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2016-05-14七夜
主持人语:
长诗写作非常考验诗人结构上的经营和持续的推动能力。七夜是80后的诗人,偏爱于写作长诗,这是难能可贵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蜉蝣》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闪光的东西,宏阔的现代画卷和精确的细部描绘相互融合在一起,在每节诗中保持着独特的感受力和理解力,有对现代生活的反思,并且最终在蜉蝣这个在古典文学中有着很多对应的事物上得到了整合。因此,推荐大家一读。(江离)
一
我盯着安全岛上那些虚无的花朵,
红的是卡门,白的是奥菲莉亚。
棕榈树和电塔一样笔直,川流不息的
工业金龟子,从黄昏到早上
一直占据着折叠的家园;它们是
移动的居酒屋,三两人的梦,和废气一样
排放日渐浑浊的天空,酒精渐渐上头,
胡乱的思想并不排斥明白的人。
抓住他们使劲地摇,盅里的骰子般摇着,
混淆他们想要说的话,像一杯鸡尾酒,透着烈焰;
这些简装的哈姆雷特吊在梦的脚手架上
如同一排排颜料桶,并不刷新
这座城市的面目,全非的总是我们自己的脸。
二
我将抱着什么样的眼光看世界,
生活就朝着注视的方向前进,那里有一个深渊
形同金色的池塘浮着许多小黄鸭,
成群的蜉蝣打扮这些鸭子的羽毛;
一座迷人的轻盈的城市,缭绕烟雾的山顶,
神仙会餐的大厅,我聆听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明
这艘飞船降落在汤溪的时候,是否也带着
他们的性欲,将这片山河改天换地。
钟声骀荡的九座峰峦,在历史中若隐若现,
前来打尖的僧人并不关心蜚短流长,
他把孩子交给村庄,就像村庄向他进献的稻米
一切都归造物主的虚空,我曾抱定这样的眼光。
三
寂静的夜在短小的烟嘴上伸缩,
九里香的花苞还未绽放,我给其他花期
已过的神灵所钟爱的花卉们浇水,
蜉蝣在水边交合,让死亡在根部湿漉漉地趴着。
懒散的猫走到它的便所排泄一天的郁闷,
它无从讲述自己自闭的一生;
扑向飞虫的时候,它企图找到一只猫的价值,
并非“喵喵”的哀求,或者舒服的叹息。
我翻开杜甫的诗集,愁绪青未了,
恐惧联翩而至,她怎会熟悉我的不可遏制的恶意,
期待毁灭如同一部好莱坞大片,一只蜻蜓
栖在一个死去的孩子身上,她怎会
相信,这就是我悼念世界的方式,一只蜻蜓般飞向预言。
四
我们在台州的海边,望着飞翔的船只
堕入礁石中(像牡蛎一样附着在痛苦的光阴里),
人们拖着万物的网,把自己的楼房押给股市。
每个老人都有自残的经验,从那些
密集的皱纹,黄褐色的指甲,灵便的舌头
化为一条绳索的时候,每个老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
能够返祖归宗,像一群优秀的鸽子,穿过
战火硝烟、千山万水,回来啄食
他们手中的玉米粒;轻快的蜉蝣跳着华尔兹,
我追随捕鱼的小艇涌向浪花的休耕地
种着青鱼、生蚝的海田,献给波塞冬或妈祖的礼物
已经不是一个允诺的少女,而是舰艇和水手,
大陆令人眩晕(他们的房子没有下锚),
悉数划给颠簸的海的,将是他们仅有的一生。
五
我很有耐心等着一个人老去,
在朝夕间,在更漫长的一架秋千上;
你和我结伴到那一天,不应该
庆祝自己的衰弱么,我们再也不能作恶;
剩下的都美好,连松紧带都带着
圣洁的光晕,它系住了危险,
真正的爱是晚熟的葡萄,酿在我们有时
会想起的橡木桶里,还不应该斟上一杯
让我再次陶醉在你对我的耐心里?
