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梦中情
2016-05-14刘迪
明代伟大戏剧家汤显祖的代表作《牡丹亭》,是一部洋溢着浓郁浪漫主义气息的戏曲作品,它“上薄风骚、下夺屈宋,可与《西厢》交胜”,甚至曾因文本的脍炙人口而“几令西厢减价”,足以表明其在中国戏曲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影响。《牡丹亭》对人性的解放、感情的自由等主题都给予了高度赞扬和肯定,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汤显祖,对当时中国封建社会压抑下人的生死爱恨进行了细致描摹与观照。他极为自觉地站在时代前沿,试图打破程朱理学长久以来的钳制和禁锢,坚守洒脱积极的个性自由,积极呼唤人性的苏醒与解脱,追求对天然自在的人性本身的尊重与召唤。《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在悠扬的笛声中听到《牡丹亭》里表现少女觉醒的几句戏文时,不禁感慨缠绵,心动神摇,如醉如痴,最后落下眼泪。而《牡丹亭》之所以具有如此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很大程度上在于对“梦”的意象的描写。
一、《牡丹亭》中“梦”的意象
“梦”因情起,作为《牡丹亭》中的重要意象,“梦”所包涵的“至情”内蕴,显然带着近现代中国社会个人意识复苏的症候,即“追求个人独立和情感自由的体与实现”。应该说,这才是《牡丹亭》的真实含义,是《牡丹亭》体现出来的时代特点,也是杜丽娘形象具有的独特性和时代性之进步意义所在。《牡丹亭》中共有两个地方表现“梦”:一个是柳梦梅的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因梦中美人对他说:“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故而柳生改名为柳梦梅,春卿为字。这是柳梦梅的梦,也是他和丽娘的第一次见面,尽管是在梦中,但已经将丽娘放在心里,并为其改名;二是杜丽娘的梦,杜丽娘感慨“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叹息自己青春貌美,只能在闺阁之中虚度年华,这种向往婚姻与自由的心情,为之后的梦做了充足的铺垫。游园间隙,丽娘忽觉身子疲乏,“且自隐几而眠”。梦中与柳梦梅相遇,丽娘眼中的梦梅丰姿俊妍,在牡丹亭畔,共成云雨之欢,可谓是“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现代科学研究发现,梦是通往人的意识和潜意识的最佳途径,人在睡眠中会完全放松,心理最深层的秘密和愿望也会浮现出来,可以说,梦是人的愿望的表现,梦中展现出来的情感是最真实的、最自由的。所以说,杜丽娘的梦,以及梦中与柳生的云雨之欢,都是她内心最深处的一个愿望,即期待着才子佳人式的恋爱。《牡丹亭》中写得最成功的就是杜丽娘之梦,丽娘之梦可以说是全剧发展的关键,杜丽娘“伤春感怀,情起成梦”,通过美丽的梦境将她的躁动表现得淋漓尽致,也为后面杜丽娘的伤情而亡做铺垫。杜丽娘性格的发展变化,也是由“梦”为契机的,正是梦中的奇遇,让她从自我约束到突破束缚、勇敢追求。而柳梦梅之梦是为杜丽娘之梦作引子、埋伏笔,两人在现实空间还未相遇相识,就已经在柳梦梅的梦中一见钟情,这就为两人在杜丽娘的梦中相见甚欢、缠绵悱恻埋下伏笔,故能云雨之欢,托付终身。梦境的先后设置是为了突显男女主角之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
“梦”的意象作为《牡丹亭》的关键所在,是全剧情节的支撑点。杜丽娘由“惊梦”到“寻梦”,这是她对爱情执著追求、青春觉醒的开始;也是因梦伤情、因梦而病,继而追寻梦中之情无果而终,因病而死、又因情而生的必然结果。这种基于现实世界之上、梦幻交融的超现实笔触,既大胆难料,细想又在情理之内,这正是《牡丹亭》的特殊与经典所在。二十世纪初,日本的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在其专著《苦闷的象征》中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分析和发掘了藏匿于人物内心深处被埋藏的潜意识,他认为:“文学的奥秘根植于人们那受压抑了的生命力,而其表现方法在于广义的象征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杜丽娘之梦,正是其现实中正常欲望受到封建礼教的摧残和压抑而滋生的苦闷心理的象征。