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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诚的写实

2016-05-14马桂君刘莉

雨花·下半月 2016年5期
关键词:乡愁乡土风景

马桂君 刘莉

中国具有历史悠久的农耕文明,每每表诸于文字,都会延伸出无边的诗意想象,无论现象还是内涵。春夏的绿色和秋冬的黄色,那审美意味浓重的视觉印象,和关于土地收留了漂泊灵魂、游荡子孙的神话,使乡土渐渐被笼罩上一层虚幻的色彩。关于乡土的种种阐释,可以用概括性的审美意识或者理论观念统领,比如牧歌,比如田园,比如贫困,比如失语。乡土代表了某种整体性,由乡愁这样一个关键词牵引,将无言或者说是不言而喻的本体,呈现在接近她的人面前。她丧失的真相,往往被归咎于知识者,但如果不是由知识分子来表达这一母题,乡土的主人———他们并没有表达的能力,或者说是权力。所以乡愁,在书写者自信是时代的先知之际,必然会是呈现在乡土之上一派诗意的灵光。

乡村叙事先验性地被归于宏大主题的范畴,无论是主题内涵的深刻还是审美意蕴的博大。以城市为参照系,乡村呈现出一层诗意和淳朴之美。很可惜,真实的乡土与城市一样,有冰冷残酷,也有温暖爱意。王保忠在《甘家洼风景》中讲述的就是生存意义上的乡村状态,在这里城市和乡土没有优劣之分,他讲的故事和位于黄家窊那个村子一样散乱没有整体感,更没有灵光。但或许这就是灵光散去后可贵的真实。

一、无处追寻的乡愁

鲁迅在《风波》中不露声色地嘲讽了知识者和乡村生活的隔膜,这也是乡村审美的虚伪之所在:“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①田家乐之于文人如同青春之于老者,都是想象或者选择记忆的结果。

罗伯·格里耶在理论上分析了人化自然产生的虚假逻辑,和想象中的乡土可以进行类比:“比喻从来不是什么单独的修辞问题。说时间‘反复无常,说山岭‘威严,说森林有‘心脏,说烈日是‘无情的,说村庄‘卧在山间等等……不管作者有意还是无意,山的高度便获得了一种道德价值,而太阳的酷热也成为了一种意志的结果。这些人化了的比喻在整个当代文学中反复出现得太多太普遍了,不能不说表现了整个一种形而上学的体系。”②当他者的解读覆盖了乡土的真相,并逐渐成为一种社会共识,乡土实际已经被遮蔽。

莫言以他独特的话语方式将乡愁彻底消解。作品中的男主角深情地与家乡的女孩展开如下的对话:“‘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新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③外来者关于乡愁的表述成为惯性式的表达,具有准意识形态性,这样的话语对于说者和听者一样容易接受,不需要反射就可理解。而留在家乡的人(没有机会被所谓乡愁所困的人)毫不留情地将虚幻的乡愁打回原形。莫言不仅暴露了怀乡者无意义的矫情,更真实地将破碎的乡愁真相放大到观众面前。

“所谓乡愁,只是承担了塑造国家认同功能的摩登都市在遭遇到现代性的危机之后的焦虑的转移,乡村成为文化想象中的‘那里或者‘过去。”④很吊诡的是,都市遭遇认同危机的时候,才来批量的生产乡愁,挖掘此类特殊制造业的深层根源,我们会发现:“正是在19世纪后期,现代性的各种负面症状日益显露出来之际,西方人开始热衷于发明传统,产生了所谓“有意的乡愁”。说它是有意的,是说它并不关心与过去的对话关系,并不关心去接近本原,而只是表示对现代性种种举措的反弹和自卫……不仅欧洲这样,东方的中国和日本也如此。”⑤王德威也说:“乡愁是乡下人消费不起的奢侈品……”⑥

