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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保寻妻记(短篇小说)

2016-05-14扎西才让

红豆 2016年5期
关键词:阿爸阿妈菩萨

扎西才让,70后藏族作家,甘肃甘南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十月》《散文》《山花》《北方文学》《芳草》《西藏文学》《飞天》等文学期刊,作品入选《当代西藏汉语文学精选1983-2013》《中国好文学》《散文2015精选集》等多种选本。已出版诗集两部。

藏戏场

太阳悬在空中,照耀着北方藏地。一个名叫尼玛的村寨里,厚实的柏木板搭建成的露天舞台上,正在上演藏族最古老的传统戏剧《诺桑王子》中的经典一幕:忠勇的诺桑王子即将远征,他的新妃——天界仙女云卓拉姆挥泪送行。身着华美服饰的女演员在扮演诺桑王子的男演员身边徘徊,留恋,难分难舍,痛不欲生,颤着低沉舒缓的唱腔:

国王之令是山上滚下的石头再也不能回山,

国王之令像河里流下的河水再也不能回流。

我想敬他三碗酒可眼泪就像断了弦的珠子,

贤明的王子亲爱的夫君左思右想难离开你。

马驹虽与母马分离远不过隔墙的嘶鸣呼应,

你和我一别千里定然望不见身影听不见声。

看那湖中鸳鸯双双游走形影不离相爱相亲。

看那山岩雄鹰双双振翅翱翔蓝天相依相偎。

祈求天界各方诸神怜悯我这个苦命的人吧,

我英勇的王子要去冰雪覆盖的北方荒原了!

舞台下拥挤的看客中,一个身穿灰色夹克衫的鬈发青年,显然未被云卓拉姆深情而动听的唱腔吸引,他只盯着人群那边的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似乎已经深陷在剧情当中,半张着嘴巴,眼里洇淫着哀伤。她的旁边,是个年老的妇女,长时间地看着仙女云卓拉姆的扮演者,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或许感觉到了有人在注意自己,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青年赶忙低下头,身体往后一缩,把自己隐在旁边粗壮汉子的身后。

汉子奇怪地问:“菩萨保,你躲啥呀?”

菩萨保斜瞥了汉子一眼,不吭声。

汉子笑了:“看样子你不是来看《诺桑王子》的,你是来搞女人的!”

菩萨保低声骂:“甭放屁了,看你的戏吧!”

汉子也恼怒了:“你有这想法,我还不能说?!”

菩萨保不再搭腔,从人伙里往外挤。被挤的人开始嘟嘟囔囔地抱怨,但刚一接触菩萨保阴冷的眼神,就都闭了嘴。

菩萨保挤出人群,坐到院墙上,从皱烟盒里抽出一支干瘪的香烟,点着,深吸了一口。

再看那舞台上,诺桑王子正行走在人们看不见但都想得着的密林中。人们观察着他的动作,想象他分开密集的灌木,涉过湍急的河流,爬上陡峭的高山,凫过漆黑的深渊,终于疲倦地靠在一块巨石下,开始了长途跋涉后的第一次休息。他的眼前,定然是一湾宝蓝色的湖水,在昏黄的斜照里,波闪着秋天的鳞光。高高的天幕投影在水中,那些云也在湖中舒缓地飘荡,慢慢地,凝聚成了仙女云卓拉姆美丽的容颜。诺桑王子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面对湖面深情地吟唱:

当一月前的圆月再次升起在那东山之巅,

云卓拉姆啊我始终在寻觅你娇媚的容颜。

在苍茫的云雾中我曾经那般的失魂落魄,

心中的花蕊啊若你有知就要祈祷我平安。

格乌日楚山洞的隐士指引我来到了这里,

他把辟邪去污的美丽指环套在我的手腕。

乱如细麻的路线图在我心中被深深刻印,

我终于看到了你曾经洗浴的镜湖的湖面。

虽然前面还有那嗜血的蚊子群居的山谷,

我定会穿越猛恶林和毒蛇山到达你身边。

菩萨保看到这里,用食指揉灭了炙热的烟头,他感受到了高温灼伤指头时的钻心的疼痛,皱了皱眉,发出一声冷笑,自言自语:“哼,把和坏人争斗的,都不演了,尽演这男人女人间的破事。都他妈的是骗人的故事,人间哪有这样相爱的一对?!”

他是藏戏迷,尤其对流传很久的八大藏戏中的《诺桑王子》的剧情最为熟悉。

在这北方藏地,藏历新年一到,初一到十五,总有民间艺人在人口较多的村落,寺院僧人在规模较大的寺院,戴上红绿黄白各色面具,敲鼓鸣锣,穿红着绿,把《文成公主》《诺桑王子》《朗萨雯蚌》《卓娃桑姆》《苏吉尼玛》《白玛文巴》《顿月顿珠》《智美更登》等八大藏戏搬上舞台。这时候,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梗着脖子观看。看到激动处,会发出大的动静来。若演出地在村落里,吼叫声、大笑声、鼓掌声甚至怒骂声,会比锣鼓声还有喧嚣。若是在寺院里,大家就安静得多,看到要紧处,只会发出叹息,像被堤坝围住的激流的涛声,刚刚激荡起来,顷刻间就又平息下来。

这一天,是燃灯节。按常理,尼玛村在这天是不演藏戏的,然而这些年来,非遗文化搞得红红火火,总有官方的人出面,专门组织那些打工回来会唱戏又爱热闹的人来排练藏戏,这样坚持了三五年,像尼玛村这样的大村落里,以民间艺人为主要组成者的藏戏演出团就渐渐被恢复了。为了凑个热闹,图个高兴,也就不单单只在雪顿节那天演出,像燃灯节这样的与佛的使者有关的节日上,也热热闹闹地上演着,算是对快要到来的藏历新年的某种期盼。

菩萨保喜欢看藏戏时的那种热热闹闹的氛围,更喜欢以局外人的身份关注别人的人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才是活得清清透透快快乐乐的。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觉得活着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事。

但在今天,他的心思显然不在看戏上,对戏中演的内容,也带着强烈的反感情绪。

墙角下,立起一个老头,穿着宽大的皮袄,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膻味。老人瞪了菩萨保一眼说:“尕崽娃,你这话说得太过了。我看这藏戏看了五十多年,还没看厌烦呢!”