因为其长于深闺,闺房将她与现实完全隔绝,所处的现实环境十分严苛,除了父亲和老师陈最良,她见不到任何男人,就连去后花园转转,父母也是严令禁止的,原因是为了防止她的“春情”。因此,她的情感只能压制在内心最深处,当遇到外界的刺激时,这种压制的感情就会激发出来。杜丽娘正是因为看到满园春色,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而梦就是其感情释放的空间。
二、《牡丹亭》中“梦”意象的象征涵义
《牡丹亭》中“梦”的意象,已然超越实在之物,而承载了某种象征涵义,也就是说,“梦”营造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交相辉映的超现实化、鬼神化的理想世界,并达到深化主旨、以情胜理的效果。对于作者所创造的超现实的鬼神幻想世界,学界有不同的看法,主要观点有以下几种:一是侯外庐先生认可的有关《牡丹亭》冥府里存在的两种对立的神:“《牡丹亭》艺术成就之所以这么大,在于它创造了两个神来集中折射社会里的矛盾对立,也因此为《西厢记》所不及”,“一个是类宗教迷信的神,即为常人所知的神之为神;另一个则是存在于心念里的不神之神”,作为前一种神的代表是冥府的判官,作为后一种神的代表是‘专掌惜玉怜香的花神。二是认为花神是“情”的化身,是一个不受‘理的约束的异端神。而胡判官身为一个与邪异乱神相对立的正统鬼神化身,被汤显祖赋予了一层理想主义的浪漫色彩。通过建立胡判官与花神的冲突,来营造意识形态中的“情”与“理”的对立,且这又与现实生活里的“情”与“理”的对立遥相呼应。三是王季思先生认为胡判官“并不是完全跟花神对立的反面典型”,“汤显祖是把梦中的境界、冥间的境界作为跟苦闷的现实对立的现象来描绘的”,“把一定的理想因素寄予冥界来反衬现实世界的黑暗与残酷”。另外,在人物形象塑造的完整丰富性上,作者运用了虚实相生这一艺术手法,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及其多重侧面,如刘再复先生就认为性格有“空间差异性与时间变异性”。
此外,通过对杜丽娘“梦”的前因后果的深究考证,还可探寻出汤显祖赋予“梦”的意象的另外特殊涵义。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却深锁闺门,寂寞无聊,在婢女春香的怂恿下,偷偷地离开长年拘束自己的绣房,走进后花园。她惊讶于后花园的美丽,看到成双成对的莺燕和盛开的百花,体会到了“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生生燕语明如剪,呱听莺歌溜的圆”的多彩而奇妙的世界。美妙的生命在这里绽放,杜丽娘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春天,春心荡漾,发现自己的生命如这春色一样美妙,方生出“不到园内,怎知春色如许”之感慨,自然美景撩动出内心的憧憬和向往,青春洋溢的内心重又唤发了活力。“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她热烈追求自我的解放,“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生在宦族,长于名门,年已及笄,不能早结佳配,诚为青春枉度,光阴过隙耳。”她悲叹自己青春虚度,个人才貌被埋没,继而苦闷仿徨,找不到出路,只有将自已的爱意寄托于梦中。梦里的杜丽娘与书生两情相投,互为珍爱,与牡丹亭边和芍药栏畔,千般温存万般缱绻,乃成云雨之欢。而梦醒之后,只能继续在严苛的封建礼教中挣扎,只能不断回味着梦境中爱的甜蜜,甚至公然违背母亲的禁令,私自来到太湖石畔,去重温美好的梦,并且试图去寻找梦中的柳生,然而,“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么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爱情的幻灭让她忧思重重,以至后来因梦感伤,恋色而亡,最终以其至情感动天地,才得以还魂,与梦中所爱结为连理。梦是全书故事发展的线索,也是推动杜丽娘性格发展变化的因素,同时,梦更是作者理想社会的寄托,在梦境中,没有封建礼教和等级制度,青年男女可以自由地追求美好的爱情,追求自己的幸福婚姻。梦,在作者笔下,象征的是一个自由的、浪漫的空间。
