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那望不见的
2016-05-14木叶
木叶
“到1998年,天空上面会有两只月亮,美国会发射一只人造月亮上去,到时候地球上面没夜里头了,夜里亮得像日里。”这是孙智正小说《南方》中所引早年读到的一个说法。1998业已远去,然而自那一年起突飞猛进的可能并非太空领域,不是人们仰望的那一部分,而是低头,是日常注目的那些物事,尤以移动互联网和智能科技所带来的改变最为显著。
在此前后,人们越来越多地议论起阅读碎片化、浅俗化的问题。各种影像、图片则昂首阔步,挤压着阅读的时间和空间。具体到相对严肃的文学阅读,有人说小说式微,更有甚者宣称电视剧是这个时代的长篇小说。我的看法不太一样,很可能,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热衷于“阅读”,这样喜欢读取并需要读取一个个文本———海量的信息获得、社会交往和工作展开均有赖于阅读(及相联的视听),一双双眼睛盯着大大小小或固定或移动的屏幕,这会激发与此相适应的虚构文本诞生。在另一端,多少年来,小说每每在被宣布死亡之际,便会有新的杰作横空出世。所以,无须悲观,只要小说所诞生的那个“孤独的个人”存在,小说就依然会在场,会发展。
以一个年度为单位来打量一种文体,未必明智。不过,新世纪以来,尤其是近十年来,当下题材的长篇小说越来越多(《兄弟》仿佛一个勃发点),在此视角下,再回望刚刚过去的一年,长篇小说确乎接续了这一趋势并有所延展。从《群山之巅》到《匿名》,从《欢乐而隐秘》到《我们的踟蹰》,从《黄埔四期》到《人类学》……中国传统资源正悄然得到焕发,中国当下经验正接受日益深刻的检视和审美转化,有不少作家意识到自身创作的惯性或局限性,在破局、立新。
现实生活的变化是迅猛甚至是爆炸式的,触目惊心、鲜活直接,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其间也隐含着“幻象”,一落笔可能就小了、偏了甚至错了。书写者似乎生逢其时,却也面临更严酷的挑战,既要看清逼近的现实,也要眺望或洞见到现实背后的现实和美,就像有位诗人所说:枝叶和花朵摇落,那是“枯萎”,也是“进入真理”。
一
王安忆、迟子建和严歌苓是勤勉、高产而又各擅胜场的作家,这一年均有新作,对现实与虚构给出了各自的思考。
严歌苓带来《护士万红》(单行本名为《床畔》)和《上海舞男》。万红一直认为英雄连长张谷雨不是植物人,经年累月守护着他。作者说这个故事萦绕于心间多年,一再延宕,推翻构思,辗转写成。惊喜不大,但作者对生命的珍视,对故事的拓展,是下了功夫的。阅读时,很担心英雄连长果真活过来,终究没有,于他是悲剧,于小说而言则避免了一种廉价的传奇,并折射出更为真实的世态人情。《上海舞男》写发生在老上海和当代上海的两场爱情,推动这相隔数十年的两段情感的内在力量并不很充沛,但是,关于“汉奸”作家爱情的那条线非常有意味,其间有着历史与现实的互文,以及人对人的好奇与耐心,严歌苓在探问并挖掘,能感到她试图打破书写惯性、打开自身的努力。
“你不是在虚构小说吧?”当被告知杀了养母、强暴了“小仙”安雪儿的辛欣来的生父是个大富豪,安平这么问道。故事的陡转和逆光而行,正是这部小说振奋人心也考验读者之处。作者巧妙地在群山之巅的龙盏镇,融入大学投毒案、继子杀继父案、死刑犯取肾等等社会事件,有回忆,有正在进行时,有无尽的缠绕,有人想“活出人的样子”,却不成个样子,甚至走上不归路。迟子建的小说有一股英气,不过较少处理那种十分混沌的题材,而《群山之巅》转变不小,它粗朴、浑蒙而又奇崛。事实上,近几年更多的幽暗因素已然潜入其文本,她在用更阔达邃远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就对自身写作惯性的省思,对文本的破与立而言,她比严歌苓更加自觉,所挑战的难度也更大,纵使有些地方还不能从容驾驭,但实绩骄人,那是一种看上去像魔幻现实而又独属于她的笔触与深入。
