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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庄纪事(中篇小说)

2016-05-14李鲁山

阳光 2016年5期
关键词:庆元矿长阿姨

引 子

柴汶河是条倒流河,从东往西,像在山东鲁中平原划了道口子。河水从源头太公峪一路西下,流到约十公里远的地方,开始汇聚从金斗山、蒙山下来的水,势头加大。再往西几公里,河道忽地加深了一两米,河面也增宽了三四倍,等流到王庄矿矸石山的时候,柴汶河已经有模有样了。

河水流过王庄矿区,一路向西,走了约有四十公里,来到一个叫鱼庄镇的地方,河水开始往南、往西、再往北,拐了一个U字形大弯儿,这个大弯儿的南岸,密不透风的柳树林里,有一个废弃多年的煤码头,绕过码头,顺着一条旧年的石板路,朝南走五百多米,鱼庄矿一号井北大门就到了。隔老远,就看到两个铁灰色的主、副井架,多少年过去,它们还老老实实立在那里。

鱼庄矿跟前面说的王庄矿一样,都是有年头的老矿。一九三八年初,日本鬼子侵占山东后,很快发现柴汶河南岸是个藏宝之地,地底下埋着上好的“钢炭”。到一九三九年底,鬼子在河边挖好一对矿井,取名赤柴,解放后,政府改叫“小井”,后来又叫“一号井”。一九五五年,国家计划用十年时间,在柴汶河沿岸建设四个煤炭基地。一九五八年国庆节,鱼庄煤矿率先投产,这个当时设施一流的大型矿井,被称为二号井。

一九五九年夏,我的父母大学毕业,双双分配到鱼庄矿,父亲到了技术科,母亲去了机电科。鱼庄是当时全国最大的煤矿之一,设计年产一百二十万吨原煤,那年头,讲究大干快上,我父亲生前多次讲,一九六○年,鱼庄矿工饿着肚子,产了一百四十三万吨优质动力煤,有力支援了国家建设,成了当年全国煤矿“十面红旗”之一。

我出生于一九六九年夏天,一九九一年大学毕业,本来分配到济南铁路中学当老师,但父亲刚刚去世,母亲身患多种疾病,我只好放弃省城的工作,回到了鱼庄矿,一边在新闻中心工作,一边照顾母亲。二○○四年,我调到兴隆矿,改行干了工会,第二年,全家搬到离柴汶河源头很近的平阳城,从此,整整十年,没有回鱼庄。

近几年,可能是年龄关系,我越来越容易怀旧,白天想,夜里梦,内容竟多数与我在鱼庄的生活工作直接相关。有时,我会为一些旧人旧事冥思苦想,有时,又为不知其结局而惴惴不安。

今年六月七日,是我女儿参加高考的第一天,上午考语文。在平阳一中考场外的林荫里,我跟另几位考生家长闲聊,猜测今年高考作文的难度,突然,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思维习惯性地跳到了鱼庄。就在一瞬间,我想到,从一九八一年起,鱼庄矿工的子弟,在五年中,有六男五女考入清华、复旦等名校,成了轰动当时的大新闻,《大众日报》专门派记者采访过此事。

当年的新闻工作,让我有机会接触到鱼庄矿各层面的人,并结识了一批生动鲜活的煤矿男女。但在当年,面对他们独特而丰富的人生,我并不在意,听过、看过,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离开鱼庄后,最近五年,我重拾文学创作,每回构思新的小说或散文,我的情思经常飞回鱼庄。我知道,那里破产已多年,很多人选择了离开,如果一直没人关注甚至回忆它的昨天,曾经的矿区、曾经的人和事,都会湮没在时间这个大洋里,连个影儿都不会留下。这一回,我下定了决心。

大 神

煤矿危险因素多,下井的人,大都信神敬神,不少人在工作服上拴个红布条,以求平安。早年间,鲁中一带,每个矿都有窑神庙,每月初一和十五,矿工纷纷来给窑神进香上供。到了大年初一,矿长井长们一定来烧头炷香,并磕头许愿。一九六六年后,各矿窑神庙被“破四旧”工作队强行拆除,从此,再到春节,祈求平安,就变成矿长在井口领头放鞭炮了。

鱼庄是个大矿,三万多男女老幼,天南地北的人都有,语言多种多样,习俗文化、价值观念也是千差万别。前面说了,煤矿有尊神的传统,那个年代,鲁中各矿区,都有这么一批人,他们秘密从事这类工作——算命、叫魂、驱鬼兼治病,这些人,白天跟平常人一样,到了晚上,他们神情亢奋,两眼放光,分头执行特殊使命。

在鱼庄矿,按姓氏不同,他们被称为×半仙,比如,中村宿舍有明、孙两位半仙,算命是其强项;东村呢,有个小梁,擅长看邪乎拉子(疑难)病;而人口最稠密的西村,则有吴、于、马和小马等诸位半仙,有男也有女,均为全能型,从看风水到画符镇邪破灾,无所不包。

说书唱戏,讲究个门派,在鱼庄半仙行里,也有严格的门第之分。行外人看,半仙们个个春风拂面,却不知,这江湖之水有多深。像西村的小马,师父是马半仙,马的师父是明半仙,这一支,被人称为野路阿三,意思不单是野路子,还是街头小痞子级别。

阿三这称谓,一听就是南方人的习惯用语,事实上,这名字也正是上海师爷吴半仙带头叫起来的。而以师爷吴半仙,徒弟于、孙二位半仙及徒孙小梁为成员的这一部分,为公认的正路派。说到这儿,有人就问了,凭啥吴半仙就正宗?鱼庄人会说,拜神拜正神,你不看吴半仙的师父是谁,亲娘乖乖,那是祖师爷、保佑咱鱼庄平安的羋大神啊!

