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宾结构(中篇小说)
2016-05-14刘广雄
刘广雄,作家,现居昆明。
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排列在一起,发生支配与被支配或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这种组合叫作动宾结构。
——百度百科
第一部:去旅馆
1
他拉开壁橱,两只木质衣架像两个光溜溜的肩膀,无所谓一般轻微地晃动着。
两张平行的床,蒙着淡黄色的床罩。正对着床的是悬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电视机右下角有一个小红灯亮着,摁下遥控器,电视机就会亮起,千奇百怪的小人以及哭声、笑声、谈话声将出现在这间屋子里。他摸到电视机的电源开关,切断电视机的电源,小红灯熄灭。
与床平行的是窗。薄的白窗纱已经合拢,厚的咖啡色窗帘分列两厢。他走到窗前,拂开窗纱向外眺望。黄昏已近尾声,楼下的街道开始上灯,一些红的绿的招牌正在亮起,如蚁的人群走来走去。双层玻璃的隔音效果不错,街景宛若画质很差却没有声音的视频。
拉上厚窗帘之后,他打开客房里所有的灯。
他几乎是以研究者的姿态,再一次仔细巡察灯光下的客房、卫生间和壁橱,甚至钻到桌子底下看了看,他在那里找到了宽带接口,一根蓝色的网线爬上桌面。
他确认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摄像头,没有任何监听器。
到第二天中午 12点之前,这是他一个人的房间。
丁书杰脱掉外衣,挂进壁橱,脱掉鞋和袜子,木质地板干燥而凉爽。他在客房一角的茶几前稳稳地坐下,把购物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在茶几上摆好。
2
入学第三天,丁书杰发现出大学东门,横穿窄街,南行 20米,有一家全国著名的连锁酒店。
他不喜欢“酒店”这个词,他更喜欢“旅馆”。每一次从旅馆前走过,他都有一种冲动,到旅馆去,独自一人,住上一晚。
他不是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他上网查过旅馆的房费标准,住一晚也就 200元。但他始终没有这样做,他隐约觉得,不睡学生宿舍的床,到学校附近去住旅馆,终归有些怪异。
机会是偶然出现的。4月 12日晚些时候,社联主席找到丁书杰,告诉他学校一年一度的艺术节即将开幕,社联需要制作一块大型校内广告牌。鉴于丁书杰担任学校社联的宣传部副部长,而且能够熟练操作图形制作软件,社联决定把设计广告牌的事情交给丁书杰去做。
丁书杰是个热衷社团活动的年轻人,他爽快地答应了。社联主席叮嘱他,明天中午 12点以前必须完成设计图,因为接下来还有喷绘图案、搭建支架、安装调整等一系列耗时耗力的工程。
念头突如其来。丁书杰说:“师兄,熬夜加班没问题,可是宿舍人多,图书馆和大教室都要熄灯——要不,在学校门口的旅馆给我开个房间,让我安安静静地加一夜班,明天保证完成任务。”
社联主席略作沉吟,同意了丁书杰的建议,他掏出钱包,数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丁书杰:“别忘了开发票啊,可以在社联经费里报销的。”
丁书杰接过钞票的时候微微有些吃惊,主席怎么知道旅馆住一晚需要二百块?他是去住过,还是和自己一样,到网上查过旅馆的价格?
分手的时候,丁书杰无法掩饰的欢天喜地与主席难以抑制的忧心忡忡形成某种鲜明的对比。
丁书杰到旅馆开好房间之后并没有急于入住,他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
3
学校东门外的这条窄街,对丁书杰来说就像微信朋友圈的好友一般熟悉。窄街最北端东侧是一家湘菜馆,半个月前莫名爆炸,据说死了人,废墟至今被彩条布掩盖;湘菜馆旁边是车行,丁书杰的自行车就是在那儿买的;挨着车行是包子铺,包子铺对面是超市,超市二楼是川味火锅,往北是羊羯子,往南可以买到可口的天津大煎饼……天气逐渐温暖,烤串生意火爆,人行道摆上铁皮方桌和矮凳,穿裙子的女人和光膀子的男人喝永远喝不完的啤酒。烤串与烤串之间是地摊,手机贴膜、腰带、丝袜、钱包、香水、旧书刊、盗版碟、钥匙扣……
背着笔记本电脑包的丁书杰有意走得匆忙,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急事。如果碰上熟面孔,他大可摆摆手做赶路状而无须解释,否则一个人慢悠悠地在街上逛,像是有什么心事要不就是扮苦逼文艺青年状。
当然,如果有张青青挽着他的胳膊,丁书杰自可闲庭信步。
没有张青青。住旅馆这件事情,丁书杰压根就不想让张青青知道。
他知道那个地方,8块钱一包,他递过去 10块钱,一口川腔的阿姨找给他两个一块钱的钢镚。丁书杰做贼般手忙脚乱,有一个钢镚掉到地上,他弯了弯腰,没有找到,决定放弃,快步走开。身后传来川腔阿姨的声音:“学生,你的钱掉了!”
丁书杰没有回头,15分钟之后,走出超市的丁书杰已经从容了许多。从川腔阿姨那里买的东西以及超市里买的东西都装进印有超市标识的购物袋,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黄昏时分出门购买日用品的好学生。
4
现在,一袋子麻辣炒田螺和两瓶二两装的“二锅头”就摆在房间的茶几上。
不错,就是那种指甲盖大小的田螺,加了盐、辣椒、花椒和其它稀奇古怪的佐料,先炒后焖,热气腾腾煮上一大锅。用牙签挑出螺壳内米粒大的肉,吃得满手满嘴流油。
丁书杰的父亲酷爱炒田螺,喜欢就着炒田螺喝两口。自打丁书杰学会用牙签挑出螺肉,就跟着父亲一起吃田螺。上中学之后,父亲允许他也喝上两口,有时候是啤酒,有时候是白酒,丁书杰有时候喝,有时候不喝,更多的时候,他喜欢一边吃田螺一边喝可乐。
父亲不喜欢丁书杰喝可乐,他说男人就该喝热辣辣的酒,而不是喝那种甜兮兮粘乎乎的颜料,没错,父亲说的不是饮料,他说的就是颜料,这可能跟他的职业有关;母亲也不喜欢丁书杰喝可乐,上高中以后,母亲说喝可乐杀精子。母亲还不喜欢丁书杰吃炒田螺,她说垃圾食品,不但垃圾,而且肮脏,哪里来的螺肉?全是泥和
细菌,这也跟她的职业有关。
丁书杰一个人住进旅馆吃田螺喝二锅头,并没有丝毫怀念父母的意味。他的父母年纪不大,身体健康,工作稳定,每月按时往他的卡上打钱,他坚持每两天发一条短信,每周打一次电话向父母报平安。他只是觉得,一个人住旅馆,总得找点跟这个行为比较吻合的事情来做。
丁书杰把二锅头斟进玻璃杯,拿过垃圾桶放到自己跟前。他拿起一只田螺,细心地用牙签把螺肉挑出,然后把螺壳扔进垃圾桶。金属的桶底被螺壳撞击,“铛”的一声,吓了丁书杰一跳。他想,持续不断的撞击声可能会惊扰到楼下的人,他决定把空螺壳扔到烟灰碟里,堆满之后,再尽可能不出声地倒进垃圾桶。
这是他一个人的房间,最好不要有人敲门。
他有过自己一个人的房间么?断奶之后,父母就给他收拾出一间小屋子,让他独自一人睡在四边都竖着栅栏的婴儿床上。能够把路走稳当之后,他们搬过一次家,丁书杰有了一间更大的屋子,有了一张真正的床。大约 5岁时的一天夜里,他睁开眼睛,发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床前俯瞰,他认出来那个人是妈妈,妈妈牵他去撒尿,陪着他回到床上,替他掖好被子后离开。
他觉得满屋子都是妈妈的味道。
小学、中学,他一直有一间自己的屋子。那间屋子里有他的床、他的书桌、他的衣柜,墙上贴的是他喜欢的卡通,架子上摆的是他喜欢的玩偶。但是他知道,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屋子。屋子里充满着父亲、母亲的味道,或者说,是混合了父亲、母亲以及童年、少年丁书杰的味道,那是家里的一间屋子,不是丁书杰一个人的屋子。
初中毕业那一年,父母带上丁书杰,自驾车去旅行。第一天晚上,入住一个小县城的旅馆,父亲开了两个标准间,父母住一间,另一间房的钥匙交给丁书杰。晚饭后,看过小城夜景,回到旅馆准备睡觉。丁书杰回到自己的房间,洗过澡,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床头,打开笔记本电脑,联上网,又开了电视机,调到他最喜欢的纪录片频道。他满心都是愉悦,他喜欢旅馆的味儿,喜欢洁白的床单松软的枕头和被褥,喜欢旅馆特有的清洗剂的味儿。他一边上网,一边看电视,不知时光流逝。
突然,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起,把 15岁的丁书杰吓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拿起听筒。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声音温柔地问他睡了没有?
他含含混混地说,就要睡了。
然后父亲从母亲手里把电话接过去,父亲的声音较为严厉,命令他马上关电脑关电视,睡觉!
丁书杰刹那间觉得父亲母亲并不在隔壁的房间里,他们就在这里,就坐在或者躺在他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打开的笔记本电脑,看着电视机上五颜六色的小人跳舞。
他们旅行了 7天,每天都是丁书杰单独住旅馆的一个标准间,但他始终不觉得那是他一个人的房间。
然后就上了大学,学生宿舍当然是集体宿舍的味道,不是丁书杰一个人的味道。
丁书杰挑出一点螺肉细嚼。他想,在这一个人的旅馆房间里,他是自由的,他可以喝酒,可以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于是他喝了一口酒。
为什么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哪怕只是十几个小时?
难道就是为了一个人吃田螺喝酒么?