菩萨保不理老人,从院墙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白土,身后顿时弥漫起一团土尘。

老人生气了:“哎,尕崽娃,讲点礼貌行不?”

菩萨保说:“让诺桑王子给你讲道理吧,我可是个粗人,不懂礼貌这玩意儿!”

老人张口想说什么,但只说了半句,就被菩萨保拍起的土尘给呛着了,大声咳嗽起来。

菩萨保趁机重新钻进人群,挨挨挤挤往前走。终于选好一个地方,站定了。却不看藏戏,抻着脖子找那红衣女子。东张西望了一会,看清了人伙里隐藏着的那片红,心跳也快了起来。这时再看舞台上,诺桑王子正在做出弯弓射箭的动作。只听嗖的一声,利箭一下子就劲穿了三棵白杨。台上台下轰然叫好,口哨声、抚掌声、啧啧声……就像青海湖的涛声那样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菩萨保侧首再看不远处的红衣女子,那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诺桑王子和云卓拉姆,或因为激动,或因为躁热,涨红着脸。看到这一幕,他的心忽然就收紧了,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回响:“这臭婆娘,还看上瘾了呢!”

人群忽又骚动起来,原来有几个王子在朝云卓拉姆抛洒彩箭。那几个王子的彩箭纷纷坠落在云卓拉姆的周围,就是落不到她的身上。轮到诺桑王子时,那演员在原地转了三圈,嗖然就抛出了彩箭。彩箭像长了翅膀,飞旋着落到云卓拉姆的怀中。台上台下,再次爆发出轰鸣般的喝彩声。

喝彩声中,菩萨保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往红衣女子所在的位置瞅去,眼光扑了个空。他快速地在密集的人群中搜索那耀眼的红色,捕获的却是一团又一团的灰影。

“她们离开了。”他想,“大概发现了我,跑了!”

他匆忙挤出人群,在场院周围搜寻,还是找不到红衣女子的身影。

他离开露天剧场,紧跑几步,赶到村口,眼睛霎时就亮了。不远处,那红衣女子正紧随在老女人的身后,急匆匆地顺着山谷里的小路往外走。偶尔扭头回看,显然是观察有没有人尾随的样子。

菩萨保闪身在半截矮墙后,感觉到心脏怦跳得分外厉害。他将手伸进夹克衫内,摸着了一个硬硬的温乎乎的长家伙。

“今儿个,就要靠你说话了!”他对怀里的长家伙说,口气也是硬硬的。

路途中

“阿妈,你,你真的看到他了吗?”

红衣女子结结巴巴地问走在自己前面的老女人。

老女人正在用右手搓动一串紫色佛珠,嘴里念叨六字真言,对于红衣女子的询问,似乎不曾听闻。

“阿妈,我在问你呢!”红衣女子恼了!

老女人停止了念叨,回头答道:“急啥?我正给你祈祷呢!”

红衣女子说:“戏看得好好的,你就心急火燎地喊我回去,你说能不叫人担心吗?”

“他肯定是奔着你来的,我们要防着他才对。”老女人说,“愿佛祖保佑我们平安!”

“那我们怎么办呢?”

“怎么办?要赶紧回,越快越好!”

老女人攥住红衣女子的手腕,拽着女子往前走。

红衣女子“哎呦”一声:“阿妈,你攥疼我了!”

老女人:“云卓玛,你再不快点走,他追上来,就麻烦了!”

被称作云卓玛的女子下意识地扭头往村庄的方向看。这不看倒好,一看,两腿就僵硬起来。她果然看到一个黑影,闪到半截矮墙后了。

“阿妈,我好像看到他了!”

老女人吃惊地叫起来:“啊?他真的跟着来了?”顺着女儿眺望的方位看,却没看到什么动静。

云卓玛不搭话,频频扭头往后看,眼里蓄满惊慌。

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走了两里多路,都感觉有点累,脚步明显放慢了。山谷小路上行人稀少,下午的阳光,铺在初冬枯黄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温暖的色泽。有两三只鸟从远处啾啾啾地鸣叫过来,掠过她们的头顶,远去了。

云卓玛跟在母亲身后,看着那矮胖的背影说:“阿妈,我想好了,我还是回去跟他一起过吧!”

老女人愣住了,停下脚步,扭头训斥自己的女儿:“跟那个败家子过日子?你都是两个娃娃的人了,还说这种可笑的话!”

云卓玛说:“他就是好吃懒做惯了,倒没有其他的毛病!”

“还没毛病?”老女人拉着女儿继续往前走,“早就骂你打你了,还说没毛病!”

云卓玛说:“那是他喝醉了嘛!”

老女人说:“那他上次打你,是怎么回事?”

云卓玛说:“他生气了!”

老女人说:“生气了就打自家的媳妇?他不心疼你,我可心疼呢!”

云卓玛看了看母亲,眼圈红了,一滴泪落在袖口上,红色的布面上洇出一团深色来。

女儿一哭,老女人的口气就变得温柔了:“不是我不让你和他过日子,是他不想和你过。”

云卓玛噙着泪点点头:“你说得对,他就没有个过日子的样子。”

“就是嘛,”老女人说,“你看他田刚刚种上,就借口出去打工,一跑,一年半载不回来。终于回来了,两只手都是空的,就不是个想活人的样子!”

云卓玛辩解:“他说他没挣到钱。”

老女人说:“屁话!人家们能挣到钱,彩电呀组合柜呀一件一件往家里搬,白面一袋一袋往柜里倒,有的人家都买上小车了。他倒好,做甩手掌柜,还爱喝酒,喝醉了就打你。你是我的心头肉,打你就是打我,我可难受得很呢!”

