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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虫记

2016-05-14唐健

滇池 2016年5期
关键词:蚂蚱蟋蟀蜘蛛

唐健

小引

我要写的,是一组有关昆虫的故事。

我不是昆虫学家,也不是环保人士,因此,我不可能像法布尔那样为众多昆虫正名和立传,也无意于从所谓“可持续发展”的角度呼吁人们保护昆虫。作为滇东北乌蒙山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后裔,在我脚踩红土,与草木稼禾同生共长的那些日子里,总有许多昆虫相随相伴,它们的音声形貌一直在眼前萦绕,在心里流连,比如蜜蜂清亮的歌唱,蝴蝶轻盈的舞蹈,蟋蟀经久不息的琴声……它们就像我的伙伴和邻居,甚至就是我自己,我曾经是那样地接近它们,了解它们。我很早就想写写它们的故事,写写我与它们之间的故事了,只因为有太多“更重要”的事要做,便一再推迟,而我对于这些昆虫的印象,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心灵的疏离,不可避免地变得模糊和淡薄。然而,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有几只蜜蜂神秘光临我家的阳台,又重新唤醒了我对这些小精灵的美好回忆。这些蜜蜂翻山涉水,穿越城市的重重阻碍,专程来为我母亲种植在花盆里的南瓜花授粉,它们那久违的黑黄相间的灵巧身姿,还有那嗡嗡嗡的劳动号子,还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散发着故乡的味道、童年的味道和逝去的时光的味道。它们仿佛是神派遣的使者,前来提醒我、告诫我不要忘了故乡,忘了亲人,忘了那些曾经和我们共栖一方水土的微小而鲜活的生命。于是,我开始觉得,这些小小生灵的故事也并非无足轻重,也自有其趣味和意义在。

我想到了一个词语,叫做“命如蝼蚁”。我以为,不仅仅那些小人物或失败者才命如蝼蚁,如果能足够自知和谦卑,我们就会发现,人生天地间,从达官显贵到平民百姓,从英雄豪杰到鸡鸣狗盗之徒,和那些小小虫子都是何其相似!佛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是基于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和判定:一切众生皆“贪生畏死,爱亲恋旧,知疼觉苦”,都难逃生老病死之苦、六道轮回之数。从这个意义上讲,人和蝼蚁并无差别,你看田地里挥汗劳作的农夫,多像草丛中苦苦觅食的蚂蚁,被毁坏了巢穴的蜂群,多像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而且因果轮回,焉知今世之人,不会变成来生之蝼蚁,今生之蝼蚁,不会化为来世之人,甚至摆脱轮回,直达涅槃之境?其实,我们不难找到机会,很直观地看到人类的渺小和有限:比如夜深人静之时,我们举目四顾,但见天地茫茫、星汉灿烂,浩渺无边,反观自身,不过血肉之躯,微末如尘埃,岂敢妄称万物之灵!再比如,伫立

大江之上,看江水奔流,一去不回,体味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慨叹,当会真正感受到生命短促易逝,匆匆数十年光阴,比之庄子所说的“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也没有多少骄傲的资本和底气!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我进而有了这样的认识:昆虫的存在和消亡与我们都不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昆虫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昆虫的故事就是我们的故事!

我预料得到,我的上述言论一定会遭到众多的反对和批评,说我妄自菲薄,自甘下流,与螟虫蝼蚁为伍。他们还会列举出各种事例和理由,证明人的“文明”与“高贵”,诸如人会用火啦、人会制造工具啦,人会生产种种物品啦,等等。的确,长期以来,人类利用自己灵活的双手和发达的大脑,强势扩张生存空间,大量夺取生活资源,毁灭草木,诛杀禽兽,甚至上天入地,貌似无所不能。而我要说,人类这些无与伦比的“丰功伟绩”,不过是把自然界弱肉强食的生存哲学发挥到了极致而已,而且在扩张与征服的过程中,还丧失了动物世界许多固有的宝贵品质,比如真实、单纯、知足、乐观,生活简单、行止有度,取而代之的是贪得无厌、享乐无度、嗜血好杀。特别是在这个物质至上、信仰沦落的时代,我们对待同类尚且傲慢无礼、冷漠无情,自然更不会把那些早已被我们打败的低等生命放在眼里了,轻视和伤害它们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反过来,一个对其他生物大开杀戒、赶尽杀绝的人类,也注定是不能指望它对自己的同胞有多少宽容和怜悯之心的,这是人类自作的、应得的报应。我觉得,人类所谓的文明与高贵特性,不在于对自然界的征服和对其他物种的奴役,如果是这样,那统治了地球数千万年之久的恐龙,岂不比我们强多了?既然上天赐予我们更多的能力和智慧,让我们享有更优越的生活,我们理当贡献出更多的宽容、爱和责任,以一颗公正仁慈之心,谨身节用、善待同类、怜惜弱小,为这个诸神眷顾的星球,营造出更多的和谐和美好。

众所周知,有这样两类人,他们不是“扫地怕伤蝼蚁命”的佛门弟子,但他们并不漠视昆虫,相反对昆虫乃至其他生物怀有极大的兴趣,甚至不乏好意和善举。他们是科研人士和动物保护者。那些研究昆虫的专家学者们,对昆虫无疑是有兴趣的,但这种兴趣往往是物质的、功利的,甚至充斥着暴力和血腥,研究昆虫为人所用,用于生物制药,用于害虫防治,用于仿生学实验……为此不惜将无数昆虫开肠破肚、大卸八块。像法布尔那样有爱心和童心的昆虫学家,实在是古今罕有,万分难得!法布尔本人就曾反击那些斥责过他的“学院派科学权威”说:你们是剖开昆虫的肚子,我却是活着研究它们;你们是在一种扭拽切剁的车间里操作,我则是在蓝天之下,听着蝉鸣音乐从事观察;你们是强行将细胞和原生质置于化学反应剂之中,我就是在各种本能表现最突出的时候探究本能;你们倾心灌注的是死亡,我悉心观察的是生命。至于动物保护者,他们中的确有很多热爱动物的好心人,他们信奉万物有灵的哲学,谨遵圣人教诲,仁者爱人,慈心不杀,用心关爱、保护昆虫以及各种动物,坚决抗议、阻止残害动物的恶行。但也不可否认,一些动物保护思想和行为也是自私的、狭隘的,完全是以人为绝对中心的保护,目的是尽可能延长人类对有限的自然资源的控制与独享。他们对一些濒危动物加以保护,仅仅是因为这些动物的消亡会对我们的生活或生存不利,而决不是出于对它们的生存权利的维护和冷暖疾苦的关心。因此,国人对大熊猫之类珍稀动物国宝级的保护和贵宾级的迎来送往,并没有能让我看到真正的爱和高尚,我看到的仍然是自私、势利,还有可笑的伪善。

最后,我想很认真地提出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是害虫?”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有了现成的答案,即凡是对我们生产、生活不利的昆虫都是害虫,如白蚁、蝗虫、红蜘蛛,反之,对人类有利的、最好还是“害虫”克星的那些昆虫就叫做“益虫”,如蜜蜂、蚯蚓、七心瓢虫。这不是上帝给出的答案,但似乎已经约定俗成、天经地义了。我不想追问这个答案的对与错,我只是设想,如果昆虫,以至整个动物界,也参照人类的评判标准来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的话,我想它们一定会众口一词地、大声地回答:“人是害虫,是最可恶最危险的害虫!”面对这个回答,我不知道别人如何看待,反正我是口服心服!

