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天(短篇小说)

2016-05-14鬼金

滇池 2016年5期
关键词:虚构小说

鬼金

“……在一个被抛弃的世界里,我们就只能抛弃与被拒绝,我们永远不知道,或不会去梦想,在另外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我们所选择的一切,能同时茂盛地生长。”

——珍妮·法兰姆《卡尔巴阡山》

这是一个通奸的故事。

福楼拜说,所有文学的主题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通奸。

这是我找到的唯一借口。

当时,我正在看《福楼拜文学书简》,这也是我想到“通奸”的话题。这本书也是催生这篇小说的重要因素。翻看福楼拜的书信,能感觉到作家炙热的情感。那是情欲的述说,甚至是赤裸裸的自白。在今天这个遮遮掩掩的时代,我们没有这样的坦诚,没有。更多人活在虚情假意之中,活在肉身的交媾之中。爱情变成了被遗弃的鞋子。

《福楼拜文学书简》也将成为这个小说中的道具存在。

我将尝试讲述这一天,在纪实与虚构之间。我忘记是哪个作家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写一个人的一天从出生到死。荒诞带着刺痛。其中的某些细节都忘记了,只记得生与死的浓缩,在一天的时间里。而我要挑战自己,把我生命里的这一天做一个记录,日记吗?不是。在记录的过程中,我虚构我,我虚构你。在我们头发斑白的那一天,找出来翻看。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

这将成为 W整理编撰的《通奸故事集》中的一个故事。W说,如果这本书可以出版的话,将会像《一千零一夜》万古流传的。我对 W说,出版真的重要吗? W沉默,不跟我辩解。我说,你出不出版,我都会写下这个故事。

叙述一个自身刚刚发生的故事总是有些困难,至于这是否构成小说,随它。它可能变成一个时序的流水式陈述。

为了小说的叙述方便,我命名我的女人:M。对应上面的 W吧。有些好玩了。

下面,我就慢慢说吧。

这次“私奔”是一个意外。绝对的意外。《像一块积木》没结尾的时候,8点多钟,M微信问我,在干嘛?我说,写字。从喜欢写作的那一天起,我都称为“写字”。M说,哦。出来啊?我说,不行。如果可能,明天吧? M说,好吧。我看着微信的对话,几乎能感觉到M的失望情绪。在她那张脸上。但我必须完成这篇小说。我害怕如果泄了气,就接不上了。那时的痛苦会更折磨我。尽管我也想和 M厮守在一起。我放下手机,快速地写,写,写。竟然一个多小时就结尾了。就像上面说的,这是意外。不到两天的时间,写了一个短篇。那是一个以爱与死为主题的故事。死亡像一个隧道,在隧道的尽头是爱。不要误会,那不是我的故事,是我虚构的。我喜欢虚构。我说过了。小说写完后,那个结尾把我写疼了。近年来,可能是我的内心变得柔软了,很多时候,在写作的时候,我会把心写疼。我的写作更多关注个人的情绪表达。

我的辩护词是:文学是人类的情绪。

既然说到那篇小说的结尾,那就摘录在这里,给大家看看,但没有前面的铺垫,读者是看不出疼的。如果将来有机会发表的话,大家可以找来阅读。

那篇小说的名字叫《像一块积木》。

现在透一下结尾:

“雨仍在下,我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梦见:洪水淹没了无数条道路,水中的船只在黑暗中航行着,从船上飞出来一只乌鸦,向一座孤岛上飞去。茫茫的大海……那孤岛宇宙飞船般从海面开始上升……上升……直到宇宙的尽头……像一块积木找到属于它的位置……悬浮在那里……”

