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空军幼年学校”
2016-05-14张学忠
张学忠
在抗日战争烽火岁月中,为了持久抗战,救亡图存,深得国共共识而开办的“空军幼年学校”,几十年中,早被淡出记忆。在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年后的今天,它的往事又被重提,逐渐浮出人们的记忆。
在艰难困苦中创校
抗日战争,中国军民是在国力、军力都绝对劣势条件下的克危救亡之战。武器装备在质、数上的低劣与不足,令我们付出了惨重代价。由于全国动员,英勇顽强的抵抗,滞住顽凶,将战争转为持久战。自淞沪会战,武汉会战,我空军英勇杰出的表现与牺牲,已为世瞩目;但自己不能造飞机,越打越少。当时苏联西部面临纳粹德国巨大的军事威胁,在只留下少量飞机后,将援华抗战的飞机和飞行员召回。这样,中国的战机总数仅65架,与日之比为1:56。这就意味着,制空权基本丧失。这60多架飞机要应对后方多个城市的空防,只得集中起来灵活移防,伺机出击。而更成问题的还是飞行员严重地后继乏人。
为了持久抗战,保卫领空,必须培养基础空军。在美、苏军事顾问的建议下,民国政府航空委员会借鉴苏、德、英国经验,从少年抓起,于是派出航委主任周至柔、军委会委员张治中等赴苏欧考察。后来,航委得到白崇禧、张治中、周恩来、叶剑英等国共人士的共识,决定成立“空军幼年学校”,由蒋介石兼任校长,汪强将军任教育长,实际负责。航委还决定从文化、体质俱佳的12—15岁少年中选拔尖子,入空幼学六年,经严格的初、高中文化及军事、航空基础的学习,强化体质锻炼,培养成合格的后备飞行人才,毕业后升入空军官校,正式学习飞行。1940年初春,航委于成都商业厅借用一军官住宅成立了空幼校筹备处。几番斟酌校址未果,后在任觉五(灌县蒲阳人,时在成都任三青团四川支团干事长)提议下,设在灌县蒲阳场。汪强等实地考察后,1940年8月1日定校址在蒲阳场外东边的八保村(现建设村)。同年夏,分别在渝、蓉、昆、贵、桂、芷江、西安、韶关等地发出招收12—15岁小学毕业及初中肄业生的通告,开始了招生工作。
最难报考的学校
其实,太多的国人都经历了战争带来的巨大苦难,全民同仇敌忾。家长均以子弟从军杀敌为荣。因此,空幼招生一出,立即吸引了很多优秀少年投考,当中不乏许多亲人已死于战乱的孤儿和已为国捐躯烈士之遗眷。
考空幼真是百里挑一。报名后,要经目测、体检、笔试等程序。每一关都有人被刷下。笔试之后,已是几千人中留百把人了;再经X光检查、验血、查大小便,又有淘汰。许多热血少年面对每一关的无情淘汰,已如冷水泼心,只能观望地、无奈地去走过程。幼四期的重庆人王厚炽先生当年在渝报考,便是在三千多考生中,被录取的三十三名中的幸运者。当时成都考区,一次报名者逾千,最终录取了六十名。再如汉中地区,三天内就有两千多人报考,最后仅录取了二十名。消息传到海外,各地热血华侨少年也回国报名,幼校也从中录取了优秀者入学,并呈请政府增加预算款项,帮助清贫的侨生。
广大各阶层百姓,踊跃送子弟报考幼校,出现许多感人之事。空军烈士周志开,1943年曾在梁平机场上空与敌机搏斗,二十分钟内击落敌机三架,同年12月4日因座机失事殉职。他的母亲又将13岁的儿子周志兴送到空幼。又如刘震、刘泰来、刘忠钰和刘晓铎四兄弟的父亲,先后将他们送入幼二与幼五期,并题“精忠报国”勉励他们。上层人物中,如空幼缔造人之一的白崇禧将军的儿子白先道,李济深先生的两个儿子李沛钰、李沛琼都被送入空幼。教育长汪强也把自己的一个外甥、浙江余杭人邵学栋送入幼一期。各界子弟踊跃报名,但筛选异常严格,第一期计划招300名,结果从全国二万多报考者中,仅录了297人,可谓宁缺毋滥。
第一期学生到校后, 于1940年12月底开学行课。
田园中的茅屋军校
蒲阳,是灌县(今都江堰)河东重镇,经济繁荣,在县城东偏北,相距八公里。空幼校址在镇东约两里许外,一大片浅岗与平地交错的田野间,傍蒲阳河,依二峨眉、勾子山。连绵不绝,渐次高起的龙门山脉是其天然的巨大屏障。这里交通方便,又利于隐蔽。
