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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军旅小说四重奏

2016-05-14傅逸尘

雨花·下半月 2016年5期
关键词:王凯新生代小说

傅逸尘

21世纪以来,以李亚、王凯、王甜、裴指海、朱旻鸢、卢一萍、曾剑、西元等为代表的“新生代”军旅小说家逐渐在文坛崭露头角,已经当仁不让地成为军旅小说创作的主力军。“新生代”军旅小说家大都出生于1970年代以后,他们的军旅生涯伊始,恰逢我军新军事革命浪潮开始涌动,军队从战略战术、武器装备到部队人员构成、知识水平都发生了全方位、历史性遽变。军旅生活的新变带来了文学经验的更新,新生代军旅小说整体上亦呈现出有别于前辈作家的独异风貌。

“新生代”军旅小说家更愿意将自己的文学目光聚焦于高强度压力环境中的个体,表现逼仄空间内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命运轨迹;在取材上,他们更善于挖掘日常生活中人物丰富而驳杂的生命情态和生活经验,对细节进行放大甚至夸张化处理,探索柔软敏感的人性与人的内在心理,外化到文本层面便是作品中无处不在的伤痛痕迹。“新生代”军旅作家普遍具有独特的审美追求,具有重构日常生活之诗学理想的文学自觉;在叙事内容上,他们倾力展示平凡个体与世俗现实之间的种种纠葛,揭示新型高素质军人面对军营与社会的急速变化所遭受的各种尴尬的精神处境和命运遭际。

作为一个日渐活跃的写作群体,他们以独特的视角关照着当代军人的现实生活、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为和平时期的军旅文学创造了新鲜的思想和经验。作为“新生代”军旅作家的代表,李亚、王凯、王甜、西元这四人的小说统而观之宛若重奏,各具特色却又协和互见,为21世纪初年的军旅小说开拓出了新的面相,增添了别样的风景。

一、李亚:诗性托举的智性叙事

曾经长期身为职业编辑、业余作家的李亚,2009年推出了长篇小说《流芳记》;此后相继发表中篇小说《全家福》《电影》《武人列传》、小长篇《李庄传》、中篇小说《将军》、短篇小说《姚连瑞女士在等待中》;调入海军文艺创作室之后,又出版了小说集《亚丁湾的午后时光》。这些作品被很多选刊转载,广受好评,其创作态势可谓厚积薄发。李亚的小说十分讲究语言的神态,且善用民间土语方言,如《武人列传》里的“鸟孩子”、“学捶”,《玫瑰送终》里贯穿全篇的“个婊子儿”等等。这些土语方言的自然流淌,使得小说散发出一种浓厚的地域特色与幽默风情。

中篇小说《将军》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现实主义军旅题材力作。整部作品在回忆与想象之中遨游,打通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将现实与回忆完美对接了起来,饱含了对先辈军人的体谅、深情和敬意。李亚用一个中篇的篇幅写出了长篇的厚度,可以说是以虚写实,写出了大虚大实。这样的作品应该会被读者的记忆长久地收藏,对于当前的军旅中短篇小说创作亦是一种很好的借鉴。如果说《将军》彰显的是李亚对现实主义叙事方法的探索,其精巧的小说结构令人赏心悦目的话;那么长篇小说《流芳记》带给我的则是一段超然于故事之外而具有独立审美意义的“纯文本阅读体验”:从内心深处腾跃而出一份激动,一重被封闭于文本之内的纯粹的阅读快感,不含杂质,清澈如水,直指内心。或许,只有这种直逼心灵的触觉才更能印证小说于我的真实存在。

长久以来,我渴望触摸到小说文本内部的深层肌理,或光滑如丝,或粗粝如石;然而泛滥的故事、俗艳的传奇,以及作者强加于文本之上的戏剧冲突壅塞了我的视听。当故事重新踞于小说的核心地位,并在消费文化的推动下变得越发不可一世的时候,叙事的本体性正在消亡;当故事等于或正在大于小说本身时,写作和阅读的耐心都在逐渐丧失。不觉中,我们已经习惯于从故事中获取廉价而平庸的快感,读者在消费小说,故事也消费了读者。由是,我便近乎偏执地期待着一种升腾着诗性光芒的智性叙事。如果说“智性写作”是以想象力的飞扬、现实经验的拓展和形而上思考的深度来标榜自身的文学趣味与审美品格的话;那么李亚的智性叙事,依然有别于时下流行的以科学的复杂和神秘为内在支撑的“智性写作”,而是到处氤氲着浓重的烟火气息和浪漫诗意。