你理解了我,跟误解一样深,这是难能可贵的一生,
因为我们所能享用的自由一点也不便宜。
六
蜉蝣投向它们崇拜的灯火,我目睹
燃烧的僧人和平民一样静穆;
当我经验到的世界,并不在乎我经验到它,
这时,我坐在真实的吧台,喝着啤酒。
一个女服务生为我奉上希望的菜单,
那么光鲜的嘴唇,擦着多少秘密的霜,我需要深吻
自己错失的(再见方才察觉)这点桃色,
孤独沾满杯壁,层层泡沫下流。
安慰我吧,你在南朝的烟雨里度过,浸透水花
的信笺泛着红鲤鱼的光,这里停靠着
引擎坏掉的摩托,它等同我虚掷的三十年,
将我载往灰尘的基地,连虚妄的眼神
都无法冲刺这最后的一夜,谁的胜利不曾化为泡影。
七
许多年以后,木麻黄一直歪斜在
风暴中,和其他拗折的电线杆并列在田野。
我和我的父亲终日忙碌于
那些秧苗的健康指数,母亲撒着草木灰;
大棚里的作物揪着我们的性命
直到它们茁壮,并且在市场中高价出走。
生意几乎不利于农民,即便
我的父母把自己当作木桩
一样扎进四季,早出晚归,辛勤如蚂蚁,
共和国的枷锁浸着时间的苦水。
但我没想到自己从这片膏肓的土地
逃奔的速度这么快,连记忆都支离破碎,不敢
连成一幅画卷,展示青少年时期的荒蛮。
时间抹去桥墩、闸门,橘子园以及我们
上学的土路,这个泥水工手艺超凡脱俗,
在我和故乡之间,砌上无数高墙;
那条压榨河流的石渠仍然架在陈旧的养猪场旁,
那些拿破仑们,也没有停下它们拱动时间的嘴。
八
凡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
马丁·布伯的教诲在夏日的雨中过去。
他在游戏里浪掷的金币,最后
在高利贷中拖住自己的父母(那些抵押出去的车
和良心一样需要救济款),他的母亲
不曾看出自己的离异遭致的
一个孩子的变异,徒然抱怨这是个不成器的人,
最终要毁灭生养他的,且在不久的将来,
我确信,我和你一样陷入须弥山中。
无处不在的焦虑的水源,
在我干渴的时候,我总是拧开阀门,把自己灌饱,
这将拉动生活的操纵杆,让我继续工作;
为一个答案(科学地培养奴隶)而活,
却在一个谜里死去,我需要的线团没有女人能给。
九
当厄尔尼诺给印度加温的时候,
来自中国北方的女人也将陷入自己的热症。
我看着分析图中,赤红的条带穿过
四个大洲,祝融和雨师联袂而来,
干旱和水涝攫住祈祷的众人,化他们为尘埃与水产。
大豆锐减,跟着大米和咖啡下滑到
昂贵的一个价格,那时,我们要是吃到巧克力
会比现在幸福,棕榈油将成为液体黄金。
这些预言足够我挑拣今后的计划,
让自己安分守己,在冷热之间寻找一间避难所,或者
跟蜉蝣一样望着自己的生活,结束朝夕的梦境。
十
艰难的飞翔,在构造流言的井中
我厌倦和他们为伍(剥夺自己的缄默),
沉重的枷锁都是自造,现在,你可明白
彼此道远的缘故,鹧鸪在雨夜啼唤
几乎还是行不得也么哥,元朝的时节
仍在白话中流转(胡服便于鞍马)。
这是蜉蝣的一生,人们熄灭得比蜡烛还快,
任何精湛的修为都不抵晚风轻轻拂动;
收获我所钟爱的大师们,在各种
主义的疑难杂症里,在憔悴的词语发挥
各种香味的今天,然而,我们毫无堕落可言。
十一
维持我们的关系,将是最后一条绳索,
从大地的深渊直上天空的深渊,
万物杂陈在我所动容的事件里,并且随之冰释;
我为空洞工作,像个勤快的填土工人,
往这片盆地完善各种人情。
躺在折叠床上的中午,并不会解除我
焦虑的来源,我将始终抱着不耐的心思继续;
在梦的两岸草色青青的时候,
我跟鼯鼠一样涉水过河,却飞不到从前,
星辰何曾在芦管中颤抖,以致天空压低面目。
十二
当你的呼吸变得窘迫,咳嗽,发烧,
这是来自非洲的问候,它承继了死亡的衣钵。
听着心跳缩短为曲线,难以名状的
未来拉直了人们的腿脚,我熟悉这种僵硬,
大难仅仅起个头,我担心自己练习的冷漠不到位;
商业的浪潮在寿衣铺里依旧兴旺,
穿上那些传统的纸的甲胄,在另一座阴寒的城市,
太阳成为众多禁忌中首要的一个。
我贪图这种方便,友于鬼魂,和他们竞相
争逐消亡的夏日,在水气淋漓的晚上,
一切挽回生命的举措正是变动的开始。
十三
六月的雨水把过错洗得干净,
我揉搓着自己的衣裳,看着别人也匆匆
换下正装,跟树木一样长得旺盛的
是我们的遗忘症,以前的规矩和姿态都在复活;
