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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话(中篇小说)

2016-05-14陈琳

阳光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葛杨柳书记

陈琳

“玫瑰红酒家”的老板娘田芸芸一手拎着一瓶啤酒一手拿着酒杯进来的时候,我、马岛、顾伟民、江涛四个人已经喝下了两瓶“杜康”,马岛又开了一瓶,正往我们的杯子里倒酒。

老板娘田芸芸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个儿大、端庄、丰满、性感、爽朗又大气,一年到头都喜着红装,把自己弄得跟一朵红玫瑰似的。她来敬酒的时候不仅动口,荤的素的一起上,还会搂着你,用她胸前的两个热乎乎的大波挤着你喝交杯酒。

我们几个是“玫瑰红酒家”的常客,除了热辣的老板娘田芸芸让我们来劲,更主要的是这里价廉物美。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在我们这个三省交界又窝在山沟里的煤矿,电视的画面想没有雪花,除非来了神仙。如此,对于煤矿里的大多数年轻人来讲,下班之后喝酒、打牌、聊大天、逛马路就成了家常便饭。

虽说我们几个人都在公司总部里坐办公室,在人们的眼中是干部是假模假样的斯文人 ,却也不例外,区别是我们只在周末野一把。通常我们都是平摊酒账,今天则例外。我的一篇小说发表了,今天下午收到了一千多元的稿费,如此,我就豪气了一把,说哥们儿放开了整。

老板娘在和我们嬉闹中喝干了她手着的那瓶啤酒,之后,摆着她那圆滚滚的屁股走了,被酒精搞得血脉喷张的我们四个人,便原形毕露了,大说特说起了女人。我们说得津津有味,说得放纵恣意,很是过瘾。后来,我们说到了沈虹。说来说去,我就说出了沈虹身上那个隐秘。

我记得我是警觉过的,我是想管住我的嘴的,可在那时,被血管里的酒精弄得兴奋又晕乎乎的我,终是管不住自己了,话就像开闸的库水一样,从我的口中冲了出去。

于是,哥们儿几个便一齐把头伸向我,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说:“当真?”

这时,我猛地打了个激灵,我觉得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发现沈虹的隐秘是在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很热,窗外的太阳白亮亮的刺眼。已经连续十多天是这样的大热天了,无风也无云,太阳下的温度至少有四十度,热得连那些平时到处乱窜的土狗们都热得老实了,它们不是在树荫下伸着长舌头,就是躺在背阴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下午沈虹进来的时候,我正靠在皮椅上打瞌睡。那台摇头台扇放在地上,对着我的下半身吹。风往下半身吹,既风凉又不会吹到桌面,自然也不会因风吹久了而头痛脑胀。

原本我是不敢打瞌睡的,只是在里间办公的唐主任出差了,我的胆就壮了起来。作为党政办的秘书,最忙的是年头和年尾,那时候我就只能整天埋头写材料了,常常还得开夜车。除此之外,日子倒还算轻松,在办公室读书看报甚至写我的小说都可以。

进门来的沈虹让我双目顿时大放光芒,雪白的短袖衬衫配上黑底小白花只到膝盖的中长喇叭裙,把她的皮肤衬得更加透亮。她手拿一本杂志,我一看便知是第二期《东海》,是我主动送给她看的。这期《东海》刊登了我的一个中篇小说,除了向她显摆自然还有我不可告人的小九九。

她把杂志放在桌上后,在距我办公桌两米左右那张靠墙而放半旧的藤沙发上坐了下来。在我的观察中,也只有在我面前她才会放松自己,基本上回到了一个普通女人的状态。她坐下之后,双臂向后展开贴着沙发背摆着,只穿了白色短丝袜的双腿呈八字形张开微曲而放,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大”字,半躺状靠在沙发上。她在我面前的这般放松,着实让我有些意外,就如在自己家里一样,全然像个和我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我想这可能和主任不在有关,主任如果在里间,她就一本正经了,我也是。

她对我说:“你的大作我拜读了,不咋地。”

“就这么轻松地给否了,太打击人了吧?”

“难道就不能写些给人以力量的东西?” 她一脸的认真。

“你认为什么是给人以力量的东西?”我看着她,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她是个正统的人,一脑子的领导干部式的正确观念。

第一次见到沈虹时我还在做井下电工,是在全公司的“五讲四美”演讲大会上。演讲会开了一天,共有六个人上台演讲。沈虹是最后一个。她的普通话标准得如《新闻联播》的女播音员,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的演讲中有好几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她到底讲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所记住的是她那好听的声音和她的清雅靓丽。在见到沈虹之前,在我的眼中只有我的邻居大姐杨柳算得上是一个美女,和沈虹一比,杨柳就逊色了。逊色的关键在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气质。没想到现在我竟然能和她在一个楼层上班,而且是隔壁。我认为这是上苍对我的恩赐。我已二十八岁,这个年龄的男人对于美丽的女人有着一种近似疯狂的向往。

沉默片刻后,沈虹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反正我认为你是思想偏激,自由化的东西不少。作为朋友和同志,我是要提醒你的。”

“我的大书记,你不会把我列为帮教对象吧?”

我存心逗她。我边说边用脚把电扇推了推,对向了她的位置。然后,我又将风力开大了一档。这么做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料到接下来会出现的情景,我只是想让她多吹些风,让她更凉爽些。我此举的潜意识是希望她能多坐会儿。我知道这种看似无目的很自然的闲聊往往是男女能走近直至最终走到一起的良好开端。事实上,我一直在努力地不显山不露水地创造条件接近她。

“就你?我还懒得帮呢。”她微笑道。

我就是在那时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的,我觉得我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时间有些多了,尽管那是一张我欣赏不够的精彩绝伦的脸,可我也不能像一只贪吃的馋狗一样,死盯着那块肉。如此的话那就太下贱了。我欣赏她,我爱慕她,但我不能让她感觉到我贪色于她。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这一瞬间,我的眼睛直了——她的裙子被风鼓起,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竟然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大腿,玉色的,肉质感很强的大腿!还有,还有那颗黑痣,黑痣就长在左大腿内侧,有衬衫钮扣大小,一目了然。我只觉得有一股血潮势不可挡地涌上脑门。我的身子即刻炸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那我帮你怎么样?”为了掩饰我偷窥到她大腿的心虚, 我用玩笑的语气说。

她淡淡地笑笑,说:“你帮我,有没有搞错?”

我说:“没错,帮你轻松起来。你看, 你很明媚,却把自己这样绷着,你不觉得累吗?”

我看见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又聊了几句之后,她起身。至门口,她又扭头认真地对我说:“希望你能听得进我的话,不然,你这样写下去我看前途不大。”说完她出门了。

我无趣地坐在那儿,脑子里竟然全是那颗黑痣。我想我真是一个下流胚子。我完蛋了。

我能进公司党政办当秘书,得感谢我的顶头上司唐主任。

总体来讲唐主任对我是既严格又关心爱护。我能入党也是仗了唐主任的力助,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之一,我一直很感激。主任说一个青年人进了党组织,就会更好更快的进步。我相信主任的话,因为主任自己就是由一个普通的组宣干事入了党之后,才有了更大的进步,才被组织重用的。不过也有一件事让我有些恼火——主任总爱修改我所写的各种公文稿子,而且往往是大刀阔斧,杀得我屁滚尿流。

唐主任做人做事都相当用心,在机关里十分有人缘,写公文也是经验丰富。尽管我有些恼火,然而我不服不行。每次改完我写的公文稿之后,他都会很认真很心诚地给我指点迷津。在唐主任的教授之下,我懂得了这其中的窍门——看人上菜——针对什么样的领导用什么样的话语写稿子,也就是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比如,郝大书记需要的稿子就要多写一些报纸、电台、文件上都会有的话,否则,不但要挨批,还要重写。

唐主任很精瘦,人称“唐猴”,却不影响他的风度,不影响他对所有人的真诚和热情,不影响他对工作的认真严肃,不影响他在领导面前使用最多的口头语——“您亲自……”