丁书杰已经喝掉了大约一瓶“小二”,他摇了摇头。
田螺和同学们一起也吃过,路边的烤串摊上,青豆板筋羊肉串,大呼小叫,酒瓶子、可乐瓶子撞得“铛铛”响;“二锅头”和同学们也一起喝过,有一次喝掉了差不多六两,哇哇大吐;田螺和张青青没有一起吃过,她怕辣,还嫌脏,丁书杰也不勉强;酒呢,也没有单独和张青青喝过,丁书杰觉得,劝女朋友喝酒,总有点图谋不轨的意味。
一个人吃田螺,一个人喝酒,没有对话,没有音乐,除了一些人和事在大脑的褶皱里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没有一丝意外的响动。在这旅馆的房间里,丁书杰不用担心被打断或者被追问,他微笑了。
5
甚至连时间也变得不再重要。
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把那些田螺统统吃掉。杯子里大约还剩下一两“二锅头”。丁书杰走进卫生间,把剩下的酒倒进马桶,放水冲干净。在这里,他愿意喝就喝,不想喝了,就把酒倒掉,没有人跟他碰杯,也没人看他的笑话。
他细心收拾好垃圾,决定洗个澡,去除身上的酒味和炒田螺味。
洗好之后,他裸着身子,披条浴巾,在桌子前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
室温刚刚好,赤身裸体也不会感冒。这是他一个人的房子,他愿意光着就光着,自己舒坦就好,不妨碍别人。
在家里可不行,他不行,父亲不行,母亲更不行。
在宿舍也不行,如果丁书杰光着屁股披条浴巾在宿舍里晃来晃去,同学们一定会认为丁书杰变态了,疯掉了。
宿舍里有个胖子贪睡,有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某同学下课回来,一撩蚊帐一掀被子,发现胖子竟然裸睡,白花花地像头猪。掀被同学先是惊愕,继而哈哈大笑,伸手在胖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还说了一句下流话。胖子一言不发,从容不迫先穿内裤,再穿 T恤,最后套上大裤衩,跳下床,穿上拖鞋,突然爆发,抓起方凳就朝掀被同学劈过去。如果不是大家拉得快,掀被同学的脑袋非开瓢不可。两个人整整仨月不说话,掀被同学托人找关系,搬去了另外的宿舍。
笔记本电脑启动的过程中,丁书杰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他从小养成每晚清洗内裤和袜子的好习惯,洗好的内裤和袜子晾在卫生室的浴帘杆上。他摁下抽风机开关,屋子里便吹起微微的风。他赤裸的臂部和大腿结实而有力,可以感受到气流的抚摸,这是他一个人的风。
丁书杰光着身子在桌前坐下,酒不多,刚刚好,思维敏捷,完成社联广告牌的设计图之后,他看看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这让他微微有些吃惊,他原以为时间已经大块的消融,结果花掉的时间比他预设的数值小很多。他感到有些轻微的累,胸膛里却像有一朵花,原先合拢的蓓蕾缓缓舒展开来。
他插上网线,登录 QQ,把设计图发给社联主席。图片比较大,需要传一段时间,他大大地打出两个字:“搞定!”再贴上一张大大的,脸颊上挂着红晕的笑脸,挂机让图片慢慢传。
他找出手机,关掉大灯,只留下床头灯微黄地亮着。
他打开手机,在他关机的大约 6个小时里,只有同宿舍的好哥们刘屹立发来一条短消息:
钓鱼岛是我们的,苍井空是大家的。
丁书杰“卟哧”一声笑了。
他不假思索地把这条信息转发给了张青青。
他和张青青一起在电脑上看过苍井空的写真,同学不看苍井空,终归也有些怪异。最近风传他们要“封杀”这个日本女优。
很快,张青青回复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
酒意有些上涌,丁书杰傻乎乎地笑了一会儿,他关掉手机,光溜溜地钻进被窝,把脑袋深深地埋进松软的枕头。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太阳升起,不会有人冒然掀开他的被子,一巴掌拍到他光溜溜的屁股上。
被子和枕头散发出旅馆特有的清洗剂的味儿,他喜欢这个味儿,这是他一个人的房间,至少可以让他独自做些好梦或者恶梦。
他梦见自己把手机扔进了池塘,结果把自己给吓坏了。他不知道这是个恶梦还是好梦。
6
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神清气爽,像一个刚刚从枝头摘下来的苹果,弹性十足地蹦跳着下楼。他退了房,开好发票,走出旅馆,穿过窄街,进了校门。
丁书杰打开手机,进来两条短信息,一条是社联主席发来的,三个感叹号:
收到!神速!我看行!
另一条是张青青发来的,一个问号:
你在哪里?
他看了看发信时间,凌晨 1点 14分。他想了想,那时候,他应该躺在旅馆的床上做梦,梦见自己正在鱼塘里摸手机。
他拨张青青的手机,通了,不接。他想,张青青也许在上课,不方便接。但整个上午,他总有些忐忑,像是天气太热,苹果正在腐败,散发出令人不安的甜腥味儿。
午饭前,他给张青青发信息:“三食堂一起吃饭,我等你。”他早早去到三食堂,占了两个人的座,眼巴巴地瞅着门。
丁书杰感觉仿佛过去了整整一百年,就在他已经绝望的时候,他看到张青青,垂着头,站在他的跟前,长发垂下来,盖住大半张脸。
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其实等待不过 10分钟。他赶紧站起来,拉了她的手:“打饭去
吧!”她使劲甩开他的手,转身就往食堂外面走。他赶紧跟上去,像是做错什么事,一迭声地
说:“好好好,我们上外边吃。想吃什么?石锅拌饭?回转寿司……”她不理他,急步朝前走,不看路,看自己的脚尖。他紧跟着,一边看路,一边看她的肩,看她肩头起起落落的长发。他说:“对不起,赶社联的一个活,关了手
机。”她还是不说话,还是走。他说:“不关手机,不断网,活就赶不出来
……”
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撒谎。
他为什么要撒谎?他从容不迫地完成了设计,只是为了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做一个人的梦,他关闭了手机。
她突然站住,他差点撞到她的身上。他猝然停下脚步,调整姿态,看起来愈发惊慌失措。
她勇敢地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撒谎!你一个人去酒店开房了!
他张口结舌,因为她说出的是事实,他刚刚撒了谎,他的确去酒店开了房。
他突然发现这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他必须要说。
他说:“我需要安静,不被打扰,你知道的 ……”
她抢过话头:“我当然知道,你需要……你需要……”张青青毕竟是个女学生,有些词她吐不出口,于是她流下了眼泪。
他觉得莫名其妙,叫了起来:“你……我……这怎么啦?”
张青青一下子找到了那个合适的词,她叫了起来:“你需要苍井空!”
丁书杰的脑子“嗡”的一声,原本跳闸弹开的空气开关立马合上,思维接通。
她说的“开房”是一个特指。
她说的是“你一个人去酒店开房了!”意思很明显,就算要“开房”,他应该和这个泪眼婆娑的女孩一块儿去,而如果他没有和她一起去,他一定是和另外的人去了,或者,去了之后,找了另外的人。
他垂头看着地面,正午时分,影子不长,他和她,两块隔得不远,却无法融合的黑斑。
他喜欢这个女孩,他们搂抱过,亲吻过,他有时也想过带她去“开房”,有的同学不就那样做了么?有的同学甚至在校外租房同居,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丁书杰不想那样,他觉得那样没啥意思。
他不过是偶然拥有了一个人的房间,很自在。他想,难道她不想拥有一个人的房间么?甚
至就那么一会儿?
他感到这道理很简单也很复杂,他说不明白,他只能嚅嗫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爆发了,她的爆发不是呐喊,而是怨咒般的低语:“我想什么了?我想的是什么?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找你的苍井空去吧!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如此……自甘堕落!”
是啊,他愈发感到困难,她什么都没说,她说的只是“一个人去开房”。
而“和另外一个人去开房”或者“开房以后找了小姐”都是他自己的想象。
当他说出“你想的那样”的时候,丁书杰的想象就变成了张青青的事实,事情就是这样变得盘根错节,无法解释,不可理喻。
他不打算再解释。
他说:“我就一个人,就是这样。”
说完,他耸了耸肩,转身走了。
他听到张青青大叫:“你站住!”他没有停下脚步,她也并没有追上来。
有一会儿,他想到旅馆壁橱里光滑滑的肩膀一般的木质衣架,壁橱打开,衣架轻晃。
7
有了和张青青争执的经验,后来同学们一脸暧昧地问起丁书杰去酒店开房的事情时,他同样一脸暧昧的笑,不置可否。
这些事情,就像公共厕所挡板后边的涂鸦,蹲着拉屎的时候看看笑笑,或者掏出笔来,推理论证说明描写叙述抒情,其实谁都没把它当真。
张青青也并未跟丁书杰分手。大约两个星期之后,丁书杰发短信把张青青约到月光如水的操场看台,两个人并肩在冷冰冰的石台阶上坐了。起初,谁也不说话,后来丁书杰试着搂张青青的肩膀,张青青没有拒绝。
丁书杰给张青青讲了一个段子,每年的情人节,那个段子都会被疯传。
段子说的是,10年前,女孩在 60块钱一夜的小旅馆床上失去童贞;10年后,女孩要嫁人了,条件是未婚夫必须买 6000块一平米的房子,当然,未婚夫不是那个拿走她童贞的人。
丁书杰从来不是个幽默的人,段子被他讲得结结巴巴,张青青也没笑。
丁书杰说:我不想让你在 60块钱的小旅馆失去童贞,我想我们将来一起挣钱去买 6000块甚至 60000块一平米的房子。
张青青的嘴唇堵住了丁书杰不善言辞的嘴。他尝到了女孩眼泪的滋味,有点类似盐渍后的草莓。
丁书杰和张青青分手是那一年的暑假。
丁书杰和张青青一起去到张青青位于昆明的家,这基本上就算是确定恋爱关系了。
张青青的父母对这个略显腼腆,很有礼貌,干干净净的男孩很满意,他的父亲是画家,他的母亲是医生,他们对他的家庭也很满意。
丁书杰就住在张青青家的客房里,每天晚上11点,张青青会准时离开那间房子。
那当然不是丁书杰一个人的房子,那是张青青父母的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房子。
有一天,张青青的父母在早餐桌上宣布:他们要到邻县走亲戚,当晚不回家,希望两个年轻人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冰箱里有生熟食品,想做饭就自己做,不想做就叫外卖。
丁书杰不傻,这明显是个暗示。
丁书杰和张青青没有辜负父母的好意,那天夜里,他们笨拙地成功了。
丁书杰原以为张青青会像傻逼网络书上写的那样,先是流泪后去洗澡,之后伏在他的胸口,哀哀怨怨地要他好好珍惜。而实际的情况是张青青显得很开心。他们依偎在一起,张青青的指尖滑过丁书杰结实的胸膛,她附在他的耳畔,无限娇羞地说:
我知道,以前,是我太自私了,以后,我会对你好好的,你不要一个人再去酒店开房了!