羋大神的真名叫羋福全,羋是中国稀有姓氏,读音跟“米”一模一样,可实际上,这个长相怪异的字,十个人,倒有五双不认得。更可气的是一九八五年办理一代身份证时,公安局居然将他的名字写成米福全,等于给人家改了姓,弄得老羋郁闷了好几天。这天一早,他搭上矿上的运煤车找到公安局,羋福全问局长,既然你底下人晓得这字念米,那为啥子不写对?偏写成大米的米,害得老子跑了一百多里来纠正咯!

羋福全是湖北恩施人,曾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一九五四年复员回乡。一九五六年,鱼庄矿开始筹建,一个平阳战友写信问他,愿意来山东煤矿工作不?接到信,第二天他带上新婚的媳妇,千山万水来鱼庄找到了战友。过了几天,两口子都招上了工,羋福全分在建井工区,新媳妇则去了洗衣房。

一直到一九七八年,羋福全还叫羋福全,天天上班干活,下班喝酒打牌,跟一般矿工没啥不同,但细说起来呢,也有一个不同,就是他胆子特别大——在当年朝鲜战场,他是连队卫生员,日夜跟伤员、断肢甚至尸体为伴,来到鱼庄,每当二号井发生事故,救护队员将死者抬出矿井,羋福全就会自告奋勇出现在医院太平间门口。

他准备几大桶温热的清水,给死难矿工清洗身体,哪怕死者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他也要尽量清洗干净。这些事做完,为其换上新棉衣、盖上新被子后,羋福全还要燃上三炷香,闭上眼念叨一番,完了,烧一刀纸钱,最后,要将纸灰撒到死者周围,他说这叫超度亡灵,助其早早升天。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鱼庄矿井几乎年年发生事故,有时牺牲一两个,有时是三四个,至于在井下骨折破皮流血,那已经不算事儿了。一九六六年以后,很多人把发生事故的原因归咎到“破四旧”拆了窑神庙,得罪了窑神。私下里,矿工普遍认为应重建窑神庙,供人敬拜,可说归说,在那个年代,没人敢明说,更没人敢真做。

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鱼庄矿区的煤炭生产已恢复正常,可矿井事故还是时常发生。这年十一月,按照一年一个矿井的顺序,上级安全生产现场会将在鱼庄矿召开。从国庆节前,矿长就开始胆战心惊——去年,在元宝矿的现场会上,会议刚开到一半,掘进迎头突然冒顶,要不是躲闪及时,那天的现场会,不知会发生什么大事故。

一天晚上,西村宿舍区治安组长来矿找保卫科长,反映了一条重要信息:羋福全的老婆搞封建迷信,晚上,她常受邀作法事,每作一次,收费五到八元不等。见保卫科长一脸惊讶,治安组长立马很转地说,这两年,他老婆不注意世界观的改造,跟牛鬼蛇神同流合污,且收受群众钱财,已经成为历史的罪人,严重影响鱼庄煤矿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保卫科长其实早听说过,羋福全的岳父是一名苗族巫师,解放前在鄂西一带很出名,他会多种“蛊术”,也会驱鬼捉妖,女儿罗三姐也就是羋福全的老婆得到了他的真传。现在,虽说三姐搞迷信收钱不对,但不分青红皂白处分了她,肯定惹恼老羋这头老犟牛,以后,再发生事故,谁来处理死者遗体?

这些年,老羋给矿上帮忙,却没要过一分钱,不为谁,总得为老羋这一面吧!想到这儿,科长给组长点了根大前门香烟,语重心长地说,你思想觉悟很高,这很好,今后呢,要继续观察局势,最好不要打草惊蛇,要加强宿舍区巡逻,一有新情况,马上来汇报!

第二天晚上,保卫科长看了一下矿领导值班表,正好轮到生产矿长也是他二师兄的班,他先打电话问了一声,二师兄正好在办公室,科长就悄悄过来了。一见面,也没扯别的事,就将羋福全老婆会作法的事说了。科长问,二哥,你说老羋婆子能帮矿上大忙吧?生产矿长反问他,她能帮啥忙?

科长挤挤眼,自言自语道,下周五,哎呀,是下周五哈?上面不是要来开现场会吗,这一百来号人,真不少。去年,元宝矿那个事儿……生产矿长听了没接茬儿,改口问保卫科近期工作情况正常吧?不等科长回答,生产矿长说,老四你先回去吧,哥一会儿要下去查岗。

科长刚走,生产矿长立马接通矿长的电话,将刚得到的消息全转告给了矿长。这几天,矿长为现场会的事焦头烂额,尽管一再要求加强井下安全管理,但这是井下啊,三块大石头夹着块儿肉,谁知道开会那天会发生什么啊?

