的各种对象向商品的转化上。它在人的整个意识上留下它的印记:它的特征和能力不再同人的有机统一相联系,而是表现为人‘占有和‘出卖的一些‘物,像外部世界的各种不同对象一样。根据自然规律,人们相互关系的任何形式,人使他的肉体和心灵的特征发挥作用的任何能力,越来越屈从于这种物化形式。”t卢卡奇描绘的商品关系之于肉体和心灵上的作用,也恰是一种资本的“毛细管作用”。
比作家个体参与影视剧本创作更有力地表明市场资本对文学创作的掌控的,是九十年代出现的影视剧制作方组织和调动知名作家参与脚本创作的现象。1993年张艺谋以命题作文的方式约请六位作家写作武则天,分别是苏童的《紫檀木球》 (刊发于《大家》创刊号),北村的《武则天——迷津中的国王》 (刊发于《小说家》1994年第4期),格非的《武则天》 (刊发于《江南》1994年第1期),赵玫的《则天大圣皇帝》、须兰的《谁想毒死我》 (均由中国开明出版社出单行本),钮海燕的《中国女皇》(由中国社会出版社出单行本)。u张艺谋的《武则天》是在多种剧本中挑选或组合一种最好的可能,而杨争光的方式则是诸多作家分别承包一个剧本的某个部分。杨争光于1993年创办的“长安影视公司”集写、编、拍摄、制作、销售于一体,二十二集电视连续剧《中国模特》“当时找到了文坛正走红的十一个作家,一人负责两集剧本创作。参与者有贾平凹、苏童、叶兆言、格非、余华、刘毅然等作家,每人分开写,但到剧本出来后,风格差异太大。”v无论是张艺谋还是杨争光,都能调动当时已经具有相当象征资本的作家为其影视生产服务。这两份名单都出现了苏童和格非,更有趣的是,其时处于体制之中的作家占了这两份名单的大多数,除了苏童和格非还有贾平凹、叶兆言、北村、刘毅然、赵玫等等。这可以说明,资本的力量已经足以跨越体制内外。相比体制内或体制外的显性身份,影视剧写手是许多作家临时的、潜在的却又更为实质性的一种文化身份。在某些作家身上,“影视剧写手”的身份还可以进一步升级,如作家张贤亮1992年之后创办了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并担任董事长,身份的文化属性和资本属性在张贤亮身上统一了。
体制内∕影视剧写手两种身份的共存,表明作家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调试诸种文化身份之间的冲突。布尔迪厄曾指出经济资本和象征资本的矛盾统一:坚定地积累艺术性而暂时牺牲经济利益的做法,终将在获取象征资本后得到更为丰厚的经济回报。他如是描述文化语境资本化时的情景:“‘资产阶级世界从未以如此严厉的方式表明它的价值和它控制合法化手段的野心,无论在艺术领域还是文学领域。‘资产阶级世界通过报纸和拙劣的作家,力图推行一种丧失尊严的和有损名誉的文化生产。没有文化、全都浸淫在虚伪和掺假之中的暴发户体制;讨好整个报界刊登和宣传的最平庸的文学作品;新的经济主宰者的庸俗物质主义;一大批作家和艺术家的卑躬屈膝的谄媚;这一切都引起了作家们的鄙视和厌恶”。w结合九十年代作家们的现实选择,这番描述除了指明“自由作家”身份无法摆脱的市场属性,还暗示了资本身份之外精神身份的复杂性。
三、变换的外套:包裹着价值分歧的身份自由
身份是职业的客观外在符号,也指价值立场的认同选择,某种意义上,后者的重量远远大于前者。职业身份如同价值认同的面具,两者在本质上可能毫无关联:一个厨师可能是一个潜藏的秉持极端种族主义立场的恐怖分子。仅就作家客观身份的变化来谈变化,容易陷入身份变化不同属性的描摹而忽略了身份变化包含的价值认同变迁,x况且,九十年代的作家已经指出了职业身份变迁与作家精神立场无关的可能性。夏商说,经商和写小说“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y赵刚说自己的离职也无关于写小说:“说赵刚是为了写作从单位辞职了什么的,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实际上我就是想游手好闲,就习惯这种生活。哪怕不写东西,我也还是不乐意去干活,只要自己能活下去的话。”z必须肯定九十年代作家客观身份变化之于主体的文化意义,也必须看到作家客观身份变化之外的广阔空间,这就是作家精神立场的分歧和困惑。
九十年代明显区别于八十年代的特征之一,就是九十年代文化共同体意识的碎片化。“八十年代有基本的社会共识和思想共识,有基本的价值指向,九十年代则必须在分化和对立中把握某种总体性。八十年代……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还是基本清楚的,或者说还没有发生总体性的疑虑,也就是说还有一种方向感和集体认同感。九十年代这种方向感和认同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挑战,已经不再是不言自明的东西,而是对内对外都需要费力去辩解和争论。”@7文学作为意识形态惯常的表现窗口,自然陷入了时代的价值迷惘。在价值认同的意义层面上,九十年代的文学叙述呈现出几种鲜明的价值趋向,这就是作家主体认同意义上的身份变迁。