他的身体猝然僵硬。
8
又一年的 4月来临时,丁书杰当上了社联的主席。
一年一度的校园艺术节即将开幕,丁书杰把设计广告牌的任务交给小方,一个快乐开朗,PS手艺精湛的男生。
念头就是那样突如其来的,丁书杰说:“小方,要不这样,你去学校门口的旅馆开个房间,安安静静地加一晚上班?开好发票,可以在社团经费里报销的。”
小方连连拱手:“饶了我吧师兄!亏你想得出来,酒店开房,那诱惑实在太大了,别说干活,明天早上,恐怕连床都起不了吧。我还不如上公共厕所加班!味是大点,可它有电源,也不熄灯啊!”
“叭嗒”一声,丁书杰脑子里的空气开关跳闸了。
小方见丁书杰愣愣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我有个建议,师兄,你别管我上哪儿加班,明天中午 12点前,我一准把设计图传给你。你满意了,就算奖励,用社团的经费,给我开间房嗨噼一晚?”
丁书杰看上去在思考,其实他是在使劲咽唾沫,因为他的喉头干涩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末了,他的脸上露出成熟的微笑,他点头,稳重地说:“这样也行!”
看着小方欢天喜地跑开的背影,忧心忡忡的丁书杰想,难道自己真的在什么地方搞错了?
9
丁书杰毕业 10年,又正好赶上了大学的 60周年校庆,同学们纷纷返京,喝很多的酒,说很多的话。那天晚上,丁书杰大约喝下一斤“五粮液”,有些醉意,留校任教的同学不放心他回酒店,在学校招待所开了个标间,强迫他躺下。
丁书杰很快睡去,睡到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他在梦中成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勃起得厉害,因为他搭载了一个刚刚下班的小妓女。那个小妓女那天晚上没有挣到钱,建议跟他“打一炮”,以此抵算车资。
他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是否抚摸了那个戴墨镜的小妓女。他梦见自己是一头戴墨镜的狮子,雄踞在出
租车肮脏的驾驶座上,白发飘飘,威风凛凛。他看看时间,是凌晨两点。他起床冲澡,本能地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清
洗内裤和袜子。这下他发现麻烦了,他临时被安排在学校招待所住下,甚至没有一条可以替换的内裤。
那天他穿得非常随意,同学聚会嘛。T恤,大裤衩,没办法,他只得套上大裤衩,临窗坐下。
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他很不自在。他决定到校园里走走,看看有没有 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好歹买条内裤买双袜子。
午夜的校园寂无人声,不穿内裤独自游走给他带来某种新鲜的体验。他尽情深呼吸,空气里有青苹果的味道。
他没有找到 24小时营业的超市,却发现尚未打烊的一个烤串摊。老大爷迷糊着双眼,告诉他烤串全都卖光,就剩最后一盘炒田螺。
昔日重来。他忙不迭地买下那盘炒田螺,又要了两个
“小二”。老大爷说:“我要收摊了……”他明白大爷的意思,连声说:“打包,打
包,我拿走,不耽误你收摊。”想了想又说:“大爷,麻烦您给我两个一次
性饭盒,盛壳。”老大爷说:“行,一块钱。”他拎着炒田螺和“小二”,老马识途般来到
大操场,在看台上坐下。晴夜,星光灿烂。他就着操场一角的长明灯投下的微光,打开
“小二”,摸索着用牙签细心地挑出田螺肉,嚼着,喝着。
很好的风穿过大裤衩的裤管,穿过宽松 T恤的袖管,肆意抚摸着他的毛发,他感到些微的凉意,又像是好花片片,吹落池塘,水纹圈圈,次第漾开。
这是他一个人的风。
10年了,他有了一份挣钱不少的职业,一个漂亮温柔的太太,一个可爱的 3岁儿子,贷款买下 16000元一平米的房子,假日里和太太带着儿子自驾车去旅行,孩子还小,一家三口,开一个标间就够了,太太总是先和他睡,再和儿子睡。
10年了,他经常出差,经常一个人住酒店,标间、单间、带客厅的豪华套房,他都住过。他依然喜欢酒店的被褥和枕头,喜欢酒店特有的清洁剂的味儿。他已经不在乎“酒店”或者“旅馆”,他在职场上使用最多的是英语,他通常说“HOTEL”。
他再也没有体验过,小旅馆,一个人,那样的自在和喜悦。
当他喝完一瓶“小二”,田螺的壳装满了一只一次性饭盒时,他抬起头来,仰望星空,10年前独自去开房的欢喜刹那从天而降。
他如此清晰地看到了10年前那个光着身子,披条浴巾,在旅馆房间的木质地板上,欢欢喜喜走来走去的少年。
赤裸只是一种形式,他模模糊糊地想,对衣冠楚楚的男人而言,不穿内裤几乎也意味着赤裸吧?躺在陌生酒店的床上,他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却赤裸着下身,这样的梦每次都让他大汗淋漓无比羞耻地醒来。
而此刻,他不管是不是梦,他只是感到如此自在。
这大大的天,漫天的星,空无一人的操场,一个人的看台,不就是他一个人的房间么?
还有比这更大的,一个人的房间么?
他打开第二瓶“小二”,一口都没喝,而是缓缓把它浇进石头的缝隙里。
此刻,他想喝就喝,不想喝,就把它倒掉。
他细心收好垃圾,准备离开,满心都是喜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了太多的酒,出现了幻觉?他突然看到操场上多了一个人,一个沿着跑道,不紧不慢跑圈的人。
那个人穿着短衣短裤,戴一顶长檐无顶的太阳帽,从跑动时飞舞着的马尾巴发型来看,那是个年轻而健壮的女孩。
他注意到那个女孩没有戴口罩,而是戴着墨镜。太阳尚未升起,她戴墨镜干嘛呢?
第二部:丢手机
1
他看见池塘,椭圆形的蓝色玻璃,有人在玻璃边缘行走,玻璃微微抖动,舞台背景墙的蓝色绸缎一般,在明亮得让他眯起眼睛的阳光下,漾出波纹,圈圈扩散。
他看见池塘边的白色石条凳,一个穿白色圆领衫蓝色大短裤印着白色椰树图案的男人平躺在条凳上。那个男人把右胳膊横在脸上,挡住直射到他眼睛里的阳光;另一条石凳坐着一个女人,她光溜溜的两个肩膀被一柄碎花阳伞罩住,薄如蝉翼的长裙绷得很紧,隐约可以看到黑色内裤的轮廓。他只能看见女人的背影,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要找的女人,事实上他从未见过他要找的女人。
他要找的女人藏在手机里,手机揣在他咖啡色小翻领衬衣的左边胸兜里,而不是塞在他裤缝熨得笔直的乳白色西装短裤兜里。手机紧贴着他的心脏,或者说简直就是他的心脏。他小心地避免弯腰,他担心手机从兜里掉出来,刹那间四分五裂。
被小孙子猝然推倒的积木。
第三条石凳空空如也,他不知道那条石凳等待着的,是不是他?
很多人和车从他的身侧经过。男女老幼,没有面孔,只有腿,年轻人暴露的光洁饱满的腿,中年人被西裤裹得严严实实的腿,老年人仿佛只剩下骨头,肆无忌惮地从大裤衩里伸出的腿;自行车轮子,电动车轮子,汽车轮子……他不认识任何一条腿或任何一个轮子,因为他没有他们的手机号码。
手机就是一根链子,他们用链子拴住他,他用链子拴住他要找的女人。
胸前的手机毫无征兆地颤动,他的心脏像是被来历不明的手攥住,越攥越紧。一个熟透的西红柿,嘀嘀嗒嗒流出黏稠的汁。
震动戛然而止,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息。
不好!他没有戴眼镜。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近视眼镜的玻璃就把他和世界隔在两边。
他把手机举到眼前,摸索着摁下信息阅读键。果然不出所料,手机屏幕模糊不清,他无法阅读。
他举着手机站在路边,与池塘隔着一条马路。
一只突如其来的手,像是摘去一个垂到鼻孔前的西红柿,干净利落而又漫不经心地摘走他的手机。
他意识到有人抢走了他的手机,他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他只能看到背影,像一片晃悠着的风筝,又像是一滴墨水落入池塘,模糊,融化。
糟了!丁书杰在梦中叫出了声。完蛋!他的手机,那根链子,那根别人拴住他,他拴住那个女人的链子,断了。
这不是真的!没人能割断他与世界的联系!这只是一个梦,这肯定是一个梦,季节是错乱的,现在是冬天,暖气嗞嗞作响,而梦中却是街道被太阳晒得嗞嗞冒泡的夏天。这不过是一个梦,只要能醒过来,手机触手可及。
丁书杰一翻身,坐起身来。
2
午后两点,丁书杰醒来之后干渴难忍。他在梦境中停留了一会儿:手机被抢也许很寻常,不寻常的是,他的手机似乎本来就属于梦中抢走他手机的那个人,拿走他的手机时,那个人表现出的从容淡定,让他醒来之后依然忧心忡忡。
让丁书杰感到不安的另一个因素是:在梦中他竟然已经老了,老到迷失在丛林般的大腿和车轮之中。梦见自己老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手机被抢走之后,老年丁书杰竟然像尊街头雕塑般静止,他上身穿那种有衣领和胸兜的老式短袖衬衫,下身竟然一丝不挂,众目睽睽的勃起对梦中的老人来说,几乎是一件厚颜无耻的事。
当然,一个年轻人在午睡时勃起则顺理成章。硬邦邦的丁书杰一翻身跳下床,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地板给他一种不断塌陷之感。他知道这是因为没戴近视眼镜的缘故。
要找到手机,必须先找到眼镜。这不是问题,小学五年级就开始戴眼镜的丁书杰总是把眼镜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抓住眼镜,用玻璃把他的眼珠与世界隔开。尽管视野依然模糊,他想那是因为午睡时流出的眼屎糊住了他的双眼。
丁书杰开始寻找他的手机。时间像兰州拉面,在戴白帽子系白围裙的男人手里忽而抻长忽而缩短,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找到自己的手机。
丁书杰喉头发紧,屋子外面在下雨,非常不幸的是,他的屋子漏雨了。冰凉的水珠落到他赤祼的后背上,像一串玻璃球,沿着他的脊梁骨滑进臀沟,再顺着他的大腿根流到地上。有一会儿,丁书杰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尿床?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恐惧,因为他发现自己站在通体洁白的卫生间里,马桶像张开的嘴,尿液像子弹,准确而有力。他想起自己临睡前一边撒尿一边接过电话,然而,手机并不在卫生间里。
他坐下来,打算喝杯凉水,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自己临睡前一边喝水一边打过电话,然而,手机也不在饮水机旁。
它到哪里去了?