好了,既然我们命如蝼蚁,既然我们是“害虫”,那么,就让我们和那些小小的昆虫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吧;那么,就让我开始它们,或者说我们的故事吧。

蜜蜂

母亲在我家阳台上的花盆里,种了两棵南瓜。

母亲从乡下老家来县城跟我生活已有十多年了,但始终保持着一个农民的勤劳和对农业的热爱。城里自然是无地可种的。母亲从花店里买了若干花盆,从河滩上采集来肥沃的泥土,又想方设法弄来了多种作物的幼苗或种子,把我们家一个用防盗网围成、不足十平方米的冰冷丑陋的阳台,打造成了一个美丽的空中百草园,一年四季,园里草色青青、花木葱郁。在花草丛中,母亲还间杂种些小葱、蒜苗、芫荽之类的绿色小菜,源源不断地供给每天的饭桌。今年初夏的一天,母亲在农贸市场看到有人卖南瓜秧,就顺便买了两棵回来,种在一个花盆里。日日浇水、施肥、除草,在母亲的用心照料下,南瓜长势良好,长高、抽枝、散叶,不久,嫩绿的、布满白色绒毛的藤蔓便攀上防盗网,并不断向前延伸,向四面伸展。两个多月后,两棵南瓜的长藤和阔叶已差不多覆盖了整个防盗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不久,开出了第一朵金黄色的小花,紧接着就是第二朵,第三朵……南瓜终于开花了,就要结果了,我们一家人都高兴不已。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花朵不断长大、绽放,最后变蔫、变黑,直至干枯,那神奇的小南瓜却一直没有出现!而新

的花朵又前赴后继地钻出来,重复着没有结果的可悲命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一家人都迷惑不解。

“蜜蜂!”有一天,母亲在阳台上恍然大悟地说:“是蜜蜂!没有蜜蜂,南瓜是结不了果的!”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了照壁山老家,想起了屋檐下的蜂巢,很多晴好的日子,总会看见大批后腿上粘着两团金黄、粉红或雪白花粉的蜜蜂,从远处陆陆续续飞回来,一只一只爬进狭窄的蜂巢入口;想起了夏天的菜园,想起一架架葱茏的南瓜和黄瓜,在那些金灿灿的、富含花粉与蜜的花瓣上,成群的蜜蜂穿梭般飞舞,满耳是呜呜的振翅声和嗡嗡的蜂鸣声……当年,我只以为这些小家伙对花朵感兴趣,要采集花粉去酿造香甜的蜜糖,根本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它们,我们的花朵就只能空有短暂的美丽,却结不出诱人的累累果实。南瓜不结果的原因总算是找到了,但我们去哪里找寻那些神奇的小精灵呢?我们居住的城市虽然不大,但也算是高楼如林、车辆横行,钢铁、水泥、电线和各种城市特有的声息,像一道坚硬而冰冷的墙,把乡村、泥土、草木和大量的禽兽昆虫阻隔在外。看着那些绚丽开放又无果而终的南瓜花,我们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蜜蜂的美、念着蜜蜂的好,幻想着有朝一日,成群的蜜蜂会从天而降,悄然光临我们家的阳台。

“蜜蜂!”一个晴朗的中午,我坐在临近阳台的书房里看书,突然,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嗡嗡声,我不假思索便脱口大叫起来。推开窗户,大约七八只蜜蜂的身影顿入眼帘:晶莹如玉的翅膀,黄黑花纹的腰身,细密的绒毛,灵动的触须,它们在花朵上不停地舞蹈着、歌唱着,一切都还是童年记忆中的样子。我大喜过望,禁不住欢呼起来:“蜜蜂!蜜蜂!照壁山来的蜜蜂,你们快来看啊!”听到我的叫声,母亲、妻子和女儿都从客厅里跑了出来,一齐拥在窗前,纷纷探头向阳台上张望,眼前这盼望已久却又难以想象的情景,让一家人又惊又喜。妻子满脸笑容,双眼晶亮。女儿高兴得拍着手又笑又跳:“好啊,好啊!小蜜蜂来了!

小蜜蜂来了!”母亲频频点头,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地说:“蜜蜂,蜜蜂!是我们家养的那些蜜蜂!”虽然我们都知道,我们家很多年前喂养的那两窝蜜蜂,历经一代代的衰老、死亡、分家、离散,如今早已消逝在照壁山老家的山水间,找不到一星半点踪迹,但我们还是愿意相信,不,是真的相信,这几只蜜蜂就来自老家,来自屋檐下那两个老旧的蜂巢。如果不是老家的蜜蜂,不是“我们家”的蜜蜂,它们怎么会想到我们家这个闹市中的阳台,怎么会挂念着母亲种在花盆里的两株寻常的南瓜,怎么会愿意吃这么多的苦、冒这么大的险,翻山越岭,渡江过河,突破高楼、公路、车流、人潮、密布的电网和强大的电磁波构成的城市铁障,专程来为那些焦急的南瓜花授粉,好让它们生出可爱的南瓜宝宝?而且,你看他们工作得多么尽力、多么快乐啊,飞舞不息,歌唱不止,把一簇簇金粉般的新鲜的花粉,从这朵花送到那朵花。

一连好多天,这些蜂蜜正午时分飞来,临近黄昏才飞走。它们工作时,母亲总是长时间站在窗前,满怀柔情和疼爱,静静地看着它们,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儿孙一样。有时,母亲还会为它们准备一碗清水或糖水,怕它们口渴或饥饿,可它们似乎从未享用过,也许是忙不过来吧?当这些蜜蜂飞走时,母亲的目光便追随着它们而去,虽然它们小小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一幢幢高楼后面,淹没在步步逼近的暮色中,但老人的视线还是久久不愿收回来。不止一次,我听到母亲喃喃道:“这些小东西不容易啊!大老远跑来,当天还要赶回去,刮风下雨了咋办?天黑了看不见咋办?……”母亲坚信,这些小东西从老家来,要回老家去。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一来一去,就是一百多里路程!有几次,我曾用望远镜跟踪过这几只蜜蜂回家的路线,我发现,它们果然是朝着西北方,也就是我们的老家照壁山方向,匆匆飞去!

几天后,第一个小南瓜出现了,在一根瓜藤的中段,一朵开得特别旺盛的南瓜花下部,一夜之间膨胀成了一个玻璃球大小的青色果实,如同一个初生婴儿,鲜嫩得要流出水来。此后一个多星期的日子,这些青嫩的小瓜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当第八个小瓜诞生后,那些蜜蜂的踪影便从我们家的阳台上消失了。在母亲的精心培育下,八个小南瓜茁壮成长,其中六个,长到半大时就被采摘煮食或送人了。剩下两个,一个浑圆如磨盘,一个修长如冬瓜,它们被一直保留了下来,最后变成两个布满黄绿花纹的老南瓜,每个都有十来斤重。这两个非凡的老南瓜,至今还静静地躺卧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在它们结实、鼓胀的身体内,必定贮存着大量熟透了的、饱满的南瓜种子。

我们曾有一个想法,要在阳台上安放一个蜂箱,好让那些远道而来的蜜蜂在此安家落户,不再受往来奔波之苦,但后来想想又放弃了。因为我们觉得,这片喧嚣、灰暗、充满了重重险阻的钢筋水泥丛林,决不能给蜜蜂带来健康、自由和丰富、干净的蜜源,它们的家应该在乡间,在长满庄稼的土地上,在花草丰美的山野间。今后的每个夏天,蜜蜂一定还会带着它们不变的音乐与舞蹈,如期造访我家开满金色花朵的阳台,而我们也会满怀欣喜与感激,热情欢迎它们的到来,就像欢迎那些偶尔来家做客的家乡亲朋。

据说爱因斯坦曾说过:如果蜜蜂从地球上消失,人类将最多只能再存活四年。我不想考证这句话是否出自爱因斯坦之口,老实说,我也不关心蜜蜂消失后人类到底还能挺多久,我只想说,假如蜜蜂真的消失,那么,作为上帝的精美造物,蜜蜂消失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和遗憾了!无需想象一个没有蜜蜂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因为,即使是一个没有蜜蜂的阳台,也足以让我感到寂寞和悲凉。