对终极意义的追问拉开了九十年代的帷幕。某种意义上,追问终极意义是作家与新时代的文化潮流正面撞击的结果。面对物欲膨胀、金钱至上的流行世俗观念,一批作家表明了自己的愤怒与抵抗,并试图提供新的人生价值观。“宗教在最好的情况下总是承载着非同寻常的抵抗性力量。在没有被驯化为现况的神圣华盖,和没有被消耗于自相冲突的权力争夺时,宗教是以抵抗为生的。宗教的主要抵抗是反对同一性。”@8宗教信仰作为文化抵抗的资源进入了作家们的叙述,成为文化身份的一种符号。提起九十年代的信仰叙述,北村和张承志无法绕开。北村于1992年3月10日皈依基督,《施洗的河》标志他叙述方式和目标的转折。细心的读者可以发觉,北村的信仰叙事中活跃着各类知识分子的身影,然而知识、道德、经验理性和艺术诗性都无法回答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们对人生终极价值的追问。“为什么活着?”北村的答案是基督信仰。北村的信仰叙事以生存意义的焦虑与求索为叙述主线,以“信”或“不信”作最后的价值判断,以基督的信和爱为恒定的轴心,然而,北村的描述仅仅是复杂的世相关系中的一种可能。北村在简化信仰问题的同时又放大了信仰与理性之间的对立,他让不同类型的知识先后在意义焦虑的逼迫下完成皈依,但知识转向信仰的一刹那仍然不可言说。@9较之于北村,张承志引起的争议更为激烈。1991年问世的《心灵史》号称“必须贫苦才能信仰”,将精神与世俗某种意义上差别放大为不可共存的对立,显示出信仰叙事激进与偏执的面相。如果将1989年3月26日海子的卧轨和1991年9月戈麦的投水也视为文学的一种叙事,那么这就是以生命书写对终极意义的追问:“诗人死于向思维、精神、体验的极限的冲击中那直面真理后却只能无言的撕裂感和绝望感。”#0
文学叙述向个人经验和世俗价值的回归,是九十年代文学另一股清晰的价值取向。文化共同理想的碎化,商业气息的弥漫和大众文化的兴盛,为九十年代“新写实”、“晚生代”、“女性写作”等现象提供了温床。源起于八十年代后期的新写实主义确立了世俗生活的文化意义,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方方的《桃花灿烂》 《行云流水》、池莉的《你是一条河》等作品延续了八十年代新写实主义对个体日常状态和生活细节的热衷,但《行云流水》这样的小说已经不似八十年代新写实主义那般强调叙述情感的“零度状态”,而是出现了包裹着悲剧意味的轻喜剧化叙事。另一批也曾被称为新写实作家的刘恒、李锐、杨争光,“他们对一些特殊生存境遇的表现,尤为强调叙述意识和叙述语言,从艺术表现方法方面对经典现实主义做出超越。他们的叙述意识、叙述语言与先锋派相去不远。”#1“新写实”的内部分歧提示,近似的价值趋向之中仍可能存有明显的差异。比如说,“女性写作”的个体性更依赖其性别经验的基础,而“晚生代”的个体性则愿意强调小说的“边缘性”色彩和“反叛性”基调。然而,九十年代文学的个体化倾向中同样潜伏着重大的价值危机:“共同的经验崩溃了,狂欢的个体将通过何种方式在进行经验交流?……总体上来说,个体真实观的出场的确是对那些遭受压抑已久的个体经验以及封闭日久的经验域一个极大的解放,然而,对集体话语的排斥与放逐,带来的个体间交流的难题也许将是旷日持久的。”#2当然,此问题的解决或许超出了九十年代文学的能力。
九十年代文学中要提到的重要价值面相,还应当包括向意识形态靠拢、力图在主旋律价值框架内阐释社会问题的文学观念。“现实主义冲击波”,包括反腐在内的社会问题小说,是这一价值立场的主要载体。“现实主义冲击波”主要在转型期社会问题的层面上关注个体的生活状态,流露出续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传统的努力。谈歌在九十年代时就说:“我现在理解小说,也就是站在大众的角度上。小说第一是小说,其次才是别的什么哲学、政治、经济等等。”#3相对于“先锋”作家群和“晚生代”作家群,文学审美与接受的“人民性”在“现实主义冲击波”作家那里重新得到了重视。“平民意识……这条原则就是要解决给谁写,写给谁看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小说的命运就难测了。……不管什么时代,大众需要小说为自己代言。如果小说家们不愿意,那么大众就会把小说和小说家们扔掉,像扔掉一件破衣服。”#4从主题的确立、情节的选择和人物的设计等诸多环节上,都可以看到“现实主义冲击波”对意识形态需求的想象,以及将这种想象置于时代转型的社会矛盾中加以表述的努力。仅就此而言,张平、陆天明、周梅森的反腐小说也可以纳入其中。张平曾如是评价自己的创作:“一是在作品的社会性和艺术性的选择上,我更多地选择了社会性;二是在普通读者和精英读者之间,我更倾向于普通读者;还有一点,我选择的一直是现实题材,近距离地直面现实,直面改革。关注现实,关注时代,这既是我的写作方式,也是我的写作立场。”#5尽管这些作品或多或少地存在清官意识,存在着以道德情感覆盖问题的复杂矛盾,但也可以视为是现实主义传统在新时代语境中存有缺憾的努力。
结语:自由之后的再选择
无论如何,九十年代将身份选择的自主权交到了作家自己的手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家对自我文化身份选择的可能性也日渐繁多。1994年中国大陆以域名“.cn”正式加入国际互联网,为网络文学在新世纪的兴盛提供了前提。1999年,“榕树下”开始连续三年举办“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的评选,网易公司也开始举办“中国网络文学奖”,并邀请王蒙、王安忆、贾平凹、余华等知名作家担任评委,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出现了第一个高潮。#6网络文学包含的诸多价值趋向在新世纪中较为全面地表现出来,网络写作的机制进一步增添了作家身份选择的自由度。新世纪中,作家身份混杂、模糊和不稳定的特点越发明显。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了作家身份的流动性和多重性。“后革命时代新的一体化文学策略,使作家身份处于流动状态”#7,“绝大部分作家兼有两种乃至三种身份类型”#8。张继由业余作家转为济南市文联专业作家,再变为市场化电视剧自由撰稿人,最后又成为沈阳军区专业作家。#9这样跳转于诸多身份间的作家也不在少数。