唐主任的妻子离开他已有几个年头。妻子死于胃癌。据说唐主任的妻子既美又贤。唐主任有一个女儿,叫青青,读初中了。父女俩相依为命。

有天下午,我正在给郝大书记写一篇讲话稿,机关党委书记兼公司工会女工部部长——我的那个老姐杨柳把唐主任叫了出去。

从老姐杨柳的表情我基本上能猜得到她把主任叫出去干什么。上个月末有天下午,老姐进门来叫我跟她走的时候也是这般喜滋滋的表情。到了她的办公室,没想到,老姐说宋美凤看上我了。

凭心说宋美凤还算是一个长得有点儿样子的姑娘。她在我们公司报社工作,我曾经和她是同事。那时候,我每次跑基层单位找素材她就会死皮赖脸地跟着,尽管我有些烦她,却还是带着她。我烦她, 除了她的那个莫明其妙的自我感觉特良好,最不入我法眼的是她的一身俗气。

我一口回绝了。杨柳说是你妈给的任务。也是,你都快三十了,能不让人急吗?没良心的东西!我说你也别光顾了给别人拉线,你不觉得你这样一个大美妇空闲着是一种资源浪费吗,我还在为你急呢。她乐了,说你急个屁呀,你姐只要愿意伸手一抓就是一大串。又说事情我同你讲了,给不给人家回话你自己定。说完在我的左脸上轻拍了一下。

杨柳的这一轻拍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脸也微烫起来。我看着她,不禁再次在心中叹起来——这个大我八岁的女人,我一直叫她为姐的女人,味道十足的女人,我那个曾经的姐夫怎么就忍心舍弃了呢?于是想到了一些传闻,这些传闻中最令我生气又令我狐疑的是说她如今的位置是她靠卖风骚得来的。其实人们怎么说与我无关,可我的心中就是有些犯堵。

凭我对杨柳的了解,她绝对不是一个喜欢当所谓“红娘”的人。给我牵线也许真的是碍于我妈的面子,可她怎么会这般三番五次地给主任牵线呢?绝对不仅仅是对主任的关心——我太知道我的这个姐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会白忙乎的。

过了一小会儿,主任就回来了。我冲主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主任也笑了一下说,干你的活儿。

讲话稿写完之后,便交给了主任。主任在认真审读的时候,我点起了一支香烟,然后,拿过当天的省报翻阅了起来。

这时,沈虹走了进来,她朝我微笑了一下,便进了里间主任的办公室。她把一件没拆封的浅灰色衬衫递给主任,让主任试试合不合身。主任说不用试不用试,我相信你的眼光。

我装着在看报,却不时地偷着往里间瞟。

沈虹去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我是既羡慕又失落。我羡慕她有这样的机会,我很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机会。我清楚地知道,有了这种机会,也就享有了专门培养的资格,前途大大的。次数愈多,前途就越远大。然而,这几年,这样的学习机会几乎都让沈虹给占了。从前我在井下当电工时,我只想早日爬上地面来,然后弄张办公桌坐坐。我太明白在井下干和在地面干绝对是冰火两重天,所以,我咬牙切齿地在没有脱产的情况下自学自考了中央电大,并以全优的成绩毕业,这期间我在文学写作上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几年里不但我的小说和散文随笔在报纸杂志上四处开花,而且还获了一个省级文学奖。于是,我终于爬到了地面,很体面地到了公司报社工作,如今又在公司党政办有了一张办公桌。自然,这其中有唐主任对我的赏识,也有郝大书记的恩惠。既然巳经上了一个台阶,就想再上一个台阶。想再上一个台阶就得有机会,而党校学习不仅是机会更是资本。妈的,沈虹的命实在是太好了!

这件衬衫是主任让她带的还是她主动给他买的?我一时让这个问题缠住了。我不是吃饱了撑的,于我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很严肃的问题。让她带与她主动买,性质区别大大的。

沈虹走后,主任长时间盯着放在桌上的衬衫,似乎陷入了一种冥想之中。

我的魂被那件衬衫给摄走了。

心情不痛快的我下班之后就进了杨柳的家。我到杨柳家就跟上自己家一样。我们都是从青山矿出来的,我们的父母至今还是邻居。来机关工作之后,食堂的饭菜吃得寡味了,我就会上杨柳那儿,让她给我弄点儿好吃的。

喝酒的时候,我对杨柳说:“我的老姐,你也别给我介绍宋美凤李美凤什么的,真有心,就帮我把沈虹这丫头弄来,怎么样?”

杨柳用手指头用力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她也是你能想的?”

“咋不能想?”

“不能想就是不能想!”

“我要是不去弄她别人也会去弄她,反正总是有人要弄她的,怎么我就不能去弄?没道理呀?”

杨柳把脖子一仰,喝下了一盅酒,然后,伸出她那温热柔软的手,在我的头上抚摸了几下,说:“傻小子,你是不是觉得她漂亮你就想上了?你听好了,小子,除去那张外皮,没啥不一样的。你不信?不信的话姐就让你试试。姐也算是个美人吧,你试试就知道了,就那么点儿东西,一模一样的东西。哈哈哈……可你们这些男人呀!小子,听姐的,别去惹麻烦,那是个妖精,会害死你的。”

我一时无语。她说出这些话太让我意外了,我似乎听出了她和沈虹之间有点儿东西存在着。

这一顿,我俩喝下了一瓶半的五十二度的“泸州大曲”。我在起身之际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有些发飘,杨柳揽住了我,说:“你,你,真走,走?”

“真,真走。”

“你个,坏,坏小子,姐,姐喜欢死你,你了,喜欢,姐就不要,不要你,你走,走。” 她用力抱住了我,用那对丰乳挤压着我的胸部。

我的头很疼,一抽一胀的。但我的意识却是清楚的。我用了一把力,把她抱了起来,走进她的卧室,甩在那张棕绷大床上。也许是我用力过大,她的身子在床上弹了几下。还没等她从床上起来,我就摇晃着夺路出了她的家门。杨柳的举动着实吓到了我,难道我的这个姐真的如流言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十足的骚货?

凉风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我知道,面对杨柳性感而馋人的身体,我在抱起她时,是闪过想和她疯狂一次的念头的。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她喜欢我,一直喜欢我,这点我清楚。我也喜欢她甚至还有一份眷恋亲姐一样的情感在我的心中。少年时,我就想过长大后一定要找个像她这样有味道的女人作老婆。我没试过女人,我相信和她这样的女人试一试一定是非常美妙的。但我终是不能试的。肉欲的禁果一旦尝了,前面是什么就无法可知可控了。何况,我的心田全部种上了对沈虹向往的禾苗,它们正在茁壮成长着。

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的眼前全是沈虹的美妙身姿。我再次想到了一个严肃而重大的问题——为何沈虹不给我带件衬衫呢?到底是主任让她带的还是她自己想着要买的?!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我说出沈虹的那个隐秘是九月中旬一个周末的晚上,是在“玫瑰红酒家”和马岛他们一块儿喝酒时说出来的。

那夜被酒精弄得全身软绵绵的我回到宿舍就倒床挺尸般地睡了,一觉到天亮。醒来后,我躺在床上努力回忆着夜间的梦,梦中的那个女人好像是沈虹又好像是杨柳。怎么会这样?我他妈的真肮脏!

我醒来的那个早晨是星期六,星期六不用上班,我骑自行车去了仙山水库钓鱼,傍晚才回来,把所钓的几条鲫鱼交给了杨柳,杨柳又弄了几个小菜,我在她家和她一块儿喝酒,聊大天,我向杨柳说了我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在这个小说里有权术、有阴谋和阳谋,有理想主义者对事业的努力追求,也有纯洁的爱情和肉体的交易等等。这回我没多喝,也不让杨柳多喝,吃了夜饭我就离开了。

我走的时候杨柳很不悦地看着我,说嘴一抹就走我又没欠你下次别来了。我冲她嬉笑一下,说那是不可能的。

星期天,我泡在宿舍里,上午看书,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本书我已经读了两遍,我可能还会读好多遍。这本书对我的写作有一种启迪,使我从几年的徘徊中突了出来。

下午,写了两篇随笔。

星期一的早晨我起得很早。和往日一样,我爬上了东山。在山顶上做了一套自编的健身操后,就看见一个火球从天边一下子跳了上来。我目视山峦在太阳下由黛青变成橘红变成大红最后又变成了青绿。清新的带有湿气的空气在我的鼻腔中润来润去。我很突兀地生出了一种激情。我为我是个有情有欲有灵魂有思想的人而庆幸和自豪。我有了展翅般的联想,这联想像一浪一浪的水波在涌,弄得我兴奋异常。我忍不住扯开了嗓门高吼了几声,声浪传出老远,有回音在山峦间一波一波地震颤着,惊动了一些山雀,它们飞了起来,在空中舞蹈。

整个早晨我注满了一种要去和情人约会一样的好心情。

我到办公室时,主任已经来了。

主任就坐在他的位置上。

“主任,早!”我眉开眼笑着。

主任看看我,没作声。

我拎起两只开水瓶出了门,去开水房。这是我每天的第一项工作。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打开水开始的。

出了门我便碰上了沈虹。沈虹拎着水瓶很婀娜地从东头走过来。

“你真棒!”我说,真心实意的赞美。

她盯了我一眼。和我擦肩而过。

她怎么啦,咋这么冷冰冰的?