蚂蚁

我家居住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大约半亩左右的花园,里边生长着一些平滑的草皮和修剪得规规整整的绿化树,周围是一圈坚硬的水泥路面,是人行道也供车辆通行。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对这个花园并没有什么兴趣,因此几乎没有刻意关注过它。我以为,那不过是一小片人造的、枯燥的风景,先天缺乏山间草地那种天然的美和哺育众多生命的生机。

不久前的一天中午,我到这个花园边晒晒太阳。时令已是初冬,室内有些阴冷,而外面的阳光却温暖宜人。我就随意地坐在花园边的水泥凳子上晒太阳,并没有特别留意些什么。突然,有一些黑色的小东西从我的脚下跑过,快捷、轻灵,悄无声息。“蚂蚁!”我在心里暗叫了一声。对于蚂蚁,我实在是太熟悉啦!小时候,在照壁山老家,几乎随时随地可以见到这些通体漆黑、腰身修长、四肢纤细而又结实有力的小家伙,它们成群结队地活跃在屋檐下、草丛中、山路上、庄稼地里,奔走往来,寻觅、搬运食物,通风报信或举家迁居,仿佛一刻也停不下来。蚂蚁的自食其力和勤劳苦干,和那些在土里刨食的村民何其相似!因此,在照壁山上,蚂蚁得到了人们极大的同情和宽容,没有人把它们当成害虫,也极少有人恶意伤害蚂蚁,很多父母还以蚂蚁为活教材,教育子女们说:“人不苦是不行的!你们看看那些蚂蚁子,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歇气,苦得黑黑瘦瘦的。不苦不累,哪里得来吃?”因此,蚂蚁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很正面也很亲切的,它们的确很像我那些为了生存,在土地上奔波一生的父老乡亲。然而,到了城里读书、生活以后,我就很少见到蚂蚁了,只是偶尔到郊外游玩时,才有机会一见它们熟悉的、勤劳如故的身影。此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和留意过,在喧嚷、污浊、危险的闹市中,在一个小小的人造花园里,居然也会有蚂蚁的栖身之地!

我开始怀着极大的热情与兴趣,观看起眼前这些蚂蚁来。它们的身形体态,和我童年记忆中的没有任何差别,还是那种毫无杂质的黑,还是那样的小巧有力,还是那样忙忙碌碌、风风火火。它们从何而来?来自我的老家吗?不大可能,它们不像蜜蜂,拥有神奇的翅膀,它们那么小的身子,那么细碎的脚步,何年何

月,才能跨越那一道道山关水隘?它们来自其他什么地方吗?也不大可能吧!院子外面,就是一条条车龙滚滚的公路和人流如潮的街道,还有一座座冷硬的高楼,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电线,哪里有它们的来路和去路?莫非,它们就诞生在这个院子里,诞生在这个生气微弱的花园中?如此看来,即使微末如蚂蚁,上帝也不会吝惜赐予它们生存的机会。然而,就是在这个院子里,这个花园中,它们也时时处在危险之中,沉重的车轮和冷漠的脚掌随时会要了它们的小命,在我的面前,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我就看见许多具蚂蚁的尸体,它们被碾压成黑乎乎的一小团,混杂于尘埃草屑之中。有一只受了伤的蚂蚁,拖着后肢在地上一遍遍的转圈,好像在呼救,但听不到一点声音(在我印象中,蚂蚁不管多高兴或多悲伤,从来不出声,这种无声的承受和忍耐,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幸好有几个同伴赶来,拖拽或者说是搀扶着它走了。相信这样的生死悲剧,每天、每时都在发生,但活着的蚂蚁不会畏缩,为了活下去,它们必须继续奔走!它们一只一只地从我脚下穿梭往来,有的已经成年,有的幼小如芝麻,它们全都行动着,劳作着,没有一只偷懒和怠工的。它们大多都朝着一个方向快步前行,头上的触须不停地晃动,显然是在搜寻食物;有一些蚂蚁竖起身子,前肢奇怪的摆动,好像是在向远方的同伴发送某种信号,比如说:找到一只大虫子啦,快来帮忙呀!这不,几只蚂蚁果然逮到一条肥大的绿色虫子,前拉后推身下抬,齐心协力往草丛中挪动,任那“大虫”如何挣扎反抗,一个也不肯放松。一只中等身材的蚂蚁,不知从哪儿找到一具比它差不多大十倍的蚂蚱的躯壳,半拖半抬着从我脚下疾驰而过,那种超常的力气,那种奔跑的速度,让我想到了力大无穷、所向披靡的英雄豪杰或大力士。我在设想,如果蚂蚁长到我们人类这么大,那它们该能举起多重的物体,该会跑得多快啊!

说到蚂蚁的强大有力,我想起了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希罗多德告诉我们的,他在《历史》的上卷中,写到印度北部的沙漠中,生活着一种奇特的蚂蚁。这种蚂蚁比狗略小但比狐狸大,它们在沙漠里挖掘洞穴,把大量的沙子抛出洞外,而这些沙子中富含黄金。当地的印度人就会赶着骆驼,带着口袋,来取这种金沙。但它们必须在正午最炎热的时候来,此时那些可怕的蚂蚁正在洞穴里乘凉。这些印度人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沙子装满口袋,并赶着骆驼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据说,那些蚂蚁会嗅出人们的行踪并追赶过来,它们的速度看来是世界上任何动物也赶不上的,它们一旦集合起来,那就谁也不可能逃掉。还有一个故事,在不少资料上(包括一些电影里)都可以看到,说的是南美亚马逊河流域有一种行军蚁,颜色褐红,体形修长强健,口器锐利,它们可以聚集成长达 10公里,宽达 5公里的庞大蚁群,变成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超级大杀器。据说这些凶残的杀手结成大群横行森林时,一路上大开杀戒、鸡犬不留,即使是豹子、蟒蛇碰到了也会变成累累白骨。

听完这两个故事,的确容易让我们对蚂蚁产生“强大”和“恐怖”的感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希罗多德的许多历史故事,都带有很强烈的神话色彩,不少故事则是道听途说、未经考证的传闻。更有学者指出,这种大蚂蚁挖掘出金沙的故事,不过是西方人对东方世界荒诞的“黄金梦”的一部分。退一万步想,即使真有那种比狐狸还大,奔跑得比任何动物都快的蚂蚁,它们辛辛苦苦挖出来的金沙,还不是被狡猾的人类轻易窃取、不劳而获了吗?再说那些行军蚁吧,它们的确能够组成很大的队形并且颇具攻击力,但那不过是它们一种定期迁居的行为,而且由于行动非常缓慢,它们只会吃掉沿途的昆虫、蜥蜴之类的小动物。偶尔也有大型动物被行军蚁杀死,但那多半是些被人类圈养起来,无路可逃的畜生。步子够大,或者速度够快的动物,都可以跟行军蚁泰然相处,更不用说自称万物之灵的人了。

说到底,在充满心机诡计、掌握着大量杀人凶器的人类面前,蚂蚁始终是绝对的弱者,很多时候,不过是些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而已,我们经常会听到一些以蚂蚁作比喻的狂妄话语,比如说:“要收拾你就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的确,跟人类相比,蚂蚁实在是太弱小了,即使是那些传说中的超级大蚂蚁或庞大的行军蚁群,也丝毫没能撼动过人类统治世界的权威。如果人们能像我照壁山的父老乡亲那样,把蚂蚁视为和自己一样卑微、勤苦的劳动者,并加以同情与怜惜,那对于蚂蚁和我们人类自身,也许都会是一种更为客观、更为公正的认识和态度。