一听作法事,矿长沉吟了十来秒,问生产矿长怎么操作为好,生产矿长说,准备一些钱,连夜让调度室主任找羋福全两口子,先问一声,他们有把握为矿井帮忙吗?如果行,再做进一步的安排。

第二天的子时,柴汶河南岸密林深处,来了两个穿黑衣的男女,他们绕过码头,径直来到只剩半截土墙的窑神庙旧址上,在夜猫子(猫头鹰)一阵阵瘆人的叫声里,俩人开始了作法。

女的低声念叨,用的是山东人听不懂的言语,突然,她喝了一口什么,猛地朝前方一喷,出来一小团明火;男的同时也在喷,速度更快,接连喷出两三团更大的明火。接着,俩人围着窑神庙转起了圈儿,边转边哼唱。大约过了十分钟,男人将事先画好的一张纸,向天上扬了三下,最后,朝这张纸上喷火,瞬间,纸被烧掉了。

七天之后,矿务局年度安全现场会在鱼庄二号井-400工作面顺利召开,第二天晚饭后,送走了局领导和各矿来人,矿长的心才终于回到肚子里。这年底,羋福全两口子半夜作法事,被演绎成了不同版本的故事,迅速传遍鱼庄内外,令矿长一干人十分恼火,专门在职工大会上辟谣,谁知越是辟谣相信的人越多,到后来,调度室主任喝醉了酒,亲口承认了这事儿。

说来也巧,尽管故事越编越离奇,矿领导也大动了几回肝火,可接下来的十几年里,矿上真没发生一起死亡事故,最多就是破皮红伤。随着矿井安全形势的好转,矿工也容易招收了,原煤年产最高时达到一百五十七万吨,到一九八一年,原来打光棍的矿工,基本都娶上了媳妇。

这段往事,我曾听矿上一个领导说过,他是当故事讲的,到了最后,干脆没人再叫他们的名字,而改称羋大神、罗大神。实际上,这位领导根本不信所谓的法事真能保护一个国有煤矿的安全,当年,持相同看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多少年后,一茬茬的鱼庄人都好胳膊好腿退休回家了,你不得不承认,在煤矿,能实现大面积的人员平安,这本身就很富传奇色彩。

时间到了一九八三年,这年春天,羋大神五十五周岁,办理了退休手续,他老婆早一年退休回家,两个人一辈子没生养过孩子,不得不说,晚年生活十分无聊,甚至十分痛苦。没退休时,他们都上“三八制”,加上经常被人请去降妖捉怪,日子倒也有滋有味。现在退休了,有了大把的时间,从早上起床,两个人就你瞅我、我瞧你,谁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可是又都有一肚子话想说。

第二年清明节,羋大神起床,想去柴汶河边走走,一开院门,隐约听见一个婴儿弱小的啼哭声,顺着哭声,他看到自家门口放了一个装饼干的纸箱子,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大神上前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红花小被子,解开被子,一个猫崽儿一样的婴儿出现在大神面前。看到这个特别干瘪弱小的孩子,羋大神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抱着孩子,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心似乎不跳动了,回头看看家门,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十九年后的夏天,一个叫羋春风的高个子漂亮女孩,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首都医科大学口腔医学院。这一年,羋大神七十五岁,罗三姐也七十一岁了,两位大神身体依然硬朗,只是,三姐患有轻度小脑萎缩,容易忘事,一天当中,会多次将通知书拿出来,每看一次,都恍然大悟道,啊哟,老太婆该死该死,是首都医科大学,不是北京医学院咯,春风我儿,娘说的对不对嘛?

素包刘

“素包刘”是一家专卖素馅蒸包的铺子,坐落在鱼庄一号井西街口,老式的青砖红瓦平房,大门悬着一块黑色木匾额,上面从右往左有三个鎏金大字——素包刘。这里,长年供应白菜豆腐、水萝卜粉条、韭菜鸡蛋和蔓菁木耳虾皮四种素馅蒸包,在鱼庄三万多矿工家属中,一说素包刘,知名度比矿长书记都高。从刘庆元开始,到儿子刘学东孙子刘萨,七十多年间,除了“文革”前后那几年,生意就没停下来过。

一九三○年初夏,十七岁的刘庆元从天津来到鱼庄地界,替人押运煤炭。那年,山东省主席叫韩复榘,他的三姨太在鱼庄入股开煤窑,取名宝丰公司,煤窑的位置就在一号井正东两公里的东鱼庄村东南角上,与南边的二号井隔着一条水渠和几百亩庄稼地。

刘庆元的大伯叫刘富参,早年间,在天津跑码头混事儿,他有一个拜把子的山东兄弟,叫范连增,俩人关系很铁,后来,范连增在天津倒卖炸药赚了一大笔钱,分给大哥一部分,就告别天津,回到了山东平阳老家。

民国十八年(1929)底,已经是宝丰公司三号股东的范连增给大哥刘富参写信,请他在天津一带为煤炭找销路。范连增知道,天津有很多洋人开办的工厂,需要大量煤炭作动力,如果宝丰煤打进去,一来拓宽了销路,二来让大哥也赚一笔零花钱。