我沉浸在小说主人公的死亡氛围之中,仿佛看到他的灵魂安然到达天堂。我端坐在电脑前,翘起双脚在桌子上,像是在用脚跟那个灵魂告别。我眼泪汪汪的。泪珠里,浮现的是黑色的列车。他在人间的苦痛终于得到了解脱。是的,解脱。他是解脱了,但我深深陷入在那样的情绪之中,我没有随着主人公的解脱而解脱。或者说,我没有从小说的情绪中走出来。这样的情况,对于我来说,很少。更多的时候,我把小说当成一个出口,写完,那种情绪也就得到了释放,这次,我栽了。其实,这更是因为我的虚构而衍生于自我内心的另一个故事。我看了看时间,上午九点多钟。我不能平静。我给自己冲了第二杯咖啡。早起写作《像一块积木》的时候,我已经喝了一杯。对于咖啡,我开始依赖了。某种时候,咖啡会给我文字上的幻觉。是的,幻觉。是神来之笔。哈哈。这么想的时候,我自嘲着。这件事,我曾跟 M说过,她说,你将来不会吸食大麻吧?我说,怎么会?那是奢侈的。你不记得年前,有一个编剧因为吸毒触犯法律被媒体曝光了吗? M窃笑着说,人家那是名人。我说,你什么意思? M说,没什么意思。我总觉得 M的话怪怪的。

喝了口咖啡,看到妻子采来的野花插在我书桌前面的瓶子里,已经凋零,近乎干枯,从上面凋落的细小茸毛,在桌面上,犹如骨灰的粉末。我讨厌我的敏感。目光从干枯的野花上移开,我点了支烟。我承认在我写作的时候,烟抽得很凶。很多人也一定好奇,你是专业作家吗?我不是。业余的。我维持生存的职业是轧钢厂的吊车司机。就像上面说的,我喜欢虚构。在虚构中,我是自由的,我是我的神。我的小说更多是自我虚构的伪自传。有时候,在虚构中我是清晰的,更多的时候,我会把我搞得面目全非。

此刻的无聊让我变得无力。我的自我好像跟随着小说中的那个主人公一起,肉身哀亡,灵魂呈现。我把野花从瓶子里拿出来,下面湿漉漉的,被我丢弃在垃圾袋中。那些小野花犹如眼睛般在垃圾袋之中注视着我。我也对视着它们,直到眼眶酸疼。物哀触动了我。

那种完成一篇小说之后的失落,让我不能自拔。

我翻看了一会儿《福楼拜文学书简》,那些炙热的语言更像是情书,我被点燃了。比如:“生活严酷,缺少外来的乐趣。支持我的,是一股狠劲,有时为自己力不从心而暗泣,但还是坚持着。狂热地喜爱我的劳作,像苦行僧乐于让粗布衣擦痛肚皮。”

这话多么像是在说我呀!这话多么像是在说我呀!

在外人看来我的写作是无用的,但我仍坚持着。这么想的那一刻,我是孤独的,就像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最后一只恐龙。

我不敢看下去,合上书页。那里面太多的话是在说我,灼疼我。

我跟 M认识有半年多,在一起多少次,记不清楚了。但 M有记录的。每次她躺在我的怀里,从手机里调出我们聊天记录的时候,那里面有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像罪证。比如,哪天认识的,那天说了什么话,哪天去了什么地方。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失忆的话,这些文字会帮助我的。我甚至想过,让 M帮我打印一份,保存起来。这私密的文字。那里面的很多话不亚于福楼拜的书信。哈哈。因为妻子,我必须小心谨慎。我删除了手机里所有的聊天记录,但我收藏了 M的一首小诗:

删除

清晨 你在河边散步

一朵花 风中摇曳

你蹲下 细看

掏出手机 拍照

午后 你慵懒地躺在沙发上

拿出手机

想把那花 变成

你想要的样子

色调调暗 背景虚化

那花有了你的气质和个性

这是 你需要的

那花 有了你的灵魂

你留下你喜欢的

其它 删除

也许 在某个午后

我也会

和这花儿 一样

微妙的女人的心思和哀伤。她文字传达出来的信息,让我心疼。我必须承认,我对她很好,好得我都有些委屈了。我比她小,她算是姐姐了。姐姐为什么老是欺负弟弟呢?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是需要疼爱,那些小性子都是女人在喜

欢一个男人时的本能表现,与姐姐弟弟的没有关系。这么想,我也就释然了。宠她,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至于年龄,我从来没有忌讳过。爱可以超越很多东西的。比如,物质。