带着狐疑我下了楼,在院子里碰上了顾伟民和马岛。他俩同我招呼了一声便去了他们的办公室。顾伟民和马岛都是学采矿的,已是助理工程师了。这一点让我很羡慕。我的职称是政工师,不伦不类的一个玩意儿,说出来大家都会把大牙笑掉。政工师最好的出路是做个单位的领导,否则几乎就是个屁,可这条路是他妈的迷雾重重山重水复。我现在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我是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个作家,但我十分清楚,要成为一个有模有样有名声的作家,同样也是迷雾重重山重水复。

我打好开水,回到办公室。

唐主任仍旧坐在那儿。他一动不动,脸上是一副严肃的表情,这样严肃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我的心里开始忐忑,我想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

我不声不响地拿过主任桌上的杯子。

我泡好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主任的面前。

我又给自己泡上了一杯茶,然后,我坐下来,拿过一张报纸挡住脸,看报。

其实,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我的头开始嗡嗡作响,我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在静待。

“去把门关上!”主任说,话音很幽沉,像从地洞里飘出来似的。

我轻轻地关上门。

我没坐下,而是立着。我的好心情像惊兔一样四处逃散了。

“你坐下。”主任说。主任的眼镜片闪了一下光,刺了我一记。

我坐下。

“上个星期五晚上你和狐朋狗友一块儿喝酒了?”

“嗯。”见鬼了,他怎么会知道的?

“你说了沈虹同志,对吗?”

“……”我炸出了一层冷汗。

“没想到你是这样轻浮的人,我看走了眼!”主任的眼中已有了一层寒意。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了沈虹腿上有颗黑痣。我不是存心要说的,我……” 我壮起胆,我得解释清楚,否则……

“你不用解释什么,事实是你已经严重地损害了一个女同志的声誉,损坏了一个先进青年一个团干部的形象,对她的人身进行了侮辱。沈虹同志是郝书记亲自培养起来的后备干部,将来是要挑重担的。这一点你难道不清楚吗?即使真有什么黑痣,那也不是你能说的。更何况你说得是如此下流!”主任的话像连发的炮弹。

“主任,我真的没说什么。不就是一颗黑痣嘛,何况那只是酒后的一句无心之言。”什么下流?我说了下流的话了吗?真不知主任听到了什么,从哪儿听来的。在那一刻,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无心之言?你以为你还是三岁的孩子吗?”主任冷笑一声,“有你喝一壶的了!”主任说意味深长地盯了我一眼,出去了。

我坐在那儿,身子直发冷。

我点起了一支香烟,吸了两口之后,便恼愠地在烟灰缸中狠狠地碾碎了。

我思忖片刻后,毅然走进了沈虹的办公室。

沈虹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女干事小徐,她见我进来,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很有意味地冲我浅笑一下,起身走了。

沈虹也起身,欲走。

我拦住她,说:“你别走,我有话说。”

“你说得难道还不够吗?你走,走吧!”沈虹冷着脸,看得出她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我是酒后失言,你一定要相信,我无丁点儿伤你之心。事已至此,我干脆把话说透了吧,沈虹,你在我心中占着什么样的位置,我想,我不说你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别说了,别说了好吗?”沈虹的脸涨得通红,似乎要哭了。她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差点儿摔倒。

我的身体一下子仿佛贴在了冰块上——我看见了她目光中的凄哀。

我逃跑了。

我直奔顾伟民和马岛那儿。

我一把扯起正架着二郎腿兴高采烈地不知在吹什么牛皮的马岛。

“他妈的,你们在外头说了什么?”我忿忿地问。

“你有病呀,说什么了?我屁也没放一个。”马岛推开我,扯大了嗓门说。

“怎么啦,哥们儿?”顾伟民问。

“那天晚上瞎扯的话唐主任怎么晓得了?”我说。

“我怎么知道。”顾伟民说。

他们科的王科长来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说:“小郑,牛皮真的是不能乱吹的。什么黑痣不黑痣的,你这么一说,鬼都会相信你和她有故事,即使真的没故事,那也会有故事生出来。我说,她那地方真的有颗黑痣?”

我听到了头脑里如闷雷一样的轰响。

那地方,那地方是什么地方?王科长是口误还是存心这样说?那地方就是那地方,大腿就是大腿,本质上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区别。我想同他们辩清楚,可我不能再开口了。我明白,我愈描只会愈黑。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已经被我的酒肉朋友给出卖了。

我的头脑空白一片。

我坐在大院的假山石上,傻傻地望天。

天空蓝得发亮。

无怪乎主任会那么严肃。

无怪乎沈虹会如此伤怀和忿忿。

还不知郝大书记会怎样呢。

沈虹是郝大书记着力培养的第三梯队,损了她的声誉就等于丢了郝大书记的脸。我这么说并不是说我相信了那些关于她和郝大书记的流言蜚语。我一直在认真仔细地观察着她,我相信她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好女子。那些低俗的还可能是恶意的流言,恐怕是人们对于她的某种阴暗的心理在作怪,甚至是别有用心。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郝大书记绝对喜欢沈虹。我只是弄不清是哪种喜欢。我不敢瞎想,也不能去瞎想。瞎想的结果说不定会让沈虹美好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崩塌。她是我心中的女神——这不仅仅是她的美貌让我心驰神往常常想入非非,更在于她的确是一个有思想有追求有理想有情怀的好女子,特别重要的是我从她身上会感受到一般的女子所没有的灵性。此时,我有了一种被狗咬了卵子的疼痛,有了想一头往墙上撞的懊悔——我把我的女神给卖了!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有个人来到了我身边。是杨柳。

她笑眯眯地视着我。

“怎么啦,小子,发瘟呀?”她说。

“唉——”我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触霉头了吧?”她说,“刚才老唐帮你向郝老大解释的时候我就在那儿,你呀,小子,姐不是没告诫过你,少跟人家瞎混,在这里不是什么屁都好随便放的。”

我忿忿地骂了一句:“×他妈!”

“别傻坐这儿了,还怕脸丢得不够?走吧,姐帮你合计合计。”

我跟着她进了她的办公室。我往沙发上一坐,整个身子就陷在那儿,我很疲惫。

“臭小子,你把人家一台好戏搅黄了。”杨柳说,“要是我,非活剥了你不可。”

“什么戏?”我问。

“你眼瞎了?”她有些恼愠地说,“小子,姐告诉你,你得做好准备,八成是要吃硬果子了。这么同你说吧,凡是对她有念头想沾沾腥的人,都没吃到好果子,调岗的调岗,降职的降职,这些你当然不晓得,那会儿你还没进公司机关呢。其实有些事,你只要一细想就明白了。一个中专毕业分配来的小学女教师,凭啥就红了就升了有职有位了,又是送到大学进修又是一次次地推她去上面受训,你以为她真的有多大的才华和本事呀?退一万步说就算有真本事,那又咋地?偌大的一个公司,有真本事的人多着呢!”杨柳冷笑一下,猛地刹住了话。

“那么你呢?”我冲了她一句。我的心在疼着,像有把刀在心上一下儿一下儿地划着。是为沈虹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她淡笑一下,坦然地看着我,“你又不是没长脑子。”

我看看她,无言。

她看着我,十分严肃地说:“无论是郝老大或是其他什么人,如果来找你的话,你可千万不要乱说话,他们说什么你都要忍住。小子,一定要记住姐的话!记牢了!”