八十多年前,柴汶河远比今天水大,河面也更宽,河上常年跑船。从上游兴隆庄开始,每隔五公里,河南北两岸各设一个码头,方便人、货上下船。跟大哥刘富参谈好生意,范连增花钱疏通关系,很快在柴汶河南岸新建了一个煤码头。

当一大船明晃晃的宝丰“钢炭”在刘庆元押送下运抵天津后,精明过人的范连增又嘱咐庆元,在天津采购一船德国五金、玻璃和水泥,运回鱼庄高价销售。短短两年,范连增赚得盆钵皆满,成了宝丰公司的二号股东。

天有不测风云。一九三三年,这只来回都赚钱的货船在沧州和临清运河上两次被劫,第一次,土匪要钱不要命;第二次,一船货物全部被劫走不说,刘庆元被扎了几刀,肠子都流了出来,另一个伙计被打死。从这以后,二十出头的刘庆元,相信了有钱不算真好,活着才是最好。回天津养好伤后,庆元来爹开的包子铺里帮工了。

庆元姥姥家从清末就在武清开包子铺,一年到头,专蒸素馅大包子卖,生意挺火。从小,庆元娘就在包子铺里帮忙,早早就成了做饭食的一把好手,嫁到刘家后,她的手艺一直没露示过。婆家原在天津劝业场以北开南货店和香油坊,曾经日进斗金,后来,刘家老爷子先赌博后抽大烟,到一九一二年老四庆元出生时,南货店和香油坊全都关了张,刘家已经靠变卖老宅吃饭了。

过了几年,庆元娘看到街上来了很多河北、山西一带的灾民,因老家闹蝗虫,他们被迫跑到天津谋生。那时,劝业场还没正式建起来,这一带也不算热闹,只有几家饭馆,但穷人吃得起的没有。望着满街流民,聪明的庆元娘想到,要是在街边搭个凉篷,专门做素菜包子卖,肯定能成!

包子是卖给穷人吃的,价格要很便宜才行,包子皮就不能用白面。庆元爹跑到宝坻和静海,低价收购了几批荞面和地瓜面,回家掺上白面,做成杂粮素包。别看粗粮的黏度不够,蒸出来的包子,不是龇牙就是咧嘴,但素包价格便宜,馅子调制得地道,水萝卜粉条竟比猪肉大葱馅还香,吃过的人,都夸好。不到仨月,不光劝业场一带的穷人,就连附近开药铺、卖酱菜、摆摊算命的人,也常来光顾。

庆元模样生得好,面皮白净,宽肩细腰,脾气又好,其实,当初他押船时,就被范连增两口子相中,想把六闺女梅玉许给他,但梅玉在济南念过两年女子师范,一心想留在城里生活。后来,庆元受伤回天津,范连增也断了成亲的念想儿。

转眼到了一九三五年,这一年,梅玉已经二十二岁,人虽长得如花似玉,但一直没嫁出去,她挑女婿标准高是一方面,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范连增有钱,一般人家,门不当户不对的,都不敢来提亲。就这样,从济南回家快三年了,范梅玉还没找到婆家。

这年春节一过完,范连增借着去天津探看大哥,顺便打听到庆元也没有娶亲。一听结拜兄弟打算让两家联姻,刘富参当天把庆元爹娘叫来商量,几家人都很高兴,一来知根知底人物般配,二个呢,是俩孩子都老大不小了。为了把好事办好,刘富参拿出一笔钱,让庆元爹到街坊中找个有身份的媒人,一切按照天津卫“明媒正娶”的套路操办。

这年四月初六,庆元将梅玉娶到了天津,一年后,儿子学东出生。又过了一年,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九日,日本人占领了天津,第二天,日军飞机对天津狂轰滥炸,庆元的爹娘都在大轰炸中死去了。过了几天,藏在法租界的庆元两口子,一个抱孩子,一个提包袱,跑到武清姥姥家避难。这年中秋,时局稍平稳些,范连增亲赴天津,将刘富参和庆元两家人都接到了鱼庄。

两家本打算一年半载就返回老家,谁想,日本人占领天津就不走了,劝业场一带,那些开小饭铺的,不是关门就是转让,生意十分惨淡。住在鱼庄岳父门上,庆元心里不好受,平时,他帮着整理账目,有时到平阳、蒙阴一带去讨要买家欠的煤款。

一天,他住在平阳东关一家客栈,晚上出去吃了顿驴肉火烧,见火烧店人来人往生意很红火,庆元想到,日本人占领天津前,爹娘都好好的,家里的包子铺也很赚钱,想到天津的家事,庆元一夜折腾,没有睡着。

从平阳回到鱼庄,庆元跟岳父商量,打算在大集上开个包子铺,范连增一听,心里有些不快,停了一下,他问庆元,不打算回天津吗?庆元低着头,没说什么,过了半晌,他还是点了头。范连增连喝两碗热茶,心才平复下来,他站起身,背着手,装成轻松的样子,对庆元说,我快六十了,还指望你接我的班呢!