这样的文字 M的手机里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

也许,我自作多情。

以前,我看过一本拉美的小说叫《地道》,当时,我不能理解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了那个女人。现在,我多少理解了。不疯魔不成活。爱也是。某些时刻,那种强烈的占有欲,又因为彼此家庭的禁锢不能在一起,就会产生杀死对方的念头。这半年之中,我有过。不知道 M有没有。但从她焦躁的情绪之中,我相信那是爱。那不是盲目的,而是相对清醒的。我们知道彼此需要的是什么。在常人的眼中,这同样是禁忌之爱,是地下之爱。通俗讲叫“偷情”。在彼此婚姻的生活之外存在着另一个空间。我们在那个空间里相亲相爱。这么说好像有些“乌托邦”的意味,但这只是偶尔,毕竟人作为一种动物,很难掌握好这个平衡的。但不掌握好这个平衡,就可能鸡飞蛋打,连彼此的爱都不可能了。从相爱到成为彼此的陌生人,是残酷的。我不想。相信 M也不想。

写到这里,还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这是我的虚构,而不是我的现实生活呢?如果我承认这是我的真实生活呢?你们会怎么看我,用你们道德眼光判我通奸罪吗?我忘记什么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做梦强奸了一个人,后来被判了梦奸犯。在这里,我必须提醒大家,这是虚构。虚构能力对于一个小说写作者来说是生命。没有虚构,没有小说。

话题扯远了,现在拉回来。继续说。

我焦躁不安,无所适从。推开《福楼拜文学书简》,又点了支烟,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光。我必须给 M打个电话,哪怕是听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不这样,我会窒息的。其实,很多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也不一定都要做爱,看一眼,彼此安好,贱贱地说几句话,看着彼此的微笑,心里都会得到安慰的。

干什么呢?

在外面。

没上班吗?

陪我妈去交养老保险了。

哦。

你要干嘛?

小说写完了。

你不是说明天才能写完吗?

但今天就写完了。

我去接你吗?

好的。

在关电脑之前,我把那首《加州旅馆》完整地听完。这是一首我百听不厌的歌曲。我同时给去了超市的妻子发短信说,小说写完了,心情不好,我出去走走。妻子回信说,好的。认识 M之后,我常常撒谎。能怎么办?我下楼,找了个妻子回来也看不到的地方等 M。我点了支烟,坐在路边。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赤裸着小腿。M发短信说,你再等我一会儿,我问问我妈,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她们厂的几个老太太在研究上访什么的。我说,好。那段时间,我迷上了手机摄影。我就坐在路边拍着那些女人的腿部,那膝盖后面的腘,还有脚。过了二十分钟,M开车过来。她的脸色要比几天前我见到的时候好了很多。她颈椎不太好,之前还说今天去医院看看。我问,怎么没去呢?对于她的颈椎,我是有担忧的。因为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颈椎不好,后来做了手术,导致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的。她说,来事了,怎么去?我说,哦。我的脑子里略过上个月她来月事的日子。我说,怎么又提前了?她说,不知道。她问,去哪儿?我说,不知道。

看看,两个多么无聊的人。

但从彼此的脸上,那种满足感不言自表。

M说,这城里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去郊区吧?

我说,好。

其实,这城市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这才是真实的。除非躲进宾馆里。郊区的空间更大,更适合两个人亲密。山野之间,两个人犹如亚当和夏娃,偷食另一枚禁果。

郊区是一个广义的词语,出了城就算郊区。去哪个方向的郊区呢?本来我们只求在一起,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就很满足了。但为了更长时间呆在一起,随便哪一条路只要走下去,只要可以在一起。哪个郊区无所谓。

我们沿着公路出城,终点在哪儿?不知道。我们的样子更像是两个乡野调查者。车子到了一个小镇上,除了拆迁,还是拆迁。满目狼藉。小镇灰土暴尘的。再加上天气灼热,小镇有一种气味了。说不好的一股子气味。我下车,在路边给M买水。回来的时候,M在我的头上摸了一把说,真乖。我说,靠。M喝了口水,说,你身上什么味?我翕动着鼻子,像一条狗似的,说,有味吗? M说,有。尽管我是一个鼻炎患者,但我还是辨别出来各种味,甚至戾气。

我的身上带回来小镇的味。灰土味。水果蔬菜腐烂的味。煤烟味。汽车修理部的油味。轮胎暴晒的臭味。小饭馆里的油烟味。小发廊里的洗发水和染发水的味。那些光着膀子脚丫子的镇上男人的味。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上廉价化妆品的味。野狗在废墟间排便的味……