蚂蚱

好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童年时经历过的一幕情景:春天一个晴朗的日子,我赶着牛羊到村子西边的山坡上放牧。天清云淡,阳光明媚,满山的红杜鹃开得如火如霞。杜鹃花树也不是很密集和整齐,其间星星点点散布着无数块草地,隔年的老草已枯槁泛黑,新生的嫩草绿中透黄,一头青色的牛和几只黑色的山羊在草地上埋头吃草。“嗤嗤嗤……”随着一阵强劲而急促的飞行声响起,我看到一只肥大的蚂蚱从我脚边的草丛中猛地飞出来,快速扇动的、绿底黑斑的前翅和粉红透明的后翅闪闪发光,它强壮有力的后腿向后伸直,浑圆的腹部微微下坠,在空中划过一条不规则的、富有质感的弧线后,降落在一大株茂盛的杜鹃花树上,花枝轻轻一颤,便完全淹没或者说融合在火红的花朵和嫩绿的叶片之中了。满坡的景物和色彩,都因这只突然出现又匆匆隐没的蚂蚱而鲜活起来、生动起来,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的感官也因此变得异常灵醒,我感觉到了一种五彩斑斓、生鲜活泼的美。这样的场景,也许就只发生过一次,或者类似的还有过几次,在其他的一些日子,在另外的一些草坡上,它们给予我的惊心动魄的美,是我童年生活中关于美的最宝贵的记忆之一。

真的,我人生中最难忘的美的经验之一,居然和蚂蚱,也就是人们普遍痛恨的蝗虫(照壁山人把蝗虫称为蚂蚱)有关!这也许就是多年来,我一直把蚂蚱视为一种充满力量与美感的灵物,而没有把它们当作讨厌的害虫的原因。

蚂蚱在照壁山上有大量的存在和广泛的分布,它们种类繁多,颜色各异,大小不一,或嗖嗖飞行,或连续跳跃,随时随地可以看到它们活力无限的身姿。它们有着很强的适应性和顽强的生命力,身形体态和肤色都可以随着周围环境而改变,比如我前面提到的那一种,它们生活在春天的花草丛中,前翅便是青草和嫩叶的绿色,后翅是花朵的粉红色,身上的少许黑点和褐色的斑纹,则接近那些裸露的山石和泥土的颜色。盛夏的菜园里,我们可以见到一种通体翠绿的蚂蚱,体型比蟋蟀略大,连后翅都是青一色的绿,只有脚上的小齿泛着些淡黄或暗红。到了八九月份,飞行在成熟的玉米林里的蚂蚱,一只只都穿上了灰白或黄褐色的外衣,显得老成、庄重而又身手矫健。还有那些散布在荒山野地的无数种蚂蚱,我不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也不能详细描述它们的面貌和色彩,但它们都有着蚂蚱家族共有的许多特征,比如前翅钢硬,后翅柔韧,后肢强壮,跳跃有力,飞行强劲。蚂蚱的这些鲜明特征,可能正是它们的美之所在,我觉得,这是一种干脆简洁的美,一种强健有力的美,很像武侠小说中那些紧身装束、飞檐走壁,行动干净利落的侠客。

我的父老乡亲们,未必能从蚂蚱身上感受到那种独特的力和美,但他们对蚂蚱也说不上多反感和厌恨。虽然蚂蚱也会损害庄稼,不过只是零星啃食,破坏有限,更多的时候,它们都是在野草杂木间觅食,对农业生产的影响不大,因此人们也就忽略了它们的影响,容忍了它们的存在。反过来,这种有意无意的宽容,无形中又给蚂蚱留出了大片的生存空间,使它们生路宽广,能够安定从容的生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生活方式,同时也保持了适度的种群数量。多年来,照壁山上从未出现过那种铺天盖地、泛滥成灾的蝗群,原因大概正于此吧。

在这个人类称霸、物质万能的世界上,我对蚂蚱的喜欢和乡亲们对蚂蚱的容忍,自然是不合时宜的异数,是与人们普遍的审美趣味和是非观念背道而驰的。对此我丝毫不感到奇怪,我很清楚,世人对自己同类的“窃钩”之罪都决不宽恕,更别提那些胆敢动我们“奶酪”的蝗虫了。我也知道,古往今来,有太多人类斗蝗、灭蝗的故事,其中一些还被传为“美谈”。

《贞观政要》载:贞观二年,京城长安大旱,蝗虫四起。唐太宗视察灾情时,看到有蝗虫在禾苗上面,便捉了几只念念有词道:“百姓把粮食当作身家性命,而你吃了它,这是害了百姓。百姓有罪,那些罪过全部在我身上,你如果真的有灵的话,你就吃我的心吧,不要再降罪百姓了。”将要吞下去时,周围的人忙劝道:“恐怕吃了要生病的!不能吃啊!”太宗说道:“我真希望它把给百姓的灾难移给我一个人!为什么要逃避疾病呢?”说完马上就把它吞了。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唐太宗吞蝗”的故事。

半个多世纪后,唐朝又出现了一个捕蝗英雄,此人姓姚名崇,是鼎鼎大名的三朝名相。开元初,山东蝗虫成灾,百姓因有敬畏,不敢捕杀,当地官员亦多有顾忌而反对捕蝗。姚崇上奏,引《诗经》及汉光武诏书,证明蝗虫是可以捕杀的。但当时的玄宗皇帝与太宗不同,他认为,蝗是天灾,是由于德政不修所致,如果捕杀,岂不是背道而驰吗?姚崇力请再三,玄宗终被说服。于是派遣御史严令督促、指挥百姓焚埋蝗虫。结果颇见成效,捕蝗不计其数。

可以看出,即使是在圣君贤相都上阵捕蝗的大唐时代,朝野上下也还普遍相信万物有灵和上天有好生之德,姚崇能成为捕蝗英雄,只因他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唯物主义者”之一。生吞蝗虫的唐太宗,也认为蝗虫是“有灵”的,只不过表示愿意一人承担报复后果而已,其姿态不可谓不高。可是到了明朝农学家徐光启那里,蝗虫不仅成了十足的害虫,还成了可口的美味,人人得而诛之,人人得而食之。徐光启有一项独一无二的研究成果,他在其著名的《除蝗疏》中指出,蝗虫乃虾子所化,虾产卵于河湖之滨的水草上,气候潮湿仍为虾,天旱则化为蝗虫。所以蝗虫与虾有着类似的身姿体貌,也有着共同的鲜美滋味。除蝗之关键,一要去除水草,二要大量捕食。捕多了人吃不完,还可以用来喂牲口,据说用蝗虫所养的鸭子和猪,都极其肥大。我想,中国人烹食蝗虫的传统,多半是从此君开始的,很多人不是还把蚂蚱称为“飞虾”吗?

千百年来,人们就是这样仇视着、杀戮着,吞食着蚂蚱,然而尽管如此,蚂蚱的种族还是得以延续下来,而且丁口兴旺、遍布全球。这足以说明,天地化育出蚂蚱这种精巧、美丽的昆虫,是要让它们长久、快乐地生活下去的,人类无权也不能最终决定它们的去留。它们有多彩的翅膀就该自由飞翔,它们有强健的腿脚就该尽情舞蹈,它们长着细密锋利的牙齿,正适宜啃食甜蜜多汁的植物,而这些植物都是神许给它们的,早在有人类之前,它们就已经是大片青草绿禾的主人了。后起的人类强行将蚂蚱定为害虫并加以除灭,是典型的人类特权、霸权思维在自然界的表现。不过我们可以想象到,并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最终的结局:有朝一日,这颗蓝色的星球上已不再有人的踪迹,但小小的蚂蚱可能还在,众多卑微而顽强的小生命也还在。试问彼时的茫茫原野、郁郁嘉禾,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蝴蝶