《流芳记》以母亲的55岁寿宴作为结构全篇的时空节点,旁逸斜出,前后勾连出一段苏氏家族的盛衰往事、串串发生在“谯城”这个皖南小城里的风物俗事,并进而演绎为“我”这个无所不在的幽灵对于抗战历史的“个人记忆”与“私语讲述”。各色人物无不天赋异禀,却又葆有一颗浪漫的赤子之心,在历史变迁和人世流转中如孩童般执拗地守望着生活的无常和命运的定数。父亲苏归海神乎其神的医术和医学著作、黄三婶子高超的厨艺与武功、表叔葛九章玄妙的炼丹术、姑父陈竹竿的赌技和棋艺、哑巴苏甲三的灵异悟性、苏茱萸忠贞的异国恋情……小说的主人公们好似涂抹着脸谱的演员,在苏家大院这个封闭自足的舞台上演出着充斥着个性、欲望、浪漫和想象的写意人生。李亚试图对宏阔的历史、世俗的生活和无常的生命进行一番富于哲学思辨意味的重新组合,催动浪漫奇崛的想象,调动丰厚沉实的生活经验,搭建起一个超然于历史世相之上的非现实世界,并且在对现实世界的浪漫审视和诗性关照中,完成对生命可能性的探索以及对终极意义的找寻。

母亲浪漫奢华的55岁寿宴,恍如一个容纳着各色糖果的糖罐,在“我”这个幽灵上蹿下跳的穿行透视间,慢摇轻晃着,透出五光十色的异彩,颠覆了我们对那段黯淡晦然历史的昏黄记忆。小说对日常生活场景、器皿什物、人物神态、言谈举止的细腻白描颇见功力。在李亚的眼中,庸常琐细的日常事象比之大起大落的戏剧情节更能承载历史的真实,因而不惜笔墨地对苏家大院乃至谯城百姓的饮食起居、衣着服饰、方言口语、群体性格、地域文化、自然风物进行了极富耐心的本体性书写。当时下的文学在以视听为强势标榜的新媒体文化面前卑躬屈膝时,当时下的小说放弃了对文学性的经营而渐趋沦为电视剧的故事梗概时,当作家们已经忘记如何写景状物,痴迷于编织故事、营造冲突时,当我们的阅读逐渐远离了丰赡多姿的感官世界而日益干瘪时,《流芳记》对生活本体的书写堪称视觉的盛宴,其华美和绚烂甚至超越了眼睛和耳朵,得以在每一个渴望湿润的心灵间洇染开来。

我曾多次在文章中表达过“诗意的现实主义”理想,我想这既是一种写作风格,更是一种审美追求。真正的诗意并非来自于小说对诸种离奇事件的夸张处理,更不会因为引入了异国风情就魅力无穷,本质上还是存在于作家对文学性的不懈追求之中。对于当下的中国文学而言,1980年代中期的“实验小说”式微后,文学性便每况愈下并非言过其实;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在文学性的探索层面更是乏善可陈。我以为,中国作家最急需的并非是诸如“底层叙事”所引发的关于题材与生活层面的道德回归,而是应该重新回到文学性的本质场域,这个本质场域的入口就是语言。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流芳记》堪称21世纪初年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我的判断来源于李亚那华丽得烫人眼球的小说语言。《流芳记》的语言就像它整体风格的诗化一样,富于诗歌的华丽韵味;但诗化本身也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李亚的语言尽得中国古典文学之精神与风采,还有那种味道。小说中精妙的比喻、动人的细节俯拾皆是;当然,还有写景状物、风俗俚语,尤其是人物描写,只用几句话,其音容笑貌已经跃然纸上。作家还有一种超凡的驾驭场面的能力,每个人的话语及表现绝不相同,且写得井井有条,津津有味。对话也写得极好,讲究。在结构上亦极有章法,前面写得很“闹”,接下来就写得很“静”,尤其是小说中多线并行、前后勾连、环环相套的叙事彰显了李亚在结构谋篇方面超凡的大局观。

想象力的飞扬需要以对于生活本体的纯熟把握为支撑,尤其是历史题材,绝不能用戏剧性的传奇故事来掩盖或者疏离生活本真的存在。我始终坚持认为历史题材小说中的历史不能仅仅作为背景和工具,而需要置于前景的显要之处。《流芳记》作为一部书写成长史、家族史、风俗史、抗战史的“历史题材”小说,并没有对看似重大的战争过程作正面的直接描写,而是旁敲侧击,重在探索战争历史中个体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世界。看似荒诞不经的情节和戏谑、反讽式的叙事,恰恰跳开了意识形态的藩篱、撇开了政治的规限,直指生存的本相和心灵的真实,书写出更为广阔的存在镜像,经过“我”这个幽灵的过滤,从而沾染了人类的体温和习气的历史图景更加深沉而厚重。李亚从不屑于过度煽情,而是极其内敛地书写人物含蓄微妙的情感,相比于韩剧纠结于家庭伦理和男女之爱的软煽情,这种内敛深沉的抒情本身更加持久,如月光溪水静静播撒和流淌的情感漫过平原或者丘陵,最终渗透进入干渴的土壤中,发出丝丝声响,蒸腾缕缕白烟,这种心灵被熨帖的感动甚至难于用言语形容。