丁书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手机就是他的老板,他的客户,他的家人,他的爱,他的性……一个人从他的手机上消失,就意味着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也就是说,他死了。呼叫一个永无应答的手机,就像拉动一根拴狗的链子,无论怎么用劲,链子这头却毫无反应,人们走过来,朝被链子拴住的那条狗踢上一脚,耸耸肩,撇撇嘴:
他死了!
突然之间,丁书杰看到自己笑了。他笑着骂自己傻逼,他可以坐下来,静待有人拨打他的手机,铃声响起,玫瑰绽放,手机呈现。如果不愿坐等,他可以去敲邻居的门借用邻居的电话或手机,他确信,他的手机就在屋子里,当他在邻居的手机上拨出自己的号码之后,铃儿响叮铛,手机通过烟囱自天而降。
然而就在刹那之间,丁书杰感觉自己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自天而降的不是手机,而是一桶凉水,他不是梦中赤裸下身的街头雕塑,而是一尊冰雕。他低着头,发现勃起的冰雕阳具无可挽回地融化,他悲痛欲绝而无能为力。
为了防止有人在他午睡时打手机,吵醒他视若珍宝的午睡,丁书杰清晰地记得,午睡前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回荡着的却是公司老总的声音:现在开会,请大家关闭手机,或者把手机调成静音……
现在,无论谁拨打他的手机,他的手机都只能抽搐而不能出声……被人扯下胸罩塞住嘴巴,掀起裙子蒙住脑袋,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徒劳地抽搐……女人。
它就在这间屋子里,可他就是找不到它,并不漫长的午睡,让丁书杰的手机消失。他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对,这仍然是一个梦,只要能醒来,手机就一定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走到镶着玻璃的书柜前,他想,只要挥拳砸碎玻璃,当即就可以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他挥拳向玻璃砸去,他看到玻璃自上而下,像被谁施了魔法,海浪涌上沙滩,玻璃变成木板。
丁书杰在梦里笑出了声,他想,这就对了,这真是个梦,就是个梦。
3
丁书杰在公园池塘边的竹林里醒来。7月的天空里,云朵一会儿变成仙鹤,一会儿变成小狗,丁书杰揉揉眼睛,云朵变成大熊猫,抱着一根竹子,傻傻地啃叶子。
丁书杰比约定的时候来得稍早了一些。晴间多云,最低气温 22度,最高气温 29度,手机上说的。早一些也没关系,正好躺在长椅上,横过胳膊盖住眼睛,暖洋洋地睡上一觉。
丁书杰恍然记起他正在做的梦。他梦见 24岁的自己坐在床沿,他赤身裸体,床很高,他的两只脚怎么也够不到地面,这让梦中的丁书杰有种坐在悬崖上的恐惧感。在那个梦里,24岁的丁书杰为着安睡把手机调成震动状态,醒来后他怎么也无法找到手机。在那个梦里,24岁的丁书杰全身都在颤抖,宛如沙沙作响的竹叶。
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看时间,午后两点零两分,他微微有些吃惊,不相信自己仅仅睡了两分钟。他有些发冷,有种走到太阳地里的冲动。他望向湖泊,湖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的鱼露出尖利的白牙。他当然可以走出竹荫让阳光照耀,他担心自己刚一走开,另外的人就会占领这把长椅,而这把长椅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他检查手机的通话纪录,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短信。他期待着,两点半,那是他们约好的时间。
他检查自己的着装,上身是白色的圆领衫,胸前大大地印着一个红色的“√”,他拉起衣襟,伸长脖子,低下头嗅了嗅,确信没有汗味,也没有药味;下身是天蓝色的大裤衩,孩子们到海南旅游时带回的礼物,印着白色的椰子树图案。他没有穿内裤,这样会更方便一些,他呵呵地笑起来,他想,自己就像干这种事的老手。
他确信自己看起来是个时尚、干净的老头,而且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他的下身蠢蠢欲动,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到露天水龙头附近的泥地里挖蚯蚓的事情。蚯蚓在翻开的泥块里蠕动,拼命想缩回到泥块里,他从来就分不清哪儿是蚯蚓的头,哪儿是蚯蚓的尾。想到蚯蚓他就想到了蛇,想到蛇就想到了一个笑话:大象不小心踩到了蛇,蛇很生气,骂大象,你看你,脸上长了根鸡巴,怪不得不会看路;大象回骂,你看你,鸡巴上长了张脸,怪不得不会走路。他又笑了,几个老哥们儿凑在一起,就喜欢讲这种笑话。
他的老哥们儿,就装在他的手机里。手机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他喜欢。孙子说,手机是个遥控器,他们在那头一摁,爷爷在这头就应。他觉得孙子只说对了一部分,手机不但是他们拴住他的一根链子,手机里头还藏着一个奇妙的,他不知道的世界。有一天,一个老哥们儿告诉他一个号码,他试着打过去,立即有一个女人接听,很好听的声音,问他需要什么样的服务?他很沉着,沉默几秒钟后,问:
“你能够提供什么样的服务?”
女人飞快地说了一堆名词,他一个也听不懂。女人说出那些名词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无数的玫瑰花瓣飘过窗外,可惜他一片也接不住。
他克制住羞怯耐心请教。女人做名词解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下半身竟然发生了变化,这是好几年没有过的,他惊喜异常。女人要求上门服务,他果断拒绝,女人以为他和儿女同住,上门不方便,他矜持地告诉女人,他一个人住,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儿子反复告诫他,不要让外人知道他一个人住,这样很不安全。是的,很不安全,他不可能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带回家。那个女人会把他赤身裸体地杀死在床上,然后光溜溜地翻遍他所有的柜子和抽屉,这样的想象让他像是吮吸一颗酸梅,酸得他皱起了眉,喉咙里却甜丝丝的。
他和女人约定:公园湖畔,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女人用手为他服务,10块钱。他想着上中学时骑自行车跟踪女同学刘向红的事情,他跟得那么专心,差点一头撞上大卡车,他吓得尿了裤子,倒在地上,连自行车都扶不起来。车轮卷起滚滚黄尘,一滴墨水落进池塘,模糊、扩散、消失。刘向红,清晰地记起这个名字,丁书杰对自己的记忆力很得意。
丁书杰再次用手机看时间,离两点半还有17分钟。他可以看到一个男人平躺于湖边的石头长凳,胳膊横在脸上,挡住眼睛。先前坐另一条石头长凳的女人出现在横躺的男人身边,她蹲下来,撑开的花伞搁在地上,挡在男人的腰部。女人开始按摩男人的脑袋,她背对丁书杰蹲着,透过薄如蝉翼的长裙,丁书杰注视着女人黑色内裤的轮廓。
女人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按摩横躺男人的头,又花了一分钟时间按摩男人的胳膊,现在她开始按摩男人的腿。注意到男人从大短裤里伸出来的腿像剥光了肉的青蛙,丁书杰撇嘴微晒,他确信,自己的腿远比那个男人粗壮结实。
女人的两只手在男人的小腿上敲敲打打了一分钟,渐渐上移。现在,女人的手和男人的腰部都被撑开的伞挡住,丁书杰看不见女人正在按摩的部位,但是他完全可以想象她正在做什么。他感到下腹开始发热,脸颊也有些发烫。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自己充满期待的事情。他想起上小学时,放学回家路上偷摘农民的西红柿,刚啃了一口偷来的柿子,他听到窸窣的脚步声,他大吃一惊,来不及扔掉柿子拔腿逃跑,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同样一张惊愕的脸,同样啃了一半的西红柿。那个人是他的同学,他的名字叫……丁书杰闭上眼睛想了 3秒钟,黄康明,不错,就是这个名字!他们相视而笑,笑得就像此刻的丁书杰。
他猜正在为横躺男人服务的女人就是即将为他服务的女人,这样的猜测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又想到了一个名字,老婆跟自己恋爱之前,和叫那个名字的男人谈过一段。对,胡志伟,他叫胡志伟。他死了没有?应该已经死了。他有些恶毒地想。
一阵风吹走搁在石条凳旁的花伞,丁书杰确信自己看到女人的一只手穿过大裤衩的下摆伸进去,起劲地鼓捣着。女人骂了一句什么,跳起来去追她的伞。她敏捷地捉住伞,满脸不快地回到男人身边,重新蹲下。她干脆把脸伏到男人的小腹上,撑开的伞遮住她的脑袋和男人的肚子。
丁书杰的心跳不可避免地加速,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两眼也有些发黑。他想,那样的服务,不知道要多少钱? 20块,也许要 30块?他打算下次试试那种他年轻时想都不敢想的服务。他又拿起手机看时间,刚好,两半点。他从通话记录里翻出女人的号码,颤抖的手指摁下拨出键。
果然,他看到那个女人的脑袋从花伞下拱出来,手机贴在她的耳朵上。他听到女人“喂”了一声,刚要开口说话,突然看到四、五个穿蓝色短袖制服衬衫的男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依然横躺在石凳上的男人以及正在接听手机的女人。
花伞被一个蓝制服一脚踢飞,丁书杰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女人的一只手仍然塞在男人的大裤衩下面,现在,女人的手被几只蓝制服的手摁住,不让她抽出来,另外一个蓝制服,拿了一个烟盒大的照相机,对着女人、男人以及女人的手、男人的肚子不停地拍照。