云卓玛说:“阿妈,你别说了!”

这时两人都走得浑身出了汗,就停住脚步,在路旁枯黄的草地上坐下来。抬头看看太阳,已经朝西山那边靠近了。西山背后,是另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山顶积着雪,闪耀着银光。天空里,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沉重的蓝色,一大片灰白色的云,凝滞着,一动不动,只把深色的暗影投在南山林里,看着就让人觉得焦虑。

老女人看看南山,又看看女儿,问:“你跑回来后,他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云卓玛低着头,用路边杂草擦拭皮鞋上的灰尘。

“那他托人给你带话了吗?”

“也没有!”

老女人有点奇怪:“啥动静都没有?”

“没有!”云卓玛不像在回答,倒像在呢喃。

“你看,你看,”老女人狠狠地说,“人家就根本不把你当人!”

云卓玛的泪流了下来:“不是的,我听别人说,他一直在喝酒,都没从家里出来过。”

“哼,挣点钱,光知道喝酒,就不是个有志气的人。”老女人说,“你和他离婚,这个选择,是对的!”

云卓玛突然站起来,指着唱藏戏的尼玛村说:“阿妈,你看,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他?”

村庄外大路旁的一块巨石上,坐着个瘦瘠麻秆的男人,脸朝着她们的方向,远远张望的样子。

老女人站起身看了半晌,揉揉眼睛说:“我看就是。他就穿着那衣服,在人群里贼头贼脑的,像是在找我们。”

云卓玛慌了:“那我们赶紧走吧,别叫他追上来!”

老女人说:“就是,赶紧走,天黑前赶到家里!”又说,“我说别来看戏,你偏要来,还说心情不好。我看这心情,在这时候才不好呢!”

云卓玛:“阿妈,你就甭抱怨我了,你不是说好几年没看戏了,也想来吗?”

这次是云卓玛走在前头,老女人跟在后头,边走边喘气。

云卓玛挽住老女人的胳膊:“阿妈,自从阿爸离开人世,你的身体弱了!”

老女人:“不是身体弱了,是心力弱了,再也打不起活人的精气神了。”

其实,自从男人过世后,老女人觉得自己的天空就倾斜了,惶惶然不知该怎么活下去。她原先就信佛,这次索性把自己完全交给佛祖,只听心里头的那个声音来左右自己的命运。时间一长,她就完全静了心,似乎能感知到自己的灵魂,觉得这样活着挺好的。

不曾想女儿的婚姻也有了裂纹,眼看就有破裂的危险。这又使她的灵魂无法安静了。她本想劝女儿维系婚姻,但却直觉女儿跟着菩萨保,肯定没啥好日子过,也就站到了女儿这一边。

“我也想好好过日子。”云卓玛说,“他可好,光顾他自个,根本就不管家。”

“这时候你看清他了?迟了!”老女人说,“当年人家来相亲,你一眼就看上了。我们不愿意把你嫁给他,可你倒好,犟得很,寻死觅活的,硬是要跟人家。你阿爸又没啥主意。结果你看,走到这个程度了吧!”

云卓玛说:“阿妈,你就甭说啦,我哪知道人心会变得这么快!”

“那不是人心在变,那是有的人的本质就坏。”老女人说,“你看他今个这架势,就是要跟个来的意思。”

说着回看村庄外巨石上的男人,发现那人还顶着冬日的太阳,秃鹫一般焊在那里,两人不再紧张,走路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老女人问:“两个娃娃还在前房大伯那里吗?”

云卓玛:“就是,听说他的大妈看着呢,见不到我,总是哭闹。”

老女人:“他们再哭再闹,你还是不能回去。你要强硬些,不要给他惯毛病!”

云卓玛:“知道了。我就是心疼娃娃,他们跟着他,吃不饱,穿不暖,会受罪的。”

老女人:“这罪得受。你心软了,他的心就硬了,你在他家里,就再也没有地位了。”

说话间,已经快到谷口了。出谷口左转,就是直通达娃村的另一条山路了。

云卓玛突然“哎”的一声:“阿妈,他不见了!”

老女人也回头看,村外那块巨石上,果然没了那个男人的身影。村庄里,有鼓乐声隐约传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

云卓玛:“他哪里去了呢?我有点害怕!”

“你被他打怕了!”老女人说,“估计回去看戏了,这戏要演完,天就黑透了!”

尘埃里

在尼玛村外巨石上呆坐的男人,确实是菩萨保。

他在石头上坐了很久,屁股都被冻麻了,还是下不了该不该追上媳妇问个究竟的决心。村庄里不间断地传来锣鼓声,告诉他这可以演三天三夜的《诺桑王子》,还没到完全结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媳妇的婚姻,也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那诺桑王子能找到云卓拉姆表达爱意,我也该追上她们问个究竟。”

他这样想着,暗暗地强迫自己要下决心。

他并不是专门来看藏戏的,而是借看戏之名来找自己的媳妇的。他的媳妇,就是那个红衣女子——云卓玛。那老女人,正是他的岳母。

一月前,他从外地打工回来,一进门,就把媳妇掀翻在炕,胡天海地地折腾起来。两个年幼的孩子以为父母开始打架了,吓得哇哇大哭。云卓玛也很激动地接受了丈夫的安慰,也许因为两人都很投入,都累出了一身臭汗。事后,菩萨保才打开随身挎包,掏出个黑色塑料袋,打开,是一沓红丢丢的钞票。

菩萨保数了三千元,递给云卓玛:“挣得不多,只挣了六千,这三千给你,剩下三千,我留着。”

云卓玛接过钱,吃惊地问:“你都出去快一年了,就挣了这么点?!”

“找不到活嘛!”

云卓玛蹙起了眉头:“别人都两万三万地往回拿,你只挣了这么点,还要自己留一点,像话吗?”

菩萨保的脸上涌起了潮红,问:“你说啥?”