和蜜蜂一样,蝴蝶也是典型的素食主义者和花中仙子,它们把一生中大量的时间都耗费在鲜花丛中,花朵既是它们的食物来源,也是它们的生活现场,是它们美丽生命的重要依托。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花朵,蜜蜂和蝴蝶的一生将如何度过!然而,蝴蝶和蜜蜂又是如此的不同:蜜蜂精心筑巢,辛勤采花,酿造花蜜,时时处于紧张忙碌之中。蝴蝶则四海为家,随遇而安,来去自如,了无牵挂。《庄子》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能建房、酿蜜的蜜蜂显然是巧者、智者,所以一生劳碌忧心不已,蝴蝶无疑属于“无所求”之辈,但我不敢说它们“无能”,或许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呢!如果说,蜜蜂是躬耕田亩的农夫,那蝴蝶就是遨游江湖的游侠,这样比喻没有任何高下、优劣的评判,人各有志,人各有命,昆虫亦如此。

在我的故乡老家,历来可见大大小小的蜂巢,有野蜂建造于树枝和崖壁上的,也有家蜂筑于房前屋后的蜂箱内的,都很精密细致,住起来一定很舒适、安全。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发现一处蝴蝶的巢穴,无论是在野外还是在村庄里。我们看到蝴蝶,多数是在各种花朵的世界里,它们要么翩翩起舞,要么静静歇息,以它们的灵动与绚丽,与身边的花潮融为一体。“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样的情景我一点也不陌生,因为当年,我们经常在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李花之下,或金黄的油菜花地边,用目光、心思和脚步去追逐过那些五彩的精灵,好像是要占有,实际上只是深深的欣赏这种超凡的美。结果往往也是花鲜蝶绚,我们分不清哪是蝴蝶般的花朵,哪是花朵般的蝴蝶。耶稣基督说过,野地里的百合花,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和穿戴讲究的野百合一样,蝴蝶的一身彩衣,也是来自上帝的恩赐,那新鲜的、活生生的美只合远观而不可亵玩。有时候,我们会看见蝴蝶在低空飞行,通常是成双成对的,也有单独一只的,极少有成群结队的。它们穿着缤纷绚烂的衣裳,轻盈地飞着,悠闲自在,顾盼流连,似乎从不急着觅食,也不急着赶路。因此,“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对于蝴蝶来说是不存在的,茫茫大地、片片花海,哪里都是它们的来处和去处。我们也很少看到蝴蝶进食,也许是因为很少的食物就可以维持它们的美丽和快乐吧。当我们看到一只蝴蝶把纤细的针管插入花蕊,并伴着触须的微颤和翅膀的轻扇时,我们宁愿相信这只是它们的另一种舞蹈,而不是真的在吮吸花蜜,或者,这不过只是一种进食的优雅仪式,就像藐姑射之山上那些“神人”吸风饮露一样。

说到庄周梦蝶,大家可能都不陌生。《庄子

·齐物论》篇有个寓言,说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翩翩起舞,悠闲自在,全然忘记了自己原是庄周。忽然醒来,自己分明又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庄周?对此我无意作深奥的哲学上的解读,我想说的仍然是蝴蝶。以庄子的性情志向,梦中化蝶是不奇怪的,因为蝴蝶天然具有庄子所追求的那种逍遥和超然气质,而现实中曾为漆园吏,生活贫穷困顿的庄子却难言潇洒,只能在梦中寻得短暂的安慰和解脱。《警世通言》中有个故事,说庄子前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这个美丽的传说,对庄子的蝴蝶梦做了一个浪漫、有趣的解说,较之于“物化”、“轮回”之类的哲学意味,更加让我喜欢。

由于蝴蝶的洒脱不羁和喜欢双飞双栖的特性,人们又常常把它们视为自由、忠贞爱情的象征。所以,梁祝的爱情理想,最后是以梁祝化为两只蝴蝶、比翼双飞而得以实现的。其实,在很长的历史时期,由于种种束缚和禁忌,中国的青年男女都不敢和不能去追求平等、自由和两情相悦的爱情,梁祝式的爱情悲剧,一直在现实生活中不断上演着。好在人们并未因此丧失对爱的向往和对美的想象,以一个化蝶双飞结局,去尽量淡化那沉重的悲剧色彩,去略以慰藉人们受困和受伤的心。因此,尽管梁祝化蝶的故事过于虚幻,但它却又是如此的美好和有意义。在这里,蝴蝶再次扮演了一个光彩四射的角色,它们这次是以爱情守护者和自由捍卫者的姿态出现的,比之于庄周梦中那个逍遥、飘逸的精灵,显得更有神性的尊严和人性的温暖。

蝴蝶就是如此的绝美和灵异,曾寄托过人们多少高贵和良好的人生理想。然而,在污浊、冷酷的现实世界里,它们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奴役和杀戮的对象。但与蚂蚱因吃稼禾而被人类认定为害虫不同,蝴蝶的悲剧,则正在于它们非凡的美丽。也许是源于“金屋藏娇”的猥琐心理,人类,特别是中国人,喜欢把一些稀奇的、美好的东西圈占起来、囚禁起来,以便于满足过度膨胀的猎奇之心和占有欲望,比如收集奇花异木,比如建园林,比如养宠物,这其中,就包括对蝴蝶的囚禁。三年前的夏天,我和家人曾经游览过云南境内几个著名的景区。在大理的蝴蝶泉边,我们看到了一汪清净的泉水和那棵横跨水面的大树,也许来的不是时候,传说中万千彩蝶漫飞舞,以及蝴蝶在大合欢树上结成长串的奇观并无缘得见。不过我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一些蝴蝶,确也是色彩绚烂、舞姿翩跹,和故乡那些蝴蝶一样,它们也是自由的、快乐的。然而在西双版纳,我却意外地见到了大量蝴蝶。它们被圈养在一个叫“蝴蝶园”的大棚子里,供游客观赏、拍照,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被圈养的蝴蝶。虽然大棚里有人工种植的花草,阳光也可以透过上面的大网照进来,但毕竟是个狭窄、封闭的空间,与囚室无异。囚禁于其间的蝴蝶,动作迟滞,触须无神,它们也飞行,也舞蹈,偶尔还会停在人们的身上,而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情非得已,甚至有被迫表演的成分,就像它们的邻居、那些演马戏的野兽和飞鸟一样。在参观马戏表演的时候,看到狗熊被人用铁链锁着、鞭子威吓着直立而行时,我十岁的女儿忍不住哭了,她说:“狗熊不是这样走路的!你看它们的后脚那么短,那么短!”其实,在参观蝴蝶园的时候,我也很想大声地说:“蝴蝶不是这样生活的!它们灵巧、秀美的翅膀,只属于宽广无边的大自然!”更可悲的是,在蝴蝶园的一个大展厅里,我们还看到了成百上千个蝴蝶标本!后来我了解到,类似的蝴蝶园,在世界各地还有很多,其实蝴蝶泉边就有一个,只是我当时没有注意到而已。至于蝴蝶标本,它们差不多是数量最多的一种昆虫标本了,人们妄图通过这扁平、干枯的标本,长久地留住蝴蝶的美。

其实,蝴蝶之所以美丽,完全是因为它们的自由与灵动。庄周一定不会梦到自己变成囚笼中的蝴蝶,梁山伯与祝英台也绝对不愿化为两具“美丽”的蝴蝶标本。蝴蝶超凡脱俗、生动鲜活的美,只存在于广阔的原野和茫茫的花海之中,存在于无拘无束的蝴蝶身上。

蟋蟀

我曾在系列散文《照壁山纪事》中,对照壁山的夏夜有过这样的描述:照壁山的夜晚是宁静的,但静中有动;唯其有动,更显其静。所谓静中有动,是指那些从夜空中传来的各种声音和响动,由于它们的天然与和谐,不仅不显得吵闹,反而有一种“鸟鸣山更幽”的神奇效果。这些声音,有零零星星、有气无力的狗吠,有似笑非笑的鸟鸣,有木门开合的“吱呀”声,有猪缓慢而均匀的酣声,有牛一遍又一遍的反刍声……“其实,在这一切动静之中,还喧嚣着或者说是潜伏着一种更加嘈杂、更加执着的声音,只因为它们入夜后一直持续不断,而且夜夜如此,人们都习以为常进而就听而不闻了。这种声音,在一些多水的地方,是青蛙们的共鸣;在照壁山上,则主要是蟋蟀的合唱。我静下心来,特别留意听了一阵,果然,以蟋蟀为首的各种小虫的叫声唧唧喳喳,高低错落,此起彼伏,如水流,如潮涌。”(摘自《照壁山纪事》)