《匿名》写一起阴差阳错的绑架案,王安忆暗暗抽去了绑架的重重迷雾,而聚焦于一个人在陌生僻远之境的重生。他要取火,要生存,要发声,要恢复记忆,要面对危险和寂寥……
这是一个被过度命名的现实世界,到处是名字,是符号;这也是一个被过度暴露的世界,到处是镜头,是监测,而作者写的是一种匿名。一个人如何走过人类漫长的“进化”历程,或者说,一个人如何成为人类文明的镜子,可玩味之处颇多。在男主人公即将回到所从来处之际,他死了。这也是一种“回不去了”,它仿佛是虚构人物和作者的共谋,隐喻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断裂和无奈。
人类文明是否会突然休克或陷入某种极端境地?人可能需要重新用脚思考,用耳朵去看,用眼睛去判断,用被涂抹了的记忆去打捞自己的历史,重新学会与自己相处,与自然相处,与恐惧以及生命的局限性相处,凭借极其有限的文明遗存去展开知识生产,回复到一个新的文明层级。王安忆以往的小说一直不乏独特的思考,但《匿名》更具形而上意味。
敢于尝试“不好看”的小说,是勇敢的冒险,也是叙事的革新。不过,行文的繁复和绵密也可能是问题,是否语言能更匹配于主旨的转化?是否有更好的方式强化内在的张力?是否能以更新奇的形式眺望那貌似看不见的现实?此外,男主人公的灵魂纵深和主体精神,是否足以撑得起作者所设定的对生活与文明的重建?
二
韩东和弋舟可以说是两代人,不过,新作均关乎情感,直指现实。尤为关键的是,他们还均引入了传统文化的“源头活水”。
《欢乐而隐秘》包含一定的以文犯险,于韩东而言则是水到渠成。齐林对果儿一片痴情,百般忍让,原来两人多年前便有一面之缘,她还救过他,当他们真正可以结合时,他却殒身断崖……小说之不同一般在于,它以蕴含于民间社会意识中的“小婴灵”开篇,涉及因果之说、众生平等,以及痴与悟等等。
弋舟《我们的踟蹰》,写的是几个饱经沧桑的人如何选择,离异后的李选在画家曾铖和领导张立均之间徘徊,而他们也无不进退踟蹰。一个看上去很简单的故事,被完成得跌宕连绵,一唱三叹。
韩东写的是当下的情感故事,却又有意无意地回到广阔社会那些被忽视的肌理褶皱之中,回到那些久远漫漶而依旧发挥效力的民间思绪、宗教文化和社会意识,这种“回溯”式的注目以及探索,使得这部小说在面貌和筋骨上均与众不同。弋舟小说中不断出现“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一诗,就像“踟蹰”二字一样,爱情似乎人人熟识,却又模糊而摇摆。这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相去甚远,也没有被唱烂的“死了都要爱”痛并快乐,却自有其真实、动人。而这样映射主人公言行的诗句,往往和短信、QQ等当下即时通讯一道杀入文本,情感与心理拿捏准确,叙事步步为营。时代看似高歌猛进盛气凌人,其实遍布暧昧和犹疑。两位作者在传统和当下之间建立了一种秩序,一种呼应,一种相互的检视与照亮。
韩东和弋舟比自己笔下的人物看得更远更豁达,同时对这些虚构人物又颇为体贴,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将这个时代撕开,而这也可视为一个不断缝合的过程。