云卓玛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你别留了,都给我吧,家里到处都用钱呢!”

菩萨保:“你嫌我挣得少了,对吧?”

云卓玛低着头,不敢看菩萨保。

菩萨保:“我如果不留些,连手们来了,吃土呢还是喝风呢?!”

“你把那烟酒不抽不喝不行吗?”云卓玛嘟囔了一句。

“你说啥?”菩萨保恼怒了,“不抽不喝,像个男人吗?”

“抽烟喝酒就是男人了?哪有这种道理!”云卓玛快要哭了。

菩萨保一把抢过云卓玛手里的钱:“不要了算了,这可是我的血汗钱!”

云卓玛隔着炕桌来抢被菩萨保抢去的钱,不小心竟刮破了男人的手背。菩萨保把钱往空中一甩,顺手就给了云卓玛一记耳光。

两个坐在炕里头的小孩,又被响声惊得尖叫起来。

云卓玛捂住脸,呆住了。瞬间又反应过来,就不管不顾地扑向菩萨保,一边凄烈地号叫,一边伸手朝男人的脸上又撕又抠。

菩萨保抓住女人的两个手腕,一用劲,就把女人压倒在炕桌上。云卓玛想用腿踢,又被男人翻过去,面朝向了桌面。菩萨保跨腿骑在女人的背腰上,把女人的双手反扣在背后,左手扼住,腾出右手揪住女人的头发,把女人的脑袋使劲往桌面上按。云卓玛的嘴唇一阵疼痛,牙齿啃上了桌面的油漆,想骂,却无法开口,只好徒劳地挣扎,发出“呃呃呃”的反抗声。

两个小孩扯着嗓子惊慌地哭叫,房间里乱成一团。

“甭哭!”菩萨保训斥两个孩子,“再哭我就揍你们!”

两个孩子张口结舌,眼泪和鼻涕流下来,流进了嘴里。

菩萨保问云卓玛:“服了吗?”

云卓玛激烈地扭了扭身子,发出“呃”的短促的声音。

菩萨保:“看样子你还没服。我告诉你,男人的事,你一个婆娘家,少管!”

云卓玛又挣扎了一下,动作有气无力的。

菩萨保:“说!服了没?服了我就放了你!”

云卓玛不挣扎了,又发出“呃——”的悠长的声音。

菩萨保丢开女人的头发,跳下炕来,警惕地盯着女人。

云卓玛仍然趴在桌子上,头一杵一杵的,像是在暗泣。大一点的孩子爬到母亲身边,抱住母亲的头哭起来。大的一哭,小的那一个,也跟着哭起来。屋子里又是两个孩子的哭叫声。

孩子们哭叫的时候,菩萨保弯腰拾起风马般洒在地上、炕沿上的钞票,拾掇干净了,又塞在挎包里。看女人还趴在炕桌上一动不动,就背了挎包,出了门。

云卓玛在炕桌上爬了好半天,任凭两个孩子哭闹。等孩子们停住了哭声,这才爬起身。两个孩子一看母亲的面相,又惊慌地哭起来。云卓玛下炕照了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嘴上血红一片,仔细一看,竟是下嘴唇被磨破了。伤悲涌上心头,禁不住流下泪来。但她还是擦干了泪,做好了回娘家的打算,就开始收拾包袱。这时想起男人挣来的钱,一看,一张都没有了,心里的伤悲又重了几分。收拾好包袱,看着两个孩子,准备也带走。两个孩子也圆挣着眼睛看母亲,渴望得到母亲的爱抚。孩子们求助的目光,使云卓玛冷静下来。待在这里,就意味着向男人屈服了,所以这娘家还是要回的。两个孩子,到底领不领呢?

想了好一阵,终于打定主意:“不领孩子了,两个都放在家里,叫他也尝一尝带孩子的艰难!”

菩萨保出门,其实是到信用社存钱去了。他拿着存折返回时,感觉到心里头很是踏实。但当他看到大门被反锁,院子里有孩子在娃娃大哭时,就知道自家的媳妇已经走了,那熄灭了的愤怒又爆发出来,就搬起石头砸开了锁。

他估计女人肯定回达娃村里的娘家去了,就先把两个孩子寄放在前房的大伯家里,叮嘱大妈好好照看,而后反身回来,找了一根麻绳,踏上了去达娃村的路。

他准备把不听话的女人捆回来!

这时已经是黄昏了,路上竟没有一辆可以搭载的便车。走了七八里,那愤怒也被山风给吹尽了,人也完全冷静下来,觉得黑天黑地地去捆媳妇,总是不对的,还不如撇上两三天再想办法。于是又反身回来,一个人蒙头睡了。

没想到这事一撇就是半月。半月里,村里都知道了他女人回娘家的事,好事者就过来出主意。有的要他置办些赔罪的礼物,去女人娘家请媳妇。有的说不用请,埋伏在娘家村口,等女人出现后,一麻绳捆回来就行了。有的说不急不急,过几天女人就想孩子了,自个就回来了。还有人说再过半月,到了燃灯节那天,二十里外的尼玛村里,就要演藏戏,到时女人们肯定会到那里去看戏,那时说不定媳妇早就想通了,领回来就行了。菩萨保觉得这最后一个主意最好,就做好了在看藏戏时寻回女人的打算。

但他还是心存忌虑:“要是她不来怎么办?也不能在人群里捆她吧!”

那人说:“那你就带上你阿爸……留给你的那把刀子。”

那人说到菩萨保的父亲时,声音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菩萨保没察觉到这个停顿,他问:“又不杀人,带刀子干啥?”

那人说:“女人,光哄不成,还要吓唬。要吓唬,女人是最怕刀子的!”

