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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金锁记》意象世界背后的创作心理

2016-05-14赵枝一秀

文教资料 2016年5期
关键词:金锁记弗洛伊德意象

赵枝一秀

摘 要: 张爱玲的小说以独特的意象塑造和审美追求,创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文学世界。《金锁记》作为其代表作品,更是充分流露出其一以贯之的苍凉基调,这样的创作个性追根溯源与作家的人生体验密切相关。本文从《金锁记》中独特的意象世界出发进一步探寻张爱玲的创作心理。

关键词: 《金锁记》 意象 弗洛伊德 创作心理

弗洛伊德认为,思想发展过程的每一早期阶段仍然同由它发展而来的后期阶段并驾齐驱,同时存在。早期的精神状态随时都可能成为头脑中各种势力的表现形式①。这就强调了早期经验对后期创作的重要作用。海明威曾说“不愉快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训练”,同样阐明了早期经验对艺术创作的巨大影响。所谓不愉快的童年可以进一步概括为一种缺失性的体验,这种体验往往会导致内心的补偿性需要,从而成为艺术创作的动力根源。正如弗洛伊德所阐释的:“文学创作是欲望的表现,作家通过艺术创作的形式使本能欲望经过改装得到满足和升华。”本能欲望即作家内心补偿性的需要。

纵观张爱玲的作品,往往都笼罩着一层阴郁的苍凉色调。正如她在《〈传奇〉再版的话》中所剖析的:“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张爱玲创作中蕴藏的本能欲望便多来自她早期生活经历中的创伤心理,这种心理直接影响了她笔下的意象世界。意象即“人心营构之象”,其本身就具有投射作家心理感受的特性,加上张爱玲敏感内倾的心性,更是使她的作品显露出对意象世界把握的精准,体现出创作背后独特的审美个性。《金锁记》可谓将这一特色做到了极致,张爱玲说:“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可见《金锁记》这个极端疯狂的世界正是她创作心理无意识流露的集中体现,这些心理无意识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一、对时间空间的悲观与焦虑

乱世中的张爱玲从小便没有一个长期固定的家,加上父亲沉沦,母亲出走,继母欺压,都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家庭温暖与双亲关爱的缺失让她很早就开始体验沉重的孤独与恐惧,也造成了她对现实的悲观态度与逃离姿态。《私语》中描写了她童年时的一个故事:当新年醒来发现鞭炮已经放过之后,“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这显然不同于一般孩子喜新厌旧、注意转移的心理,可见张爱玲敏感脆弱的心性在缺失性体验的刺激下进一步衍生出一种对时间和空间的本能悲观与焦虑。长大后她的世界观也是如此消极,“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的想法使其终究摆脱了因为没钱而吃苦的动摇,毅然决然地从父亲家出走。她还在文章中自曝吃菜时不讲究换花样:才夹了一筷子,说:“好吃。”接下去就说:“明天再买,好么?”永远蝉联下去,也不会厌。如此种种的体验都是其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明证,直接引发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悲观情绪。

她在小说中所创造的一系列阴郁悲凉的意象世界就是这样一种悲观情绪的典型表现。《金锁记》中月亮这一极为传统的意象便在张爱玲的笔下增添了与众不同的表现层次。文章首尾分别提到三十年前的月亮,使整篇文章一下子便笼罩在“带点凄凉”的月光之中。三十年的月亮始终挂着,三十年的故事还在继续,悲哀无力的基调就此蔓延。此外,文中另外几次提到的月亮也绝不可爱,或模糊残缺,或狰狞可怖,或死寂反常,无不令人“汗毛凛凛”。这与月亮在传统文化层面温柔、静雅等一贯的特点产生了巨大的偏差,强烈冲击着读者固化的审美印象。她眼中的月亮是所有悲哀的映衬,是一种纵使时空转移而永恒不变的悲哀。再观张爱玲小说之外的世界,也发现了惊人相似的表现。《私语》中有这样一段话:“‘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可见这样令人心惊的描写已不仅仅是小说创作的需要,而是张爱玲内心感受自始至终的不自觉投射,带有强烈的悲观色彩。

二、对世间情感的困惑与怀疑

张爱玲母亲幼年时的遭遇让她对情感联结逐渐感到心灰意冷。当她逃离父亲来到母亲家中时,母亲的生疏淡漠又无疑给她留下了更加难以平复的创伤。对母亲的爱意和依恋逐渐因为这种痛苦的孤独而转移,甚至在现实和创作中都不时生发出对一切感情的怀疑。张爱玲还有一句非常经典的创作观念:“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其实这不仅仅是她有意识的创作经验,更是她早期缺失性体验的直接反映。