“葛主席。”我走进了工会主席兼公司机关纪检组长老葛的办公室。

“坐吧。”老葛微笑着,指指他办公桌前的那把木椅说。

我坐下,一副很老实又恭敬的样子。

“小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二十八了吧?”老葛显得很平和地注视着我说。

我点点头。

“是该找对象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呀?”

我不知该怎么答话,我只能选择沉默。我知道他的这番话是个引子,我不知他下面会说些什么。老葛找我谈话,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不仅我知道而且全机关的人都知道老葛和郝大书记是老铁。据传多年前,老葛和郝大书记在一矿二工区时就是工作上的搭档,他们一起从采煤一队一步一步地爬上来,只是郝大书记在省煤炭工业学校镀过金,有文化,爬到工区书记的位置时老葛仍然在当队长,之后“文革”来了,郝大书记成了保皇派,死保当时的公司一把手严文浩;“文革”后期又尽力照顾过因受冲击而被发配到二工区劳动改造的副省长李成业。郝大书记的这一把押对了,“文革”结束后没几年他就开始走大运了,仅用了八九年时间就升到了公司副书记,后又自然而然地接了老书记严文浩的班。老葛呢,尽管也是保皇派,却是吃了缺少文化的亏,升到大溪矿副矿长的位置后就在原地踏步了,直到郝大书记当了公司的老大,又坐稳了这头把交椅,这才把老葛调进了公司机关,之后,经过换届程序,坐上了现在的位子。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当红娘不够格呀?”

“不,不是,我,我还没有考虑,考虑……”

“年轻人,说假话了吧,据我所知,你对沈虹同志就很有想法嘛,是不是这样呀?”

“葛主席,我……”

“一个年轻人,应当诚实才是。你对沈虹同志有那种想头,这很正常。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同志,肯定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也很正常。但你不应该把个人的低级趣味,一些下流的想法,四处散播,从而严重地损害了一个女同志的形象,玷污了她的名声。你是党政办的秘书,我认为,你基本的觉悟一定有的;你更不会失去应有的道德而不顾后果地去损伤一个团委书记的。这样说来,问题就来了,这里头是不是有别的因素呢?你要知道,你的那些话,是关系到极为严肃的作风问题的。为什么要杜撰出什么什么的黑痣?所以,我希望你能向组织上老老实实地说出事情的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我,我只是酒后犯迷糊。”原本我以为郝大书记会找我,既然老葛出场了,那么我肯定不会和郝大书记面对面了。尽管还是有些紧张,但心中还是稍稍松了口气。只是稍稍而巳,绝对不能松懈。我很清楚,这个老葛代表的是郝大书记。的确 ,这样的屁事郝大书记出场的话,那他真就成狗屎了。

“是吗?那么所谓的黑痣就是你信口胡扯的,对吗?”

“这,这……我……”我看了看目光仍是平和的老葛,不知该怎么说了。

“说吧,小郑,我在听着呢。”老葛端坐于桌前,那看起来平和的目光此时却如山一样地沉重。

“我,我……”我咬咬牙,说:“我,我是,是无意中看到的,真的。”

“是吗?那你说是怎么个无意的?”

“我,我……”

“是不想说呢,还是根本就是你在鬼扯。我看你就是在鬼扯,是别有用心吧?小郑,你是个党员,你必须向组织上讲清理楚,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道道,或者说是谁指使你的,究竟想搞什么名堂?现在我是代表组织同你谈话,希望你端正态度,放下袍袱,认真的、襟怀坦白的说一说,讲清楚了,就是好同志嘛。”老葛点起了一支香烟,开始悠悠地吸着,他似乎对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很满意,他感觉我一定会说出他所想听的,确切地说是郝大书记想听到的话。

而我却是傻了眼。什么名堂,什么指使?他们怎么会这样想,他们怎么能这样想?!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他的所指了。我打了一个冷颤。不错,平日里我和公司的几位头头脑脑相处的都比较和谐,偶尔也会去这家或那家串个门。和他们的关系近了,除了便于我的工作,我还认为这也有利于我的进步。我也想去郝大书记家坐坐,可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没有胆子,或者说我不知道在工作关系之外怎样面对郝大书记。我实在看不准这位我们公司的一号人物,我更不想弄巧成拙。此时,我顿然意识到,我的小聪明,使我犯下了一个已经无法挽救的大错。从老葛的话语中,我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在公司里,有一股和郝大书记抗衡的暗力。能使暗力的人显然是和郝大书记旗鼓相当的人。面对存在的暗力和那些有力量的人,警惕和提防实在是太自然了,否则,船翻人亡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是我太傻了,我这样一个能写小说的人理应是该明白这样一个普世真理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明争暗斗,为权为利,当然也有为争一口气的。如此看来,在那个层面,早已危机四伏,只是我没有看出来而已。而我又怎么能看得出来呢——他们要是能被别人看出来还能成为那个层面的人吗?忽就想到唐主任的那句“有你喝一壶的了”,显然唐主任对明里暗里的事一定是了然于心的。平日里主任偶而也会同我说些就事论事的话,现在想来那都是有意味的——主任是在给我指点迷津呢,而我却是没往心里去。惹出了是非,怪不得别人,完全是我自己的轻狂。也许如塞尔维亚的那个被热血和仇恨充塞了脑子的青年向费第南大公打出的那一枪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我的一句酒后之言,可能也会引发出一系列的什么什么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论怎样都不能被他们误判,被套住。

“葛主席,我真的是酒后失言。你老人家不能这样上纲上线的。那只是个偶然。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装死熊相了,我抬头和老葛正视着。我豁出去了。看来横竖都难逃这一刀了。

“没想到你这个人的人品这么差劲,差到了极点!”

听到他的这句伤到了我骨头的话,我顿然觉到了有股热血仿佛要胀破血管了。我真想冲他咆哮,大骂一通。

“你走吧!你现在不说也行。你回去认真地深刻地想想,想通了,就写个详细的材料!这件事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不搞清楚是不行的!这不仅是对沈虹同志负责,也是对你负责。”老葛一脸铁色。

我回到办公室,看了在里间伏案做事的主任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到办公桌前,点起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

“真他妈的出鬼了!”

主任问:“怎么啦?”

“老葛找我谈话了。”

“是吗,你怎么说的?”

“有什么好说的,就这么回事。神经病!还要我写什么交代材料。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有什么好写的,我就不写。”

“不写恐怕不行,这是个态度问题。至于怎么写,则要慎重。”主任思忖了一会儿后说,“这样的结果你应该是想得到的。你的幼稚着实令我意外,真不知你的那些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我已经在郝书记那儿帮你解释过了,但你要有准备,郝书记看问题一向是有他自己的角度和独到认识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该说清楚什么。我实事求是地说了,可老葛不信。问我是受什么人指使的。鬼扯,我是一个能让人指使的人吗,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实在不行,大不了不在机关待了。不就是说了一个女干部大腿上的黑痣吗,难道天塌了?”