果然,在看藏戏的这天,他找见了自己的女人。

他坐在村外的巨石上,眼看自己的女人被丈母娘领着,走远了,那潜藏在身体里的焦虑,就渐渐长成一只野兽,在吞噬着他的心。太阳渐渐偏西,南山上的林木,被天上的灰色云团的黑影给遮蔽了,越发显露出厚重的色调,看起来很不舒服。或许只有等待那云层在空中消散殆尽,南山林的美景才能够尽收眼底。

在等待那团灰色云层消散的时候,他打定主意了:“臭婆娘,你到底跟不跟我过日子?今个,我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站起来,摸了摸怀里的那把藏刀,离开巨石,沿着两个女人的去路,甩开了步子。他甚至忘记了要拍掉屁股上的两坨灰尘。

旧年事

行走间,那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就挨着了山头,孤独地挣扎了一会,还是无法抗拒滑下去的命运,终于发出轻微的叹息“哎——”,滚落到山的那头去了。北国藏地的天空里,先前那些灰白色的云层,瞬间就燃烧起来,但还是渐渐地熄灭了火焰,逐渐扩大了阵容。那蓝天,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被它们给蚕食掉了,整个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

“快走吧,天快黑了!”老女人督促她的女儿。

云卓玛说:“奇怪,一辆车也没有!”

老女人说:“都在看戏呢,戏散了,才有车的。”

云卓玛问:“阿妈,你说他会跟来吗?”

“不知道,”老女人说,“你男人的心思,你应该最清楚。”

“要是这么说,我估计他不会来的,他都不想理我了。”

老女人说:“谁知道呢?他们家的男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啊!”

云卓玛说:“阿妈,你怎么这么说呢?”

老女人讶异地看着女儿:“你不知道他家的事?”

云卓玛说:“你是说他阿爸的事吗?”

老女人有点恼怒:“你以为我说谁?”

云卓玛说:“他和他阿爸不一样。他只是脾气大,有两句话不投就动手的毛病!”

“龙养的龙,凤养的凤,老鼠养的爱打洞。”老女人说,“他阿爸就是个脏腑客,做事没轻没重的,你还指望他做事有规矩?!”

云卓玛说:“阿妈,人家阿爸都是过世的人了,你就别提了。”

老女人说:“就是哦,死得不明不白的!”

云卓玛说:“他有时候说要给他阿爸复仇呢,就是不知道是谁干的。”

老女人说:“谁干的?不是他阿妈的兄弟,就是他阿妈的相好。不用猜就知道的。”

云卓玛说:“那到底是兄弟干的,还是那个相好干的?”

老女人说:“你男人认为是谁干的?”

云卓玛说:“他怀疑是他的舅舅们。他说只有姊妹关系的,才会下决心给死者复仇的。”

老女人说:“这个很有可能。假如是他舅舅们干的,他怎么复仇?再怎么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云卓玛说:“阿妈,他父母的事,听过些,不多。你能给我说说吗?”

“上一辈人的事,不说,最好。”老女人说,“不过,你和他都闹成今儿这个样子了,我估计,还是和他的那犟脾气有关系。他动不动就动手打人的臭毛病,大概也是因为他父母的事,才让他变成这样子的。”

云卓玛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老女人说:“二十多年前,他阿爸是庄子里的大好人,学得一手木匠活,在这一带名声大着呢。因为活好,总让人们叫去盖房,一年四季,就很少待在家里。他的阿妈,本来也是个挺贤惠的人,坏就坏在一件事上了。”

云卓玛问:“啥事?”

老女人说:“她长得太好看了。女人,还是长得一般的好,太好看,有人就会打主意。老人们常说的红颜薄命啥的,大概就是这意思吧!”

云卓玛急了:“阿妈,到底啥事吗?”

老女人说:“那年夏天,他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来寻他阿爸,说有重要的事。他阿爸正好去给人盖房,十天半月回不来,那亲戚就等了几天。等的时候,也帮着干点农活啥的。听说有一天,邻居去他家借东西,门开着,就进去了。一进门就听见上房里有娃娃在哭。隔着窗户一看,只菩萨保在炕上,蹬掉了小被子,露着个小屁股在哭闹。邻居很奇怪,走到了另一扇窗下。脚步声惊动了炕上的人。一看,他阿妈浑身光溜溜的,在寻衣服穿。她的旁边,躺着她家亲戚,也是光溜溜的,正瞪着大眼睛往外瞅。邻居一看,吓出一身汗,赶紧回了。事情传开的当天,那个亲戚就跑了。”

云卓玛:“哦,那他阿爸也知道了?”

老女人:“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听说他阿爸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一知道,就气得半死。把媳妇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提了刀子,跑了三十多里路,去寻那亲戚算账。那亲戚早就不在家里,说是刚回家就走了,再也没回来,家里人也在着急着呢。他阿爸没说媳妇和亲戚的事,嫌丢人,又回来了。从此不再外出干活,整天喝酒,喝醉了就打媳妇。那一阵子,他阿妈也出来干活,拔田,担水,饮牛,总是鼻青眼肿的,走路也一瘸一拐,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

云卓玛说:“那后来呢?”

老女人说:“后来有一天,他阿妈出来担水,把桶扔了,也跑了。他阿爸一听说,提了刀子就去追。追到丈人家,闹了个鸡飞狗跳。”

云卓玛说:“阿妈,不说这个事了,一说我就脊背发凉。”

老女人说:“那是太冷的原因。你看,天色都麻乎乎的了。”

身边的世界,的确变得麻乎乎的了。但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哪是路,哪是山,哪是石,哪是树。路越走越窄,突然又开阔起来,一座白塔出现在一片蓊蓊郁郁的白杨林前。她们知道:已经到了达娃村的村口了。这时候,母女俩悬着的心,都平稳地落到实处了。

云卓玛说:“阿妈,我明白了。”

老女人问:“你明白啥了?”

云卓玛说:“女人没有走到绝路上,是不会另走一条路的。”

老女人说:“就是,他阿妈真的走到绝路上了。”

云卓玛问:“他阿妈为啥要找相好呢?”

老女人说:“不清楚,可能是逼迫的,也可能是自愿的。谁知道呢!”