当下的作家在叙事智性方面的孱弱,说穿了,就是创作主体艺术原创能力的不足,是作家缺乏对叙事技巧与审美思考之间进行巧妙嫁接的能力;由此而导致的结果是很多作家依然热衷于对故事表象的叙述,沉醉于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虽然故事本身很好读,很有趣,可能也会让人有所思考,但终究无法抵达某些丰饶的隐喻之义,无法体现作家对生活和人性的某些潜在思索和独到发现。文学的任务应该是创造一个迥别于庸常经验的崭新的世界,并努力探索形而上层面的哲学思辨。而小说的“智性”,是对于小说可能性的探索、是对于无常生命的一种抚慰,是一种直指心灵的、打通现实与非现实世界的精神管道。

李亚的“智性叙事”,其实是一种游戏,具有一种神秘的芳香,这种细节处极端细腻真实,而整体上又荒诞不经的魔幻效果,需要靠既沉潜于现实生活又游离于逻辑真实的火候拿捏,李亚就像一个炼金术师般,小心翼翼地调配着各种配方的比例,以求在想象虚构与现实经验间产生最佳的化学反应。在想象和经验彼此间离而又双重旺盛的情形下,形而上的思考便成为可能。真正的好小说就是重新组织事实,重新建构世界或说给世界一个新的解释。《流芳记》在主题层面的多义和含混,正是世界本身存在诸多待解的难缠之谜的隐喻,甚至小说中一种主导的情调———感伤,也是作家世界观的体现:小说人物的孤独与哀伤是与生俱来,不可避免,它来源于人类生命的有限性和智慧的有限性。

二、王凯:灰暗中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读王凯的小说我想到了米兰·昆德拉,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凯的小说像昆德拉,因描写的时代与政治背景,以及语言与风格的迥异,它们之间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作品,甚至没有多少可比性。之所以想到了昆德拉是由于我发现他们对小说的理解或认识在某些层面极为相似,比如昆德拉说:“小说是对存在的探索和发现”,“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性的场所,是一切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换言之,小说家是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逻辑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描述,去发现思考“存在”的复杂意味。小说是对确定性的怀疑,是对可能性的发现,“存在”只存在于小说家的发现之中。生于1975年的王凯有着扎实完整的部队任职履历,基层与机关生活体验丰厚而深切。他善于挖掘表现日常生活中人物丰富的生命情态和驳杂的心灵世界,对年轻一代官兵的命运遭际和精神处境进行了富于思辨意味的追问与批判。

与传统的以故事来结构小说的作家不同,王凯并不刻意编织传奇好看的故事,在他的小说里,步枪的烤蓝、导弹的味道、军装的触觉纤毫毕露;沙漠特性、自然景观、风物人情极富质感,生活本身的气息、肌理、脉络以及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情感世界、官兵之间细腻幽微的关系都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似乎也不着力于人物形象,写的是富于生命痛感的生活本身,是某种氛围、状态、场景、情绪,抑或一种感同身受却又无法言明的心境,这对于当前整体上湮没于故事中不能自拔的小说叙事而言尤为可贵。

在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中,寻常的军校生活被充满了机智和妙味的叙述激活,居然也跌宕有致,扣人心弦。小说始终在冷峻与温暖之间、沉稳与俏皮之间、荒诞与有趣之间、理想与现实之间游走,漫延出巨大的情感张力。《一日生活》以基层连队的日常生活为线索,将基层连队从早起床出操到晚熄灯查哨,中间经由整理内务和洗漱、早饭到晚上的点名、就寝等,各个环节写得清晰而通透,表现了在军营的严格限制下指导员“我”和战士马涛各自苦闷而濒临幻灭的爱情,小说差不多是军旅版的《一地鸡毛》。《残骸》把一种无聊的生活状态书写得摇曳多姿。茫茫大漠,一辆卡车载着三名官兵,风驰电掣数十公里,赶在老百姓之前发现并回收导弹残骸。对各种导弹型号、发射方式所形成的残骸的形状、材质、颜色、甚至气味、老百姓回收的价格等等,小说都给与了详细的呈现。《卡车上的伽利略》从一件非常小的事———为了去哪家吃羊肉而发生冲突入手,一个小横截面,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在王凯的笔下被叙写得富于生活的情趣,足见王凯对生活的谙熟与深切的体察。《正午》则将部队机关的日常工作和机关干部的生存状态描写得入木三分。“正午”,原本是休息时间,是机关的真空状态,没有故事发生的时间段。王凯则敏锐地捕捉到正午这一既短暂又漫长的时段对年轻军官上尉齐的特殊意义,将一种感觉、心境和情绪进行富于诗意的延伸和放大。王凯小说的切口往往很小,是一种深井写作,而非大江大河的汪洋恣肆。《终将远去》描述了一位连长在老兵转退中面对现实的挣扎、退让和无奈,由此牵引出老指导员张安定宽阔而伟岸的军人胸怀。一盘炸馒头片承载着指导员“我”对过往的回忆,对老指导员的追思,以挽歌的形式表达了对现实生活本质的怀疑和思考———“反正早晚都要走,军队要的就是一个人一辈子质量最好的那几年”。纠结的情感,残酷的现实,军队在这里被刻画成一部机器,精准、强大、冷酷而又高效;而年轻士兵的单纯质朴、细腻敏感与之构成了巨大的反差。从上述作品中不难看出,王凯对部队基层生活的熟稔可以说渗透进连队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光阴、每一个角落。