我说着我带到车里的味。

M笑说,你真像狗了,鼻子这么灵。

我说,狗多好啊?正好配你。

其实,M养了一条狗。在她的生命中和生活中,那条狗都是重要的。我想。她时常跟我谈论起那条狗的故事。那条狗有三个女朋友啦。晚上陪着她睡觉啦。那条狗生气撒娇啦。我都有些嫉妒了。如果我是那条狗就好了。但她说,她的狗尽管有三个女朋友,却从来没有真枪实干过。甚至有母狗骑在它的身上做它的性爱老师,它都没有。这其中当然有人的干扰。我同情起她的狗了。联想到我和她,我很满足了。这么说是不是有些无耻了。哈。

沿着乡间公路继续向前开。

M说,这一路上都是过度的开发。

我说,是啊,过度得就像是男人的身体被掏空一下。

M说,你就损吧?什么事都跟这件事联系起来。

我说,不是吗?

M笑,不答。

前面出现一座大桥,河水宽阔。我们终于逃离了小镇的那些味,才敢摇下车窗,呼吸一下这里的清新空气。我们看到空旷的河滩上空,有人在玩滑翔机。M说,下去看看。我说,好。我们绕道,下到河滩上,在那里仰望着滑翔机在半空中飞翔着。M是羡慕的。M以前好像也玩过似的。至于跟什么人玩的,与我无关。我承认我的神经质了。我们站在河滩上,观看着,直到滑翔机降落,上来两个帮忙的人开始收拾降落伞。驾驶滑翔机的人在打电话。距离河边还有五六十米,茂密的青草半人多高,看不到河水。我提议去河边坐坐,后来,不知道什么,我们没去。好像 M说,另一个地方的河水更好。她中学还是高中的时候,跟同学去过,还瞒着家里。M说到她让高中的男同学教她游泳,那个男同学不教。直到后来,M才知道那个男同学不教的原因是怕碰到她的身体。可见,那个时候的男女存在禁锢但是纯洁的。是啊,那个时候,男女同学的桌子上几乎都有一道界线的。也许是那个年代的压抑,才有了我们今天的放纵。M说的另一个地方我中学的时候也去过,叫西冷。但只是在火车站呆了两个小时,因为我坐错火车了。那个迷惘的少年在一个陌生的火车站。那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就坐错火车了。我跟 M说这件事的时候,M说,你傻。我说,靠。是傻啊,要不怎么能喜欢上你。其实,当一个女人说你傻的时候,多数是喜欢上你了。我们从河滩上来,没有路牌,不知道西冷在哪个方向,看到路边走着三个人,两女一男,我从车窗伸出头去问。其中的一个女人热心地告诉我们说,前面那个玻璃厂对面就是。最后,那个男人补充了一句,还有六公里。尽管 M开车,她也是路盲,我呢?更是。

向前面开着,看到那个玻璃厂的牌子了。M说,就是这个玻璃厂是从外地引进来,因为污染严重,现在当地的老百姓都在上访。我沉默。这一路上的拆迁,过度开发让一个乡村精尽而亡,再加上这些外来的污染严重的工厂,我不知道将来的乡土中国会变成什么样。远山的采石场炮声隆隆,我对 M说,你听什么声音? M说,炮声吗?我说,不,是山在恸哭。M笑了笑说,你啊,像个诗人似的。你就傻吧。我说,是啊,我傻。我表情严肃,注视着外面,看到玻璃厂的几个插进半空的烟囱,像强暴天空的阴茎。M看我表情不对,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没怎么的? M说,没什么,你满脸忧伤的。我说,哦,忧伤是一种表情,是通奸后的一种自然流露的茫然和迷惘。M说,真受不了你。酸。要知道你这样,就不带你出来了,还不如在宾馆里……

我沉默。

M转移话题,说到她母亲的病。说到下个月的手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的家人,是的,家人。更多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一些。但那都是不可靠近的。我说,你好好的,注意身体吧,当你我有一天任何一个人病了,到那个时候,只有心痛,连靠前都不可能。所以,好好的。

M说,嗯。

这就是现实。

又开了半个小时,可以说彻底脱离了小镇的味。前面出现一条大河,河面很宽。立秋过后,天空高远,白云浮动。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多钟了。M减肥,吃得很少,但某些酒局的时候,还是要喝要吃,体重也出现反弹。她问我饿不饿。我说,还可以。M说,我们到这河边坐一会儿吧?我说,好。你这个亲爱的司机也休息一会儿。我笑。M说,你看你笑得都有些淫荡了,贱。我说,对你不这样的话,那就不对了。你说呢?如果我对谁都这么笑的话,你愿意吗?