是否在耳洞里睡着记忆的天使,他
将敲着耳鼓,为我们调配音量。
一切都会好,在众人汇聚的地方诞生道路,
我跟随任何一个趔趄,晃荡广场上空。
星辰镶进闪着火花铭文的纪念碑,
它们在遥远的时代爆炸,灰烬却落在未来。
这座办公室形同我的方舟,浮在
八小时工作制的地狱,学习死者的文件
已经下达每个科员,我等候激光
扫过一排排讣告般的词语,从中打捞那些灵魂的结石。
十四
沉默的客轮倒扣在长江的脊背上
如同一个拔火罐,人们切开
罐顶,从中找到那些溺亡的男女,逃过一劫的
只是沙漏里的尾数,他们在自己的惊惧里
活过更多时日,并且庆幸这个国家
没有另外一位大胆的船长,把我们
带往虚无的葬所;可我如何确信冰山不曾移向
我们落脚的甲板,寒冷的信天翁们不曾
鼓着翅膀下架,它们粘在舱壁上
就跟藤壶一样牢靠,而生命也不曾重过一纸命令?
在统一的望远镜的口径里,我看着
巨幕拉开,泰坦尼克号一旦折断,
我们则惊喜连连,灾难就是灾难,并不波及你我,
接踵而至的其他的哀悼,几乎平行于我们的狂欢。
十五
最后一眼看见陆地,此时,我离开彼岸
在梦里梦见自己还乡而手足无措。
年轻的孩子绕着我跑,他们问我,远方的样子
是否和电视中播报的一样充满战争;
他们在天堂蹚水久了,想要一把枪,想要看看流血
的世界,一身伤疤的回来炫耀死亡离他那么近,
比一个热吻还近,舔着他的耳根和他的
子弹壳般发亮的眼睑;上帝,我梦见
诸神的山峦都是人骨堆成,蜉蝣穿着花衣裳飞来飞去,
这些微型的燕子,再也不顾现实的钟罩,纷纷
撞向起航时玻璃粉似的浪花,我沉淀在
广阔的海洋里,一个铜瓶等着渔夫拔开木塞,
比天空更蓝的烟,将托着我升起,给他们许下的心愿。
十六
她不会重新分娩,在她熟悉的
马厩里,为世人的罪孽再次感受一场震动,
宇宙这般浩渺,如何才能撞见
一个女人的静默,出于她所忠实的幻象,金色的雨
和蜜饯般的信仰(我们多么贪婪),往往
从我遵奉的道理中流出一股污水。
我坐等天空降低,乌云裹挟这些楼房在时间里发酵
坍塌,拆迁户和警卫一直盯着来路不明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站在界河的哪边,
是和卒子一样挺过去,还是抱着官僚的心态贴布告?
为每家每户传递好声音(最划算的就是合作),
当黑夜渗进毛孔,就像煤渣刷新我们的皮肤。
十七
织女星照着这座拆卸一空的城市,
所有的精华都在盐分里,人们正在腌制自己的理想
试图把握这场运动的实质并不是
像它发生的时候一样,只是作践性命;
看看地图吧,在这一千年里即将展开的各种战役
已经缩小了苦难的尺寸,隔一条街就是
索马里、叙利亚和塞拉利昂,人们因为空洞而集聚在
一个剧场里,为矫情的表演欢声雷动
它带来一点希望,麻木到段子成为必需品
和百忧解似的药到病除,克制着我并非
乌合之众里的一员,我确信思考
带来的犹疑,不安,乃至对自己的否定,都不会
低于顺从的价值,如果虚无在于直面,
我应该装作没事人一样看觑它,美杜莎的眼睛值得 珍视。
十八
蜉蝣如同黑雪,落在这座稳定的大桥上,
宾西法尼亚的夜车碾着这些交媾中的精灵且忘了
关掉引擎,促使繁殖更加狂热,而到来的
预言总是令人恐怖,人们凭借自己的一个猜想
抵达噩梦的中心,像水银游进心脏,
眼看成堆的蜡翼沾着天空的唾沫
摇晃的城市并没有新的倒影。
死亡成了一阵清晨的鸟鸣,或者是我早起哼唱的
几段破碎的曲子,它们不侵入别的家庭
别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组织和乐队;
我轻快地拍着手,为每个葬礼加油,他们埋下去
一个废物,往往期待这里,以后将成为根源。
十九
不必斤斤计较,你记得的总会
变少,变薄,从一本书回到一行字,
回到笔尖透出墨来,或者两手
悬在键盘上,不必过问今后怎样,生是如此
死亡也不曾挪动分毫,年轻的母亲抱着
一个陌生的孩子在雨中没有止住
恐惧的号哭,井然有序的电线里跑过的却是
支离破碎的生活;没有人给她方向
这个国家的司机早已疲倦不堪,
谁会迎接失败者回家,连预料都不必了,从遥远的
故园回到现实的房间,离交租的日子还早,
悲观主义者最终的指点:只剩人性到底幽暗,
我们适度的冷漠,可曾抵御炎症发作?