紧缺的资金、紧迫的时间,不可能大兴土木。空幼先在当地征租唐姓族人的几个大院子,加上道观大明寺,乃至少量街坊,作为第一期师生的住宿、上课、办公的所在。之后每年招收一届新生,直至1945年,共办了6期。
为了容纳后届学生,学校抓紧新建和完善校舍及其他建设;到1943年大致完成后,安置后期学生的房舍仍在不断地兴建中。所有校舍的建设都因地制宜,一切从俭,一律以木为架。墙面或是编好竹片后,涂以草筋泥,再涂纯石灰;或是薄木板简装。楼梯、楼板也是用木板铺就。房顶盖草,厚厚的,非常整齐。在楼梯转角凹处,往往放置一枚空壳炸弹,像是随时都在无言地提示师生们的使命感和紧迫感。
排排整洁的校舍,随地势的高低起落,依势而建,按功能被区划至各处。它们自然地错落在田地、植被、农舍间,人工的简易茅舍与自然环境很好地交融一体,不乏诗情画意。若非酷烈的战争正在几乎半个河山进行,你还真以为回到安适的田园呢!校园中的道路纵横交错,宽的是可行卡车的碎石路,窄的仅容单人通过。它们随地势、环境变化,蜿蜒伸展,明灭变幻于玉米田、果园、花圃,竹丛林莽,农家,校舍之间。高大、郁茂的松、柏、楠秀出其上,巍然矗立,还有汩汩溪流曲折穿行。有的农家还开有卖售花生、地瓜、糖果之类零食的小卖部。好动好奇的学生,利用课余、周日,像探险队似的,沿着这些路在校内漫游……要花整整一个学期的功夫,才能把学校的每个角落摸清楚。
知行合一的教育
主持空幼的教育长汪强,早年就读于保定军校三期炮科,后赴美勤工俭学,毕业于史维尔州立大学文科,再就读于西点军校。他回国后,到保定军校任体育总教官。汪强性格温良、平易近人,是杰出的教育家。他奉行知行合一的学说,将理论与实践力行贯通作为办学理念,以“德、智、体、群,全面发展”作为办学方针,极大提高了空幼的教育水平,在中华民族的军事教育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
汪强在空幼实施素质教育,充分、全面地从各个方面给学生以熏陶,文化、科学、艺术兼融。课堂之外,还适时聘请著名学者来举办科学、艺术、文化讲座。空幼充分发挥学生个性特长,容许学生对各学科有广泛的志趣,并尊重学生对各学科学习的选择存有偏执。
汪强学识渊博,多才多艺,能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更重要的是他极富爱心,反对专制的、粗暴的、强迫式的教育方式。他疼爱学生,谁要是虐待了他的学生,他都要严惩不贷。汪强还对相关方面要求:凡成绩优异,但最终不适合继续学习飞行的学生,所在省市要保证他们能进入最好的大学学习,将他们培养成其他方面的英才。从长效看,空幼在培养了许多飞行精英的同时,更培养出许多科学家、艺术家、教育家,多方面的专家教授。
师高弟子强
空幼六年,初、高中文化课全开(高中国文课全是古文),初中阶段接受童子军教育,在野外进行野营、行军、通讯、识别方位等训练。学生还学习木工、金工,制作精确的机种模型。高中三年,改穿军服,开相关航空课程,学习滑翔。
空幼校直属航空委员会,非常注意素质教育,无论行为、卫生,乃至生活细节都由教官严格管理,认真教授。
空幼的教官属于一流的教育队伍。抗战后,很多人才流入四川,进入空幼。后者还从海外延聘杰出师资,因而学校的教官大都具有深厚的学养和丰富的教学经验。许多教官上课从不看课本,生动有趣地给学生知识的陶冶。不少教官离开空幼后,又去大学执教。以音乐为例,张锦鸿任音乐总教官,是我国乐坛不可多得的全能学者,还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后来任台湾师大教授。1945年任主任音乐教官的作曲家王云阶,新中国成立后是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音乐教官姚以让先生,后来是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又画得一手潇洒的水彩画。2006年笔者拜访姚老,有幸受赠他的水彩画册。再有,美术教官谭学楷后来在四川美术家协会任职。时任国文教官的吴丈蜀以后则成为著名书法家。其家族在泰国创建了著名的正大集团的谢少白先生,当时带领一批侨生回国抗战。他于1941年起任高中国文教官,又画得一手好画。航空教官厉歌天,好写诗,笔名牧野,新中国成立后,在西安电影制片厂从事写作……