伏·实验楼 2011(布面油画) 120×160cm 李俊华

只有对你,你才会让我有这样的笑,但不像你说的那么难听,还淫荡了,怎么可能呢?下车后,M突然说,要上厕所。我说,这四野空旷的,多好。M说,让人看见。M对自我的身体意识保护的很好,有时候,在她洗澡的时候,我闯进浴室,她都会感到害羞,这也许是人的本能。我说,谁认识你啊?除了河水,除了山,可以看见,再就是我,何况那已经是我熟悉的身体了。M推了我一把说,你就损吧?我赖皮地笑。但看到她焦急的样子,我在寻找着可以遮掩她屁股的地方。我说,河坝下面怎么样?河坝有些高,要下到下面。M说,不行。后来,看到河坝旁边一个茂密的草丛,我说,就这里吧,我给你挡着。M勉强同意。我还说风凉话说,你还是不急,要是急的话,随便什么地方。以前,我一个朋友跟我说,在他家楼下的烧烤摊,半夜了,几个小姐在喝酒,尿急了,褪下短裙,在桌子边上就解决了。M看了看茂密的草丛说,不会有人看见吧?我说,除了我,但我不保证对面山上的树丛里就没有一双眼睛在看你。M还是有些紧张。但她还是躲在草丛后面,解决了。我竟然没有闻到尿骚味。从一开始,我就认为 M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果非要解释的话,那是人的本能。更加奇葩的是,有一次 M尿急,周围没有厕所。树林什么的,她都不去。那里距离殡仪馆很近。这个奇葩竟然开车带着我去殡仪馆里方便了一下。路过那些告别厅和竖在门口的花圈,我几乎是毛骨悚然的。我从来都忌讳这个地方。我撒完尿,先出来,在外面,等她,我他妈的竟然开始在心里念着那些挽联上的文字了。

日光毒辣。我们在河坝上坐了一会儿。M怕晒黑了,我们简单吃了些 M母亲给她带的桃子和花生。我挑了个软的桃子。M看着我笑。我说,你笑什么? M说,我妈说软的是给我儿子吃的。我怔了一下,手拿着咬了一口的桃子,才缓过劲来。我说,你这是在说,我……我叫你妈,你敢答应吗?我知道 M说的是真的,她妈也一定是这么说的。但她妈没想到这些水果和花生会被另一个睡了她女儿的男人吃掉。因为除了M,没有人知道我融进了 M的情感生活之中。如果他们知道了,不亚于一次地震和爆炸,结果不堪设想。说得难听一些,我们的甜蜜和幸福是需要小心谨慎地呵护的。与道德无关。我们回到车上,继续向西冷开去。

插播新闻时间:

8月 12日晚 11时许,天津市塘沽开发区一带发生爆炸事故,现场火光冲天。截至今日 15时,此次爆炸事件共造成 56人死亡,其中消防人员 21人;住院治疗 721人,其中危重症 25人,重症 33人。