“你,怎么这样不知深浅?”主任严厉地说,“好了,啥也别多想,还是先好好干事吧,抓紧点儿,把那个‘双文明建设的材料弄好了,这可是郝书记亲自交代的,把它做得漂亮了,我在他那儿也好有话说。说白了,你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你必须要严肃地认识到,你给沈虹同志造成的坏影响是无可估量的。你的一句蠢话已经把她推进了污泥坑里,真正难受的是沈虹同志。”

我怅然地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一堆资料。我无法集中精力,我在想着主任的话。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现实——无论我怎样找理由,无心也好,无意也罢,一个铁的事实已经摆在那儿——我已经实实在在地伤到了沈虹,甚至破坏了她的光辉形象。我可以想象得出人们在背后是怎样传播着我的话,绘声描色并且添油加醋那是一定的。我真他妈的浑蛋!酒多误事,言多必失,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了。

如果说以前还有点儿机会的话,那么现在及至今后到永远,我向往的爱情我的渴望我的一厢情愿都成了一缕轻烟,成了我的隐痛和无尽的苦恼。不仅仅的还有,老葛责令我要写个详细的材料,我想这八成是郝大书记的意思。我不想写,更不能写,白纸黑字,一旦留下,那就是永远的罪证。我没那么傻。

我开始翻阅主任放在我桌上的那叠材料,想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却是做不到。写这样的上报材料于我原本是信手拈来的事,可是现在我实在无从下笔。心乱,头脑乱,屁股底下仿佛有火在烧。这时,一个念头如闪电一样划过。

我出了门。

我决定找沈虹谈谈。无论怎样,我都不愿让她对我产生刻骨的怨恨。解铃还得系铃人,能否放过我,我觉得她的态度是十分重要的。

我走进沈虹的办公室。

沈虹在伏案写着什么。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真是天助我也。就我和她,可以平心静气地好好交谈了。

我进门后先是站了站。我看见她抬了一下头,又埋下头去,继续写着。看来她不想理我。

我来到她的办公桌前,在她的侧面站着。

“沈虹,我们谈谈好吗?”我说。

她没吭声,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沈虹,我们必须好好谈谈。”我又说。

她抬起头,斜视着我,轻言:“有必要吗?”

“有。”

“好,你说,我听着。”她很平静地看着我。

我说:“我伤害了你,我很内疚。但我必须要说,我不是有意的,绝对不是。你知道我有说话不过脑的毛病,一向都不怎么严肃,但我没有坏心眼。我一向把自己放在阳面上,表里一致,这些你是清楚的。何况是对你,我更是真实真诚,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欣赏。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句酒后之言,竟会弄成这个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在听我说。

我说完之后,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语调平缓地说:“你说了这许多,是不是想要我帮你做点儿什么呢?说真的,我可以原谅你。但是,现在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了,你弄得大家都十分被动你知道吗?你就是一根十足的搅屎棍!我实在很费解,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和他们胡话连篇?”

是啊,我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呢?我怎么就会说出了她的隐私呢?我不是很喜欢她甚至想把她追到手吗?从理性上说即使她不接受我的爱意我也是不能说的呀!我爱她却又使她出丑,我这是怎么啦?她说我是一根搅屎棍,足见她内心的怨恼,对我的厌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我现在认为可以和沈虹挂上钩的事——党委副书记老邢快要退休了。于是,我顿觉头皮发麻——我确实是根搅屎棍,我有可能把一桩关乎沈虹前程的事给搅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我能做的只有争取主动。为自己也为沈虹。

我对她说:“沈虹,我知道我该怎样做了,请相信我。”

说完,我毅然地离开了。

我的心中填满了悲壮,为了我可耻的行为,为了我心爱的女人,为了我艰难而又艰辛所得到的现在的工作岗位,为了给我助了大力的唐主任,我不得不悲壮,我只能悲壮了。

下班后回到宿舍后我就坐到了桌前,连夜饭都没有心思吃。

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闷头闷脑地写交代材料。

委屈、后悔、懊丧、无奈、痛心,无法描述的情绪把我围裹着。

下午,老葛又找我谈了一次话,谈了二十多分钟。说来说去就一个目的——让我讲出真相实情。他觉得他是疯了,我差不多也要被他弄疯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生出了要逃跑的念头的——也许我只能逃跑了,可我又实在不甘心。

唐主任曾认真地同我谈过一次话,一些语重心长的话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句我却是牢记的,他说他很看好我,希望我能努力工作,日后能挑得起大梁。这话很实在。我清楚,真能如他所愿的话,我的前程也就有了。我和主任以前没有什么交情,仅是认识而已,的确是他看中了我,费了很大气力才把我调上来的。我当然要领情要好好干努力地干。

我在调入党政办公室之前在公司报社混日子,混得很舒服很自在。我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了读书和创作上。我打算就这样在这个大型国企的小报社混下去,混一辈子。却被调进了我们报社好些人向往着的公司党政办公室。为什么向往,因为此处是一块跳板。在公司的下属单位中,有好几个单位的书记是从党政办公室跳过去的。这是一个离郝大书记最近的部门,皇帝面前的太监呢。

尽管主任没有明说,但我听出了主任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我曾听杨柳说过主任也有到下属单位去当个头头的想法。的确,做凤尾一定没有做鸡头来得实在又自在,这是连傻子都晓得的事。老实说,在主任同我谈话之前我只有一个愿望——每次所写的稿子能顺利通过,就大大的快活了。主任的话似乎一下子点醒了我,原来我是有前途的!我干得好不好还关系到主任的未来!如果我真能接了主任的班,哈哈,我也就有了级别——处级——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当大官。杨柳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写一百本书也敌不过一个官。

要当官就得懂政治,讲政治,还要会玩政治,这个常识我自然是懂的。于是,我开始了自我调整,尽管很不自在,尽管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个要脱胎换骨的过程,那也得这样干下去。我已经能感觉到自己在发生着一些变化,却被自己的一句酒后之言给弄砸了、弄瘟了,连同我一直暗恋着向往着的美女沈虹一起给弄瘟了,甚至也把老葛、郝大书记们弄成了猪头狗脑。当然,这之中,我也清醒了。那个所谓的前途于我只是一道彩虹,看得见却可能永远也够不着。要想抓住那道彩虹,首先就得让自己成为主任这样的人,而我即使是用上吃奶的劲调整自己,去改造自己,恐怕也修不成正果。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不,几杯酒,就把我的那层皮扒下来了。

虽说想到了逃跑,可面对现实我还得写交代材料,不写的话,恐怕真没好果子吃。

我已经抽掉了十多支香烟,抽得嘴都麻了,满舌头的苦味。

在这之前我已经写过了一份交代材料,我先给唐主任看。他看后,给否了。他说他们要的肯定不是你写的这些东西。我说不写事实那写什么?主任有一会儿沉默着,然后,他说我想这事不会难倒你的。

他妈的还就是难倒了我。

可我又必须要写,而且必须要过关。过不了这一关的话,即使我想逃,在这个公司内我也无处可逃,除非我不吃国企的这口饭了。可能吗?至少我还没有认真地想过。省城的文友江山曾几次邀请我一起去弄文化影视公司什么的,我自然有兴趣,可要我一下子把铁饭碗砸碎了,扑通一下跳进海里自己抓鱼吃,我怕鱼没抓着自己先淹死了。老实说,如果没有现在的这档子烂污事,我对前程或者说接主任的班还是有些向往的。一顿酒,一句没过脑子的话,就这样见到活鬼了!

我就这么坐在桌前,写不了几句话就把一张纸给撕了,撕了又写,写了又撕。我这个写小说的人,这个号称铁杆笔头的人,这个有着丰富的语汇人,竟是写不出一句像样的句子了。我心焦又心虑,老葛的话在我看来其实就是郝大书记的话,我是不能当个屁的。最迟在后天,我必须要把交代材料交到老葛的手上,争取能过关。可我又清楚,是百分之百过不了关的,除非我的交代材料里有他们想看到的东西。过不了关也得写,起码我的态度还是好的。

假如我说的是别的女人,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吗?可他妈的是沈虹,团委书记,大美人;一个让男人看上一眼就会想入非非;一个郝大书记无比关怀无比爱护并竭力培养的女人;一个必定是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女人!

我觉得我的心已经沉入海底。我头痛欲裂。

杨柳来了。

每次我面对这个成熟得要往外冒浆而又美艳得让人口水直流的少妇,我一直称她为姐的女人,我总会心跳加速,身体发热。我清楚地感受到她在向我发力,只是我在一个劲地憋着,憋着的根本原因是我渴望着和沈虹搞搞爱情。我很清楚,我只要稍稍一松弛,我和她之间就会如洪水决堤一样了,最终我们又必定会被这洪水所吞没。于是,我实在是不敢松懈。矛盾的是,现在我突然有了要开闸的冲动,是的,开闸,我觉得我以往的所谓坚守根本就是狗屎一堆。

“我就知道你准是闷在屋里。”她摸了一下我的头,温温媚媚地看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委屈的情绪使我想在她面前大哭大吼一场。

杨柳又摸了一下儿我的头,说:“走,到姐那儿喝两盅。”

“没心情。”

“没心情就更要喝两盅。都说一醉解千愁呢。走吧,你不去保准会后悔的。姐都忙半天了。”她伸手拉我。

“我得把交代材料写好。”我说。

她松开了拉住我手臂的手,热乎乎地凝视着我。

我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身上的米色T恤衫把她的美丽衬托在素雅之中,那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脖颈,便有了一种萤亮的肉质光泽。她竟是没有戴乳罩,那对饱满耸挺圆实的有柚子大的奶子上的乳头很清晰地顶在衣服上。

她叹口气,然后轻声地说:“真写呀?”