云卓玛说:“阿妈,你说他会找相好吗?”

老女人问:“谁?”

云卓玛说:“就他嘛,菩萨保!”

“他没那个胆吧?不过,”老女人说,“他阿妈有找相好的毛病,这毛病,不会像先人的血那样,也在他身上流吧?”

云卓玛见母亲说得犹犹豫豫的,心里没底了。想起菩萨保刚回来那天对待自己的样子,就觉得自家男人说是要抽烟喝酒的钱,那钱有可能是拿去找相好用的。

“那他真的找了相好怎么办?”

“怎么办?”老女人说,“那你就把他戳死,就像他阿爸对待他阿妈那样!”

“他阿妈是他阿爸戳死的?”云卓玛很是吃惊。

老女人却别开了话题:“走乏了,稍微歇一会,再进村吧!”

云卓玛应了一声,找了个干净的草坎坐下来。老女人却径自走向白塔,循着塔下的碎石路,绕着白塔快步转了三圈,边走边诵六字真言,声音细如蚊子叫。回到起点后,又面对白塔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长头。爬起身,膝盖上、大襟上、手肘上,都沾满了尘土。她也不拍掉,又回到女儿身边。

云卓玛忙起身给母亲拍掉尘土:“阿妈,你看你,也太信了吧!”

老女人说:“我在为我们赎罪积德呢。”

两人就背靠背坐在路边的草坎上。天色比先前更暗了,北风掠过山上林木的树梢,发出尖锐的嘘嘘声。有几片小小的雪花被风吹过来,贴在人脸上,瞬间就融化了。

“阿妈,要下雪了!”云卓玛说。

老女人:“是该下一场雪了,到处都是尘土,到处乱糟糟脏兮兮的。”

“他的阿妈真的是他阿爸用刀戳死的?”云卓玛又问。

老女人想了想,终于说:“就是,他阿爸到丈人家一闹,丈人就交出了自家的丫头。回来的路上,他阿妈乘男人不防,打晕男人,转身又跑了。大概打得轻,男人醒过来,满山满洼地追。追上了,戳了自家媳妇一刀,谁想就给戳死了!”

“那他阿爸就没进班房子?”

“没进。听说两家人都请了人,有寺院里管事的,有村里专门调节关系的,准备赔钱私了。没谈拢,就散了。过了两天,他阿爸就叫人给勒死了。”

“勒死了?”云卓玛把“勒”字咬得特别重。

老女人:“勒死了!”

云卓玛:“阿妈,不是说佛祖会保佑世上所有人的吗?”

“哎——”老女人长叹一声说,“佛祖只会保佑信佛的人。”

云卓玛:“他阿爸不信佛?”

老女人:“信的话,就不拿刀子去杀人了!”

云卓玛皱着眉想了会说:“我现在觉得他很可怜,我也可怜,我们都可怜!”

“他才不可怜呢,可怜的是我们娘俩。”老女人说,“不,这么说还不对,可怜的是我们做女人的!”

忽听有人在远处高声说话,似乎在极力否认着什么。

尘埃里

菩萨保远离了尼玛村,也走在通往达娃村的路上了。

这是一条沙石路,不太宽,仅能走一辆小车。路面上积满灰尘,但两条常走汽车的车辙印,还是很清晰的。他就走在两条车辙之间,脚底下的碎石垫着脚心,有种难以言说的不适感。或许因为天快黑的原因,他走得有点快。

前方,晃动着的两个女人的身影,离他已经不远了。只要她们还在他的视野里,他就不会急于赶上去。再说,匆匆忙忙赶上去,又能怎样呢?许多事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吗?

他凝视着那两个身影,其中瘦削又充满活力的那一尊,让他觉得又甜蜜又心酸。

忽然想起他去她家相亲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云也是又白又软的那种,懒懒地浮在空中。当他跟着媒人进入她家院落,温暖的房檐下,她穿着件粉红色的衣服,藏蓝色裤子,正撅着屁股洗衣服。看到有人来,就羞涩地躲了,她的父母赶忙出来迎接。媒人上了炕,他跨在炕沿边,红着脸听媒人说明来意。他感觉到了她的父母审视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这时,她父亲喊她来添茶水,她就来了,红着脸,和他一个样。她瞟了他一眼,那眼里有光,也有水。他顿时就喜欢上了那光那水。告辞时,她依在上房门口,背对着他们。但他还是感觉到她后脑勺上长出了眼睛,在目送他呢!

果然,过了几天,她家回话了:小伙子人挺老实的,这事成呢。结婚后,他才知道,其实她的父母是不同意的,只因她的抗争,他们在无奈之下,才随了女儿的意。

“你为啥看上我了呢?”有一天,他问她。这时候,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就是觉得你害羞的样子挺好看的!”

“你也害羞了,我看得出来。”

“那样的场合,哪个女孩子不害羞呢?”她又害羞了。

“你害羞的样子,也挺好看的。”他把她拥进了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大儿子岁半的时候吧,为照看孩子的事,做饭的事,挣钱的事,他俩开始吵架了。刚开始仅仅是吵几句,在他还在气头上时,她又和颜悦色地来逗他,于是又和好如初了。后来,大儿子三岁的时候,出去玩,打伤了别人家的孩子的嘴。她抱怨他太纵容自家孩子,喋喋不休地唠叨了半天。他恼怒了,扇了她一巴掌。她被打蒙了,清醒过来时,扑向他,要撕他的脸。他躲开了。她嘤嘤呜呜地哭!

“我都怀着你的第二个孩子,你还打我!”她边哭边骂,“没知道你是这么狠毒的人!”

他回答说:“不是我狠毒,是你们女的太啰嗦,整天婆婆妈妈的!”

她说:“我好后悔!”

他问:“后悔啥?”

她说:“后悔没听阿妈的话,嫁给了你这个土匪!”

她不说还好,一说,他就开始恨她的母亲了:“还信佛呢,尽拆别人的姻缘!”