有趣的是,在体制的大门打开数年之后,许多作家又争先恐后地挤回体制之中。资料表明,2001年12月中国作家协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后,连续两年申请入会的作家都突破了800人,2003年度中国作协会员审批工作结束后,中国作协会员总数已逾7000。到2009年12月,中国作协官方网站上的数据是“现有团体会员44个,个人会员9301人”$0。即便自由的市场空间已经打开,回到组织怀抱还是许多文学从业者的渴望。“进入编制,成为编内、在册的作家,比之于作为个体在市场上打拼、靠稿费吃饭,远为踏实、牢靠、旱涝保收。近来这种制度虽不再覆盖整个文学,面目亦不完整如初,但遗韵犹存,且仍是想从事文学的人心中首选”,“真正自甘其外的少之又少”,“‘八五新潮一代,本悉数身在体制外,逮于今日,未入‘彀中者百不及一。”$1与其说这是体制与作家相互妥协的表现,不如说作家相对体面地接受了体制的要求。因生存问题而悄然作出自我改变,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况且进入体制之后,前方的宏阔可能大大超出了他们原先的想象。知识分子原本就有着为体制提供服务的传统习惯,新世纪中作家身份的再选择,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到他们文化认同的叙述表现之上。
【注释】
a 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死火重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2-44页。
b张旭东:《全球化与文化政治:90年代中国与20世纪的终结》,朱羽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2-23页。
c李洁非:《文学史微观察》,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5页。
d邵燕君:《倾斜的文学场——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市场化转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页。
e张志忠:《1993:世纪末的喧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0-311页。
f此段描述主要来源于三部著作,分别是: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黄发有:《准个体时代的写作》,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在某些细节上,这些资料并不一致。如韩东的辞职时间,汪继芳的《“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中记录韩东的原话为“1982年毕业到1993年辞职,一共在单位里待了十年。西安二年,南京八年。”(第210页)黄发有的《准个体时代的写作》则说,“韩东1992年辞去南京某高校的马列教员职位。”(第49页)
g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页。
h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页。
i王洪、陈洁:《职业作家生存状态报告》,http://www.gmw.cn/01ds/1998-07/29/GB/209%5eDS1005.htm。
j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页。
k王洪、陈洁:《职业作家生存状态报告》,http://www.gmw.cn/01ds/1998-07/29/GB/209%5eDS1005.htm。
l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9页。
m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8、76、80页。
n王汎森:《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5-442页。
o马原:《虚构》,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414页。
p张英编著:《文学的力量:当代著名作家访谈录》,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98页。