“不写又咋办?主任说是一定要写的,主任的话我还是要听的。”

“写个屁!我就怕你为了过关而不知深浅地往死处写。不管老唐是怎么同你说的,老葛是怎么同你谈的。反正,这个东西你绝对不能写。”杨柳说,“到姐那儿听姐慢慢给你讲好吗?小祖宗!”

还能怎样呢?我只好乖乖地跟她走了。

看得出我这个姐今天实在是用心了的。桌上的五个菜有海鲜有山珍,我见了就眼馋。还有一瓶西凤酒。喝!为那点儿破事何必把自己憋死。那是傻瓜才干的事。天要塌就让它塌吧,反正我又顶不住。

边喝边聊着。

这之中,杨柳讲了两个荤段子。她在我面前讲荤话是第一次。她讲得坦然又放肆。我的郁闷心情走远了,同时我也觉到了脸皮在发烫。

后来她就用平和的语调认真地对我说:“你想过没有,就这么一句酒话,人家为何不放过你?”

她看着我,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这里头有玄机。宣传部刘部长还有年把就要退休了。这个位置让谁来接?明面上看,顺理成章的是副部长王灿,他在副位上已经坐了四五年了,再就是你的顶头上司老唐。老唐是郝大书记的心腹,照理早就该升了,为什么没升?一是主任这个位置很重要,所以要绝对是自己的人;二是还没有合适的实位;三呢,恐怕是郝大书记还没有相中来接老唐之位的人。老唐同我讲过他看好你,想让你接他的班,可他的想法有屁用呀。别小看宣传部长这个位置,它不仅是党委班子的成员,还是往上走的台阶,有这个位置垫底,往上走就容易得多了。”

杨柳和我碰了一杯后,接着说:“谁都看得出,姓郝的对那个女人是大重特重的栽培,可以这么说,他在大会小会上讲来讲去的所谓干部年轻化,就是为日后给那个女人的上升接位造势和铺路。所以 ,老唐自然是很识相了,他一直在暗中帮扶着那个女人,在工作上给她出了许多点子,结果是部里省里给的大红锦旗和各种奖牌奖章奖杯弄了一屋,好生夺目。不要小看这些,关键时它们就是资本。另外,我猜测,那女人的各种报告、讲话稿恐怕也是出自老唐之手,就她,即使有点儿水平,也不会那么出彩。”

“尽管姓郝的在公司里是老大,根深叶茂,然而,真要把那个女人一下子拎到老刘的那个位置,不见得会容易。你抬眼看看,现在的班子里哪个人在上面是没有靠山在下面是没有自己人的?所以呀,这其中出现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生出难以预料的变数。原本对于那个女人人们私下就有各种话语,这没什么,人嘴两张皮,只要无凭无据,说啥都无所谓。可是现在,你说的那颗黑痣,这么具体的位置,怎么能不来事呢?想怎么讲究就怎么讲究了。你知道吗,今天上午的班子会上,我听说郝老大把你的这件事给点了点,说这不是偶然的事,说是有人为了个人的目的搞小动作在背后无事生非恶意中伤。不要以为他脑子出了毛病,那是你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他为什么要点这件事?他是在借题发挥提前打压对手。这也正是由老葛出面一定要你写交代材料,写清楚写深刻的根因。他一定怀疑是有人在出鬼,会因为这颗所谓的黑痣弄出更多是非。如此这般,你明白了吗?我不明白的是,唐主任为何也认为你要写,难道他也相信有人在指使你?现在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清楚无论怎样你都必须当替罪羊和牺牲品;二是我怀疑他和那女人暗中有一腿,所以你就更是难逃厄运了,写狗屁材料恐怕只是第一步,一旦你照了他们的意思写了,你就入套了。”

杨柳的一番话似乎佐证了我曾有过的联想,只是我的联想方向偏了。一个团委书记,这么年轻,要一下子拎到公司副书记的位置,显然是有一定难度的,在宣传部部长的位置上过渡几年,再升,就顺理成章了。看来我还是幼稚了——杨柳的话让我心惊肉跳,更如重拳击中我的胸膛。我忽就想起沈虹送给主任衬衫的事。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看来他们都是人精,而我则是个大蠢瓜。我这个大蠢瓜说了一句没过脑的话,一颗黑痣的背后,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和黑洞,是一张无形的牵扯着阴谋和阳谋、权力和利益以及情感、欲望和某种我无法猜测也不愿去猜测的交易。即便不是这样,单是我说出的沈虹大腿根部内侧的那颗黑痣,就足以让人们对我和沈虹之间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丰富想象,就足以让郝大书记认定我动了属于他的奶酪。杨柳的话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我把自己搅进了明争暗斗的漩涡中,已经无法逃遁。

“你明白让你写那份东西的真正用意吗?我告诉你,这是姓郝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当然,你得照他的意思去写,也就是说你是受人指使或是蛊惑才有意所为。如此 ,他才能用你的这张盾牌去挡住那些他认为从暗中射出来的箭。”杨柳冷冷地说,“我猜想姓郝的老王八蛋一定是在那个女人面前有过许诺的,一定的!”

杨柳又说,“至于你小子,你该把坏事变成好事。”

“怎么说?”

“你不是想她吗?她上不去,你的机会才能有呀。她的春秋大梦全碎了,也就老实了。女人,漂亮的女人,总他娘的爱作死作活!”杨柳大笑了起来,然后给自己满上了一盅酒。

见状,我又冒出了一个曾有过的想法——我的这个姐能爬到如今的位置,与她的能力不见得有多大的关系,与那些人或者说是与某个人有八成相关,也许,正是沈虹的出现,我的这个姐才失去了 她的市场和她的磁场,换言之,沈虹已经挡了她的道,往重处说便是沈虹正在把可能属于她的一切夺走。我的心不由得抖了一下,端着酒盅定定地看着她。

“你作过吗?”我淡淡地问。

“不作,你那个姐夫能和我离婚,能逃跑吗?”杨柳苦笑一下说。

“他跑哪儿去了?”

“也是我太大意了。没想到这小子功夫深着呢。在离婚之前,他就不声不响地在找去处了。我们离了没三个月,他就走了。去了省能源公司,专业也对口。据说现在他已是他们一个下属公司的总工程师了,前景看好。”

“后悔吗?”我盯着她问。

这个姐夫我只见过两三次,是中国矿院毕业的硕士,一个看起来相当文静而又有学问的人。杨柳结婚那天,吃了喜酒回到家我妈就说了她的看法,大意是杨丫头的姑爷太文,日后怕是驾不住她。尽管 我父亲数落了我妈,要她管住自己的嘴,我却认可我妈的话。那个在一矿当工程师的姐夫肯定压不住是一矿组宣科科长的杨柳的。在我看来杨柳太漂亮,是那种让人觉得坦荡张扬、男人见上一眼就会血管膨胀的漂亮。再者,杨柳太辣太要强,有一身热气腾腾的霸劲。

“说不后悔肯定是假话,不过也要感谢这段才两年多点儿的婚姻。不是我当时选错了人,而是我自己出岔子了。我的心太大太高,我脑子热得起码有一百二十度,我听不进他的半句话,我们经常争吵。说出来你一定不相信,单是为我在场面上应酬喝酒这件事,我们就不知吵了多少次,有一次他还扇了我一巴掌。一个温和文静的书生,竟是动了手!可在那时,我一丁点儿自省意识都没有,反而认为他不理解我,反而恼怨愤恨有加。”

“我能想象得到你那时候的状态,换成我,恐怕也会揍你。”

“要不是离婚,估计我还停不下来,真的,就像现在的那个女人。上升,上升,满脑子满心都是上升。可多高才是高呢?为了这个高,一个女人,需要做的和不需要做的恐怕都得去做,到后来自己还是自己吗?人一静下来,心思也就慢慢地正了,就会看清好多事,更何况我不是别人的对手。”她显得很坦诚地说,“小子,你姐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她定定地看着我。

“我只知道你妈曾说过你心比天高想摘星星想抱月亮。”

她大笑了起来,笑得很开怀、很灿烂。

之后,她说:“我妈说的没错。不过,现在,眼下,我想要的是真正的男欢女爱。我不能让自己的青春虚度。有家有丈夫那当然好,还有孩子,一个女人,这才是一生的最最真实。我真他娘的是自作自受!”