她说:“我俩这样的姻缘,要叫拆了才好!”

他不再和她争论,一甩门,走了。

过了几天,她的父亲因病过世了。她挺着肚子去奔丧,他也不陪着她去,仿佛丈人的去世与他没任何关系似的。

她回来了,从此不再跟他说话,像个哑巴。

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因为是个女孩,圆了他们要一男一女龙凤呈祥的愿望,他们的关系,又暂时和好如初了。在女孩满月那天,他们牵儿抱女,去了外婆家,住了几天。其间,他又无意中听到了岳母在告诫女儿:“你的男人,心硬得很,你可要小心哪!”

她回答说:“就那样子。男人们,可能都这样吧!”

他觉得自家的媳妇还算可以,但对丈母娘,恨得更厉害了:“哪有这样当娘的?!”

这恨,有时候也会迁怒在媳妇身上,所以当她为家事和他争吵时,他也不愿动嘴,更愿意动手,对自家女人或扇或踢,直到她完全听话了,安静了,也不噙着眼泪发呆了,这才觉得心里很是踏实。

“讲道理,还是要靠拳脚的。”有时候,他喜欢这样给别人总结,别人一听都大声说:“好!”

后来,看到别人出去打工,年底都满载而归的,他也动心了,也有了出去的打算。他征求她的意见,她不说话。

他生气了:“听不懂人话吗?懂了就放个屁。你又不是聋子!”

她被逼急了:“想去就去!”

他说:“把你尊重着,你就这态度!”

她还是说:“想去就去!”

他说:“那家里的事,你就操个心。地少种些,把我的两个娃娃看好就成了!”

于是就出来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当泥水匠。因为工资给得好,就死心塌地待了下来。这期间,倒挺思念自家女人和孩子的,一有空就打电话,在话筒里颠三倒四地说些情话。女人在不间断的情话的攻击下,不再冷漠,也开始回应他了。后来,两人都喜欢在电话里卿卿我我了。

在工地,他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打工,愿意把工钱都存进银行。他不,他只存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用来抽烟,喝酒,存话费,偶尔进进饭馆,喝喝饮料什么的。他认为人活着,应该这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玩就玩。能转世为人,就是上辈子的修行换来的结果,可不能把今世给白白浪费了。

就这样,辛辛苦苦打了大半年工,挣的钱倒是不多。一回到家,夫妻刚刚恩爱罢,她就问工钱的事,又抱怨又嘲笑的。

这下他恼了,又动手打了她,那段熬电话粥的甜蜜时光瞬间就成记忆了!

想到这里,忽然想起诺桑王子率兵远征后,云卓拉姆被王子的嫔妃和巫师围困在城堡里,不得不想法设法摆脱困境时的愤怒和无奈来:

亲爱的夫君哪你那么多的嫔妃齐聚楼下,

亲爱的情郎哪你那么多的巫师包围城堡:

他们说奉国王的命令要来抓走你的爱人,

他们说奉国王的命令要来挖走我的心肝。

山头上经撒下罗网小小鹰儿能逃到哪去?

王宫外已布下人马云卓拉姆能溜到哪去?

幸好有你留给母后美丽神奇的珍珠项链,

幸好还有你临别时预测困境的万般叮咛。

我凭借珠链的力量腾空而起在屋顶盘旋,

我依靠你过人的智慧脱离困境飞向生路。

既然山头上撒下罗网那我就飞往高峰去,

既然王宫外布下人马那我就飞到天界去。

“人家云卓拉姆是被坏人逼着才离开的,”他想着想着就生气了,“你倒好,撇了孩子就跑了!”

心里抱怨着女人,脚步不由得走得快更快,顷刻之间,他就赶上了她们,他甚至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了。他仔细聆听着,模模糊糊听得她们在说他的父辈的事,心头一紧,就越发听得认真。当听到岳母评价说“他才不可怜呢,可怜的是我们娘俩”时,禁不住大声嚷道:“你们两个说的,都不对!”

大雪中

零星的雪花在风中飞舞。灰蒙蒙的道路上,一个黑瘦的鬈发男人直直地走了过来。

“阿妈,是他!”云卓玛惊叫起来。

老女人:“我知道是他,一直都知道。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走来的男人,确实是菩萨保。

“阿妈,要跑吗?”云卓玛紧张极了。

“跑啥呢,迟早得面对。”老女人说。

菩萨保走到离两个女人三四步远的地方,微微偏着头,转动着眼珠,一会儿审视岳母,一会儿观察妻子。

云卓玛被盯得发毛,站起身锐声问:“你想干啥?”

菩萨保说:“干啥?你以为你把两个孩子撇到家里,就大吉大利了?”

老女人坐在草坎上,仰着脸说问:“那你到底想干啥?”

菩萨保说:“阿妈,我来请你的丫头回去啊!”

老女人问:“哪有这样子的请法?”

菩萨保笑了:“哦,阿妈的意思,是得抬个八抬大轿来?”

老女人也笑了:“八抬大轿?量你也请不来。”

菩萨保说:“在阿妈的心里,我啥都做不成的,这我一清二楚。”

云卓玛急了:“你就甭跟阿妈争了,都过去一月了,你还没想清透?”

菩萨保说:“有啥可想的,我又没有错。”

云卓玛说:“那些钱你不给家里留一分,你还说你没有错?”

菩萨保说:“我都存到信用社了,在存折上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云卓玛说:“你就骗人吧,说不定你早就和你的狐朋狗友们花得干干净净的了!”

菩萨保说:“我挣的钱,我花点不成吗?就说我花完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老女人听得着急,也插了一嘴:“你这就是个败家子的做法!”

菩萨保说:“哎,阿妈,你这话就错啦,就说我是败家子,败的也是我自个的家,与你没啥相干吧?”

老女人说:“我可不愿意我女儿跟着你受罪!”

菩萨保说:“她受罪?我在外头拼死拼活的,挣的就是血汗钱。她在家里只是喂个猪种个药材啥的,还受罪?我看她才在享福呢!”