王保忠通过甘家洼将乡土残缺的真相呈现出来。乡土是皈依之地是诗意产生之地的观点,在王保忠看来不够真实,当然彻底消解乡土存在价值的论断他也不能同意。在他看来地之子们不是被迫逃离乡村,而是自愿,出于种种欲望的诱惑。不是乡土抛弃了他们,而是他们抛弃了乡土。一个比较客观的原因是:“城市较好的社会经济条件、较高的收人成为农民入城的拉力,农村较低的经济发展水平以及低收入成为农民入城的推力。”⑦而不是如下这样极端地对土地彻底消解:“事实上没有一位中国农民会真正喜欢‘乡村,至少近代以来都是如此。田园和土地是汗水的容器,草地和小溪潮湿而肮脏,干旱、蝗虫、枯萎、饥饿、操劳……他们曾经是乡村的主人吗?千百年来他们都过着一种被‘乡村文明异化的生活,却被文人们偷梁换柱地转换为‘田园牧歌。”⑧抛开劳动的神圣性不说,对于一个健康正常的人,劳动及其实现的价值是活着的必需品,乡村生活在实现个人的劳动价值方面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妹妹小凤在省城打工,她的手机铃声是关于仰望和飞翔的歌,可以理解若不是有某种向往,她不会走到这坚硬而荒凉的城市来。进入城市并未使她的日子活色生香,而是充满了忧虑和无奈:“这就是所谓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吧。……可是不管她怎么走,始终没有人看她,即便看上一眼,目光也是怪怪的,好像她是这人流里一尾缺氧的鱼。她忽然觉得在这个城市,自己很多余,没有人关心她遇上了什么事,也没有人想知道她是谁。”⑨她的梦想和飞翔在城市里没有可能,而城市却深深地伤害了她。她曾经想通过情感的慰藉找到温暖,终于幻灭。最可怕的是,她竟然逃离不了这个悲情的城市,她已经没有能力走出城市无形的掌控。

虚幻的原始状态的丧失是一个必然的更迭阶段。乡村的神话必然要失传,因为人们营造了另外的栖居地,如同寄居蟹找到了新的螺壳。从这个意义上说,乡土的衰落与城市的衰落一样,是历史进程的必然。在生存层面看,人面临的困境都一样。终有一天,都市也会面临和今天乡村同样的境况。在思想史上,我们无数次地强调:人只有与自然融合才能实现精神意义上的返乡。时至今日,所谓的自然的合适理解应该不是具体意义上的大自然,而是顺从生命的本相,选择宜居的地方,比如小雪的选择。人在人化自然中找到了原乡的替代品,并且在享受现代的便利条件的同时,还可以时不时地回望曾经的“黄金时代”,只是大部分人并不想真正返回原始的“美好”。

那么,没有了乡愁,乡土的意义还存在吗?尤其是对于其书写者来说。乡土应该是具体真实的存在,印记在人眼中,并永久地留存在记忆里,而不是那些简单到已经意识形态化的表达,比如小河、石桥、田野,但是就算这样,在王保忠的风景里,它们依旧没有一席之地。那么文学上的甘家洼是依托什么而存在呢?

一个回答是这样的:乡土的真实性还在,乡土的抒情性还在。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我们很可以相信,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⑩常态即是建立起固定的生活运行轨道,免除了变动带来的不安全感。乡村是自然的一小部分功能载体,或者说是与人的生存相结合的自然部分。比较起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乡村生活以分散零散的个人活动为单位,从而也弱化了刻板、压力、强度、过劳等等,城市生活的负面因素。

从文化精神看,经过时间的自净系统,乡村因为不变而沉积下一套适合的乡规准则。外来的变动因素与之比较起来,当然不确定性更大。所以对于相对平静的生活,这些变动和随之的利益、情感纠葛,就成了村庄的负向影响因子。乡村自有其价值标尺,在留守的老甘眼里,外来的人几乎都带有危险性或者敌意。从沙场的老板,到拍片的大胡子和浅薄的女孩、镇上的张秘书、开流动售货车的女人、租来的临时媳妇。

从情感的角度看,这里生活的人们依旧对土地老家深深留恋。老甘并没有被纷纷出走的人流裹挟,虽然内心有矛盾但仍然坚守:“咱们不走,死也不离开。我还要等我的女人呢,万一她回来看不到我咋办?我还要等我爹我妈呢,等把孩子供出去了,他们就要回来。我还要等那些照相的人,等那些看山的专家教授,我走了,谁给他们领路?我哪也不去,别人搬就搬吧,反正我死也不离开。” 11老葵带着哑巴侄儿守着村里的老庙,生活简单而清贫,也自得其乐。他没有别的奢望,他的祈祷只是因为担心村子里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多给我们村的人降些平安,平安了,挣不挣钱都行。” 12自给自足和“居有常,业无变”的好处是:人可以在既定的轨道上,无须面对新的挑战,生活从容。换句话说,就是相对压力较小地自主生活。当然劳动是必须的,如果这劳动并未将人异化,而是赋予了主体收获的价值感。这样的状态确实与快节奏的都市生活形成了反差,对于非挑战性的人格,乡村还是比较适合的选择。所以小雪和小凤走了出去,天霞和丈夫走了出去,磨粉走了出去,而老甘留了下来,月桂走后又返回了甘家洼。

二、老土地的新“风景”