王凯的小说具有一种挽歌气质,逝去的青春岁月在尘封的记忆里发酵,但味道依然熟悉,让人想起那些缓慢而笨拙的时光。在故事的外壳之下,看似不疾不徐的叙述却蕴含着强大的情感张力,不动声色中积蓄着撼人心魄的力量。王凯小说的焦虑在于,要么通过强大的对生存描绘的能力使生存自身产生复杂的“存在”意味来,要么在新的、现代的意识和视角下,对军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灵世界做出独特别致的判断。他笔下的巴丹吉林沙漠,以其艰苦卓绝、荒无人烟的特征,作为与生命力相对立的一种自然景象而存在;但由于责任与使命的要求,军人必须驻扎于此,以鲜活的生命、强大的精神与充沛的情感去抵御沙漠的吞噬。两者之间既对抗又相互依存的关系,很容易造就观念上的荒诞感。《蓝色沙漠》充满了自我拷问的意味,把军人精神与情感中最脆弱、最迷茫的部分呈现出来,让人看到生命的真实与荒诞是无法剥离的正反两面,而“陷入”与“逃离”是小说主人公所面临的现实境遇和精神困境。闻爱国是那么轻松自如,纵身一跃就能实现逃离梦想,但最后他却因为违纪而受到处理,之前的种种努力与经营毁于一旦。人物的命运轨迹直指陷入与逃离的悖论关系,当你逃离了某种环境,同时就陷入另一种境地,两者反复推动,相互转化。

中篇小说《迷彩》是一篇颇富有现代主义色彩的佳作。军官唐多令因为意外得知女朋友于盈盈曾经与她的上司有染,愤而与之争吵,导致女友与他断绝联系;而唐多令无法摆脱对她的思念,一次次地去于盈盈新的工作单位寻找她,一天天地等待她的消息。小说描述了唐多令既爱恋又无法释怀、既痛苦又无法解脱的矛盾状态,用大量笔墨表现他备受煎熬的寻找与等待。有点类似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等待意味着希望;等待也意味着机会的丧失。等待或是放弃,并无明确的答案,但它们都是那么地贴近生命的本质。中篇小说《沉默的中士》刻画了一名内向懂事、甘于寂寞、尽职尽责的战士形象,他不多言语,自愿到远离众人的车场值班,勤勤恳恳又遵守纪律,但结局却是他被发现曾在入伍前参与过一起抢劫杀人的罪案,由“我”出面亲自逮捕了他。小说之前的情节铺垫,在结尾处瞬间土崩瓦解:人心灵的秘密,需要沉默来坚守,更需要喧嚣来遮蔽,车场的冷清环境恰恰凸显了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波澜;而人与人心灵间的距离之遥远,是远远超出我们日常的思维和想象的,人的“存在”本质上是隔离而孤独的;但是,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对自我的认知又是可以通过交流与沟通来达成理解的,而交流与沟通的过程是永无止境,永不停歇的。

《换防》叙述了一位连长与指导员在面对部队离开大城市换防到偏远地方的变故时所做出的不同选择,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同的人生命运。小说直面和审视“我”人性中软弱与黑暗的盲区,从而衬托出另一个不曾出场却又无处不在的人物在困境中所做出的奉献与牺牲,以及人性中的善良、高贵甚至是伟大。《魏登科同志的先进事迹》在叙述结构上别具特色,作者采用了类似影片《罗生门》的结构方式,以“我”受命整理资料无意中发现一本调查笔录为线索,把一场意外事故当作故事起因,列举了若干谈话人对魏登科同志的评价,并把这些评价作为笔录原封不动地“誊写”到小说里。作品有如一面多棱镜,读者在每一个棱面上会见到未曾谋面的主人公魏登科的不同侧面。作者想表达的是时代强加给人的政治性符号最终对人性造成的扭曲,以及小人物对境遇的无奈与无力。