庆元的包子铺按时开张了,几乎同时,日本鬼子占领了平阳城,不出一个月,就将宝丰井强行夺去,这是一九三八年二三月间,几个月前,韩复榘的三姨太将股份全部抛售给了范连增。鬼子占领宝丰井的当晚,范连增悲愤交加,他喝了一斤烧酒,半夜扛着铡刀去了井口,见到穿军装的小鬼子就砍,当砍倒第三个小鬼子时,他也倒在日军的机关枪下。

我读小学的时候,停业多年的“素包刘”恢复了营业,几乎每天早上,我都去买一个热腾腾的大素包子,边吃边上学。那个时候,刘庆元老爷子已经“退居二线”,将铺子交给大儿子刘学东经营,到一九八○年,老爷子去世,这年秋天,学东拆掉西街口的老包子铺,接着,在原址新盖了五间大瓦房,把经营规模扩大了好几倍。

在新房子建造的两个月里,鱼庄内外很多人在观望——新包子铺开业后,刘家还会天天“舍包子”吗?说起“舍包子”,堪称刘庆元的一大创举——当年从土匪手里死里逃生,令他大彻大悟,对钱财不再看重。早年间,每天早晨包子铺开张时,他都会拿出二十个新出锅的大素包,供讨饭的、路过的人白吃,从那时起,一口气坚持了几十年。鱼庄人都知道,一九六○年大饥荒,刘庆元仍每天坚持“舍包子”,救了很多妇女和孩子的命。

新包子铺开张了,学东的第一件事是将“舍包子”的数量从二十个提高到四十个,不但有白吃的包子,还有热乎乎的小米稀饭和小咸菜。从这一年起,每逢春节、端午和中秋,学东都安排家人,专门给矿上孤寡老人送去好吃的食物,平时邻居谁有困难,他都要送去钱。

二○○一年后,“素包刘”传到刘家第三代刘萨的手中,刘萨在北京读过大学,眼界开阔,接手包子铺后,他很快就在平阳、泰安、济南等地开了分店,并注册了“素包刘”商标。每到一地,他不仅沿袭家族传统,每天早晨“舍包子”,更热衷于慈善事业,这些年,光是捐给各地敬老院的款项,就超过三百万元。

二矿长

二矿长是阎本亮的外号,他原是矿生产部主任,做事认真,表情威严,从来不笑。平日里,他喜欢穿灰色中山装,走路背着手,加上他的名字,跟矿长阎明亮仅一字之差,私下里,都说他是矿长的堂弟,故称其二矿长。

一九九○年,老阎五十二岁,这年五一节刚过,他被安排到矿退休办任主任,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将生产部主任位置让给了副主任,这个副主任不是别人,正是矿长老婆的亲外甥。

老阎到了退休办,意味着进入退休倒计时,很多人都觉得,退休办这位置好,整天领着离休老干部各地参观游览,比复杂又提心吊胆的生产部强多了。

谁知,干采煤出身的老阎认真惯了,一到退休办,居然撸起袖子亲自大干——先跟副主任学会了病故职工后事处理办法,弄清了国内不同地区不同的丧事流程;在财务室待了一天,掌握了离退休职工待遇的政策依据和计算方法;接着,他跟信访主任大郗一番座谈,明白了退休职工信访工作的极端重要,更要命的是他从大郗苦涩的笑容里解读到几个老上访户是如何难缠、难打发。

六月十五这天,天热得发了狂,早上五点刚过,太阳就蹿上了屋顶。往常来退休办晨练跳舞的人,今天只到了二三十个,另外二百多号人的大部队,都嫌天热躲家里不出来。前些天,老阎学会了四十二式太极拳,兴致正高,盼着太极拳队的人都到场,可过了六点,还是没人来。

老阎只好回办公室,打开吊扇,这时桌上电话响了,一看显示的号码不熟悉,他也没接,转身去了卫生间洗漱。几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老阎正好洗漱完,一看还是那个号,顺手拿起了电话。

“俺是王、金、爱,你王、大、奶、奶!你个小私孩欠俺钱,五年都不还啊,俺告诉你个驴操的狗日的,不还俺钱,你和老婆孩子休想安生!”对方是个女人,情绪激动,声音嘶哑,像是刚受过很大刺激一样,一边骂,一边摔下电话。

电话这头,老阎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气势汹汹的王金爱,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矿工遗属,一周之前,她来退休办,先是因丧葬补助费找大郗吵闹了半天,接着又找老阎,因老阎是刚来的主任,王金爱没有说难听的。

扣上电话,老阎有些纳闷,本来一周前说好了,让财务室清查她的问题,有了结果,马上让大郗登门说明。眼下,财务室正在查找当初的凭证,看看五年前王金爱丈夫病故时,丧葬补助费的计算发放是否有误。那天,大郗说这个账,其实在当年就查清了,一分不少她的,老太太隔三差五来闹,怕是得了疑心病吧!