风景的描述是一种间接性的抒情,经由这种抒情性,使得文学具有了超越功利的审美维度。有过俄苏文学经验的人多少都会感觉到,这类文学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地域风光的描述,而且这些地域风景的描写,实际上与故事的推进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在平凡而伟大的命运重压下,那些硕大蓬勃的野花、轰隆滚动的乌云、广阔奇崛的异域风景,能够使读者暂时游离出功利性的情节,让灵魂得到审美性休憩。风景之所以能够时时进入作家的眼睛并表诸笔端,源于作者的文学观念———风景是现实的必要组成部分,它与人物一起构成了故事的整体。对现实主义文学来说,我们既想在文字中找到时代的阴影,又需要一些诗性的意蕴。这应该不是对作品的苛求。所以很多与时代过于贴近的历史史诗,已经渐渐被时间淘洗去了印记。而那些表现了自然风光和世俗风情画面的作品,却获得更长久的审美生命力。与时代命题不甚相关的艺术性,才是在时间检验下越来越闪光的文本精华。当代作家苏童对“南方风景”的沉迷,多少践行了这一写作理念。

乡土文学,核心要义应该是与大地的关系,这关系并不仅仅来源于概念化的田野、小河、石桥、磨盘,而应该是一种来自土地充沛的精神元气,它使作品既踏实有力,又空灵大气。可是在王保忠的文字,我们看不到对大地的摹写,乡土的土地属性没有机会被表现。乡村被抹去了乡愁那层虚幻的灵光,乡土的自然风景也难得一见,于是我们在《甘家洼风景》中看不到风景,更遑论传统现实主义大段的地域性风景描述,这部小说没有全景式史诗式地表现乡村,而只是选取生活的横切面开展叙述。

实际上土地的风景很难进入农民的审美视野,更何况在时代的迅速变迁中,黄土地上的人们的生存场景较之过去发生了巨变:焦灼的生存压力下,乡村的生活场景变得陌生起来,然而却真实。作者没有摹写田园耕作的辛劳或者悠闲,没写土地的风景、姿态,更多写的是乡村与城市交叉融合后的现实境况。作者没有放纵自己的笔力,也没有放纵自己的虚构,将乡土描绘成诗意的家乡,而是忠诚于人们对土地的情感,描绘当下斑驳的村庄画面。老甘作为曾经的村长,他之所以还留在这个青壮年纷纷出走的家乡,除了身体上的缺陷之外,主要是他的心仍被这个甘家洼所牵系,但是这个乡村有什么独特之处呢?“他更不明白这破村子有啥好拍的,……真要是好,村子里的人能走光吗?可有时他又觉得这破村子连同四野的庄稼,说不出来的好看,葵花、谷子、黍子、高粱、山药、玉米、绿豆……一年年在弯曲的天空下生长着。到了秋天,玉米挺出结实的棒子,谷子弯下沉甸甸的头颅,葵花一盘比一盘张扬,这一切都让他心里说不出的痛快。”13在村长的眼中,自己的村庄没有独特之处,因为收获才显得美好。非要再探究,那只能说因为这是属于自己的家乡:你没有选择地降生在这里,虽然贫瘠,虽然闭塞,但是广大的世间只有这个地方收留了你,给你一个家,给你无法拒绝的父亲母亲。他们有时无私伟大,有时又卑微可笑。

王保忠的甘家洼没有自然风景,正如曹乃谦的温家窑也没有自然风景一样。

三、支撑叙事的内在抒情性

当然抒情性也不仅仅有景物描写这一表达途径,传统依旧可以追溯到俄苏文学那里,即通过叙事节奏表现出来的另一种内在抒情性。在托尔斯泰的作品里,除了人物顶着的一长串本名、父名、姓氏让中国读者大伤脑筋之外,几乎每一个人物,哪怕他仅仅出场一次,作者也要仔细交待他的家世、身份、几个孩子几个兄弟姐妹、一进门的客厅里摆了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在托尔斯泰心中,文学与生活是一体的,没有高下之分,文学忠实于生活的全部场景。就在这忠诚里面,抒情性随之产生。当代作家迟子建在生活细节方面表现出来的抒情性比较明显。她并不专注于白山黑水的自然景观,而是在普通人琐碎平凡的生活方面去开掘,娓娓道来,在平静中不动声色地将故事呈现出来,因为叙事与当下生活极度贴合,而使文字产生了温度。