世俗的人际关系与军营战友情的冲突、错位,欲望失落与无奈忧伤是王凯小说的常见主题。当所有人都无力自拔的时候,人的灵魂、命运和现实生活之间形成了悖论,这悖论里堆积出荒诞感,于是小说便开始接近寓言。在意蕴上如此尖利冲撞的主题,显然源于王凯对世界的冷眼和质疑。对小说来说,丰厚的意蕴和存在感是区别于故事的最重要的标志。王凯的叙述看似漫不经心,内在气质里却有着深重粘稠的质疑和悲悯,是那种深植于大漠的粗犷和苍凉。王凯就像一个手工匠人,拿着放大镜捕捉着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某座军营里一群年轻官兵的喜怒哀乐。灰蓝色的沙漠,暗绿色的军营,王凯小说的背景大都是冷色调的,灰暗中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荒芜恶劣的自然环境,体制内部的现实压力,对那些年轻军人的宝贵青春而言,无疑构成了压迫性的“存在”。面对那些硕大无朋而又坚硬无比的“存在”,青春、理想、欲望、爱情的柔软肉身遵从着心灵的召唤,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遍体鳞伤。王凯的叙事细腻绵密,严格地遵循着生活本身的逻辑,可延伸到最后,往往得出的却是与世俗和现实背道而驰的结论,而这正是王凯的高明之处。他笔下的人物大都外表平静、内心执拗,执着探寻和追逐的是不同于世俗逻辑的另外一重可能性,是精神的飞升和超越,是人心的不同选择。王凯的小说整体上看是静态、滞重、非线性的,动作性不强,好像是一幅幅厚重的油画,笔触是粗粝的,线条是棱角分明的,调子永远是深灰色的。他擅长记叙一个生命的截面、一个静态的特写、一种氤氲着复杂情绪的场景。小说的叙事速度很慢,甚至人物的面目也都比较模糊,但是读后那一种或灿烂或黯淡或悲壮的生命情状却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并玩味良久,宛若寓言般带有某种哲学思辨的意味。

三、王甜:心灵在幽暗处游荡

无意间翻看《读书》,陈家琪先生的文章《我们如何讲述过去?》中有一段让我眼前一亮的话。陈先生说,托克维尔在《美国的民主》中写过这样一句话:“过去不再把它的光芒投向未来,人们的心灵在黑暗中游荡。”这句话后来被美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在她的《过去与未来之间》中予以强调和发挥:“过去”作为“珍宝”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它无法让我们更好地认识“现在”,也无法给我们的“未来”提供“光芒”。我们必需和这些问题一起活着,与其达成一种理解,或和解,只有这样心灵才能复归平静。在西方哲学家心目中,深思、心灵的安宁,这正是包含着真理的时刻。我就想到了王甜的中短篇小说,她何以只是耐心地描摹与探究人物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那些更为幽暗的深处?当然会有对中短篇艺术的认识与理解上的不同甚或偏见,但王甜就没有她的深刻与独到之处吗?比如说,中国当下乡村的现实景况不让我们忧虑吗?那么乡村的历史能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当下吗?能给未来带来光明吗?作为一个年轻作家,王甜显然无法解决这样艰难而重大的问题,与历史和现实和解,让自己的心灵在那些熟稔的故乡的人们的心灵的幽暗处游荡,或安抚乡人,或慰藉自己。文学真的能解决现实问题吗?自有文学以来,这一直是个无法辨析的命题。所以,谁又能说这不是王甜的一种独特的文学智识与叙事策略呢?我突然感到,王甜的小说已然向我敞开。

军校生活和故乡“杨家湾”构成了王甜小说的主要题材,而故乡“杨家湾”是其主体。至于普通大学生活,于王甜而言也是故乡的伸展,或者一种成长的延续。故乡对每一个游子或漂泊者都是无法忘怀的记忆,尤其是作家,那里面的伤感与痛楚、温馨与亲情有如梦魇一般让他在无数的黄昏与暗夜中咀嚼不尽,这让中国现代文学的那批巨匠们为后人留下了一大批杰作。歌颂与批判似乎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是他们生命诞生的所在与成长的摇篮,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离开了多久,他们总归是都要回望,在回望中完成与故乡的和解,进而实现他们心灵的安宁。在这时,真实是他们共同的真理。对故乡的回望确实需要生命的砥砺,或生活的磨难,否则便会有些轻薄,甚至隔膜。好在王甜没有把自己完全地置于一个回望的立场上,用她自己的话讲,“是从切近的地方捕捉题材”。对王甜而言,“切近的”是什么呢?是那些与她同龄的人,是那些同龄的人的复杂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那幽暗深处的部分。王甜没有简单地选择歌颂或批判,而是让自己的心灵和故乡的现实一起活着,以至于达成了一种理解,或和解。

在《水英相亲》中,主人公水英要来静雯陪她相亲那天穿的蒲公英黄色的外套,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用一把红色的小剪子将它绞成一丝丝、一丁丁,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洒。水英当然不会迷信地认为那天如果穿上这件蒲公英黄的外套相亲就会获得这份姻缘,她是用这一方式来祭悼自己的心灵上的创伤与无法摆脱的命运。这篇小说就其故事本身是很难出彩的,但王甜却把出场的每一个人物都写得那么熨帖,不论着墨多少,都那么丝丝入扣,显示了她描写人物的功力。写普通校园生活的《罗北与姜滕》对人性的阴暗与丑陋的描摹与揭露不但让我感到震撼,而且很难接受。我相信这篇早期的小说一定会有生活原型,但与原型的对话表明了作家对生活与现实的态度。罗北的报复虽然充满正义,但从人性的角度体味,似乎也缺少应有的温度。面对恋人“秦心伟”的道歉,罗北的决绝如果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她的不再做那样的好人了的决心则是她人性与精神的沉沦。