《金锁记》中反复使用的以红、蓝、绿为主的意象色彩便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例如芝寿屋里的玫瑰紫桌布、大红围屏、水红对联、红绿丝网络着的银缸银瓶、五彩攒金花球花盆和桃红穗子,都与月光中芝寿没有血色的脚——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照;童世舫受邀吃便饭时看到捧着大红热水袋的曹七巧在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的映衬下,便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小说之外,张爱玲对这类意象色彩使用的偏爱也随处可寻,在《我看苏青》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我对于声色犬马最初的一个印象,是小时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会,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对门的逸园跑狗场,红灯绿灯,数不尽的一点一点,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的……前些时有一次较紧张的空袭,我忽然记起了那红绿灯的繁华,云里雾里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个人坐在黑房里,没有电,瓷缸里点了一只白蜡烛,黄瓷缸上凸出绿的小云龙,静静含着圆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听见房间里一只钟滴答滴答走。”可见红绿灯的繁华对张爱玲来说只是死寂,她在文章中多次运用这样的红绿,也是表面繁华下蕴藏着浓厚的阴郁气息,是其内心对死寂感受的一种无意识再现。

根据张爱玲对早年生活的回忆,她对这类色彩的偏爱还具有另一层面的原因。“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告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我母亲还告诉我画图的背景最得避忌红色,背景看上去应当有相当的距离,红的背景总觉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卧室墙壁就是那没有距离的橙红色,是我选择的,而且我画小人也喜欢给画上红的墙,温暖而亲近”。从这一段话中可以看出,红蓝色彩在张爱玲印象中的明朗和温暖。这与后来这类色彩在运用上突出的阴郁气息似乎是一个矛盾,然而究其深层原因,依然是张爱玲无意识心理的一种体现。温暖而亲近的感受是出于对母亲的依恋,童年的她对母亲的回来欣喜雀跃,在主观感情下看到的色彩都是明朗可爱的。但母亲后来的毅然出走和相处时的生疏淡薄,也让她开始觉得从此“母亲的家也不复是柔和的了”。这种色彩的对照使用下一直潜藏着张爱玲的主观色彩,苍凉的背后实为一种对情感的困惑与怀疑。

三、对生死对立的淡漠与虚无

张爱玲曾经这样描述过她父亲和继母结婚后一家居住的地方:“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此前母亲回来后一家人居住的花园洋房,在她的笔下便显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可见家的形象染上了张爱玲强烈的心理色彩,她的感受成为外在世界存在的方式,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笔下的意象世界。这类意象在心理学的研究中一直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房子往往是一个人内心状态的体现,与一个人的安全感相关,对“心理自我”的揭露起到有效的作用。

在《金锁记》中,姜家的洋房虽是最新式,但“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色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曹七巧租的房那阴暗的绿粉墙使她的袄子沾上大块的灰,昏暗的屋里只有烟灯和火炉的微光,楼梯一级一级地通入没有光的所在。这样昏沉死寂的房屋下怎会有鲜活的生命,里面的人无不像曹七巧一样,被钉在门上,标本一般鲜艳而凄怆。阳光中没有生机,古墓却给人清凉,张爱玲的内心何尝不是处于阴阳交界的边缘?这样反常的象征性表象正是契合了其深层心理对生和死的态度。这种处在阴阳交界边缘的挣扎正体现了弗洛伊德关于人“生本能”和“死亡本能”两种本能在她潜意识中的交锋②。

其次,玻璃,包括镜子这个意象,在文中也富有深刻的象征意义。镜像是心理学中评判一个人心理健康的重要方式,玻璃其实就是心镜,上面反映的不仅仅是现实景象的缩影,而是人物的心理,更是作家的灵魂。曹七巧就像那玻璃匣子里的蝴蝶的标本,她透过玻璃窗所看到世界“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玻璃匣子与黄金枷锁不谋而合,压抑、窒息,窗上的鬼像虚幻、模糊,这些都深刻反映出曹七巧这一生被欲望囚禁而心灵扭曲的悲剧,一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也直接道出了张爱玲内心深处对人生虚无的悲哀态度。横观张爱玲的另一部经典作品《倾城之恋》中带有相似味道的一句话:“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更是印证了其一贯的创作心理。玻璃的易碎和影像的虚幻,都直接暗示着家庭的易散和生命的虚空。

四、结语

正如张爱玲所说:“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核的愿望,我总觉得无限的惨伤。”她苍凉而孤独的成长与创作,基于动乱分离的痛苦和情感联结的缺失,这既是她言行潜意识的心理根源,又成为她反复不自觉抒写的对象。对时间空间的悲观与焦虑,对世间情感的困惑与怀疑,以及对生死对立的淡漠与虚无这些无意识的创作心理,都在《金锁记》独具特色的意象世界得到了最集中的反映。

注释:

①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217.

②何清.张爱玲创作心理再审视.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204.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张爱玲集——流言[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艺术文学恋爱宗教[M].中国展望出版社,1987.

[3]何清.分离之殇:张爱玲创作心理再审视[M].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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