在内在抒情性方面,我们看到王保忠的潜力,也看到了情感高于文字和技巧的价值。尽量不用道德评判,在简洁周到的文字下,隐藏的情感“冰山”部分,在今天如此复杂的时代,已经成为作家一种自觉的自我保护行为。然而创作者自嘲的痴和迷,还是因为他们始终在无爱的世界不放弃追寻点滴温暖。满头白发的喜倌儿老张头,在已经式微的结婚仪式上努力做好每一个环节。既要顾及落寞的老人,使他们确认儿女成家立业的尊严,又要顾及到孤单的儿童,给他们无味的童年增添一点色彩。即便后来被捉弄吃下了辣椒饺子,他也能恪尽职守地将闹喜进行下去,伶牙俐齿将难得轻松放纵的气氛推向新的高潮。衰老的婆婆独自在甘家洼生活,她对无暇归家的儿子没有怨言,而是因为能时时想起儿子孙子而感到日子过得有劲,以能帮上儿子看守材料为欣慰。尤其是儿子给她关于去西湖的承诺,更成为她所期待所系念活着的目标。在除夕这天,她生活的丰富层次展现得很到位,从细微的心理活动到每一个行为动作,都有详细的线索和情感推进。为了不让儿子一家担心,她尽心尽力地装点了院子;想起了逝去的老伴便认真地准备一顿年夜饭;为了儿子的前程认真地“旺火”。婆婆的故事虽然以很悲惨的方式结束,但是婆婆内心满怀期待,对周围对家人都充满了理解宽容。老甘的心绪纠缠在过去里,甚至想再现过去的旧梦,但是充斥他满眼满心的又是现实的各种问题,所以他夜夜出去“干活”,默默地维护着村子的秩序。在老甘和小皮虚实相间、蹒跚伴行的背影渐行渐远中,浓浓的情感在落寞的村道上越发显得伤怀,挽歌的意绪也因现实与过往之间的落差而产生了张力。

内在的抒情性要求主体情感丰沛,叙事节奏舒缓。这正是我们在迟子建小说中时常会感受到的阅读体验。迟子建不是个问题小说家,她审美地回顾自己成长的地方,不徐不疾,点滴道来,平凡质朴中见深情。然而在大量现实诉求要表达的压力下,王保忠的文字还能保持内在的情感节奏,在情感和生活的双重维度上给荒凉落寞的村庄找到一些寄托。这是有故事的地方,平静的乡村蕴涵着险恶的潜流;这里更是有困惑的地方,伴随着城市的崛起,乡村正在逐渐衰落,并行将消逝。民间的生命力是否业已丧失?土地作为本源,及其包含的传统文化意识,这些原来寄居在人身上,人抽身离去后,乡村是否也没有了灵魂?民间的生命力该在哪里寄寓?今天的书写者早已丧失了预言者的地位,而是要采取低俯的姿态才可以获得表达的权利,否则便要背负代言或者僭越的指责。王斑援引本雅明的理论说:“前现代乡村集镇是讲故事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故事源头,讲故事者也是文化记忆的看护人、凝聚者。而现代社会中的小说家和小说读者,都成了一对一、茕茕孑立的个体,自己对自己,或面对另一个抽空了传统人际关系的个体,进行自我对话。” 14在历史理性和现实非理性夹击下,作家能够不放弃情感的维度,并试图传递出温暖,这是《甘家洼风景》在观照当下的时候,带给阅读的一种重要力量。

因为一反传统的乡间景物描写,再加上心理层次的丰富性,小说的诗性色彩从陌生化中顽强独立出来。这并不是印证了乡土并无诗性的判断,而是说诗意已经被现实的破碎紧迫取代而以全新的形态存在。之所以残缺的现实和挽歌的意绪能给予读者悲剧性的诗意体验,因为其中充盈的情感,这情感是作家面对自己安身立命的家园逐渐荒芜的现实引发。“为什么随着乡村的大面积消逝,那么多人选择了退出乡土写作,而我没有。再过几年,或者我将成为最后一个走卒,但我想,我依然不会转身。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这其实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需求。” 15发自内心的需求与叙事的情感重合,使平凡的现实有了超越感崇高感,给这片被遗忘的村庄建起了文字的纪念碑。

遗憾的是在关于城市部分的描述中,有些篇目内在的节奏感被打乱,紧凑的情节推进和急促的语言叠加,使得叙述的节奏变快,随之各种印象的“频闪”便出现了。读者直接的阅读体验是紧张、快速、压抑。因为急于表现当下的状态,作家的笔力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急迫,语言情节的紧凑,甚至有新闻纪实、电视剧的倾向,比如小凤遭遇的绑架,北大与黑帮打斗的场景。这些应急的手段影响了小说忠诚写实的面貌。