的确,蟋蟀是乡村夏夜大合唱的绝对主角,它们数量众多,精力充沛,歌声清脆、高亢,且声声不断,彻夜不休。这是一种充满生命活力与快乐情绪的歌声,在它的主导之下,蚂蚱的弹腿声、蚊蚋的嗡嗡声,还有一些不知名小虫的微弱鸣叫,全都显得黯然失色、似有似无。盛夏时节,草木葱郁,天气温热,蟋蟀们正朝气蓬勃,加之食物充足,心情愉快,因而便引吭高歌,歌唱无忧无虑的生活,歌唱富饶而慷慨的大自然。蟋蟀就是如此的乐观、知足和富有感恩之心,相形之下,我们人类却总是患得患失、怨天尤人,何曾对自己的生活这样满意过,礼赞过?“唧唧唧,唧唧唧……”这音色清亮、感情饱满的欢歌急如机杼声,于是便被人赋予了催促织布的含义,就像布谷鸟的“布谷”声被寄寓了催播的意思一样,因此蟋蟀又得了“促织”之名。事实上,蟋蟀从来只为自己、为生养它们的大地歌唱,正如法布尔所说:这个离群索居的家伙(蟋蟀)首先是为自己歌唱。因为对生活有热情,它就歌唱沐浴它的太阳,歌唱养育它的草地,歌唱荫护它的平静的居所。生活幸福是驱使它抚琴欢歌的头一个原因。所谓“不解缫丝替人织,强来出口促衣裘”只是我们的自以为是罢了。不过,如果我们从蟋蟀的歌声中不仅感觉到了美,还能领悟到珍惜光阴、努力干活的道理,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促织鸣,懒妇惊”,倘真能如此,可谓善莫大焉!

进入秋季,蟋蟀的歌唱便进入高潮。这个时节,蟋蟀变得更加成熟健壮,它们用以弹奏发声的翅翼也愈加丰满,因此歌声(其实也可称为琴声)较之夏节就更为响亮和厚重。加上立秋之后,许多昆虫陆续衰老以至死去,比如蝉和多数蚂蚱,入夜的合唱,慢慢就变成了蟋蟀的独唱。所以,秋天的夜晚,如果我们用心倾听,当能更清晰、更充分地欣赏到蟋蟀的美妙乐曲。然而,因为秋天的“收藏”性质和萧瑟景象,也因为中国人特有的悲秋情怀,秋天的蟋蟀就变成了“寒蛩”,它们原本中气十足的歌唱,也随之地变成了哀鸣甚至悲泣,于是就有了韦应物“寒蛩悲洞房,好鸟无遗音”的凄凉、黄遵宪“露湿寒蛩寂,枝摇暗鹊惊”的冷寂,于是就有了岳飞《小重山》中的郁闷惆怅,于是也就有了张随《蟋蟀鸣西堂赋》中那种惊心动魄的悲愁。不错,对于绝大多数蟋蟀来说,秋天的到来确实意味着来日无多,因为它们的一生,不过区区数月光景,但它们悲伤了吗?它们绝望了吗?没有!这些黑色的小精灵,它们远没有我们人类那么的多愁善感和贪生怕死,它们是为快乐和歌唱而生的,生命不息,快乐依旧;生命不息,歌唱不止!如此达观知命的生活态度,会不会让热衷于“伤春”和“悲秋”的我们感到惭愧呢?

及至寒冬将至,在野外就几乎见不到蟋蟀的踪迹,也听不到它们的歌声了,当然,在一些四季温热的地方,以及一些反常的暖冬,肯定也是有例外的。在照壁山区,十月“小阳春”天气一过,蟋蟀就会在野地里绝迹,但在当阳的墙根下和室内的窗台上、火塘边,偶尔还会见到它们孤单而亲切的身影,它们应该就是《诗经·唐风》中说的“蟋蟀在堂 ,岁聿其莫”的那种蟋蟀,以及《豳风·七月》中“十月蟋蟀 ,入我床下”的那种蟋蟀。我在前面用了“亲切”一词来形容它们,是要对这些小家伙表示敬意和欢迎。它们能挺住霜冻冰雪的侵袭而存活下来,必定是少之又少的强者和勇者,令人肃然起敬;它们主动靠近人类,说明它们信任我们,相信我们会给予它们可贵的温暖,面对如此单纯可爱的小客人,我们怎么能不热情欢迎?况且,这些小生命也不是只知取暖而不思付出,在某个金色的黄昏,抑或万籁俱寂的深夜,如果从墙角或床下传来几声熟悉的“唧唧”声,那该是多么令人欣喜和感动的美好与温暖?英国诗人济慈在《蝈蝈和蛐蛐》中动情地写道:大地的诗歌呀,从来没有停息 /在寂寞的冬天夜晚,当严霜凝成 /一片宁静,从炉边就弹起了 /蛐蛐的歌儿,在逐渐升高的暖气 /昏昏欲睡中,人们感到那声音 /仿佛就是蝈蝈在草茸茸的山上鸣叫。狄更斯在《炉边蟋蟀》里,也生动地形容过蟋蟀的歌声:“像一颗颗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闪烁。歌声到最高昂时,音调里便会出现微弱的、难以描述的震颤。”在这两个英国人的诗文里,那些火炉边的蟋蟀,根本不像是来寻找温暖的避难者,更像是来送温暖的小天使。

春天里的大部分日子,蟋蟀的世界都是寂寞的,因为那些经冬的蟋蟀卵,尚在冰冷的泥土中静静萌发,它们在默默地积蓄着力量,默默地孕育生成优良的歌唱基因,期待着在一个草木繁茂、阳光热烈的日子脱壳而出,从此开始一段歌声不断的、美丽的生命历程……

蟋蟀的歌声如此美妙动听,自然也难逃被圈养的命运。法布尔在写蟋蟀的篇章里,曾有过这样的记载:听说希腊人喜欢将蟋蟀养在笼子里,以便随时随地听到它的歌声。对于这个传闻,法布尔是表示怀疑的。但如果他了解到中国人对养蟋蟀的狂热嗜好,不知会是怎样的痛惜和吃惊!据考证,中国养蟋蟀的历史,至少已有一千多年了,而且玩家甚众,从南到北,从宫廷到民间,均不乏赏玩者,俨然形成了中国独有的“蟋蟀文化”。然而这种“文化”并不文明也不高雅,因为它不是源于欣赏蟋蟀的歌声,而主要是利用蟋蟀来相互打斗,供人开心取乐,和古罗马人斗兽、西班牙人斗牛和一些南美人斗鸡一样,乃是人类嗜血好杀本性的一种极端表现。一对健康、漂亮的雄性蟋蟀,在人们设下的战场上拼得残肢断须、头破血流,甚至肚破肠裂、死于非命,胜利者惨胜,败亡者弃尸尘埃。围观的人则加油鼓劲,兴奋异常,丝毫不以蟋蟀的安危生死为念。这就是我们“蟋蟀文化”的本来面目,再多冠冕堂皇的标签都不能掩盖其丑陋和残忍。回顾历史,我看到,迷恋斗兽的罗马帝国终归覆灭,中国亦出现过误国误民的“蟋蟀宰相”。玩物丧志,玩火自焚,那些醉心于玩弄蟋蟀的人们,是不是该醒醒了呢?