值得一提的是,面对外在于个人的“庞然大物”,这两部作品均不是大动干戈、峻急表达,而是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某种轻或轻盈,以一根既簇新又古早的杠杆,撬动沉重而傲慢的现实。
三
还有很多作家作品,可以称为“肖像”书写,他们均着重写某一类人。如,杨绍斌《诞生》写一个有性情有苦痛的作家,鲍红志《楚生》写楚剧表演艺术家,马拉《未完成的肖像》写一群当代艺术家,张者《桃夭》写律师和法官,常小琥《收山》写厨师和餐饮业……
以下的几幅肖像、几段故事,尤其体现了不堪承受之“重”。
《还魂记》的“亡灵叙事”引起了评论者的注意。一个即将刑满释放的人竟死在狱中,其亡魂则回向自己的村庄。陈应松表示:“我想突破自己过去的写法,突破小说的文体束缚,表现出一个至少在目前来看,还算是一种很独特的小说写法。”如此这般的整体构思和具体叙写,令人感佩。能看到或感觉到小说中的冲击力、撕裂、悲苦、幽暗,不过余味不是很足,如何做到超拔实属不易。刘庆邦的《黑白男女》以一个矿难起笔,写死难矿工的妻儿老小的故事,有改嫁,有悲欢离合,这种高像素的呈现方式考验功力。这不止是矿工家庭的悲歌,还是关于死亡与失去、残缺的生活以及如何继续生活之书。周大新《曲终人在》写作家受邀为一位去世的省长立传、画像,小说每一章都是一个被采访者的口述,从省长妻子、儿子,到领导同事、企业家、教授、住持、演员、保姆、司机等近三十人,带出省长的功与过、爱与恨、得与失。第二任妻子第一个出场,最后再度登场,她后来的讲述———她没爱过省长,只是同情,且他曾因保护一个干部而导致她的父母自杀———是一种解构与重启。小说勉力讲述好人难当、清官难做,但是在复杂社会面前还缺乏毅然决然的诘问,书中隐现的“正能量”消解了小说本应具备的爆发力,以及可能逼近的深度。《篡改的命》是作家东西面对残酷现实的一次狂飙式创作,一个人高考时被冒名顶替,命运逆转,而他的父亲也曾在招工时被人顶掉,为了让孩子大志能改变命运,竟然把孩子送给了有钱人家(且还是自己的仇家)。小说令人重新认识农民身份与城市魅惑,财富与贫穷,如何爱,又如何获得尊严……触目惊心的是现实细节,发人深省的是荒诞意味,不过,这两者的结合有些匆促,作者并未看得足够远和通透,笔下人物止于绝望和悖论性的抗争。
《黄埔四期》有几分神奇,何顿没有写林彪等人,而笔触国民党将士,且涉及他们及其后人1949以降在大陆深一脚浅一脚的生活。《黄埔四期》里不少战争场面描写得准确而恢弘,树立一种标高。这里的细节铺陈(以史料、踏访和自身精气神为依托),这里的不事雕琢(以忠实和浑厚为依托),我们总说“中国经验”,这便是,而且当得起“壮阔”二字。那种粗朴,那种为共和国另一部分创建者立传的浩荡之气,那种对于吊诡人生的钩沉与追问,使得其中那些拖沓、缠绕和赘述也变得可以原谅。而且故事讲得堪称“好看”,一种属于当代长篇小说的引力被召唤了出来。
在此意义上,陈彦的《装台》也“好看”。作者注目那些给艺人装台置景的人,他们是幕后再幕后的小人物。在光环止步之处,小说诞生了。作者的胃口好,笔力也足,五行八作、各色人等的肖像生动鲜活。主人公刁顺子屡屡自称是“下苦的”,措辞刺目而又质朴温厚。这是与文娱舞台对应的“生活场”,有情感纠葛、家庭琐碎,有工作中的千钧重担、刻不容缓、坚韧行事、江湖应对。评论家李敬泽甚至认为《装台》在当下经验中回应着古典小说传统中的至高主题“色与空”,涉及心物、强弱、成败、爱与为爱所役等。
把《装台》和《黄埔四期》并置着阅读,尤其有意味。它们看上去没什么技巧,其实两个作者都不在乎小聪明小手段,而是将妥贴与活力稳健化入一步步的叙事之中,仿佛大象慢慢穿过满是枝叶、土石和鸟兽的广袤森林。对自身的短长,对沉重的历史,对坚硬而飘忽的现实,他们看得比较清晰,他们尊重并挖掘中国经验和故事。苛刻的读者可能还不很满足,期望这样的作品也能“飞”起来。