强将手下无弱兵。学生中也俊杰层出。幼三期的傅京孙,后来是国际图形识别学会首任主席及创始人,又是美国工程科学院及中国台湾“中研院”院士,第五代电脑之父。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他多次回大陆访问讲学,受到邓小平的接见。著名高能物理学家,曾任兰州大学教授的段一士,读空幼时便才华出众。时汪强主持修建游泳池,由他协助应力计算。二期周诗成,跟随谢少白先生习画,后来是中央美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院)副教授。一期的蒋鉴明是我国建筑物理学界的知名教授。同为一期的邵学栋后来成为设于成都沙河堡的农业部生物药品厂(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有多项研究发明获奖。
总之,在几十年中,海峡两岸及北美的当年空幼学生,许多已成为各个方面的领军人物。这之中,自然包括海峡两岸的空军部队。
活跃而充实的校园生活
空幼力行汪强的教育思想与方针,校园内始终开展丰富多彩的各种文化、艺术、科学、体育活动,陶冶情操,强健体魄;课外,打破年级界限,以志趣爱好结对结社,有声乐、器乐、戏剧、文学、科学、绘画,各种球类、武术等组织。正因为当年众多同学都参与了不同的活动,才形成了以后空幼在诸多领域贡献的五光十色的人才。
空幼是军事学校,当然要注重体育锻炼。空幼体育有滑冰、游泳、各类体操、武术、球类、自行车等,多种多样,供学生尽兴地操练,强其筋骨。
空幼特别重视培植个人音乐素养,以陶冶人格与性情,因而屡次举办音乐会,请成都学校的学生过来联欢,还请来像郎毓秀、蔡绍序、周小燕等著名歌唱家到校演唱,
为开阔学生眼界与心胸,空幼还请来成都著名话剧团演出话剧《日出》;请著名教授演讲,如请川大天文系主任兼南京天文台台长李晓舫教授讲“太阳对人类的重要性”。李晓舫的夫人是川大文学系教授,也给请来讲雨果的《悲惨世界》……
空幼初中三年要进行童子军教育,培养学生“智、仁、勇”服务人群的大无畏精神,坚持“准备,日行一善,人生以服务为目的”的三大信条,以营火晚会等多姿多彩的活动,训练这些初离父母羽翼的孩子的一些独立而活泼的、增强生存能力的本领及富有创意的生活技能,还强化“群”的意识。
空幼从高中三年到毕业,必须完成游泳、打字、骑单车、驾驶滑翔机等技能。
劳作室备有多工种工具,供学生制作各种精巧的飞机模型(最开始用纯泡桐木片制作)和功能各异的滑翔机,培养学生的动手(包括手掷或弹射或牵引等操作)能力。
游泳不但健身,还是未来飞行员必备的求生技能。在汪强主持下,在蒲阳河边,修建了当时四川第一座活水游泳池,用水力推动筒车将河水舀起(可提高七米),然后通过两百余尺的高架水槽,灌注到泳池。
建泳池时,大量的土方和大小鹅卵石的搬运需耗大量人力、物力,测算需约二百人干两百天以上才能建成,资金更是困难。结果,广大师生投入义务劳动,仅用四个多月,一座长50米,宽25米的游泳池就初具规模。汪强宝爱这些尚还年幼的学生的生命,严禁在蒲阳河的野水中游泳。这样,终于能让学生在安全的条件下,去学游泳,为日后所用。
为了保证这些未来飞行员的身体营养,国家在艰难的条件下,尽力供给。当时定下的伙食标准是空勤丙等,地勤甲等……每桌六人用餐,正餐六菜一汤;早餐有卤肉、油炸花生米、豆腐乳、白糖、两个鸡蛋、两个馒头,还有豆浆稀饭。这个标准,在抗战时期,是太多人不敢奢望的,就连幼校的官长、教官都不能享受——从教育长汪强、总队长高凌昭等都过着工薪人员的艰苦生活。学生的伙食费由经理部发放,专款专用,任何人不得插手。