云卓玛气得骂起来:“你不要胡说,我又拉娃娃又养猪,又种当归又犁地,都累得半死不活的,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给吃了?”

菩萨保的脸色显得更黑了,他逼近云卓玛。云卓玛往后一退。菩萨保伸出左手,一把攥住了云卓玛的胳膊。云卓玛使劲一甩,没摔脱,疼得骂起来:“放开,你这个有人养没人教的!”

菩萨保一听这话,扬手就给云卓玛一巴掌:“我就有人养没人教,怎么啦?!”

老女人一看女儿被打,起身来拽菩萨保的胳膊。菩萨保一甩手,老女人就跌倒在地,手上、屁股上沾满了泥。手中的紫色佛珠也随着她倒地的惯势劲摔出去,恰好撞在一块石头上,瞬间就碎了好几颗,余下的坠落下来,软沓沓地堆在地上。

老女人惊呼一声:“哦,佛祖啊!”

云卓玛见母亲被甩到在地,也急了,抬手就撕菩萨保的脸。菩萨保没防备,左颊上顿时被抓走几道皮,血也从抓痕处渗出来,红兮兮的一片。

菩萨保恼羞成怒,左手揪住云卓玛的头发,右手啪啪啪地朝女人的脸上掴。女人急得用脚乱踢,男人一甩手,女人就跌出路基,翻倒在旁边的空地里,也裹了一身的泥。

老女人爬起来,扑过来咬住菩萨保的腿子。男人疼得大叫起来,就朝老女人的头上擂了几拳,女人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菩萨保放倒了老女人,转身想看云卓玛的状况,还没看得明白,只听得耳边风声响,脑袋就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给击中了,顿时头晕眼花,差点倒在地上。仔细一看,认得是块狗头石,明白自己被暗算了。

原来云卓玛见母亲被打,愤怒中从地上摸到了石头,想也没想就砸在了菩萨保头上。见男人被砸竟然不倒,就惊呆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菩萨保趔趔趄趄地走过去,再次用手揪住云卓玛的头发:“哦,胆子大了,敢打,敢打,敢打男人了!”话没说完,头上就流出鲜血,顺着脸颊,淌进了领口。

云卓玛见男人头上血流如注,傻了,瓷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父母的事。你们说的,不对。”菩萨保边说边用一只手捂住流血的地方,“我阿爸,是男子汉。女人不听话,就该打。女人找相好,也该打。女人想管男人,也该打,不打不成。”

身后传来老女人的声音:“对,就你阿爸那样的男子汉,戳死了你阿妈,你阿爸真厉害哪!”菩萨保扭过头,看到老女人坐在泥里,披头散发的。

菩萨保说:“是不是男子汉,你们女人说了不算,我做儿子的说了,算!”

老女人捶打着胸脯哭喊:“我真的瞎了眼,把丫头嫁给了你这个畜生!”

菩萨保说:“我是畜生?我比你们明白事理。”

老女人说:“你明白个屁!”

“我就明白个屁。”菩萨保笑了,“我明白人活一世,得活出个人样。上辈子,我们积了德,转世成人了。这辈子,就得享受。你们,活得像仓鼠,尽往窝里拉东西。你们想吃几辈子吗?下辈子,转世成啥都不知道呢。你们光知道攀比,眼红,骂男人没出息,挣不来钱,活不过人。你们就有出息吗?活过别人了吗?”

老女人不哭喊了,坐在那里听。

菩萨保说:“用嘴给你们讲道理,你们不听。用拳头讲道理,你们才听。啥世道嘛!”

老女人说:“你再别揪着云卓玛的头发了,你看她都傻了!”

菩萨保说:“我偏要揪她头发,她傻了才好。不傻,我就弄死她。”

嘴里说着,手却放松了。转过身,面对着老女人。只听“当”的一声响,一个物件从他里掉在路上。

老女人一看,竟然是把刀子,失声惊叫:“你拿把刀子,要干啥?”

菩萨保弯腰拾刀,那刀却被身后的云卓玛抢走了。他刚转回身,就发现云卓玛已经拔出了刀子。他裂开嘴笑:“哦,还真的反天了,敢杀自家的男人了。来,我给你当靶子,你戳吧!”

谁知云卓玛真的动了手。第一刀就插在菩萨保的心口上。刀子被拔出,又插进了胸膛。刀子又拔出,插进了脖子。

菩萨保仰面倒在地上,看着云卓玛说:“哎,臭婆娘,你还真戳啊?!”

只说了一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女人见菩萨保已经被女儿戳倒在地,大叫:“别戳了,别戳了,再戳就出人命了!”

哪知女儿就是不停手,还攥着刀在男人身上乱插,这才发现女儿已形同鬼魅早已疯癫,一时就被女儿的模样给彻底吓傻了。

不知何时,雪花变大变多了,在风中劲飞。山上、树上、路上,都铺满了雪,整个世界都处在灰白色的寒冷中。疾风将雪花也吹打在白塔上,只一会工夫,各层塔体上,就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或许再过一会,那白塔就会被雪掩盖,只能看清大概的模样了。

漫天雪花中,尼玛村的露天舞台上,那诺桑王子经历了千辛万苦后,终于到达了乾达婆的天宫。在云卓拉姆的父亲马头明王那里,找到了躲在帷幕后暗暗流泪的云卓拉姆。他一把掀开帷幕,将云卓拉姆拥进怀里:

我在一口距你不远的水井边长久地停留,

渴望你那如影随形的侍女能在这里出现。

当我在注满爱情的水桶里悄悄放入戒指,

你定会知道我诺桑王子悄然到来的消息。

我的美丽善良又温柔体贴的云卓拉姆啦,

历经磨难后我俩终于隔着一层帷幕相见。

我要揭开这来自异域的厚重的丝绸屏障,

跪在你面前求得你的原谅得到你的芳心。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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