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指挥泰斗马革顺的音乐人生
2016-05-14
2015年12月19日6时,中国合唱指挥泰斗、上海音乐学院合唱指挥教授、中国合唱音乐的奠基人之一马革顺先生仙逝于上海。当时我从虹桥机场出来打开手机,满屏都是微友们的唏嘘悼念,有人知道我采写过马老,希望我写一篇回忆文章,此时对马老的回忆便涌了出来。
合唱界的熊熊圣火
活跃在国内音乐舞台的合唱指挥家们可以说几乎都得到过马老的教诲和指点,因为中国第一本合唱经典著作《合唱学》即是由马老所著,他的影响甚至遍及东南亚、美国、澳大利亚等。
马革顺是陕西乾县人,从小在教会唱诗班唱歌,中学毕业后入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音乐系,师从奥地利音乐博士史达士,193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音乐系。抗战胜利后,赴美国维斯铭士德合唱音乐学院专攻合唱指挥,获硕士学位,1950年毕业于美国西南音乐学院研究院。回国后,他先后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和上海音乐学院。1981年2月,应美国合唱指挥家协会邀请,马革顺前往美国21所大学讲学和举行音乐会,并获维斯铭士德合唱音乐学院“荣誉院士”称号。多年来,马革顺还荣获宝钢高雅艺术特别荣誉奖、萧友梅音乐教育建设奖、中国文联“金钟奖”终身荣誉勋章以及美国威斯敏斯特合唱学院荣誉院士。
晚年时,马革顺除了带研究生、翻译著作外,还活跃于合唱指挥舞台,担任合唱比赛的评委,直到有一次晕倒在排练场,他才知道自己患了老年糖尿病,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八十多岁高龄了。
马革顺的第一位夫人盛璐德女士是著名的儿童教育家,许多人小时候读过的《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就是她创作的,马革顺还曾和夫人携手创作了不少幼儿歌曲。
马革顺常说,他最不喜欢的一个词就是发挥余热,这使人联想到将要燃尽的蜡烛,他最喜欢的是奥运会圣火,只要人活着,就应该像奥运会圣火一样熊熊燃烧。
中国合唱要向戏曲学习
当年,我要采访马老的弟子、那时还是研究生的王燕,王燕硬是拉上恩师一起参加采访,而马老也心甘情愿地当“陪练”。
走进马老的居室,物件不少,但是收拾得很整齐。记得那天彼此谈兴很浓,马老说:“很多人觉得合唱指挥容易,其实不然,合唱也像小提琴、钢琴那样是外来的艺术形式。解放初期,一个苏联专家把俄罗斯用的教学法带来了,俄罗斯合唱本身有自己的特色,中国多年来只知道俄罗斯的色调,甚至把西欧的作品也唱成东欧的形式,很沉重,这就不对了。所以,我一直想把在中国这么多年的这一误解搞清楚,唱俄罗斯歌曲就应该按照俄罗斯唱法,唱西欧的作品就应该像西欧唱法”。
马老接着说:“我觉得乐队指挥反而比较容易,为什么呢?因为在乐队里,如果说有10把小提琴,它的音色都是一样的,演奏的人起码学了5至6年,指挥只要一棍子下去,它们声音出来就很好了。但合唱不行,人的声音不同,有的声音厚一点,有的声音薄一点,有的声音高一点,有的声音低一点,指挥得先用心吸引,把他们的状态锻炼到统一,才能够指挥合唱。还有,合唱的音响线条多一点,合唱指挥线多于点,乐队指挥则点多于线,因为乐队演奏员不是直接看你,他只要在拍点看你就行了,反之,合唱就不行,指挥一定要吸引他们,因此,合唱指挥有合唱指挥的难处,很多人不懂,觉得合唱指挥容易,其实不是的。
“此外,合唱是外来文化,以前基本是在教会唱,团员基本是教会培养的那些会外语的学员,后来合唱进入到音乐高等学府成为一门学科,但因为缺少教材,采用拿来主义引用西欧的东西,所以在当时学习者并不多,用现在的说法就叫学院派。
“早年在延安,冼星海是法国留学生,因此他就把学到的法国合唱精华搞成了《黄河大合唱》。我以为国外的合唱艺术要去研究它、发扬它,就得先当传统的‘儿子,然后才能当传统的‘叛徒,先总结出为什么它能有如此的成就,再加以改造,形成我们自己的合唱艺术。
“中国的合唱从解放后甚至改革开放后才算真正开始发展,中国的合唱与西欧的合唱很类似,但是比西欧的更好学,中国的语言、歌唱有三个介母,就是i、u、ü,比如qi往上,是yi开始,要用牙齿,比如yang要靠前牙齿,wan靠前,所以中国唱法比西欧的位置还要靠前,这是我从戏曲方面找到的门路。”
说到向中国戏曲学习的时候,马老莞尔一笑,说:“这也是被逼出来的,那时我从美国回来,被认为是洋腔洋调,他们认为这是有关世界观的问题,非改不可。那我怎么改呢?我就看了很多关于中国戏曲的书,但是书只是老艺人的感受,没有系统的内容,我就把所有的合唱唱法每个字都用拼音归纳起来,然后找到它们互相之间的关联,这样我就掌握了如何演唱中国作品的方法。那个时期,我也在慢慢找合唱规律,在群众化、革命化、民族化的基础上,内心又加了艺术化,比方讲‘风在吼马在叫,很多人都这么唱,就像队列歌曲一样,队列歌曲起到整齐的作用,但是这个东西不够,我要一层层上去,像绘画一样推到高点,然后慢慢下来,这个都是艺术规律,很多指挥没有找到,很多指挥是感性的,但不是理性的,感性很可贵,但是感性不可靠。”