q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页。
r张英编著:《文学的力量:当代著名作家访谈录》,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80页。
s杨永革、周余霖:《莫言20多年军旅生涯:部队永远是我家》,http://news.sohu.com/20121017/n355064865.shtml
t[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7页。
u文红霞:《大众传媒时代的文学场》,吴义勤主编,《文学制度改革与中国新时期文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184页。
v张英编著:《文学的力量:当代著名作家访谈录》,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243页。
w[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5页。
x有研究对九十年代作家身份变化作出了不同视角和文化属性的阐释。如房伟提出,九十年代“作家身份结构,也就由‘核心/边缘结构,转变为一个由‘核心、‘次级核心与‘外围组成,相对稳定的同心圆式作家身份组织与认证结构。”(房伟:《作家身份危机制度变革与文学新变》,吴义勤主编,《文学制度改革与中国新时期文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47页。张永清提出了“事业型、职业型、产业型以及混合型”的分类模式,参见张永清:《改革开放30 年作家身份的社会学透视》,《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y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页。
z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页。
@7张旭东:《全球化与文化政治:90年代中国与20世纪的终结》,朱羽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
@8[美]特雷西:《诠释学·宗教·希望——多元性与含混性》,冯川译,上海三联出版社1998年版,第137页。
@9陈舒劼:《价值的焦虑: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述》,安徽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页。
#0王岳川:《中国镜像:90年代文化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页。
#1陈晓明:《九十年代:文学怎样对“现在”说话》,《守望剩余的文学性》,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00页。
#2许志英、丁帆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56页。
#3谈歌:《小说与什么接轨》,《城市热风》,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4谈歌:《小说与什么接轨》,《城市热风》,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4页。
#5张平:《天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6周志雄编:《网络文学的兴起——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文献史料辑》,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6、318页。
#7房伟:《作家身份危机制度变革与文学新变》,吴义勤主编:《文学制度改革与中国新时期文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53页。
#8张永清:《改革开放30 年作家身份的社会学透视》,《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9房伟:《作家身份危机制度变革与文学新变》,吴义勤主编:《文学制度改革与中国新时期文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50页。
$0 《2003年度中国作协会员审批工作胜利完成》,http://www.chinawriter.com.cn/zw/2003/2003-10-29/5067.html;《中国作家协会简介》,http://www.chinawriter.com.cn/zxjg/zxjj.shtml。需要说明的是,2009年的数据在2015年12月本文写作时仍未更新。
$1李洁非:《文学史微观察》,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5、30、30-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