蜘蛛

以我有限的认识判断,蜘蛛是唯一会织网的昆虫,至少在照壁山上,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昆虫掌握这门神奇技艺。在老家的村庄和野外,一年四季,房檐下,墙角边,大树下,庄稼地里,以及任何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都可以见到蜘蛛和它们编织成的网。这些蜘蛛,大多数呈灰黑色,浑身竖立着金色或白色的硬毛,腹部滚圆,八足,两螯,复眼,典型的蜘蛛形象,与螃蟹有些相似,不知远古时期,蜘蛛和螃蟹是不是近亲?这类蜘蛛的丝线雪白晶莹,织出的网精致细密,通常以八卦形排列展开,它们四处散布,是最多最常见的蜘蛛网。有一种蜘蛛腹部长而肥大,全身上下布满像蜜蜂那种黄黑相间的条纹,只在夏秋之际出现,只在野外织网,我们称之为花蜘蛛,学名应该是金蛛。它们的网也是金黄色的,面积和网间空隙都比较大,但韧性十足,甚至可以网到蚂蚱和甲虫。还有一些蜘蛛,体形较小,颜色灰黑或褐红,快速奔走于田间地头,我从未见过它们吐丝织网,不过在一些土块间和庄稼根部,不时也会出现一些小小的、灰白色的蜘蛛网,那会是它们的作品吗?那种颜色褐红的,应该就是恶名在外的红蜘蛛了,不过在照壁山上,它们并未给农作物造成过什么破坏,因此,人们

像对待蚂蚱那样,忽略或者说宽容了它们。当然,我们也听说蜘蛛多有毒,但在照壁山上,从来没有听说过谁曾被蜘蛛咬伤中毒的。

我们看到蜘蛛的时候,它们通常都在织网:或者是刚找到一个支点,正抽丝布线,准备编织一张新网;或者围绕着一个中心,上下左右往来不息,一圈圈扩大着网的面积;或者在一张破损的网上穿梭忙碌,进行着不屈不挠的修补工作。它们并不急于捕食,因为它们的猎物会自投罗网,正如一首诗写的那样:一丝一缕辛苦抽,忙碌本为生计谋。自私不慎落法网,偏偏尔成阶下囚。它们更不急于进食,因为它们胃口极小,用餐秀气,据说它们一个月只吃一到两餐就行了,最长可以绝食达两个月。最让蜘蛛操心劳力的,还是它们的网。虽说那网对于蜘蛛的猎物来说是有力的、危险的,但在强大的自然力和人力面前,它们又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一阵大风,一场雨水,一只小鸟的翅膀,都可能让它们变得支离破碎,更别提人类有意无意的致命破坏了。小时候,我们也曾毁坏过不少蜘蛛网,很多时候是无意闯入蜘蛛的领地,用头或身子把整张网撞坏。有时也会用竹竿或木棍,故意捣毁蜘蛛的家,无论多大多密实的网,只需轻轻一捅,再转上几圈,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如今想想,这种恶意的破坏和伤害,真是一种罪过!好在蜘蛛是如此的坚强和执着,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要用它们生命的丝线,让破网复原或另建新家,不出一天,在原先的废墟之上或不远的地方,又会出现一张精编细织、完美无缺的网。

蜘蛛貌似丑恶的外表,还有吐丝织网并用以捕食的独特生活方式,难免会让一些人感到讨厌或惧怕,甚至怀疑它们心性凶残,长于计谋。因此,蜘蛛经常被“妖魔化”,《西游记》中的蜘蛛精狠毒而淫荡,许多电影,特别是西方电影中的蜘蛛形象也是恐怖万分。其实,蜘蛛外貌的丑陋与凶恶,只是我们人类审美观出的问题,与蜘蛛何干?天地不仁,与万物为刍狗,在公正无私的大自然面前,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并不会比蜘蛛多出一分的善和美。至于说到织网,我们人类才真正是织网、用网的高手,而且我们的网络

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有电网、路网、火力网等有形之网,有法网、情网、关系网等无形之网,更有互联网、局域网等新潮的电脑网络。但我以为,编织这些网的人并不比蜘蛛更光明正大,生活于这些网中的人也并不比蜘蛛更真实和高尚。蜘蛛用于织网的丝线,出自于它们的身体,它们是活的,有温度的,可以说,蜘蛛是在用生命来织网。蜘蛛的网,也不仅仅只是一种捕猎工具,更是它们赖以栖居的家园,它们的一生几乎都是在网上度过的。不错,大多数蜘蛛都是通过网来获取食物的,可这有什么错呢?作为一种捕食方式,它和生物界其他种种主动或被动的捕食方式一样,不过是一种生存的必要手段而已。我们必须承认这样的事实:蜘蛛,包括自然界其他生物,捕食都只是为了基本的生存,绝对没有花样翻新的“饮食文化”,没有贪得无厌的滥捕滥杀,没有处心积虑的暗杀阴谋,更没有以杀为乐的扭曲嗜好。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觉得蜘蛛丑陋凶狠,我们害怕蜘蛛的网和毒液,对蜘蛛也未必不是好事。因为,假如蜘蛛外表像蝴蝶一样美丽,歌声像蟋蟀一样动听,那么它们一定会被人类成群捕获和囚禁,不得不在冰冷、狭小的笼子里度过余生;如果它们的丝线像蚕丝一样坚韧和保暖,那它们一定会像蚕一样被普遍饲养,成为人类高级衣料的无偿供应者,说不定已经在古老而漫长的丝绸之路上写下了它们的名字;如果它们的肉味道像螃蟹一样鲜美,就如同蚂蚱的味道像虾子一样鲜美,那么它们一定会频频成为人们的桌上美餐,佐酒佳肴。鲁迅就说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所以后人便不吃了。听说近年来有一些地区,比如柬埔寨素昆地区已开始以蜘蛛为菜肴了,也听说一些国家,比如俄罗斯已开始研究蛛网的用途了,但我想,这应该只是稀有的特例和个案吧,不可能大范围效仿和广泛推广的。至少,我目前了解到的事实是,蜘蛛以其丑恶(我们认为)、有毒得以大量存活下来,而且成为昆虫世界中少有的长寿者,平均寿命在一两年,比蝴蝶、蟋蟀

之类长多了,听说南美有一种巨大的食鸟蛛,竟能活二三十年之久!不管怎么说,这都堪称一种了不起的生存智慧了,让我想起了《庄子》中那棵大而无用的树和那些畸形而有睿智的人。我还想到蜘蛛网独特的八卦形构造,莫不是也受到了“道”的某种启示?如果说蝴蝶身上拥有道家所向往的那种逍遥和洒脱,那么蜘蛛的生命历程就生动地证明了老庄“无用之用”的哲学命题。事实上,无论就心性品行,还是就生活态度而言,自然界的任何一种昆虫,甚至也包括任何其他物种,都远比我们人类更“几于道”,更接近于神,因为,它们的简单、朴实、快乐与天真,道法自然,浑然天成,是神所喜爱并乐于祝福的,而在人类社会,除了孩子们身上还能找到一些外,在成人世界已几乎丧失殆尽了!