除了“梦”,《牡丹亭》中还有“深闺”和“花园”两种意象,且它们之间有所互动。“深闺”作为一种封建禁锢的象征,深深禁锢着少女情感的自由,压抑人性的解放。少女深居闺门,无缘接触外界男子,生活枯燥无味,这是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花园”里百花盛开,春光明媚,万象更新,是蓬勃生命力的象征,给踏入花园中的少女以生命美的启迪,激发出少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但是这“花园”在封建伦理的约束下,是不能进去的。只有在“梦”里,少女才可以恣意妄为,个性得到尽情释放。“梦”也因此诗化为一种解脱、自由的意象。梦中的杜丽娘第一次相信并拥抱了爱情,体验到爱情的美妙。这梦饱含了杜丽娘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梦醒之后的杜丽娘因梦感伤,继而亡故,这也意味着在现实中寻找到一生所爱的困难。崔莺莺因与张生的爱情受到阻挠破坏而苦恼,但杜丽娘比崔莺莺的境地更为悲惨,因为她根本就找不到柳生,只能与他在梦中相见、相亲。杜丽娘因梦生情,因情生恨,乃至最终徒然无助、无疾而终,这正是其死因所在。所以,《牡丹亭》“梦”的意象还深刻地揭示封建礼教摧残人性的罪恶本质,将情理之冲突所酿成的悲惨境地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汤显祖浪漫主义的艺术追求
杜丽娘因花而梦,又因梦而伤,挂念梦中柳生,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最后化为一缕芳魂。判官念其父亲杜宝为官清正,杜丽娘又是一个痴心之人,帮她查出梦中之人是谁,放她回了人世间,任她“随风游戏,跟寻此人。”因此,杜丽娘的鬼魂最终又能与梦里的意中人柳梦梅幽会,并因此还魂共结连理。该段情节离奇荒诞,但充分体现了作者浪漫主义的艺术追求。在封建礼教的樊篱下,同时代的许多深闺少女都在做着与杜丽娘相似的“梦”。恰如汤显祖所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乎?”这也深刻地折射了晚明时期封建礼教的束缚,使得无数青年男女精神苦闷。汤显祖通过对“梦”意象的设置和描写,展现了杜丽娘的内心世界,抒发了她内心幽微细密的情感,这也是当时无数被压抑的少男少女的情感。梦里的杜丽娘洗尽铅华,摆脱了封建礼教的束缚,是完全真实的自我再现,而真正使读者为之心魂牵系的正是梦里的杜丽娘,并非因循守旧、秉守三从四德的杜丽娘。汤显祖对于“梦”的设置,体现出了他对于浪漫主义的艺术追求,正如其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为情可生可死,生生死死的追寻真爱,都体现出作者浪漫主义的追求。汤显祖塑造的杜丽娘这个形象,为情而死,为情复生,打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敢于追求真爱,坦白自我;而柳梦梅也是一个浪漫化的人物,他一梦而改名,拾画后“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夜夜与丽娘缠绵悱恻,而枉顾封建礼教,即使在知道杜丽娘是鬼之后,依然爱她,并说:“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接着为丽娘掘坟盗墓,等丽娘还魂后,立即结成良配。生生死死的爱情本就体现出作者的浪漫主义追求,而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执着、坚持、勇敢,更是增添了浪漫主义色彩,充分体现出了作者的追求。
总之,《牡丹亭》中的梦,是既具有生活真实基础上的艺术真实,又是寄托了作者个人追求的理想性真实,是以前所有写梦的作品所无法比拟的。《牡丹亭》中的“梦”意象不仅蕴含着深刻的象征意蕴,同时也有意识地承担了重要的社会功能表征意义。此外,“梦”的意象作为一类深入开掘人物内心诉求的文学手法,其艺术效果在《牡丹亭》里得到了尽情的展现。从这个意义上说,《牡丹亭》毫无疑问地成为文学作品中“梦”的意象发展成熟时的典型作品,值得后人反复地感悟与品阅。
(作者简介:刘迪(1992.1-)女,郑州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