王甜所回望的故乡,天地虽然广阔,但生活在那里的人包括青年一代,观念仍然陈腐,视野仍然狭隘,心胸仍然逼仄,那里甚至连都市的现代性的反光都难觅踪影。故乡的晦暗之所以不被我们所警觉,是因为她被都市的现代性光芒所遮蔽了。故乡就这样在与王甜的和解与对话中沉沦了,我想,王甜和我们一样,都没有看到她的光芒与未来。《二声部》所反映的生活幅面、塑造的人物形象较之王甜以往的小说宽广丰富了许多,但仍保持着作家擅于捕捉和铺排细节的特色。一桩单位里的小事妙趣横生,折射出各色人物的精神面影;两个合唱声部的竞逐暗藏玄机,勾勒出一个社会群落的运行轨迹。通过象征和隐喻的手法串联起碎片化的当下现实,王甜以锐利的目光、细腻的笔触直击生活现场,故事摇曳多姿而且意味深长。

从故乡中走出来的王甜向我们展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思想与目光,这是一个充满着搏击与铁血的场域,这是一群充满着激情与活力的青年,刚刚萌芽的英雄主义精神,让他们的成长个性张扬,即便是失败,也焕发着一种悲剧的力量。与21世纪初年以来军旅长篇小说注重讲述好看的故事相反,王甜颇受好评的《同袍》没有故事,甚至大情节也没有,有的是大量琐碎的细节,细节成为长篇小说《同袍》最重要的元素,这也是《同袍》最重要的文学性特征。读《同袍》你会清晰地感觉出,那些细节葆有王甜的情感与体温,那些细节对她而言有如撒满海滩的珍珠,闪烁着耀眼的光泽,任凭王甜随意挑选。由此推论,王甜写作《同袍》不大可能是突然产生的灵感的推动,也不是因为某一个传奇性的故事或人物的独特性所引发的。王甜的独到之处还在于她将大量的细节描写与人物心理刻画融会在一起,是一种互为表里,或者是一种互动交融,而且之间含有一种张力,一种让你细细咂摸的意味。她的人物塑造也是依靠细腻的心理刻画的,因为故事与情节的匮乏,人物塑造无法在通常的故事与情节的层面上进行,细腻的心理描摹成为王甜小说的不二法门。

《同袍》是一部具有鲜明成长小说特征的作品,成长不仅仅体现在年龄上,更重要的是在思想与心理上。二十几位地方大学生被安排到一个封闭的、枯燥乏味的集训队进行为期一年的三个科目的军训,因为他们将是未来军队的军官,因此,训练与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环境与军训生活很难产生符合小说特征的素材的;然而,超乎我的想象的是,王甜居然就将这么一个看似与小说无关的东西写得波澜起伏、风生水起,甚至还能惊心动魄。王甜的小说技巧,或想象的高超之处在于她设置了一个真实生活中不曾发生的末位淘汰制,这一设置将大学生们逼入了绝境;于是,被逼入了绝境的大学生们之间不得不展开一场残酷的“生”与“死”的争夺战,本来应该是平静如水的集训队便成为了一个明争暗斗的战场。我不想细致地去分析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我只想说,王甜意识到了《同袍》不可能像那些富于传奇色彩与战争的残酷性的小说那样去通过行动塑造人物,她只能是细腻地表现人物的心理的细微变化。即便如此,《同袍》中的人物也都有了自己的面貌,而且完成了自己人生重要转折时期的成长。尤其是王远、肖遥、路漫漫等,不仅完成了自己人生重要转折时期的成长,并且在军训最后的科目演习中迸发出的英雄主义精神与人性的光芒让我激动不已。

作家不可能完全依据自己亲身体验的生活去写作,对作家而言,想象力永远都在经验之上。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创作了那批“红色经典”的作家,之所以多数都是“一本书主义”,除了文化的因素外,最主要的就是囿于想象力的匮乏,他们把自己的经历都写到了一本书之中,之后他们就不知道写作应该如何去延续了。当然,这里还有一个思想深度的问题,长篇小说当然需要思想,但长篇还有其它元素发挥重要影响;中短篇小说里若没有思想作为支撑,就很难产生震撼性的力量。王甜的中短篇小说虽然着力于人物内心最幽暗之处,并屡有令人惊艳的掘进,但思想力度的孱弱仍然影响了作品的质感与厚度。世界上有影响的短篇小说大师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都是思想家,甚至哲学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被奉为经典,确乎源于其对人类思想高度的拔擢和提升。

四、西元:探索英雄叙事的精神内面

西元近两年连续发表了数个军旅题材中篇小说———《锻炼锻炼》《遭遇一九五零年的无名连》《界碑》《死亡重奏》(后两部《小说选刊》选载)。让我为之惊异的不是他在创作上的连续发力,而是这几部小说跳脱了传统英雄叙事的观念与理路。他所着力描写的人物几乎没有符合传统英雄标准的,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基层部队官兵,形象自然谈不到伟岸,言行也说不上崇高,私心杂念更是不少,非但与高尚沾不上边,甚至连人物名字也有被西元故意矮化之嫌。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显赫传奇的经历,没能做出影响或者改变某一事件进程以及人们生活状态的事迹,与人们习以为常的英雄印象相去甚远。