写到这里,作为人类,作为一个成人,我有些惭愧和悲哀。我暂停写作,在书房里徘徊走动,茫然四顾。无意之间,我看到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里,赫然悬挂着一张灰白的蜘蛛网,它只有巴掌那么大,呈三角形,显得还很完整。然而,织就这张网的蜘蛛却踪影全无。它们当初从何处来?如今又到哪里去了?可以肯定的只是,有一只,或者几只蜘蛛曾经来过,带着它们不变的“丑恶”容貌,牵引着它们不变的血肉之线编织了这张网。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我相信,这张网上必定也绘着神秘的八卦图案。

甲虫

小时候,我们经常会看见一种圆溜溜的小虫子在空中飞着或在地上歇着,显得很轻巧,也很安静。它们的身子只有一粒黄豆那么大,半圆形,状如一个倒扣着的袖珍小碗,所以我们都叫它木碗虫。它们的翅膀坚硬光滑,淡黄或深红的底色,左右两侧各有三个黑点,接合处靠近颈部的地方有一个更大的黑点,如同七颗黑亮的小星星,因此它们又叫七星瓢虫,还有叫花大姐、花大娘的,显然,这些命名都是源自于它们独特的、美丽的外表。至今还记得小学语文课本里的一段话:七星瓢虫爱吃蚜虫。赤眼蜂能消灭螟虫。七星瓢虫和赤眼蜂也是庄稼的好朋友。但我们喜欢七星瓢虫,并非因为它们是庄稼的好朋友,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吃蚜虫,甚至都不知道蚜虫长什么样子。我们喜欢看到它们展开小巧的翅膀在空中缓慢飞行,喜欢看到它们静静地停落在叶子上、石头上和我们的身上,喜欢它们身上那七颗独一无二的星宿。它们总是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以至于很容易就能逮到一只两只,但即使被逮到了它们也还是不慌不忙,不叫唤,也不挣扎,依旧快乐地晃动着触角,好像它们确信不会有危险似的。的确,我们很快就会放了它们,然后看着它们慢慢飞走。谁愿意伤害这些穿着漂亮衣服的、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呢?传说七星瓢虫很爱家,看到它们的时候,你只需说:花大娘,花大娘,你家房子着火了,你的孩子要睡觉了,等等之类家里有急事的话,它们马上就会飞回家去了。我没有试过,但我宁愿相信这个美丽的传说是真的。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这种秀气、温婉的小虫儿,竟然是甲虫家族的一员。它和我们通常印象中那种强悍有力的甲虫,比如天牛、蜣螂之类,实在是相差太远啦!

下面我就接着说说天牛吧。我们称天牛为青牛郎,一直这么叫,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和七星瓢虫截然不同,天牛长得五大三粗,威猛有力。它们的身子呈圆柱形,常见的体色有黑、黄和钢蓝,上面散布有白色的斑点或条纹。腿脚有力,铠甲坚固,上腭和下巴都很强壮。头上一对长而硬的触角,比它们的身子还长。在我的记忆中,天牛多出现在夏秋两季,而且只喜欢呆在树上,特别是核桃树、梨树和白杨树,偶尔飞行,多限于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听说天牛是十足的害虫,我们也看见过它们在树干上钻出的洞,但从来没有一棵树死在它们手下,所以我们也不恨它们,也不想消灭它们。在照壁山上,许多被世人公认的害虫都没有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害,因而总能得到村民们的宽恕和容忍,并得以保全种族、自由生活。事实上,我们还有点喜欢天牛,但又有点怕它们。我们喜欢它们威风凛凛的样子,喜欢它们光亮的盔甲,喜欢它们强劲有力的飞行。有时候,我们真想逮一两头天牛来玩,越大越壮的越想要,特别是黄底白斑、足有拇指粗那种。但心里又挺害怕的,因为它们不像七星瓢虫那样小巧玲珑、温柔可人,它们全副武装,力大如牛(我们觉得),尤其是那两扇如镰刀般锋利的嘴巴,还有令人心悸的“吱吱”声,每每令我们望而却步,最后只能站在树下“望牛兴叹”。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天牛乖乖地做了我们的俘虏和玩具,它们威猛健美的形象必然大打折扣,因此也就不那么美好了,不那么好玩了。

说到蜣螂,很多人都会感到陌生,但说到屎壳螂,大家就比较熟悉了,但随即也就会感到肮脏了,恶心了。不错,印象中的蜣螂,全身乌黑,面目狰狞,而且似乎老是推着一个圆形粪球,忙忙碌碌地奔走着。而在古埃及人眼中,它们却是神圣的、可敬畏的,在他们看来,蜣螂每天迎着东方第一缕阳光从土里钻出,它是太阳神的化身、灵魂的代表,象征着复活和永生。法布尔在《昆虫记》中写道:从前埃及人想象这个圆球是地球的模型,蜣螂的动作与天上星球的运转相合。他们认为这种甲虫是很神圣的,所以叫它“神圣的甲虫”。古埃及人甚至将蜣螂作为护身符,以蜣螂为造型的壁画、雕塑和饰物比比皆是。在照壁山上,人们对于蜣螂的形象说不上厌恶,但也没有什么神圣可言,不过,对于它们的勤劳还是认可的,一如对蜜蜂和蚂蚁辛勤劳动、自食其力的认可,在劳动人民眼里,勤劳始终是一种美德,这是很自然的。确实,蜣螂是甲虫家族中的劳动能手和大力士,它们每天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负重而行,一门心思收集食物、搬运食物、贮存食物,它们的吃苦耐劳、坚毅执着,令人感动,值得学习!我们看到,在荒地里,在草丛中,在山路上,一只蜣螂推着一个越滚越大的粪球,脚踏实地向前挺进,不管前面有多大险阻也不退缩,即使前面是陡直的山坡,它们也会把圆球奋力推上去,滑下来,又推上去,再滑下,再推上去,如是反复,就像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一样。但与西西弗斯无休无止的悲剧不同,蜣螂历尽千辛万苦,最后总能把它们的食物搬运

回家,并赖以养家糊口,延续种族。如此诚实而又高尚的劳动,何脏之有?

有一种甲虫浑身金黄油亮,毫无杂色,体型比七星瓢虫大得多,但比天牛要小,它们铠甲的质地和硬度,看起来也介于前两者之间。它们多见于温暖的夏夜,像飞蛾一样,喜光,因此常常穿过门窗,登堂入室。它们飞行的时候,翅膀在灯光下金光闪闪,并发出蜜蜂般的嗡嗡声。它们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黄壳虫,显然得名于一身金黄色的甲衣。但我更喜欢它们的另一个温馨的、诗意的名字——妹妹虫。不知道是谁给它们取了这个好听的名字,但确实是名符其实。它们飞行速度很慢,落地后动作也很迟缓,这一点跟七星瓢虫很相似,因此和七星瓢虫一样,它们也很容易被抓住。在儿童玩具缺乏的乡村里,这样的“活宝”无疑是小弟弟小妹妹们所喜爱的。大家会把它们捧在手心里,或者放在面前的地上,像挠痒痒一样,用手指甲轻轻地搔它们的黄金甲,它们好像也很舒服似的,静静地呆着不动,偶尔缓缓地向前爬行几步。当然,最后它们还是要飞走的,心满意足的孩子们一般也不会为难它们。这些金色的小精灵,就这样在夏天的夜晚光临一户户人家,与孩子们亲近、玩耍后又悄然离去,就像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它们的使命就是给“妹妹”们送来欢乐与惊喜,虽然来去匆匆,然而却无比美好。

甲虫有一个非常古老和庞大的家族,它们的种类及数量都很多很多,即使在照壁山上,它们也远不止我写到的这些,比如有一种浑身翠绿的小甲虫,喜欢生活在树叶上和草丛里,还有一种甲虫躯体油黑闪亮,却长着一个鲜红的脑袋,可能是天牛的一种吧,因为对它们了解不多,也就难以一一讲述它们的故事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都是上帝创造并养活的小精灵,和我写到的那几种甲虫,乃至照壁山上其他各种昆虫一样,它们也都是真实的、可爱的、完美的,它们的故事也一定会很精彩。

责任编辑 包倬

﹃︽滇池︾之友﹄公告

本刊创办的“《滇池》之友”活动,受到全国各地广大作者及文学爱好者的欢迎,参加者众。为了更好地服务读者及规范管理,现对原规定作出部分调整,公告如下:一、凡直接向《滇池》编辑部邮购 12个月共 12期《滇池》文学月刊(年初全年订阅,或年中任意时间破季跨年度订阅均可)的读者,均有资格申请参加“《滇池》之友”活动。

二、欲报名参加“《滇池》之友”活动的读者,需提供一份个人申请,本刊收到申请后,查实申请人已向编辑部汇款订阅《滇池》文学杂志,即接纳申请人为“《滇池》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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