上午九点不到,王金爱穿一身白布孝衣,左手拿着敌敌畏瓶子,右手提着切菜刀,披头散发,拐着小脚来到了退休办。她先在楼下转着圈儿大骂,直骂得天昏地暗。骂累了,她自称泰山老奶奶的七闺女,今天来是替天行道、杀富济穷的,一边叫嚷,一边冲上二楼,踹开了老阎办公室的门。

老阎阴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面,他让人给王金爱倒上茶,又递过刚用凉水洗过的白毛巾,老太太喘着粗气,面色蜡黄,她抢过毛巾,擦了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擦完,顺手把毛巾盖在头顶上。老阎不看她,冷着脸问,婶子,天够热吧?王金爱不理会,索性倒在沙发上,一边哼哼,一边拉起长腔痛骂大郗——郗玉贵啊郗玉贵,你对你祖奶奶动手动脚,大白天里,你想强奸妇女啊?

老阎拿起电话,小声说了一句话,过了几分钟,进来了王金爱的大儿子和四五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他们围住老太太,一搭手,架起了她,径直向楼下跑去。任凭她挣扎撕咬也不松手,很快就送到救护车里。

一直在棋牌室门口看热闹的十几个人,突然见一伙人抬着老太太就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过去了。一个平时尖酸刻薄、爱笑话人的老赵头,抢到前面,正伸着长脖子,乐滋滋地瞧王金爱哭闹,突然,一口浓痰喷到老赵头脸上,接下来,她提着老赵头的大名,来了一长串极其丰富、极其恶毒的咒骂,人群见势不妙,赶忙散开了。

这一年,鱼庄矿开始普及程控电话,先是各单位办公室,再是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都安上了一拨号就能通话的新式电话机,六月十五发生了王金爱大闹退休办事件,不出半个小时,消息通过电话,传遍了鱼庄每一个角落。

“二矿长有后台,前面俩主任没点儿熊日的料,任由老恶婆子闹了五六年,换了二矿长,嘿嘿,立马拿下!”“真绝啊二矿长,怎么想出把老嬷子送去精神病院这一绝招呢?精神病,哈哈哈,服了他了。”

到中午吃饭时,人们一边擦汗,一边兴致勃勃地议论上啦,都说二矿长有能耐、是条汉子。过了几天,又有消息传来,王金爱被制服后,余下的几个老上访户全都老实了,特别是喜欢当众打滚脱裤子的徐老太,托人给大郗捎话,说以后不打算上访了,自己那点事儿,其实也不算嘛。

一晃到了一九九○年底,一天早上,人们在去鱼庄赶大集的路上,又看到王金爱了,她正提着菜篮子,笑眯眯跟人打招呼呢。有胆子大的过来就问,你老嬷子干嘛去了?俺快半年不见你,可怪想你,王金爱不含糊,直说去济南住院瞧病了,她对人说,有病,特别是精神病,要去大医院里瞧,那儿医生真有道业,你瞧瞧,人要真疯了,自己遭罪不说,还连累自家的儿女。

又过了两年,老阎办理了退休手续,从那以后,很少有人再叫他“二矿长”。退休后,老阎先被枣庄一家煤矿请去干生产调度,干了一年,他告辞回家,过完春节,他跑到鱼庄一号井矸石山下开荒种树,不仅自己干,还发动老伴和内弟一起干。短短三年,原来荒草遍地的矸石山下,不仅有上千棵碗口粗的杨树,地势平坦的地方,还被他们种上了地瓜和大豆。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老阎原来一直紧绷的脸现在舒展开了,也有了笑容,在街上遇到老熟人,老阎就跟人家闹着玩儿,丝毫没了“二矿长”的架子。一咧开大嘴笑,人们才发现,他的后槽牙全都掉光了,有人就打趣他,说你呀有胡子没牙,以后光喝凉水啦。

一九九六年初,我借调到矿史志办工作,因撰写矿史,我和同事小林拜访了二十多位老矿工,他们都曾在日本侵占鱼庄矿时期下井挖煤。一连十多天,我们马不停蹄走访记录拍摄,但没有多少有价值的史料。

正犯愁时,有人提供了一个信息,说王金爱的男人当年在赤柴井是副井长,专门管理中国窑工,她男人虽去世十多年了,可王金爱记性好,一定知道当年的大事小情。一听这消息,我们如获至宝,当天下午就去了老太太家。

王金爱有三儿一女,老伴去世后,她谁也不跟,自己单过。那天下午,我们赶到她家,王老太刚洗澡回来,面色白净,全身清爽,她让我们吃炒花生先看会儿电视,自己则在火炉边手脚麻利地洗净一盆衣裳,接着,她熬上一锅地瓜玉米粥。忙完这些,老太太掏出旱烟袋,装好烟丝,眯着眼点上,吧嗒吧嗒抽了好一阵,这才将年轻时候的事慢慢地道来。

一开始,小林不停地记录,后来打开了录音机,再后来,两盒磁带全部录完,老太太正好讲到民国三十二年(1943)秋天,窑里的弟兄弄死了俩监工的小鬼子,别提多解恨哪!第二年正月十六晚上,徂徕山下来了八路军,炸毁了风井,杀了仨小鬼子,知道吧孩子,那是俺和李桂英老姐借着走亲戚上山送的交通图,嘿嘿,咋样?俩小脚女人当年算怪能是吧?