女人的另外一只手仍然拿着手机,手机仍然贴在她的耳朵上。
这是他发现女人居然戴着墨镜,像是她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剧烈的撕打之后,女人的墨镜仍然安放在她的脸上。
丁书杰像是掐断一根蚯蚓一般,死死地掐住手机上的停止通话键。
4
猝然出现的蓝制服让丁书杰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在梦里,他尿急得很,他捂着小肚子,满头大汗,怎么也找不到一只可靠的马桶。他环顾四周,竹林深处悄无声息。一个老人,就算是随地小便,被管理员抓住,顶多罚款 10块钱了事。这样想着,他就拉开裤子尿了。
他想,糟了,我又尿床了。他不知道现在是夜里什么时分?不知道天亮之前,他的体温能不能把尿湿的被褥捂干?就算捂干也没用,母亲一掀开被子,浓烈的尿臊味一定会让她皱眉撇嘴。她不会骂他更不会打他的屁股,她的两个嘴角垂下来,几乎要围住下巴,不像是儿子尿床,倒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一下接一下地抽着母亲的耳光。她抱着儿子尿湿的被褥到阳光下晾晒,像是抱着一只陈年瓦尿罐,她的儿子,光着小屁股,穿着小汗衫,跟在她身后,抽抽嗒嗒地抹眼泪。
丁书杰使劲眨眼,把自己从童年记忆中抽离。现在,横躺男人已经被蓝制服们推搡着站起身来,他依然横过胳膊挡住眼睛,仿佛他的那条胳膊本来就长在脸上。丁书杰感到裤裆里凉丝丝的,不可能遗精,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又一次小便失禁了。
蓝制服们推搡着按摩女和胳膊长在脸上的男人离开,在丁书杰看来,仿佛有人用力拍打挂在墙上的大幅黑白照片。制服们、墨镜女、老男人……他们每个人的边缘都是模糊的,他们的背影重叠到一起,他们的脑袋很小,像一堆三角形,他们的身子很大,像一个个被拉伸的平行四边形,他们的脚很尖,像一只只扭曲交错的圆规。它们都随着那张大幅照片一起抖动,最后就像尿液,渗入到被褥深处消失,只留下一圈暗褐色的尿渍。
丁书杰决定挪动到太阳地里,找条向阳的凳子,面对太阳躺下,让阳光晒干他的裤裆。就算晒干了也没用,每个人都会嗅到这个老男人身上浓烈的尿臊味,他们会捂着鼻子,一个接一个,兔子般从他身边跳开。
丁书杰蹒跚着走到先前那个胳膊长在脸上的老男人躺过的石凳前,小心翼翼仰躺下。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个男人的体温,嗅到残留在空气中的,某种类似于臭鸡蛋的气味。他同样把胳膊横在脸上,挡住直射到眼睛里的阳光。
他们会怎么处罚那一对男女呢?罚款!他记得儿子说过,现在的蓝制服最喜欢的就是罚款,他们才不会把那对男女关起来哩,他们担心那个老男人心肌梗塞脑溢血脑瘤肺癌肝癌膀胱癌直肠癌糖尿病,他们害怕那个按摩女梅毒淋病疱疹艾滋病,只要愿意交罚款,蓝制服恨不得像北朝鲜发射卫星一般把他们射入太空。嗯,他们最喜欢罚款。罚多少呢? 5000块吧?这个数字把他吓住了。
这时候,丁书杰发现自己计算着的,恰恰是自己的存款。别说他没有接受那个按摩女的服务,就算有过,蓝制服又如何能抓住自己?他对自己的智力一向很自信,他回忆起按摩女被抓获时正在跟他通电话,他相信蓝制服会收缴按摩女的手机,并检查通话纪录。蓝制服会把跟按摩女通电话的每一个人都看做她潜在的服务对象,蓝制服会把按摩女的服务对象——她们叫客户,统统抓起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每人罚款 5000块……丁书杰被自己严密的推理吓得浑身是汗,现在,他不仅仅是屁股泡在尿液里,而是全身都
泡在冷汗里,他年轻时就知道,尿和汗,本质是同一种东西,他想,也可以说,自己正泡在一只硕大的陈年瓦尿灌里。
他赶紧把手机从脖子上解下,紧紧握在手中,像少年时看过的黑白电影,特务手中捏着定时炸弹。他猜测蓝制服们一定还埋伏在四周,其中一个蓝制服正准备拔打按摩女通话记录中的每一个手机号码。一旦捏在他手中的手机叮叮铛叮叮铛铃儿响叮铛,蓝制服们就会神兵天降,先是把他摁在石凳上,然后举着烟盒般大小的照相机,对着他的脸咔嚓咔嚓。他恨死了那个烟盒般大小的照相机,只有电影里的特务才用那种照相机。蓝制服们会逼迫他交罚款,5000块,那是他全部存款的四分之一,他们会把照片拿给他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子看,儿子的脸上会露出母亲发现他尿床一般的表情,媳妇则像漂亮的梅花鹿,扬起结实有力的后腿,“嗵”地一声从他身边跳开,仿佛他是一头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狮子……哪怕他的手机被设置成静音模式也不管用,电视里说过,他们有的是高科技,他们总是能够找到你的手机。
找到手机就找到你。
丁书杰以前所未有的敏捷从石凳上翻身坐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扬手,把手机毫不迟疑地砸进池塘。“咕咚”,手机沉入水中,连水泡都没有冒一个。丁书杰微微觉得有些遗憾的是,他应该斜着把手机扔向水面,那样,手机也许会像薄石片,在湖面上激起一串五彩斑斓的水花。
5
跟客户谈了一上午,唇干舌燥;中午陪客户吃饭时喝了几杯红酒,面红耳赤。丁书杰回到办公室,畅快地撒了一泡尿,喝了一杯凉水,决定蜷缩在长沙发上小睡片刻。
他睡得并不踏实,他先是梦见吃竹子的熊猫,又梦见蹦蹦跳跳的兔子,接下来梦见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他确信那是一只母鹿,然而,当他朝那头母鹿微笑着靠近时,母鹿扬起修长健壮的后腿,躲避粪便一般“嗵”地一声跳开。这时他发现自己老了,不再是那头金发迎风飞扬的狮子,他老了,离群索居,毛色斑驳,浑身恶臭。
梦见狮子并不是丁书杰惊醒的原因,他大叫一声从沙发上滚到地毯上,又滚到办公桌前,直到脑袋撞上皮转椅才勉强停住。
他梦见自己把手机扔了,扔进了一个池塘,义无反顾,就像是扔掉咬住他指尖的一条蛇。
在梦中,他由于某种原因被人追杀,面目模糊不清的杀手左手拿着可以定位手机的仪器,右手拎着几乎垂到地面的手枪,不离不弃紧跟着他。无论他钻过管道,还是挤过岩缝,始终可以感到杀手巨大的阴影,鹰翅一般冷森森地覆盖他的逃亡之路。他精疲力尽地出现在蓝玻璃一般的椭圆形湖畔,他看着捏在手中的手机,像看着初恋情人的一寸黑白照片。他流着泪把照片撕碎,他看到手机变成纷纷扬扬的碎片,大风吹来,玫瑰花瓣漫天,他的手机仰天缓缓沉入湖中,丁书杰最后看见的,是手机屏幕上一张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丁书杰不认识的脸。
不!他绝望地朝湖泊伸出一只手。怎么能扔掉手机呢?扔掉手机就扔掉了他整个的世界,何况,还有那个他不认识的女人,他对她充满好奇。
丁书杰冷汗涔涔地陷落于地毯一角,他可以感到地面正在塌陷。他知道自己漂浮在湖面,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缓缓沉落的手机,抓住手机,就抓住了世界,抓住了那个她不认识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仍然在做梦,他并没有真正醒来,因为他发现自己不是漂在湖面,而是陷入沼泽,每挪动一下都非常艰难。淤泥,淤泥,无边无际的淤泥,无数的蚯蚓拱出淤泥,“哧溜”一声把头缩回去,“哧溜”一声又把头伸出来。每一条蚯蚓,都长着一张手机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有一个长方形的屏幕,数字和图标荧光闪闪。
午后两点四十分,宛若有人摁下停止键,丁书杰倏然惊醒。他仍然蜷缩在沙发上,冬日的暖阳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斜射他的眼睛,他不得不横过一条胳膊,把脸盖住。
他找不到眼镜,却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墨镜,办公室暖气开得太足,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墨镜涂上水雾。
手机就攥在他左手的手心里,被他的汗水泡得黏嗒嗒的,像是那些 15岁的暗夜时分,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那个器官。
6
丁书杰在春天小区门口的路边长椅上醒来时正在做梦。他裹着咖啡色的羽绒短大衣,两只手抄在袖管里,他的腿上套着铁皮桶般的黑色厚棉裤,脚上的棉鞋糊着黄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冬日的太阳黄艳艳地照到他戴着绒线帽的头上,一条亮晶晶的口涎连接着他的嘴角和衣襟,把衣襟洇湿一小片。法国梧桐树叶落尽,阳光把树枝的线条投上他的脸庞,树枝轻晃,宛如撩拨梦境的羽毛。
他梦见自己是一个 15岁的少年,正站在半干的稻田里摸鱼。那是一些奇怪的鱼,它们长得像一个个黑色的小盒子,没有鱼鳞,而是浑身长满带数字的疙瘩。他知道那种鱼叫手机,他很想要一条那样的鱼。他好几次已经抓住了鱼,而鱼总是滑唧唧地从他的指缝中溜走。他努力回忆少年时代父亲教他抓紧黄鳝的方法,他得把食指和无名指屈起,用中指扣住黄鳝的脑袋和脊背连接的部位。他试了几次,这次他抓住了一条。就在那时,鱼掉过头来,露出两排尖利的白牙,对着他右手的虎口狠咬一口,他吓得连连甩手,可那条状如黄蟮的怪鱼粘在他的手上,怎么也甩不掉。
他睁开眼睛,先是从袖管里抽出手仔细地检查,还好,他的手还在,而且很完整。他的两只手空空如也,没有黄鳝,也没有手机。
他先是看到一个蹲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那个人没有抽烟,却有一股白烟从他的嘴里呼出。那个人说:
“哎呀爸爸你真是吓死人了找了半个城你老人家居然就在小区门口坐着。”
“你是谁?”