教官、官长们为改善自己及家人的生活,因地制宜,想了些办法。国文教官谢少白,收留了四个孤儿,放养一群奶羊,使他们和更多人能有羊奶享用。大家或弹弓打鸟、钓鱼、钓螃蟹,或饲养鸡鸭。笔者当年还曾被教官搭马马肩;还看着几个年轻教官合伙,用尖梢挽成活套的新竹竹竿套住野狗后烹食……
休息日、假期,学生可以自由活动,广泛接触社会和大自然。他们赶蒲阳场,赶灌县城,吃喜爱的地方名小吃,逛街,游公园,观水利工程,或上青城山,或参观开水大典。在广阔的校园内,学生们可以去摸螃蟹、钓鱼、套鸟、采蕨菜,或背上火药枪上山撵野兔;翻勾子山,去看白沙河;或在蒲阳河中游泳,扑对岸,放长滩。
距校东北方12华里处有煤矿,逢周日,总有空幼学生前往,实地参观,坐上机车,由矿方指派的职员引导,深入地府,到最现代化的一座矿井去参观。
空幼严格的课堂学习与课外广泛鲜活的活动,与社会生活相呼应。书本知识与社会体认相结合,对人的健全发展,尤其对这些还处于少年成长期的学生来说,无疑是明智的,有益的。汪强将军的教育思想在空幼得以认真践行。
海峡两岸蒲阳情
空幼自1940年到1945年抗战胜利,六期学生计2097人。
1949年元月,空幼奉命迁台,先搬至成都空军通校待命。随着最后一辆满载空幼物资的卡车驶离校区,钟声停了,炊烟熄了,曲终人散。数载茅屋下的学习生活便注定只能停留在记忆中了。
这年六月,四至六期中,除不愿去台的师生外,所有留校人员分乘专机,陆续迁往台湾新址——屏东东港的大鹏湾。1958年,新校招收初中生,其间校名曾有变更,1961年恢复“空军幼年学校”校名,招生至二十四期后停办。这样一至二十四期共有学生七千多名。新校址在硬件与环境上与蒲阳已大异其趣,然教学进程仍依蒲阳旧制,萧规曹随。随岁月变迁,去台师生中,先后不断有人移居北美,遂成大陆、台湾、北美三地老蒲阳人大体各占三分之一的格局。几十年后,英俊少年已成华发老人,虽相隔千里、万里,却不约而同地都以自己是蒲阳人,讲蒲阳话而自豪。他们不论在世界任何角落彼此相见,必互称“哥子”,情不自禁地讲蒲阳话。似如此,便回到那难以忘怀的岁月,回到蒲阳。连台空军内部也以蒲阳话为“官话”,足见抗战烽火中凝成的蒲阳情之深固悠长。
1990年8月炎夏,以空幼校五十周年为契机,促成了三地师生及家属共六百人在蒲阳的大聚会。一大群老人,不顾年高,不辞千山万水之劳,赶来赴会。几十年后重聚首,泪水沾湿了衣襟。许多人紧紧拥抱,痛哭失声。他们故地重游,重访了都江堰、青城山。活动闭幕时,还请到当年曾来幼校慰问过的著名歌唱家郎毓秀高歌几曲。全国各地报纸对此活动争相报道……
为方便联络,发扬友谊,抒发蒲阳情,三地各自创办了蒲阳人的通讯刊物。北美的蒲阳人首先于1986年创办了《北美蒲阳通讯》;
北京的蒲阳人于1988年6月开办《北京蒲阳通讯》;1991年4月,台湾蒲阳人创刊《空幼》。三个刊物成了三地蒲阳人相互联系关怀的纽带。此种浓浓的蒲阳情,被人称之为“空幼现象”。
缔造于抗日烽火岁月的“空幼”,是当年举国上下同仇敌忾的产物;是中华民族精诚团结的象征,熔铸着民族利益、国家利益至高无上的可贵原则,昭示着中华民族热爱自由,维护独立,不容欺凌的坚强意志与忠勇精神。而这些当年奔赴空幼身边的少年精英,抱定“风云际会壮士飞,誓死报国不生还”的决心来到蒲阳,互相砥砺切磋,誓死驱除倭寇,缔下“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的兄弟深情。
岁月渐远,老空幼人的背影也在走向历史深处,而具有丰富内涵的蒲阳情已成为海峡两岸共同拥有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它是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它必将在伟大的中华民族复兴大业中,继续发挥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