二十
繁殖是死亡的目的,传宗接代
以至于此,人们向蜉蝣看齐,不可断绝的
只有哀歌的仪仗队面临新的演出。
我在盘旋的光阴里紧跟
那些腿脚飞快的人,他们在即兴的杀戮里
完善自己的手艺,让翻身做主的农民
再次回到原点,新生只是牺牲;
端午节的雨水比粘液稠密,
沾着历史的苍蝇嗡嗡响,我的父亲交待我
在远方必须处事圆滑,跟恶劣的天气
作斗争,并不能拨云见日,可是
我所看见的阴霾,总是吸引我成为闪电的一支。
二十一
热浪还没有使我陷入这片城市的水域,
顶着瓦罐般的太阳走到阴影中
的少女,她要浇熄来自幽灵的火种,用这个
尘埃的身体囊括宇宙,我们归还大地的倍感微薄;
没有多少值得赞叹的事情,可汗的雕像上
跨着一个比蝌蚪还小的游客,他们
在自己的变态期,终于摇着尾巴,学会跳跃。
等候我的雨季如同秘密的访客,
他们随着排水道落入窨井,鼾声大作,
收发室里的老人睡在制服里,像蝉蜕一样
扩张其中的阴翳,没有人按响他骨头里的一串按钮,
给寂静的地下车库舶来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二十二
沉闷的人群在楼梯间上下,机械工作
将在午后两点的钟声里继续,我盯着自己的那份
比塑料砧板还薄的薪水,想象人性的枷锁
已经换过电子密码,每个人都精通
成本核算,知道反抗的代价,我却笨拙地
按动回车键,让希望只出现在下一行,
我们的子孙在二十一世纪的声光电影里还渴望自 由么?
请保持这种质询,尽管没有答案,没有理解,
没有人愿意团结我,在黑暗迸涌的时候。
二十三
我试着和失眠的人对坐在午夜的桌前
互相扶住碟子,叩问冥冥之中别的存在者
是否在清洁的纸上能够写出因由,
从混乱的现世捕捉一点聪明的活法,在谁都能够
放下那些缥缈的梦的签筒,不再摇出命运:
任何一支文王的传说,也都有背信的一天。
二十四
当黎明续着灯火的余烬而起,鸡声
唱遍这座潮湿的庭院,人们从中感受到的
一天的初始,往往没有岁月的压痕,
只有黄昏才令人老朽,那光
有如病人的脸,渗出蛤蟆的油和一个冷冬。
抓着我的不只是死亡的一只手,
还有欲望,我渴念的名声和利益,我痛恨着的
驱赶他们往地狱里去(我的祖国善于引导
邻里之间即是一场战争),真正的教诲
已经太晦涩,因为平白无故的仁
并不构成我们的内核,而是空置在语言当中,
成为一个把玩的骨董,为自然的包浆陶醉。
殊不知取我们性命易如反掌的
总是愿意助长衰弱的气焰,灯火任由自己吹灭,
蜉蝣前仆后继死在水上,我们也将沦于(卡住的)信用。
作者简介:七夜,原名许中华,生于1984年9月,浙江台州人,现居金华,经营司芬克斯书店。曾获第二届朝阳诗歌奖、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运河南端·水韵拱宸”全球主题诗歌大赛银奖。出版诗集《我不断梦到相反的夏天》(五人诗选)、《宴之敖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