“我是你儿子呀!”
“你是我……”丁书杰摇头,他看着天,天蓝得像镜子,他在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只能是他。
“好吧好吧。快起来,我们回家吧!”
他又看到一个男孩,站在身侧,摇晃着他的胳膊。那个孩子的脸冻得通红,像是脖子上开出两朵玫瑰花。
“爷爷爷爷快回家吧再找不到你爸爸妈妈就要报告警察叔叔了。”
“你是谁?”
“我是乐乐你的孙子呀!”
“你也是我……”丁书杰又摇了摇头,他想起来刚才自己还在水里捞鱼,现在他一定是上岸了,仍然坐在水边,水里映出的,只能是他的面容。
“爷爷爷爷你真是老糊涂了。”
“他明明就住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进去?”这又是谁?丁书杰缓慢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和两名穿蓝色制服的小区保安争执,她穿着桔黄色的羽绒大衣,系着白色的围巾。这个女人他不认识,但是他注意到围巾让她的头发耸起,就像是梅花鹿的两只角。她的角不长,这是一头母鹿,丁书杰想。
“对不起,对不起……”一名蓝制服:“他没有证件,也没有手机,也说不清住几幢几单元几号……我们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我们真的不认识他……我是刚来的。”另一名蓝制服。
“他要是有个手机就好了……”先前的蓝制服。
“爸!”女人朝他冲过来,蛮横地把手伸进他的衣兜,胡乱鼓捣着:“你的手机呢?手机呢?”
“手机……它咬我的手,我把它扔了,扔到鱼塘里。”丁书杰说。
自称儿子和孙子的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丁书杰站起来,命令他先活动活动手脚,准备回家。
他看到一对耳朵里长出两根白线,白线一直蔓延到衣兜里的青年男女走过,好奇地看着这一大家子。他听到男青年很有学问的声音:“老年痴呆症,准是又走丢了。”女青年似乎没听到男青年的评论,她低了头,拿出手机来,查看短信。
他看到一对中年妇女走过,匆匆看了这一大家子一眼,急忙把头转开。他听到中年妇女充满同情的声音:“老人痴呆了,儿女最遭罪。”另一个中年妇女停下脚步,摸出手机接电话:“喂!喂!喂!”
“没看见吗?他是个瞎子,戴着墨镜呐。”是哪个保安在说话?
7
阳光透过竹叶,斑斑点点地洒满铺着木地板的走廊。轮椅停在紧靠走廊木头栏杆的地方,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腰板挺得笔直。
一个腰板同样挺得笔直的年轻人,右手将手机贴紧耳朵,脚步充满弹性地走过廊前。他满脸堆笑,仿佛跟他通话的那个人就站在他的对面,他必须笑;他声音清脆,如同桔黄色的乒乓球被两只球拍推来挡去,在蓝色的球台上来回跳跃。他突然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礼貌地压低嗓门,他显然是担心吵醒老人,看起来却像是不小心发现了一个秘密。
老人的胸前挂着一只白色的手机。手机有 5个黑色的按键。中间最大的一个,用于接听电话,围着大键的 4个小键,分别用醒目的白色字符写着:
医生 警察 家人 SOS
年轻人没有看清老人是否睁着眼睛,他也不愿去猜测老人是睁着眼睛做梦还是闭着眼睛回忆往事。他恍然记起老人有一头飘逸的白发,那时恰好有风吹过,老人白发飘飘,像一头狮子。
第三部:看银幕
1
40岁生日那天,丁书杰决定辞职。
他对老板说,子曰,四十不惑。不惑就是想明白了。老板问他想明白什么了?他说想明白了人总是要死的。老板很年轻,刚过 30岁,子曰,三十而立。老板从另一个大区调过来做丁书杰的总裁,几个月时间,业绩噌噌往上增。老板做得风生水起志得意满,哪里会去想人总是要死的道理。他站起身来试图摸摸丁书杰的脑门,看看这个老员工是不是正在发烧?丁书杰猴子般敏捷地跳开,大叫起来:“你想干什么?打我呀?”
年轻的老板优雅地摇头:“对不起老丁,说句不客气的话,我看您不是想明白了,你是……”他伸出右手的食指,电影明星般在太阳穴附近绕着圈:“这儿进水了。”
“你才脑子进水了哩!”丁书杰大叫:“人总是要死的没错吧?活八十岁差不多了吧?四十岁之前,是活一天多一天,四十岁以后,活一天少一天对吧?”
“哪您的意思是……你究竟是想活还是不想活?”
“没法跟你说。活一天少一天,就得想办法活好每一天,活一天就得活出个人样,活一天就要活得像自个儿的样。总之,我算是想明白啦,子曰,四十不惑,就是说,过了四十岁,爱怎么活就怎么活。这人啊,小时候被父母管着,上了学被老师管着,上了班被老板管着。父母在不远游,为父母活;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为老师活;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为老板活……人啥时候为自己活过?”
事后丁书杰有些迷惑,他真的在老板面前说过这些话么?这些孩子气十足的话,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嘛。也许他只是礼貌地递交辞呈,老板同样礼貌地同意。那些孩子气十足的话,只是他凭空的想象?不管他说没说,丁书杰承认,他的确是那样想的,尽管那些想法,对一个 40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显得挺幼稚。
他选择去做出租车司机。他喜欢这活,爱什么时候出车就什么时候出车,别的司机争客人争得头破血流,他乐得意把车停在树荫下,放平座椅睡大觉。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租车装有对讲系统,一个司机说话,所有司机都能听到。爱说话的司机各有各的特点,有人爱播报路况,有人爱跟女司机打情骂俏,有人爱说黄段子——特别是夜里,空车等人的时候,有个家伙特别喜欢谈论女人的胸脯和大腿,一边说一边把口水吸得滋滋响。没过多久,丁书杰就知道,那个喜欢谈论女人的家伙是个退伍老兵,多年前的一颗地雷让他失去了一个睾丸。
当然,如果不想听,你可以关掉车上的喇叭,你也可以听收音机。丁书杰是个文明的司机,有客人的时候,他的车载喇叭总是保持静默,除非客人要求听听音乐,他会找一个音乐频道,和客人一起听几首老歌。
丁书杰从来不在对讲机里说话,他就是听。
他知道有些司机喜欢深夜里到夜总会门口等活。那时候,男人通常喝高了,一高兴,找头就不要了,学西方人,算是小费;那时候,小姐下班啦,有的小姐为了省下百十块打车钱,干脆就在车里,免费让司机来那么一下子。
丁书杰想,这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交易嘛,而且彼此都觉得划算。
有天夜里,一个刚刚免费搞了小姐,自然也免了小姐车资的司机意犹未尽,在对讲机里交流心得。他说那小姐特倒霉,整整一晚上,一个客人没有,好歹跟司机做成唯一的生意。司机在对讲机里学那小姐说话:谢谢你喔师傅,一单生意都做不成,是要触霉头的喔。谢谢你喔师傅,谢谢你照顾我的生意……
那个司机捏腔拿调的嗓门把丁书杰逗得哈哈大笑。
他一个人坐在车里笑,没人能看见,也没人能听见。
丁书杰不羡慕那些司机的艳遇,也从不到夜总会门口去等活。
没想到,天不算晚,才夜里 9点多钟,也不是“红灯区”,这个最普通的居民小区有个最普通的名字叫“春天”。
这样的“好事”,居然让丁书杰摊上了。
2
女的拉开驾驶副座一侧的车门,一屁股坐下,很响地关上车门,像是刚跟谁吵过架。墨镜遮去她的半张脸,丁书杰看不见她的眼睛。
丁书杰侧过脸,隔着防抢劫的金属栅栏,和颜悦色地问:“去哪儿?”
后来丁书杰想,那个女的恐怕患有被称为“表达障碍”的毛病,或者就是进城干这行不久,担心言多必失露出乡音。女的没有回答丁书杰,而是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方框。
“房子?”丁书杰试探着问:“什么地方的房子嘛?”
女的摇头,像外国人学着说中文:“去……看……”她再次用两只手大大地比划出一个方框。
丁书杰恍然大悟:“看电影?”
女的狠狠点头,紧接着又摇头:“嗯,不是看电影,是看银幕。”
“是宽银幕吧?”
女的连连摇头:“是看银幕……我们怎么能看得见电影呢?我们能看见的,只是银幕嘛。”她像是收音机突然调准了频率,说话变得利索。
丁书杰想想女的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他现在开始怀疑女的是个精神病。
“好吧,看银幕。去哪家电影院看银幕呢?”
女的又摇头:“不去电影院。要去那种……”女的伸出两只手徒劳地比划一番,颓然收回双手,咕哝着说:“就是……坐在汽车里看的那种。”
“你说的是汽车电影院吧?”