源于西方宗教的合唱技术分两大学派——东正教的东罗马流派和天主教的西罗马流派。东正教的东罗马流派影响地域从希腊到东欧再到俄罗斯,按马革顺的比喻,其特征“犹如东正教教堂的洋葱头形圆顶,雄厚宏大,声音靠后”。天主教的西罗马流派影响范围主要在西欧,特点就像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声音靠前,明亮清晰,例如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亨德尔等的合唱曲都是西罗马流派。
被圈内外戏称为“东罗马+西罗马=中国马”的说法,就是从学术上概括了马革顺的指挥成就,他因此被称为中国合唱指挥泰斗,1954年由他创作并指挥演出的《受膏者》也奠定了他在作曲界的地位。该曲首演于当年12月19日,钢琴伴奏是著名钢琴家顾圣婴,突破了上海历年圣诞节指挥声乐团献唱《弥赛亚》的传统。1956年,受上海音乐学院贺绿汀院长的委托,马革顺与杨嘉仁教授共同筹建上音指挥系,并任合唱指挥教研室主任,他撰写的《单声部视唱练耳》时至今日依然是音乐学院学生的必读课本。
百岁高龄还登台指挥
“何须马革裹尸还,以求顺天下。”这是挂在马革顺家里的一幅字,也显示出他的人生态度。他解释道:“不要陷入纷争去斗个你死我活,也不要以卵击石,我拿什么去顺呢?就是我对音乐艺术的追求。只要我一指挥,观众就会被我吸引,连声音也不一样了。”
马革顺说过他人生阶段的前三分之二挺苦。和他一起关过牛棚的朋友陈钢透露,马革顺当时被扣了两顶“帽子”,分别是“美帝特务”和“红衣主教”,前者的出处是他曾于1947年留学美国,后者的出处是他出身于牧师家庭。因此,他在家中的吊柜上挂着十几顶帽子,有巴拿马草帽款等各种样式。他自嘲道:“我就是要提醒自己长期是个摘帽右派,不要轻易翘尾巴……”
修马桶则是马革顺的那时实践出来的手艺。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里,他和同事背着工具箱管理着200多个抽水马桶,不时去敲敲打打。时至今日,家里的马桶、日光灯等坏了,他还能自己修。
最绝的是,他还会修钢琴,这门手艺知道的人不多。1944年著名歌唱家郎毓秀要在四川乐山举办个人演唱会,可是寻遍当地,只有一架少了一根钢弦的钢琴可供伴奏。马革顺想起当工程师的弟弟马西拉曾经告诉他,英文里钢琴的钢弦与轮胎里的钢丝是同一个词。于是,他找来一个废旧轮胎,挖出里面的钢丝,竟然调成了所需音阶的钢弦。
前几年,我去音乐厅聆赏马老的两场指挥,马老因为对合唱要求十分严谨,硬生生地把一台原本为他庆生的音乐会演出改成排练表演。当时,百岁的他一上场说:“我糊里糊涂活到一百岁了。”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音乐会上有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雪花》曲目,看似容易,但是第一句歌词“雪花轻轻地飘”就被马老打断了10多次,他最后侧身面向观众说:“今天我们是用模拟排练的状态来开这场音乐会的。”如此,观众深入地感受到合唱艺术的精髓,并被马老的人格力量感召。
马革顺在事后解读《雪花》的合唱法时表示:“你看那雪花每一瓣都不一样,但是千千万万片雪花其实是有一个共性的——那就是都是六角形,它们在表现个性的时候,又保有共性,并最终飘向大地,保护冬苗。”
在2015年11月15日闭幕的世界合唱博览会上,马革顺教授获得国际合唱联盟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上音指挥系主任、著名指挥家张国勇说:“马革顺的为人和艺术风格可以用宁静二字概括:首先,他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我从没见他发过火,晚年多次去他家探访,家里从来没什么变化,非常简朴。其次,在艺术上,当人们追求音乐的刺激和震撼效果时,他最常指挥的那些曲子则是弥撒曲、安魂曲,都是最抚慰人心的音乐。”2013年12月16日晚,在马革顺先生虚岁百岁生日前,他曾在上海大剧院登台指挥,还在台上停下来为观众示范。张国勇补充说:“他站在那里就是音乐,就是一幅画。”
著名指挥家曹鹏的女儿曹小夏写道:“他年轻的时候失去了最好的时光,上帝让他长寿,补回来的光阴让他重放光彩。”
马革顺曾经在赠与我的文集里题词:“我喜欢雪花的品格。下雨声哗啦啦,大家都听得见,下雪则悄然无声,默默无闻,不张扬、不自夸。大雪无痕,飘飘洒洒覆盖大地,融化了自己,滋润了禾苗,这是一种奉献,不求回报的奉献。”
这何尝不是指挥泰斗马革顺的人生写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