天完全黑了,老太太停止了讲述,暖洋洋的房间里除了炉中煤燃烧发出“呼呼”的声响,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沉浸在回忆的氛围中。过了一会儿,小林说外面下雪了,老太太站起身来,朝窗外张望了一眼,接着去厨房拿来三个细瓷碗,盛上满满的热地瓜粥,她说让我们陪她喝一碗暖暖身子。

我们喝着又甜又香的粥,老太太对我说,二矿长家今年地瓜大丰收啦,前儿晚上,给俺送来一大口袋,还拿来一个肥羊腿和一篮子红辣椒,都是他两口子倒腾着种养的,哎呀,真够老嬷子吃一冬的,说完,她把饭碗放在茶几上,一脸得意地笑了起来。

送我们出院门,站在越下越大的雪中,王老太还告诉我们,那年,她被送到省城医院,没过几天,二矿长专门领着人去看她,送去了鸡蛋奶粉和西瓜不说,临走,还留下了几百块钱。老太太接着说,让俺大儿去还钱,人家说嘛不要……哎哟,说起来,多亏了二矿长啊,不是他发现的早,老嬷子早死了十八回了,啧啧,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哩!

林端漪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印尼、马来西亚等南洋岛国回归到中国大陆的爱国华侨,被称为南洋归侨。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九年,有三位南洋归侨,先后分配到鲁中矿区工作,一九五九年八月十日这天,鱼庄矿来了青年女归侨林端漪。

林端漪是我母亲的好朋友,用今天的话叫“闺蜜”,从小,我和姐姐叫她端漪阿姨,有时直接叫阿姨。母亲介绍说,端漪阿姨祖籍广东梅县,是客家人,她的祖父十七岁从家乡飘洋过海去南洋谋生,二十二岁时,靠贷款买下婆罗洲一处橡胶园,从此,家业越来越大,后来,她祖父跟洋人合作,在雅加达、马尼拉和曼谷等多地开办企业,成了南洋侨界有名的大实业家。

端漪阿姨出生在英国,她是中英混血儿,英文名字叫Emily,翻译过来,是爱米丽。她的母亲是英国利物浦一位伯爵的女儿,在剑桥大学攻读法律时,与阿姨的父亲在校园里一见钟情,毕业后,俩人很快就结了婚。一九三七年夏天,端漪阿姨出生在伦敦圣玛丽医院,一直到九岁,她和两个弟弟一直在英国过着优渥的生活。

一九四六年末,因祖父生意太过红火,遭到南洋同行的嫉恨,有人重金雇佣黑社会,暗杀了正在马来西亚谈生意的林家祖父,同时遇害的,还有阿姨的二叔。接到祖母发来的加急电报,她父亲领着全家返回雅加达。

林家在南洋是一门望族,祖母领着一家大小十几口人,住到吉隆坡,要求警局缉拿凶犯,加上阿姨的母亲是英国人,熟悉法律,当地警局不敢拖延,终于在一个月后,将三名凶犯抓获。

端漪阿姨是一九五二年夏天回到广州的,那个时候,新中国刚建立不久,各行各业都急需大量人才,从一九五○年起,在南洋各地,掀起了回国热潮,短短三年时间,就有约二十万华侨回到中国大陆,这种风潮,也影响了阿姨的祖母,她想远离南洋这个伤心之地,叶落归根回到家乡。

其实,这个时候,林家的家道已经开始衰落了。祖父被暗杀后,家族生意一落千丈,她父亲接手经营了几年,一直不见起色,后来,印尼股市大跌,林家遭受重创,到一九五二年春,已经入不敷出了。

这年暑假,一个前一年回国定居的女同学从厦门给端漪阿姨写来一封信,讲述了她在祖国大陆亲历的生活。这封信,全家每个人都看过了,就这样,到八月下旬,她跟着祖母和一男一女两名佣人,办完回国手续,乘船抵达香港,后回到广州。

一九六七年秋天,在母亲的介绍下,三十岁的端漪阿姨在鱼庄一间二十七平方的小仓库里与矿党办秘书周新龙结婚了。第二年春天,怀着四个月身孕的她,以“台湾女特务”的罪名被押送到省里接受审查,她的丈夫周新龙同时也被隔离。

这个时候,母亲给远在广州的阿姨的祖母拍了加急电报,听到孙女变成了台湾特务,八十岁的老祖母由亲戚陪着辗转几天来到济南。一生经历过南洋商海大风浪的老人,在关键时刻脑子格外清醒。她用夹杂着广州话、印尼话的普通话问省里的主审官,自己孙女被抓,罪证何在?这些人开始说有,老人追问是什么,他们说保密。老人不理会,非让他拿出罪证来。末了,老祖母提出,自己一家是爱国归侨,如果不向林端漪的亲人公布事情真相,她马上赶到北京,找周恩来反映情况。

第二天,端漪阿姨被释放了,连同她一起回矿的是一台被当成罪证的美国生产的晶体管收音机,这是一九五四年前后母亲从南洋寄来给她的,就是这台美国收音机,在一九六八年的鱼庄矿被人当成了特务发电报的设备。更离谱的是矿上有人向保卫科反映,三更半夜,亲耳听到林端漪给蒋介石发电报,打算在国庆十九周年时将鱼庄矿二号井炸毁。