女的连连点头。
丁书杰哑然失笑:“看汽车电影,你得自己开车去呀。你把车停在大银幕前,汽车收音机调到特定的频率。这样,你就可以透过挡风玻璃看银幕上的画面,用汽车上的音响收听声音……”
女的打断丁书杰:“我没有汽车。”
丁书杰眨巴着眼睛:“你的意思是,让我开车拉你去汽车电影院,然后和你一起,坐在我的出租车里,看一场电影。”
女的展颜一笑:“对了”,她说。她的笑容来得毫无征兆,让丁书杰愈发怀疑这个女的精神不正常。
丁书杰迟疑着:“这也可以……不过,陪你看电影,是要耽误我做生意的。如果把看电影的时间……”
女的插话:“是看银幕,不是看电影。电影是看不见的,就像人是看不见的,能看见的只是你!”这时候,女的说话又利索了。丁书杰想,没准这女的做的是“兼职”,夜里出来做生意,白天,她研究哲学?
“好吧,看银幕。如果把看银幕的时间都算做堵车,你明白吧?车子虽然不走,计价器仍然会跳,一般是等待 5分钟算一公里,一公里 2块钱,2个小时的电影……”
“2小时是120分钟,就是24个5分钟,也就是 48块钱。”不等丁书杰说完,女的已经像计算器一般,飞快地算出结果。
“对……可是两小时,如果我在路上跑,也许不止挣这个数……”后来丁书杰回忆,自己的意思大约是想让女的再加点钱。
“我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女的斩钉截铁地说。
丁书杰刚要开口骂这个女的没事找事,刹那之间他发现这件事情非常有趣。一个一分钱都没有的女人,不仅要打车,而且要打车去看汽车电影。她还一口咬定,不是看电影,而是看银幕,她还说人是看不见的……她究竟想干什么?
丁书杰不做声。
“你可以……”女的缓缓摘下墨镜,露出一张精心化过妆的脸,像是正打算去赴男朋友的约会:“来上一下。”女的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分开双腿,静止了大约两秒钟,然后把膝盖并拢。
丁书杰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胯下那玩意儿“突”地一跳。
难道,出租车司机们在对讲机里传说的那种事情真让自己碰上了?这个女的看来今夜心情烦闷不想去“上班”,突发奇想打算去看一场汽车电影,可她又不愿意掏钱,干脆把生意和娱乐一起做了?
丁书杰悄然打量着这个女的。女的已经重新戴上了墨镜。这个女的年轻到可以做他的女儿。十八九岁吧,大一或者大二?头发染过,基本是黄色,却又挑出几绺染成白色。头发一边长些,另一边短些,短的一边在耳根附近收拢,长的一边朝下巴颌弯过去,看起来像是歪歪地顶着一个蘑菇,不过倒也可爱。这个女的穿一件豹纹连衣裙,露出圆润的肩和精致的锁骨。连衣裙是那种有弹性的面料,紧紧地绷住她的躯体,因为豹纹,使她原本苗条的身材显得丰满,特别使胸部显得夸张。裙子很短,起初她站在路边朝丁书杰挥手的时候,裙子刚好可以遮住臀部,坐下后裙摆几乎缩到了大腿根。这个女的穿着黑色的薄丝袜,薄到几乎可以看见白色的内裤。丁书杰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响亮得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丁书杰想,交易嘛,只要双方都觉得合适。
“那就这样说定了……先看电影……好吧,看银幕,银幕看完之后,我们……”丁书杰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看到女的往车窗玻璃上呵了口气,伸出手指,在那团雾气上划下“XXOO”的字样。
丁书杰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朝他知道的那家汽车电影院驶去。
3
他问她:“你是学生?”
他又问她:“和男朋友赌气了?”
女的不说话,丁书杰说不下去。他缺乏和这种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何况女的一直戴着墨镜。
丁书杰悄悄抽动鼻翼。夜风吹来淡淡的馨香,他知道那是女的身体散发出来的。那不是香水味,而是少女青春胴体自然的芬芳。丁书杰心醉神迷,好几次把车开得偏离路线,惹得身后的汽车狂摁喇叭。
上哪儿做呢?丁书杰想。汽车电影院肯定是不行的,看电影,好吧,看银幕的汽车绝对不止这一辆,那是公共场所,他不可能在汽车电影院跟这个女的做,动静大不说,女的要是突然叫起来怎么办?再说,女的不是要看银幕吗?怎么能影响她看银幕呢?
那么,离开汽车电影院之后,把车开到某个僻静的地方,比如湖边,竹林深处?就在车里做?那恐怕也不行,丁书杰想。如果碰巧有车经过,发现路边停了一辆车,还总是不停地起起落落,过路的司机一定能猜到车里的人正在干什么事。碰上不爱管闲事的,一笑置之,一脚油门走人;碰上无聊的司机,停了车“围观”,或者掏出手机拍段视频挂到网上,点击率绝对高到吓人,丁书杰可不愿当那样的男猪脚;要是碰上个凶狠而不怀好意的家伙,敲敲丁书杰的车窗玻璃,勾勾手指让他下来,他恐怕连裤子都来不及拉上,就得挨上几记老拳,顺带被人抢去所有的钞票,那女的呢,光着屁股的样子很诱惑吧?如果抢劫丁书杰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他们一定会拿刀顶着丁书杰的下巴颌,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的被他们轮奸。
这样的想象让丁书杰浑身发抖,他的手心不停地冒汗,把方向盘弄得湿漉漉的,在他的手心里滑来滑去。
还是去开一间房吧。丁书杰想,找家快捷酒店,花不了几个钱,或者开个钟点房?丁书杰突然吃了一惊,他想,要是警察突然闯进来怎么办?会被拘留还是罚款?毕竟,他连这个女的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情人开房根本说不过去,而且他们的年龄相差也太大。紧接着,丁书杰发现自己更加吃惊,如果闯进来的不是警察,而是黑社会,又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把他赤条条地捆起来,让他想办法找钱来“摆平”——或者,这根本就是个骗局?这女的,原本就是黑社会放出来的诱饵?只要他脱下裤子,女的就会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把情报送出去,接下来,就会有几把雪亮的尖刀对准他的胸膛,他们会说:你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睡我的妹子(老婆),怎么办?你自己说吧,是要钱还是要命?拿钱吧,十万?八万?至少得三万两万吧?不拿钱,好啊,老子一刀割断你的命根子……
这样的想象让丁书杰一头一身的热汗都变成了冷汗。他差一点就踩下油门,停车让女的走人,这笔交易他不做了。他想想这不妥,夜色中把一个孤孤单单身无分文的女人抛在路边,这不是丁书杰做得出来的事情。他想,就算自己停车让女的下车,女的死活不下,就像块嚼过的口香糖,牢牢地粘在驾驶副座上不动,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可以打电话报警,说这个女的坐车不给钱,而且不下车,让警察来处理。他又想,如果警察真的出现,女人变戏法一般掏出钱包证明她是有钱的,而是他——出租车司机,对单身女乘客试图欲行不轨,未遂后打算半路将她扔下,丁书杰还真没法向警察解释。他安慰自己,如果女的是黑社会的诱饵,直接让他开车送她去某个地方,路要远一点,打车怎么也得一百两百的,车子开出去,女的再说没钱,停下车做一回,抵算车资。黑社会当然会开车跟着,等他丁书杰情难自禁霸王上弓之际,黑社会突然出现,把他连人带车劫走,岂不简单明了许多?何必去看什么电影,而且是汽车电影?
夜里车少路畅,丁书杰连地点都没想好,汽车电影院已经到了。
4
汽车电影院位于大湖边的一个公园内。大银幕两侧是几株参天巨树,远远看去,宛若大树之间扯上绳子,幕布像是用夹子夹在绳上晾晒的旧床单。
引导员对这两位开着出租车来看汽车电影的男女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奇,这让丁书杰意识到自己的忧虑似乎有些矫情。他虽然知道这个地方,但从未来过,他尽可能表现得从容,像个老手。女的也摘下墨镜,甚至冲着引导员笑了笑,尽管是刻意挤出来的笑容,丁书杰仍然觉得看上去很美。
每辆车 50块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费用。丁书杰根据引导员的手势,把出租车开到一个空车位上停好。如果不是透过汽车玻璃可以看到大银幕上人影憧憧,所谓的汽车电影院完全就是一个露天停车场。
电影不分场次,大概是一部电影循环放映。丁书杰调好收音机的频率,车载音响里传出电影的伴音之后,女的似乎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主动跟丁书杰说了一句话:“谢谢你啊……知道是什么电影么?”
丁书杰定睛看去,巨大的银幕上,一个穿上世纪 60年代草绿色军装,脖子上挂个书包的少年,骑一辆车座提得很高的自行车,穿行在北京城暖黄色调的胡同里。这部电影丁书杰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片名,他沉吟着:“让我想想……嗯,应该是看过的。”
女的肯定地说:“我没看过。……嗯,很老了吧?”
女的这个“老”字,让丁书杰微微感到有些不快,他很想说:“那当然,拍这电影的时候,你恐怕还没有出生吧?这电影是啥时候拍的?20年前……”
他闭了嘴,什么也没说。
女的不再开口,似乎专心“看银幕”,其实她一直在偷偷摸摸地看手机,看一眼,然后藏匿一般把手机压到大腿下面。丁书杰不知道,她是不接电话呢还是不回短信?
这次女的指尖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动了几下,短信或者微信或者微博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现在的孩子啊,手机玩得真熟。
银幕上,穿着没有领章的绿军装的半大孩子们,靠着大街边的栏杆,对正在进入某个剧院的人评头论足。出现了一个女生,这群男生让他们中间唯一的女生余北蓓去把那个女生叫过来,丁书杰想起来,这样的举动在北京方言里大约是叫“拍婆子”。
他突然想起这部电影的片名。
“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轻声叫起来,扭头朝女的望去。
女的被他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巴,问:
“什么日子?”
丁书杰又重复了一遍,女的仍然没有听懂。刹那间,丁书杰觉得索然无味。他和她,根本不是一代人,也不可能是一类人,他们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大约还是北京方言,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尿不到一个壶里”。丁书杰想,为什么要尿到一个壶里呢?那是两口子的事,以前家里没有卫生间,夜里是要用尿壶的。共用一个尿壶的当然只能是夫妻,或者这样说吧,一定是睡在同一床上的两个人。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电影散场,驱车开房,完事以后,他和她得尿到同一只抽水马桶里。
银幕上,穿着没有领章的绿军装的半大孩子们,靠着大街边的栏杆,对正在进入某个剧院的人评头论足。出现了一个女生,这群男生让他们中间唯一的女生余北蓓去把那个女生叫过来,丁书杰想起来,这样的举动在北京方言里大约是叫“拍婆子”。
他突然想起这部电影的片名。
“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轻声叫起来,扭头朝女的望去。
女的被他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巴,问:
“什么日子?”