四、形式、内容和情感的统一

由短篇织成长篇的结构模式,当然不是曹乃谦、王保忠创造的,师陀的《果园城记》就采用了这种结构:场景和人物拼接连缀成长篇。不妨把《果园城记》《温家窑风景》和《甘家洼风景》比较一下。前者历经时间的沉淀,今天依旧让人心动,源于其真诚、优美的抒情性。而在当时使作品提升了认识高度的知识分子话语,反倒成了实现作品完善圆融的障碍。甘家洼表现的是现实的乡村,非审美的乡村。被放逐了乡愁的黄土地,依靠情感的统一丰沛建立乡土写作的新支撑点。当年被现代理性武装起来的知识分子师陀,在现实和内心的矛盾中对小城的安宁不变表示了拒绝,但是在他的小城风物细致描述中,我们看到的却是对不变的拳拳眷恋。王保忠延续了知识分子情感的线索,思考也在谨慎地推进。

对同一类乡土的表现,曹乃谦在整体性的贫困和缺失面前,将原生态的生存现状,以丧失全局观照的细节真实为代价,凸显出来。曹乃谦的乡村,残酷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也恰是由此,具有震撼力的欲望美学得以张扬。在同乡王保忠笔下,乡村具有了多层次的表现维度。甘家洼的风景更加立体化,虽然视觉冲击力不如曹乃谦那般触目惊心。他正视严苛的现实,而不是想象现实,通过网罗时代的各种面孔,试图书写基层生活中的真实面目。城镇化进程中乡村面临的种种危机使作家经常面临这样的困惑:“创作中,我常常怀疑自己的艺术能力,同时也怀疑小说。小说到底有没有面对土地的能力?有没有面对当今社会问题的能力?能不能超越事实和问题本身,由政治话题转化为文学的话题?”16作为“后赵树理写作”的领军人物,走出了通过文学来对现实进行想象性解决的问题小说的局限,王保忠也给不出问题的答案,因为困境普视存在。一个小小甘家洼的多义性,虽然不能够概括乡村现实千疮百孔的痛,却还残留着的刻骨锥心的暖,已经表现出转型进程中乡土的复杂状况。

然而《甘家洼风景》的意义绝不仅只如此。时代走出了整体的贫困,只剩下各自的无序。城市和乡村的二元对立化解后面临变异的乡村,已经不是原乡意义上的故土。王保忠的乡土叙事也处于这样的变异中,或者说与时代的变异高度一致。在当下,真实的乡村是四不像的,使人无从定位,如何言说都觉得不够切实着力。如果说形式的最高境界是与内容一致,那么甘家洼叙事的新特性,实际上折射的是乡土的现实状态:封闭的甘家洼呈离散状态,院落不集中,四向敞开,与乡土的支离破碎感,神奇地形式内容达到统一。

面对当下乡村颓败、乡野文化没落的严峻现实,作家没有给出答案的能力,却还拥有凝聚情感的权力。甘家洼不是农事诗,更不是田园诗,作家展示的不是知识分子情怀,而是一个乡村现状记录者的哀叹。没有解构乡土,没有话语狂欢,王保忠在写实的道路上保有这样的情怀:不管乡土怎么变化,我希望留住一些美好的东西。我也希望在小说里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否则,还写的个什么?17借人物之口,作者表达了这样一个无法达成的真实愿望:“您得帮帮我,帮我把甘家洼的热闹找回来,好端端的一个村子怎么就没人了。”18所以老甘继续把没人来参加的会议开下去,继续等待那些可能到来的外乡人,和返回的乡人。

注释:

①鲁迅:《风波》,载《鲁迅全集编年版》(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3页。

②[法]阿阑·罗伯·格里耶:蒋晓晖译,《自然、人道主义、悲剧》,《法国研究》,1987年第3期。

③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04页.

④郝颜:《怀旧的影像与乡愁的生产》,《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月19日。

⑤张汝伦:《乡愁》,《七月寒雪随笔卷(下)》(姜德明主编),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517页。

⑥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241页。

⑦李强:《农民工与中国社会分层》,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43页。

⑧张柠:《土地的黄昏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02-303页。

⑨王保忠:《城市》,《甘家洼风景》,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13~114页。

⑩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页。11王保忠:《活物》,《甘家洼风景》,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1页。

12王保忠:《香火》,《甘家洼风景》,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35页。

13王保忠:《活物》,《甘家洼风景》,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004页。

14[美]王斑:《全球化阴影下的历史与记忆》,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30页。

15王保忠:《王保忠谈创作:行行复行行》,《文艺报》,2015年10月16日,第5版。

16关仁山:《让文学照亮现实》,《长篇小说选刊》,2014年第6期。17王保忠:《忍冬果:小说视界里的乡村女性》跋.摘自王保忠新浪网络博客http://blog.sina.com.cn/dtwbz201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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