在路边看到卖泳圈之类的用品,我说,西冷河大概就在附近。我再一次眼睛落在玻璃厂的那几个大烟囱上。我感觉到天空的疼痛。我们拐进一个人多的集市,一个身穿红色短裙的女人,盘着头发,尖脸,在那里挠首弄姿地用一个纸片在脸上扇着风。那是一张涂抹了很厚一层粉的脸。我说了句,风骚。M生气了,说,你要不是写作的,我早就跟你翻脸了,你就知道看女人。我笑了笑说,你以为我愿意看吗?那只是随便扫一眼,我深恶痛绝我的敏感的。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我随便看到一张脸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面揣摩这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吹牛,多数能估摸出来五六成的。M说,你可以给人相面赚钱了。我说,那是小道。M问,那么什么是大道呢?我想了想说,洞悉人性的幽暗,并呈现它。M说,靠,你真他妈的酸。M意识到自己说粗话了,不好意思起来说,你看,跟你都学坏了,粗话都脱口而出了,要不就把生殖器挂在嘴上了。我说,哦,如果你喜欢装,尽管去装好了,人活着,真实就好,有些事情是装不来,有能耐,你装个处女给我看看。M说,靠,你损。我坏笑。从集市那边转回来,来到卖泳圈的跟前,是一个老年女人。我探出车窗问,去西冷河游泳的地方怎么走?那老女人看了看我说,前几天淹死两个人,刚捞上来你们还去干什么?我冲着 M伸了伸舌头,说,去吗? M说,你说呢?我说,我如果想做两个人风流死鬼,是可以去的,但我想,还是活着吧,活着还可以干很多事情呢?我说的很暧昧。M说,你又坏了。现在怎么走?我看了看路上的指示牌,显示一个以前我们知道的温泉镇。多年前,我去过,好像是在中学的时候春游。我们顺着公路走着,像两个在路上的私奔男女。M车内的音乐是《加州旅馆》,她说专门为我下载的。我伸手在她的脖子上揉捏着,她已经习惯我这样。情欲荡漾在我俩中间。眉目传情,目光焦灼了。我说,要不要停下车来。M问,干什么?我说,从见面还没亲呢? M说,你就坏吧。才不给你亲呢?M继续开车。没想到的是温泉镇同样是拆迁,正在建筑着高楼大厦。道路灰尘暴土的。失望,除了失望还是失望。这样的地方怎么适合两个人谈情说爱呢?我只给 M买了瓶水,我们就回转了。我是沮丧的。M问,这回去哪儿?我茫然地看着山野之间的道路。我的情绪变得暴躁起来。M找了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停下来。眼神迷离地看着我。我问,干嘛? M说,你不是说要亲我吗?我几乎是愤怒地迎上她的嘴唇,舌头裹挟着舌头,我是粗暴的。M的手在推我,舌头在挣脱我的舌头。我就是啯吸着不放,镶嵌在一起的舌头更像是我们小小的肉身,缠绕着,厮磨着。唾液变得甜津津的。过了一会儿,我松开 M,舌头几乎是木的,麻的。M的手指过来掐我说,你都把人家弄疼了。她的嗔怪,让她变得更加可爱。M说,你在欺负人,你在转移你的情绪。我是你的人,但不是你情绪的出口。你把这拆迁小镇带给你的情绪转移到我身上了。你这样只能消解我们的爱。我沉默,在思考着 M的话,是有道理的。M说,我能理解你,但你也不要怪我。我只希望我们就这样,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我们在这山野之间的路上,像一次短暂的私奔,差不多每次都感觉要天荒地老了。但你的这种情绪化会让你变得愤怒,我不希望你这样。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们只有好好享受彼此的爱。你说呢?我点了点头,说,你教育的是,M老师。M噗嗤笑了,说,你真像个孩子,傻不拉叽的。你要记着你不是堂吉诃德,你不是,这样的你只会受到伤害,我不想看到你这样,风车永不会停止,受伤害的只能是你,你受到伤害,我会心疼。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一天,我就要你感到幸福,甜蜜。尽管很多时候,你觉得我使小性子,撒娇,蛮不讲理,但那也是因为爱。我说,靠,你把我说的都感动了。M说,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点了点头说,嗯。我答应着。我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但怕你觉得我虚伪,你曾经说过我虚伪的,我至今还耿耿于怀的。M说,你小心眼儿。我说,是我在乎你的说法。M说,你想说什么?说吧。我不说你虚伪。M笑。我说,其实,你说我什么都无所谓,但你不能说我虚伪,那是在我的心上扎一把刀子。M说,乖,我以后不说了,没想到你这么记仇。