我看着她,无语。我在想她的这番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太让我感到意外了。

“我作死作活,把一个好好的家给作散了,把个好男人给作跑了。起先我没觉得有什么,我以为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选个更好的,甚至那些有职有权、看起来很有力量的男人,我都可以轻易拿下。”说完,她把一盅酒一口干了下去,“你说可笑不可笑,折腾来折腾去,你姐差不多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没人敢要的货,一个独守空床的寡妇。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我看着她,这个我从前的邻居,我小的时候经常带我玩的大姐姐,在我心中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美丽女性,我青春期里时常在梦中出现的春情勃勃风情万种让我遗精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与此同时,我想到了沈虹。

“你看我,这是干啥呢?把我弟的心情都弄坏了。来,喝。”

后来,她说起了公司几个领导的一些事,甚至他们的家庭之事,这些事都是我第一次听说,足见她陷得有多深。

这样说着喝着,不知不觉中我们喝干了一瓶酒,杨柳又开了一瓶,我说不喝了,她说她要喝,便拿着酒瓶到我身边,一手搂着我的肩,一手把酒倒进我面前的酒盅里。然后,她放下酒瓶,要我端起酒盅并起身,说是要和我喝一个交杯酒。边说边已环住我的脖子硬是让我站起来。

喝完了她要求的所谓交杯酒后,她竟一把抱住了我。与此同时,她手中的酒盅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姐都快要熬干了,抱紧我,小子。” 她的话似呻吟又是怨叹。

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太突然了。可我还是被她的这句话刺得心猛地一紧。此时,一股巨大的爱怜之情合着体内的原始的骚动汹涌而来,把我吞没了。

尽管我看过从省城的一个文友那儿借来的香港出版的号称是全本的《金瓶梅》,也有过对男女之事的想象,然而,杨柳的万种风情和绝伦的淫荡,让我觉得那书中的色情描写几乎就是小儿科,而我对于男女交欢的想象根本就是无知。用惊心动魄、惊涛骇浪来形容杨柳给我带来的感受一点儿也不为过。我不知道杨柳那热烈、奔腾和陶醉是女人的天性还是她确实饿极了。一轮又一轮的张牙舞爪和狂风暴雨之后,我们终于像两具死尸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后来,匀过气来的她伏在了我的身上,用手指摩抚着我的胸部,很柔软地对我说:“小子,你已成了一个真男人了。”

那时,我似乎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只是在想着她在这之前同我说过的话,我已经相信她所说的话了——只要她愿意,她的确能征服她想要征服的所有男人。今夜,她完全彻底地向我展现了另一个杨柳,她也恶狠狠地给我上了一课——在我血液沸腾、在我的雄性如野马一样奔腾、在我享受着她非常的肉欲之时,我终是明白了色欲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所起到的作用。然而,说不清为什么,我再一次地想到了那些关于她的流言,似乎猜到了我的那个姐夫为何会放弃这样一个风骚艳丽的女人。

猛地,她一把拉起我,盯着我,似笑非笑地说:“想过吗?干脆把生米煮成熟饭!”

“把生米煮成熟饭?”我愣神地看着她,一时不明白她的语意。

“对。编一个搞男欢女爱的故事交给他们,再想法把那个妖女给办了。”她说,“用你的雄风去拿翻她,把她弄成一摊稀泥!看他们还有什么念想,还有什么屁放。搞定了她,小子,你就活了。让郝大秃子把鼻子气歪了吧!”她大笑了起来。

看着她,我哑然了。杨柳,我的姐,你在想啥呢?

老葛或者说是郝大书记所希望的交代材料我没有再去写它。这不是因为我听了杨柳的话,完全是因为我想明白了、想透了。唐主任很为我忧心,那天再次劝我,苦口婆心,而我却不耐烦了,最后竟然一下子恼火了,脱口说出了一句:去他妈的吧,大不了老子重新回到井下去。唐主任被我的话给弄愣了,气得脸色发青。

我也没有编一个杨柳所说的搞男欢女爱的故事,更没有心思去做所谓能搞定沈虹的事。我是很想和她“把生米煮成熟饭”,最后成为我的女人,一辈子能相亲相爱荣辱与共的女人。但我清楚地知道,事到如今这只能是一个梦了。

我什么也不想了,我找到了一条出路——听天由命。

我写了一张假条,交给了我的顶头上司唐主任。唐主任灰着脸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打了个冷颤。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我的假条放进抽屉里,然后,轻挥了一下手,示意我出去。

其实我的心中如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重又憋闷。不管主任是什么样的人,他有多少小九九,或是如杨柳所说的他可能还和沈虹有一腿。凭心说他一直对我是相当不错的,更是有心培养我的。至于我能不能接他的班,那是另外一回事,即使他真有这样的打算,这事也不是他说了算作得了主的。在我这儿,我只是把唐主任的话当作一种激励,让自己原本没有的野心之草长出了嫩嫩的芽头。现在,这激励、这芽头,让它们统统滚蛋吧!——惹了一身腥的我,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吗?还指望有什么奇迹发生吗?只是,我实在是辜负了唐主任。

我请假是因为我已经决定要逃离了。前面我就说过了,这几年一直有外面的朋友鼓动我离开,到省城去谋求发展。我也想出去,可我舍不下铁饭碗和唐主任给我画出来的那道彩虹。

我去了省城。在那儿待了七天。

我决定加盟我的文友江山创办的山花影视(文化)传媒公司。江山的公司已经开了三年,人马由初始的十几个人壮大到了三十多人,看样子还要不断地壮大下去。江山下海之前是省委宣传部文艺处的副处长,但我更看重的是他的作家身份。江山写小说起家发迹于电视剧。我和他的交情始于我和他的小说发在同一期《江南》文学期刊上。

江山下海半年左右就找过我,要我和他一起干。我把事情同唐主任说了,唐主任先是劝导了我一番,说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得把可能到手的东西先抓住。如此,我已经左摇右晃的心又稳了下来。我相信主任的话,但我更自信自己的才能,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然而,我却是阴差阳错神差鬼使地看见了沈虹大腿内侧根部的一颗黑痣,并且在酒后五迷三道地说出了这个隐秘……

尽管我在省城和文友们又吃又喝又玩,可我的心却是一直不安宁,终归我有一根很长的尾巴被人家拽着。我不知有什么果子在等着我去吃。

那个果子是我回来上班后的第二个星期放到我面前的。在这之前,老葛又找了我一次。这一次,无论他说什么我就是不吭声,弄得他到后来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挥挥手让我滚蛋。

还不算坏,只是调我去西山矿组宣科去当干事。主任说这是他能为我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我知道主任会这样同我说的,主任不这样说就不是主任了。主任说先安心下去,有机会的话他还会争取让我上来的。

我笑笑。我本想说句“让主任操心了”之类的话,却是忍了。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屁话。至此,我才彻底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在郝大书记的眼中,也许还不如一只蚂蚁。值得庆幸的是我仅是看了一眼属于他的奶酪。我要是如杨柳所说把这块奶酪给吃了,那又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去他妈的吧!想这许多干什么,走,一走了之。

我把辞职报告交给了唐主任。主任显得很吃惊,看着我一直无语。然后,他把我的辞职报告放在办公桌上,叹了一口气,之后重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包软中华,拆开,抽出一支,递给我,又抽出一支放在自己的嘴上,说:“把这支抽完。”