从济南回来当天晚上,端漪阿姨开始大出血,腹中胎儿最终没有保住,母亲后来知道,阿姨在济南受审时被人毒打过两次。在家休养半个月后,她接到通知,调离地测科,去食堂打扫卫生,丈夫也被调到矿中学做了语文老师。

倔强的老祖母留了下来。每天给孙女一家洗衣做饭煲汤,老人从滋补的参芪乌鸡汤、乳鸽汤到山东人喜欢喝的小米汤、鸡蛋蘑菇汤,无所不能。一年后,当端漪阿姨重新怀上孩子时,她一米七二的身高,已经胖到快八十公斤了。

一九七一年,阿姨的父母从印尼来到中国,打算接她回雅加达。据母亲回忆,这一年,她家时来运转,先是春天,一家人告别了小仓库,搬到新建的楼房里;接着,她重回地测科,很快担任了副科长;而这年夏天,丈夫周新龙回矿机关工作,被提拔为宣传科副科长,一时间,引得不少人羡慕嫉妒加眼红。

她的父母在矿招待所住了几天,每天从早到晚,他们反复劝说女儿尽早返回南洋。其实,早在一九五五年和一九六一年,她父母就曾两次回国,要带女儿回去,但每次端漪阿姨都不同意。这一次,面对女儿、女婿和满地跑的外孙,她的父母明白,这一生,女儿恐怕都不会回南洋了。

对于端漪阿姨回国后为什么离开广州到北京读书,最后来到山东的煤矿工作?母亲解释说,原因很简单——作为爱国青年归侨,当年,端漪在广州被组织内定,保送到中山大学读书,但当时的团员青年普遍受苏联文学的影响,高中毕业生争相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九五五年,端漪放弃保送,考入北京矿业学院,毕业后,本来分配到北京煤管局,但她不愿年纪轻轻就坐机关,主动要求到基层工作,就这样,独自来到了山东。

一九七七年,阿姨的父亲在英国病逝,临终前一周,他格外想念从十五岁就离开家的大女儿,跟妻子和其他孩子商议后,他决定分别用英语和广东话口述遗嘱,并由秘书录音。遗嘱里,她的父亲回顾了一生对女儿的思念和愧疚,为弥补这种遗憾,他决定,将全部家产的三分之一留给她,并希望女儿一家能尽快到英国定居。

后来的事,我都能说得上了。一九七八年国庆节,端漪阿姨全家办好了出国护照,临走前,母亲陪着阿姨到鱼庄矿区几个朋友家道别,几乎每到一家,大家都是先说后哭。有一个姓宋的阿姨,跟端漪阿姨在一个办公室上班,那天,宋阿姨过于悲伤,哭晕了过去。还有母亲,第二天正式送别时,母亲喊了声端漪,两个人抱头痛哭,比亲人分离还要难过。那天,要不是父亲和邻居们及时过来劝开,端漪阿姨几乎要晕倒在母亲怀中。

阿姨一家到英国后,与她的母亲一起住在伯明翰郊外,一九九二年,她母亲病逝后,端漪阿姨把家搬到了西班牙。她在给我母亲的来信中说,英国经常下连阴雨,又冷又湿,容易让人心情不好。搬到西班牙后,她喜欢上了塔霍河边阳光明媚的古城托莱多。

巧合的是,塔霍河也是一条倒流河,从东向西,最后流进了大西洋。端漪阿姨说,晚饭后,她经常独自一人在河边树林散步,走着走着,她的思绪与身体分离,仿佛瞬间回到了山东,朦胧的泪光中,她想念着鱼庄的朋友们。

后 记

写完《鱼庄纪事》,我决定独自回一趟鱼庄。

整整十年没有回来,这里全都变了,我很难相信,眼前就是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鱼庄矿区。当我出现在东村宿舍区时,一片新建商品楼取代了俄式老平房,上面,米色的外墙漆还没有干透。曾经非常热闹的西街口一带,现在道路加宽铺平,包括“素包刘”在内的所有平房,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统一规划的十层楼房。

从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我走走看看,越走越慢,心里是难言的惶惑,这两个小时里,街上不断有人走过,我居然一个也不认识。我知道,最近几年,破产后的鱼庄矿,由政府出资进行了全面改造,原来大面积的平房区全部拆除了,曾经的熟人纷纷搬家离开,那些日思夜想的老房子,永远消失了。

中午到了,我沿着旧石板铺成的老路,向柴汶河的方向走去。远远的,两个高大的铁灰色井架映入眼帘,看到它们,我错乱的感知突然间恢复了正常,记忆中的鱼庄,也重新回来了。

站在柴汶河老码头上,我感到累极了,像跑完马拉松之后的极度疲惫。靠在老柳树上,有几分钟,我闭着眼,难以自已。在秋天玉米地浓烈的气息中,河风从对岸吹过来,拂过我的身体,又向鱼庄矿区的方向走去。

我看到,半清半浊的河水,正漫过旧煤码头凌乱的花岗石条子,带着飘落的秋叶,头也不回,一路向西流走。抬起头来,九月的阳光,正洒落一河的碎银。

李鲁山:山东泰安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摄影家协会会员。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工人日报》《阳光》《中国煤炭报》《山东青年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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