如果说《锻炼锻炼》《遭遇一九五零年的无名连》《界碑》反映的是和平年代的军旅生活,没有了战火硝烟的衬托,连官兵自己心中的英雄意识也逐渐冲淡,英雄的“风光不再”或许不足为奇;然而,详细描写朝鲜战争中一次残酷阻击战的《死亡重奏》也没有出现我们熟悉的英雄形象。仍然是一群普通的基层官兵,他们当然也都视死如归,并与敌人搏斗至生命的最后时刻;但他们却没有我们已经熟知的那种民族大义与祖国利益高于一切的英雄志向,即便是面对残酷血腥的战场与死亡,他们还是保持着自自然然的生命常态。许多牺牲士兵的名字,连一直战斗到最后的连长魏大骡子自己都不知道,后来干脆都不想知道了。直至小说结尾,我都没有发现西元在努力塑造人物,更遑论英雄人物。这几个中篇的阅读让我提心吊胆,甚至有些替西元后怕,如此一地鸡毛式的生活碎片,靠什么来支撑小说的结构呢?西元对军旅文学进行探索性叙事并不让我惊讶,诧异的是他断然拒绝既往的英雄叙事传统,甚至彻底颠覆了大众心目中早已固化的英雄形象。尤其是他刻意而为的人物及生活,还有对思想、精神的日常性描写,似有重归1990年代初期“新写实小说”的倾向。

在消解英雄的表象背后,西元更进一步的探索已然触摸到了英雄叙事的精神内面,悄然建构着小说整体性的英雄主义精神,不但不张扬,甚至有些隐晦,有时还不得不使出已经不那么时尚了的象征或隐喻的手法。英雄主义当是意识形态化的结果,作为特定的思想、宗旨、学说,它张扬的是崇高的理想信念与高贵的生命价值。英雄主义与英雄的区别在于它强调的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可以体现在英雄身上,也可以在普通人身上呈现。英雄主义具有一定的形而上意义,它更有可能在某个群体中得以充分彰显;而英雄却是一个具体的、个人化的形象存在。当下中国社会中英雄的缺失并不仅仅因为战争的阙如,更重要的在于精神的虚无与理想的崩塌。英雄似乎已经成为人们心中永恒的怀想,而人类价值理性的目的性选择使得在文学中建构英雄主义精神成为可能。换言之,西元在他的这一系列小说里,通过象征和隐喻,将那些散落的人物和碎片化的生活细节勾连起来,英雄主义的精神内涵在掩卷后凸起,如同江南绵延不息的梅雨,在悄然无声中滋润着大地上的稻粱菽稷。至此,西元小说的思想精神向度已然清晰起来了。

《锻炼锻炼》在三分之二的篇幅里,用侧锋细致地刻画了一个在基层浸泡了多年的主官贾营长的形象。贾营长的思想境界谈不上高尚,他带兵的手段和为人处世的方法独特而实用,在机关和基层间协调游刃有余。小说描绘的都是日常性的军营生活,没有一件惊天动地或惊世骇俗的事件。贾营长和丁三帅显然都不具备英雄的品格与情怀,但他们身上又不时地释放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真性情,而这种性情又注定会在某一瞬间里绽放出灼人眼目的光彩。《遭遇一九五零年的无名连》)中的罗三闯是小说着墨最多的一个人物,但他觉悟不高,看问题也有些阴暗和偏激,虽然干活不差,但他显然离英雄的形象相去甚远。几个“老弱病殘”最终坚持下来,在那没水没电没人烟的戈壁滩上搬运了一万吨水泥,基地整个工程主体,就是靠这五个人生生背出来的。如同河床上散落碎石般的生活细节很难让你人联想到英雄,于是,西元将1950年朝鲜战争中的一个无名连参加的一场阻击战拉进小说中来,让这不同年代的两个人群形成一种隐喻关系,小说因此获得了一种内涵丰富的思想深度,五个官兵行为背后所蕴含的英雄主义精神也随之弥漫开来。《界碑》仍然是在写人物群像,某特种旅的日常性工作与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这个理想的实现却遭遇现实的种种挫折。界碑其实是一直装在指导员王大心的心里,它来自祖父辈们的艰辛的历史,后人可能永远都不能理解,但不知什么时候你会与它遭遇,在那一瞬间它便横亘在了你的眼前。在工程结束后返回的天昏地暗中,王大心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在我看来,《死亡重奏》是西元最出色的一部中篇小说,也是21世纪初年军旅小说中独具一格的重要作品。小说借用西方的音乐形式的结构,既非常严谨,又描写了不同的死亡情景和让人难以想象的残酷的战斗画面,交织成一曲丰富而复杂的“死亡重奏”,一改西元之前小说在结构方面的随意性。《死亡重奏》对战争场面和人物内心的描写极富文学性,其华彩程度为21世纪初年以来的军旅小说所不多见。超出连长魏大骡子经验的战斗的残酷性完全被诗性消解,甚至连死亡也不再令人恐惧,与西元此前小说的世俗化叙事形成强烈反差。