四
这一年,还有不少作家的创作值得留意,他们大多年轻,或已不年轻,但都是新世纪以来甚至就是近几年才真正广为人知,有的尚未得到充分的认可和关注。他们是:张翎《流年物语》、袁劲梅《疯狂的榛子》、瑄陈谦《镜遇》,须一瓜《别人》、周璞《多湾》、盛可以《野蛮生长》、任晓雯《生活,如此而已》、周嘉宁《密林中》、张怡微《细民盛宴》,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葛亮《北鸢》、孙智正《南方》、王若虚《火锅杀》……限于篇幅不便一一展开,他们对现实和生活各有各的观察和理解,在叙事上有或显豁或幽微的探索。
冯唐和路内年龄相仿,对时代的理解、对文本的处理则颇为不同。我专文讨论过前者的创作,关于2015年的新作《女神一号》,已有学者点出其可贵的“冒犯”以及问题所在:“是田小明的身体虚脱了,还是冯唐也写虚脱了?这终归还是个问题,总不能在那么狷狂聪慧的冒犯之后,那么才情横溢的胡说八道之后,身体就真的完全被掏空了?还是需要一点东西留下来,不只是那点液体。”(陈晓明语)
路内一直在自己的路上行进,风景独好。他的书写也有了小小的惯性,不过,从几年前的《云中人》和近作《慈悲》均可隐约看出他在调整,在和笔下人物一起转身,在此过程中,他有意无意地将叙事的榫卯和努力的思考都亮了出来。
比较晚也比较偶然才注意到康赫的《人类学》,断断续续读罢莫名感伤。在这一年的创作当中,这部长篇对我的震撼最大。
《人类学》有些符合艾柯提出的“无限的清单”:诗人的故事,戏剧的衍生,画家村的流转,商业的变化,民间人士的游走,口音的切换,语言的搏斗,北京的身体,政治的俗常表演……130万字,头绪繁多,作者的笔法有点像袁枚《随园诗话》中所言,“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从体量到内涵再到社会的辐射性,从形而下到形而上,它与其他小说很是不同,但也有着对现实的磅礴介入,那是1990年代的细节,也是对世纪末的拷问,同时又指向新世纪,指向今时今朝。在这里,马克思被称为“斗争蒙太奇大师”,有人会花六个小时谈论何为无意义,“本报讯”会告诉你“五十万吨黄沙空降北京”,在主要人物麦弓看来“成功就是失败”……整部作品是一个超文本,链接与正文没那么泾渭分明,正文可能更细琐,链接可能更雄浑而精彩。兴致勃勃的书写中,隐含着一种静悄悄的野心。一般的读者未必读得进,作家也未必。于是便也构成“冒犯”,不过,是一种含情脉脉而又别开生面的冒犯。
科学技术、社交方式、生活方式、语言方式和阅读方式无不在变易之中,注定会有新的小说形式出现。《人类学》也许就是其中之一。当然,它不是雅俗共赏、少长咸宜的那种,但绝对是无法归类也无法低估的开放式奇书,是小说在21世纪之可能的一种美妙例证。作者康赫服膺于司马迁和《史记》,认同鲁迅的语言和创造,从他的文本,还可见对巴尔扎克和乔伊斯等有着独异的了解和体认。在这样的作家心中,悠久中国、复杂中国的脾性自是紧要,而对世界文化也大可怀有一种“乡愁”。
作家要介入现实而不囿于现实,洞察生活而又仰望夜空,检视自身而又发掘自身,吸纳传统文化而又不泥古不化,博采世界文学的营养而又焕发本民族的特色和经验……时代在变,阅读在变,好的(长篇)小说依旧在路上,并注定将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读者。小说家的命运是开天辟地,是一往无前,也是无尽的领受和艰苦的劳作,一切有如《群山之巅》后记中所谈到的:为了望见那望不见的。
(作者单位:《上海电视》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