我点了支烟。

山野的绿,即将进入秋天的戏剧。我们的人生已是中年。

我把目光收回来,眼睛盯着燃烧的烟,说,在这座城市里,你对我意味着一切,生的一切。说完,M没有反应。她沉默。我也沉默。过了一会儿,M说,你言重了,我承担不起。我说,你能。现在,只有你能。你可以拒绝我的。M说,我都不是我自己,你让我怎么拒绝呢?我沉默。M说,你不知道我曾为我们这样的情感害怕和恐惧过,我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假如有那么一天的话,受伤害更深的应该是我,但这半年多来,我释然了。我问,怎么? M说,半年来,通过对你的观察和了解,我逐渐自信起来,真有那么一天的时候,受伤害最大的也可能是你。真的。我说,切,你恐吓我吗? M说,你的心比我更明白。就像你刚才说的,你同样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这“一切”听上去总像是假的。但我相信你说的话。你也要相信我说的话。我说,那你还欺负我,你比我大,你还老欺负我。M说,我怎么欺负你了?我说,你自己知道。M笑。我说,笑什么笑? M说,那你还让我哭吗?我说,不敢。我认栽了,就把你当成一个小女孩一样宠着吧。哎。我叹息着。M说,看来你很委屈啊?我说,嗯。更多的时候,我感觉我们就像是在一条孤寂的地下通道之中,有时候,我会感到飘忽,感到怔忡惝恍。M说,嗯。也是。我说,以前看过一个故事,好像是一个地下隧道里发现了两具镶嵌在一起的白骨。我相信那是爱情。M有些伤感,说,不说这些好吗?

我目光落在山下那满目疮痍的拆迁过的小镇。

我说,存在于这个混乱的世界已经是一个不容易的事情,既然相遇了,那么就好好的吧。M说,嗯。你说这些干什么?搞得人家眼泪都要下来了。你烦人。我说,我说的是现实,而不是煽情。如果用文字煽情的话,我会做得更好,但对于我爱的人,我只呈现我的真实,即使是不解风情的。M说,说了这么多,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我不就那天说你不解风情了吗?我说,不是。风情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风流,如果你非要让我知道的话,我还要回去查查词典。M说,你还老说你嘴笨,你这是笨吗?我看你都快巧舌如簧了。我抿嘴笑。M说,巧舌如簧可以,不是花言巧语就好。不跟你贫了,现在我们去哪儿?我说,真不知道。M说,我这个司机真不好当了。我笑。

犹豫了一会儿,我说,还是去蓝镇吧。

M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

M说,你又要不怀好意了……

我说,怎么会?

M说,你就是。

虚构的回忆,让我不能确定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了。

那天,到达蓝镇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找了一家小店吃饭。每次出来吃饭好像都很简单,我觉得我这个穷人对不起 M。有时候,M也开玩笑说,看看你一碗冷面就把我上了。我知道是玩笑,但我的心里是酸楚的。除了我生存的职业,再就是写字,其它我好像什么都不会。这么想,不禁自卑起来。我曾设想过给 M更好的,但我没有那个能力。没有。就像我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一样。之前,我们来过蓝镇的。那天,我一碗粗粮和一个酱鸡蛋就把 M给满足了。从饭店出来,我看着她。M问,你看我干什么?我说,走吧。我坏笑。M说,你啊!总是带我到那种地方。她语气嗔怨。

在宾馆里,我们还是做了。爱了。我满足地躺在床上。在做的过程中,我多少感到力不从心。什么原因?说不好。随着这一天在路上的焦灼怨怒的悄然退去,我变得生猛起来,撞击着M的身体,在 M说快点儿的时候,我知道 M的高潮将至。那一刻,我看到的是失控和崩塌的世界。我们像一艘船只,在黑暗中,海浪汹涌,驶向光明的远方。

从宾馆出来,黑夜已至。星空看上去是璀璨的。

M开着车,我躺靠在椅子上,透过天窗数着天上的星星。尽管我身在车中,但我的意识是停滞的,滞留在星空里。那是我喜欢的一种出离,灵魂的出离和慢。

我莫名说了一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做那个陪你看星星的人。

M开车,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等这片星空被拆了,我们就到另一个星球上去。

M说,怎么可能?

……

我拿起《福楼拜文学书简》,再一次摘录一段之后,这个小说也将结束。前面我说过的,这本书同样是这个小说的道具。

“你给我的,比我给你的,多得多。灵魂中最高尚的,乃是从灵魂中涌出的热情!”

猜你喜欢

虚构小说
虚构
虚构的钥匙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融媒时代,如何正确地“非虚构写作”
虚构的犹太民族?
论文学创作中的虚构
明代围棋与小说
真正非虚构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