交待人物“前史”是西元小说普遍采取的方式,从叙述的角度论,它延缓了小说发展的速度,但这不是西元的目的。西元通过“前史”的叙述来达成对人物现实情感、心理和思想的关照,尤其是在人物死亡前的短暂时刻,“前史”让人物在诗意的回想中赋予死亡以宗教般的意义。如果说和平环境下对英雄的塑造在某种意义上有些勉为其难,那么这样一场残酷的战斗无疑为西元提供了描写英雄的土壤和条件;这些人物虽然都视死如归,但西元却仍然固执地拒绝升华他们的思想境界,战场在他们心中似乎已经成为普通的场景,与以往记忆中的生活相比没什么特别之处。十四岁的二斗伢子是个新兵,刚刚补充到这个高地上,但他是那场战斗的唯一幸存者,小说每一章前的第二人称叙述当是以二斗伢子的视角对战场的观察与感受。西元对战场的丰富感觉通过二斗伢子表现出来,但二斗伢子却并非重要人物。其实在西元的小说里几乎没有重要人物的概念,他只是按照人物的经历尽情地发挥他的想象。

比如说连长魏大骡子,他是这场阻击战的最高长官,他到高地一看就知道自己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西元没有将魏大骡子描写得多么英勇与智慧,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他妈可没那么些崇高。他很平实,作为一个老兵他在战场上表现得很淡定,而且有一套自己的经验。在面对美国俘虏的时候,他也没有表露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而是彰显出中国人朴实的人道主义。在被打瞎了一只眼后,他甚至咒骂一二三师迟迟不到。他说我就是一个庄稼人,为国家壮烈牺牲?国家在哪儿呢?我随九兵团从海南岛一头扎到北朝鲜,一天好日子没过上,你说我能愿意吗?但是,魏大骡子又说,我站在高地上,那鬼子就别想站在这儿。我倒是要和他们比一比,到底谁的命更硬!最后,魏大骡子死在了敌人坦克的炮火中,连尸体的踪影都不见了;上官富贵也是一个老兵,但始终保持着农民的单一的执着,他让魏大骡子给他划出归他守卫的阵地,这似乎有些可笑,但他的“前史”是二十年前他爹把自家那一亩九分地的地契攥出了血。黄河决口,全家九口逃往陕西,仅他一人活了下来,浑身上下没一颗粮食,只在裤裆里缝了一张地契。将历史勾连起来,我们就理解了他对属于自己的那块“地”的几近偏执的确认。上官富贵随后又说,你放心,我不会让鬼子越过去半步。英雄主义精神不是已经蕴涵在这可笑的两句话里了吗?后来,上官富贵面对冲上来的美国大兵一枪一个地射击着,但美国大兵还是冲了上来,而且眼看着就要跨越魏大骡子给他划的那道线,上官富贵急眼了,握住刺刀朝冲在最前边的那个美国大兵冲去。这个河南农民对美国大兵对准他的黑洞洞的枪口很漠然,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条画在地上的线,他的心头只有爹死前的话,没地就没命。上官富贵在与敌人进行了更为残酷的搏斗后,在半夜的严寒里坐在自己的阵地上死了。饥饿已经将文书王尽美折磨得对死亡没了恐惧,高地如果是最后的墓场,也没什么可痛苦的,只是在它还没有成为墓场之前,就必须待在这里。王尽美望着风雪中灰色的太阳,脑海里闪现着他亲历的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后的一幕幕悲惨的景象,在与美国大兵的搏斗中他想到的是如果让美国大兵的皮靴踩在这座高地上,身后就是另一座南京城。在敌人的刺刀刺穿了胸膛后,他掏出了隔壁家姐姐送他的照片,他想起在下雨的小巷里与姐姐拥抱的那一刻的美丽……

传统的英雄叙事当然可以满足大众的想象性期待,尤其是对虚构文学而言,它为作家预留了巨大的创造空间;但文学终究不能远离生活真实,艺术地还原真实既是一种悖论,也是考验作家的尺度。我不敢说西元在这几个中篇里对英雄叙事的探索达到了怎样的高度,我只是认为他对英雄主义的强调更接近事实本相。从历史的角度看,用文学的方式还原本相不见得是最好的方式,但却是重要的方式则不需要论证。西元的文学探索当然不仅仅止于精神性的存在,比如从结构角度论之,他的小说有如中国传统的水墨画,采用“散点透视”的方法,没有中心情节,自然就不存在围绕中心情节结构故事,说没有故事似乎更准确,也不突出所谓的“主人公”。他聚焦于碎片化的日常生活,将思想与精神寄寓其中,然后以一种象征性的暗示来提升小说的意义与思想。

反映和平时期军营生活的小说粗看似乎有些粗粝与散漫,但生活原本不就是这个样子吗?那些精巧的小说当然好看,也更具文学性,但距离真实的生活其实已经很远。我不认为真实是评价小说的最重要的标准,但真实让我当下的阅读更有耐心。

(作者单位:《解放军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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