主任为我点上了烟,然后,他也点上。主任一直是不沾香烟的,这样硬是陪着我吸烟,真的让我感动了。

我俩一口一口地吸着烟,主任被烟呛了几口。

我俩谁都没说一句话。

烟吸完了,我走了。我朝主任任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甚至很想拥抱主任。

走过沈虹的办公室时,我迟疑了一下,我想走进去和她告别。我看见她在埋头写着什么。就这么看了一眼,我毅然地走了。

别了。

像春阳下绚烂花朵一样的女人;

朝气蓬勃的女人;

给人以无限想象的女人;

性感得让男人欲火熊熊却又严肃得拒人千里的女人……

但愿从此以后我在梦中再也不要见到你,但愿你能原谅我的酒后之言,但愿你进步的脚步稳稳向前。然而,我又敏锐而真切地感觉到了心中微微波动着的某种东西。我无法描述这种我从来没有产生过的十分异样的东西,我觉得在那一刻我的心是空的,我的身体很轻有些飘,双脚却重得如绑上了沉重的铅块。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影响了我的人生也可以说是改变了我的命运的女人,那个许多次成为我的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女人,那个绝对是秀色可餐鲜艳动人即使神佛见了都要多看几眼的女人,那个我咬牙切齿迫使自己要从脑袋里挖去却又始终没有挖得动仿佛铸在我脑中的女人,

尽管过去了许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是到省城工作之后的第二年的十月底回公司机关办理离职手续和组织关系的。原本我早就该办这些事的,只是手头的事务忙得使我屁股乱颠,只好一拖再拖。这次回去,首先要见的是唐主任。他很客气地接待了我。唐主任还是在原位上,令我一时回不过神来的是杨柳竟然成了宣传部的部长。

沈虹呢?

杨柳对我说:“和你一样,交了份辞职报告,走了,几个月了,下落不明。”

听了杨柳的话,我的心猛地紧了一下,胸口似乎被尖刀刺了一记。看着一脸明媚且有些喜形于色的杨柳,这个和我有过肉体交欢、那天送我到火车站在我上车之前贴着我的耳根轻声却又热辣辣地说“姐饿了,就去找你”的女人,这个把我当弟弟又当情人的女人,这个我叫她为姐的女人,这个曾经鼓动我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女人,我的心门顿然大开。姐,我的亲姐,沈虹和你相比,那就是一块嫩豆腐。我似乎知道了沈虹消失的原因,可我又明显地感到这其中还有更多的不为人知的东西。这些东西杨柳知道吗?我想即使她知道,恐怕也不会告诉我了。一个有力的佐证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几次来到省城和我相聚相欢,竟然没有向我透一丝的口风。

“还在想她呀?”杨柳温媚地视着我,柔声地说:“别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走,家去,姐要好好的招待你。”

我不想去享受杨柳的招待,可我的双脚很不听话。我跟在她身后,我仿佛嗅到了我已经很熟悉的她的气息,我一直想抗拒这种于我有魔力的气息,可我没有一次能把持得住。让我难受并且困惑的是每当我被她的气息围裹时,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个在我心中打上了死结的女人——沈虹。

沈虹,你在哪里?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人到中年。

公司运行了这么多年,除了各种赚钱的所谓文化产业和赚钱的平面及影像的广告,我还参与投拍了许多部电影和电视剧,就是没有当过编剧,这几乎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现在 ,终于梦想成真了,激动之余,我的心里却又有了丝丝的不安,我太清楚如今的影视市场了。我的这部既没有偶像又没有惊险情节更没有所谓的娱乐元素的剧作,很有可能会赔钱。江山当然对此一清二楚,然而,他却对我说,以前你我要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心有而力不足,现在 是还愿的时候了。

江山比我豁达十八倍,竟然还甩出了一笔钱搞了个场面宏大的开机酒会。当然,酒会仅是一个形式,它只是推广和宣传的一种手段。因此,该走的程序还得走,该作秀还得作秀,该亮相登场的还得亮相登场,于是,我这个编剧,还有导演、主要演员以及投资方的大佬们也都一个不落地在大家的面前好生地演了一番。在演的过程中,我差点儿演砸了——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一个已经成为我记忆底片的女人,一个穷极我的想象力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看见的女人。

帅男靓女业界大佬和名流,还有各种媒体的大记小记花边记。这样的场景我已是见惯不怪,却仍然不怎么适应。江山曾说过我心理有问题,我自己也这样认为。我只是在努力扮演着我应该扮演的角色,并且一定要扮演到位。这是工作!

我穿梭于人流之中,极小心地不让我手中端着的鸡尾酒洒出来,也小心不碰到别人托着酒杯的手。

我在寻找她。

所有的仪式结束后,她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紧张,我焦躁,我失落,我几乎六神无主了。我东张西望。后来,我终于在大厅左侧的阳台上看见了她。

她双肘支撑在阳台的罗马式栏杆上,臀部微翘,头略微扬起,好像在眺望被城市灯火遮掩了的夜色。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我还是在她一出场时就认出了她。而她呢,对于能和我在此相遇似乎已预所知。我记得,仪式开始的时候,随着漂亮的女主持人的介绍,她从左侧的幕后走出来,经过我面前时,她不动声色地很意味地看了我一眼。

算起来也是能用徐娘半老这句话来说她了,可在我眼里她仍是那么美——确切地说是她的那大气从容的风度使她更美了。她比那时候丰腴了,显出了一种女人丰熟的韵味,一身的缟素,在这夜幕下愈加衬出了她那洁雅的气质。

我轻步来到她的身边。

她似乎知道我会出现。

只见她舒展开眉头,现出她那特有的微微翘起嘴角的迷人的微笑,视着我,如和风吹过一般地说:“你来了。”

我点点头。

那时,我觉到了我端着酒杯的手在微颤着,我似乎还听到了自己加快了的心跳之音,还有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快速地向全身的每个角落散去。

“我以为,以为我们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了。”我看着她,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也许……原本……可能是如你所说,可是,你弄出了这么一部戏……”她说着,平和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知道“大地投资公司”在我的这部戏上投了两千三百万,但我绝不会想到“大地投资公司”的掌门人会是她。“大地投资公司”的前身是“大地房产”,开发的楼盘以设计独特品质优良价位适中赢得了较好的口碑,在地产界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家公司。让人看不懂的是,在房地产业仍然高温高歌之时,“大地房产”却有步骤地开始了退出。其真正的转身应该是前年和我们合作投拍的一部谍战剧和一部青春偶像剧,这两部戏让双方都赚了个盆满钵满。那次合作,所有场合出面的是那个五十开外皮笑肉不笑一看就是老江湖的姓徐的总经理。

“这么说你……你一直在省城?”

她不出声,只是微笑着视我。

“为何把自己弄得这么神秘?”

“神秘吗?” 她仍是微笑着视我。

“这部戏有可能让你赔钱。”我说。

尽管很真实地面对着她——这个叫沈虹的女人,可我一直是在恍惚的感觉之中。我的眼前幻映的全是那个青春勃勃朴实无华却又清雅靓丽风采照人的女团委书记的形象。我实在无法把眼前的她和过去的她等同起来。

“我知道。”

“那你……”

她微笑了一下,说:“那年从美国回来,第一次上街,就在解放路上的三联书店看到了你新出的专集《浮生》,买下,一个星期的每个夜里,睡觉前,我都坐在床上读它。很欣慰,你终于让我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我看着她,心潮起伏。

“不去见你,我在等一个机缘。如果真没有这个机缘,那就是天注定了。既是天意,又怎么能违呢。就像当年发生的那件事一样,在后来的好多个日子里,我就想,那也是天意。”她说话时,一直淡定从容并带着微笑看着我。

“那年我回去,说是你也走了,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我知道这都是我犯下的罪过,是的,罪过!”我真诚地说。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向她说出了这句早就该说的忏悔之言。

“没那么严重,我说了是天意,正如我们现在又相逢一样。”她说,“其实,我的离开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么说吧,我想得到的东西却要放弃并超越我所坚守的底线,这是我在那时候绝对不能承受的。我还没有学会无耻,所以 ,我别无选择。”

她的话如重锤砸在了我的心上……

陈 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协会员,已在《江南》《雨花》《阳光》等多家报刊发表300多万字作品,现供职于浙江长广集团。《天上有个太阳》获1993-1996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奖,中篇小说《殊途异归》获浙江省作协《东海》文学奖。曾获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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