丁书杰又重复了一遍,女的仍然没有听懂。刹那间,丁书杰觉得索然无味。他和她,根本不是一代人,也不可能是一类人,他们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大约还是北京方言,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尿不到一个壶里”。丁书杰想,为什么要尿到一个壶里呢?那是两口子的事,以前家里没有卫生间,夜里是要用尿壶的。共用一个尿壶的当然只能是夫妻,或者这样说吧,一定是睡在同一床上的两个人。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电影散场,驱车开房,完事以后,他和她得尿到同一只抽水马桶里。
那是宾馆房间的抽水马桶,在那个马桶里尿过的人有多少呢?尿在同一个马桶里的人,他们根本不认识,彼此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全然无知。那么,和这个女的尿到同一个马桶里,又算是什么事呢?什么事都算不上。跟一个这种女的做,与另一个,另外十个,一百个这种女的做,是不是就跟住宾馆的旅客,他们素不相识,却在同一只马桶里尿尿是同一回事?
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女的又戴上了墨镜。老电影本来亮度就不够,《阳光灿烂的日子》的调子又故意做成怀旧意味的昏黄,说是阳光灿烂,银幕上却仿佛一会儿飘着粉尘,一会儿飘着细雨。丁书杰不知道隔着墨镜的玻璃,再隔着出租车遍布浮尘的挡风玻璃,这都隔了两层玻璃,女的还能看见什么?他也有一副墨镜,丁书杰摸索着找出墨镜戴上,这时候再看银幕,他感觉自己几乎就是个瞎子。
他摘下墨镜,尽可能坐得舒服一些。
他突然发觉自己对这个女的充满了厌恶。他很想跳下车去,绕过车头,走到副驾一侧,一把拉开车门,大喝一声:“你戴个墨镜看什么电影啊?大老晚戴个墨镜,你是怕人认出你吧?你究竟在害怕着什么?要看就好好看,不看就拉倒
……”
可他什么都没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大树上的银幕。
他想起这部电影是姜文导演的,想到姜文他就想到了崔健。他想起前几天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段子,说是有记者问崔健,您为什么在屋子里也戴个帽子?崔健先生聪明地反问,记者先生你为什么在屋子里还戴副墨镜呢?帽子和墨镜,都是为了挡住点什么吧?也许是秃头?也许是哭肿的眼睛?在屋子里戴帽子,在夜色中戴墨镜,看起来是“耍酷”,其实都有点什么小秘密,想藏着掖着。
他发觉自己想得最多的,还是电影散场后将要和这个女的做的事情。他想着安全套的事情,无论如何,套子是必须的。就算女的没带,他也打算在开房前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上一盒,而且质量一定要最好的。有的宾馆房间里会搁上收费的套子。以前,丁书杰有一次安排客户住宾馆,第二天去结账,总台要求加收一只套子 10元钱。丁书杰付钱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客户头天夜里叫了小姐,套子不都是小姐自带的么?为什么一定要用宾馆房间里的套子哩?送客户去机场的路上,客户自己说出了秘密:头天夜里,酒多了,回到房间,打算泡杯茶,水烧开,随手拿起安全套,撕开后就扔进茶杯——他以为那是宾馆免费提供的袋泡茶!一车人笑得几乎把汽车顶棚掀翻。还有一回,丁书杰所在公司的高管到一个度假山庄开企划会,结账走人的时候,总台一口咬定某副总房间的套子用掉了,要多收 10块钱。10块钱是小事,问题是那个山庄很偏僻,绝对没有小姐。“套子事件”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谜团。后来有一次丁书杰跟那位副总一起出差,主办方不会办事,竟然安排丁书杰和副总同住一个标准间。客随主便,何况只住一晚,他们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就寝时分,副总说,我先去洗澡?丁书杰当然只能诺诺。副总洗澡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丁书杰拿起来看,来电显示是老总。他迟疑着摁下接听键,报告老总副总正在洗澡,老总说急事,别说洗澡,就是正在打炮也得让
他接——以前那个老总很粗俗,业绩被他搞得一团糟。丁书杰斗着胆子敲敲卫生间的门,里面不应,丁书杰推门,门就开了。丁书杰捧着副总的手机蹑足走进卫生间,副总赤条条地泡在浴缸里,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丁书杰叫醒副总,把手机递给他,赫然看见副总软塌塌的玩意儿上戴着个套子,宛若风雨中的老乞丐披了块塑料布……丁书杰面红耳赤地逃出卫生间。副总知道丁书杰发现了他的秘密,接过电话,洗净擦干之后,歪靠在床头看电视的时候,慢条斯理地告诉丁书杰,从来都这样,在宾馆的浴缸里泡澡,他从来都要戴上套子。他说:“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在里边泡过?谁知道都有些什么病菌?啥事没干,不小心染上性病,划不着。”丁书杰恍然大悟。
丁书杰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情,歪头去看女的。女的戴着墨镜,仰靠在椅背上。丁书杰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睡去?她真的是做那种生意的吗?为什么她就一定是做那种生意的呢?做那种生意的能够说出“人是看不见的,能看见的只是你”这种古怪话么?难道她不会是个跟父母或者男朋友吵了架,赌气跑上街头的大学生?也许在她看来,上床是件很随便的事情,随便到就跟握个手一般简单?他又想,其实那事真的很简单喔,说白了,不管跟什么样的女人做,其实都是在跟一只乳剂套子做。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如果不是纯粹的性交易,而是因了或多或少的“爱情”而上床,男人主动戴上套子这件事情,是不是已经预设了女人可能有性病这样的前提?意味着对女人的怀疑、否定和拒斥?戴套子这种事情,应该由女方提出来比较好一些吧?话又说回来,如果女的主动提出让男人戴上套子,是不是让男人也会觉得不快呢?好啊,你怀疑我有病是不是?怀疑我有病还跟我做?他突然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戴着套子做爱,无论是男方主动戴上套子还是女方提出来让男方戴上套子,都隐含着强烈的不信任以及自我保护,那为什么还要做呢?
丁书杰做贼一般偷眼向女的望去,她仍然戴着墨镜,一动不动地仰靠在椅背上,饱满的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正在梦见晨雾缭绕的森林。他连这个女的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却像是已经对这个女的做下了十恶不赦的坏事。夜风吹来少女胴体特有的芬芳,宛若草叶上露珠的气息。这芬芳让丁书杰兴奋而又沮丧,欢乐而又恐惧。
银幕上,《阳光灿烂的日子》已经接近尾声,夏雨朝着宁静疯狂地扑过去,他被高大壮实的宁静踢开,夏雨哭了,哭就哭吧,他还是个孩子。
5
“喂!喂!”
丁书杰隔着防抢劫的金属栅栏,冲女的大叫。他原想拉开栅栏,伸手去拍打女的肩膀。他没敢伸手。
女的猝然惊醒,一挺腰板坐直身体,墨镜滑到下巴上。
“喔,喔……”她像个差点睡过头,被母亲催促着起床上学不然就要迟到了的女学生。
她对自己的举止似乎觉得害羞,迅速把墨镜推上去,遮住眼睛。
“放完了?”她问。
丁书杰没有说话。透过汽车玻璃,可以看到投射到银幕上的光柱已经消失,现在,银幕就是一块挂在树桠上的脏兮兮的大白布。汽车纷纷亮起车灯,忙乱而有序地倒车、转弯,驶离汽车电影院。
女的似乎把丁书杰的沉默理解为某种暗示。她叹了口气,像是遗憾又像是心满意足。“对了,”她说:“你是个守信用的人。我说话算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做爱”或者更为粗俗的词汇,还是老办法,这次,她没有往汽车玻璃上哈气,用手指在汽车仪表盘上划出“XXOO”字样,然后说:“走吧,你找地方。”
划字符的时候,女的嘴角没来由地抽动了两下,看起来就像是嘲笑。
丁书杰发动出租车。他没有摁下亮着“空车”字样的标识牌,这意味着出租车的计价器不会跳动。
心照不宣,一路上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丁书杰开得很快,20分钟以后,就回到了3个小时前,女的挥手拦下出租车的“春天”小区。
夜色已深,一路上没有一个人挥手拦车。
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
丁书杰踩下刹车,推入空档,偏过头说:“你到了,下车吧。”
女的像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尽管隔着墨镜,丁书杰也能想象,她一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脸。他知道,女的想说的话一定是:“你什么意思?”
女的没有问,丁书杰主动把答案说了出来:“一个人不会走太远的路去打车,我想,你家应该就在这附近。下车,走回去吧。”
女的继续沉默,大约两秒钟后她咕哝着说:“我家里可没地方。”
丁书杰想,女的意思大约是去旅馆或者去某个隐秘的地方,夏夜温暖,如果丁书杰舍不得出钱开宾馆的房间,湖边,长椅上,也许不错。
丁书杰摇了摇头:“算了吧,就这样,挺好的。我从来没有看过汽车电影,这是第一回,感觉挺好的,还有个漂亮姑娘陪着……”
丁书杰以为女的会摘下墨镜,至少认认真真地看上他一眼吧。可女的仍然戴着墨镜。
“是你自己不做的。我真的没钱。一分钱都没有。我不会给你钱。”女的说。
“我相信你没钱,谁不会碰上点困难呢?你可以记下我的车牌号,等你哪天有钱了,偶然在街上碰到我,你可以……”丁书杰说。
不等丁书杰说完,女的猛然推开车门,像是刚跟谁吵过架,反手狠狠撞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开,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已消失在车灯光柱里。
丁书杰听得很清楚,女的摔门而去时,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
“傻逼!”
丁书杰俯首莞尔,他默念着这两个字:“傻逼”,他记得那是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最后一句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