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非常时刻
2016-05-14肖克凡
反 标
人生如同登山,一步步攀向不可预知的高处,冷暖无常。所谓人生感慨,往往是时过境迁而发出的喟叹。然而登山的足迹毕竟属于自己,描述登山足迹的词语,深深珍藏在个人辞典里,几成秘籍。在我的人生词典里就是这样,譬如说“反标”。
“反标”就是“反动标语”的简称。在那个时代“反标”是个沉重的词。它的沉重足以压断一条条生命的脊梁。
公元1968年岁尾,我从天津市西藏路小学升入中学。这所中学最初是教会学校,坐落在旧时天津法国租界的大街上,一派没落贵族的样子。那时候,从小学升入中学无须升学考试,我们好似一群羔羊,被革命巨手驱赶着,漫天遍野涌入中学校园。最为可笑的是在我们升入中学之前,这里是一所女校。校园里的男厕,少而小。一群群升入这所中学的男生,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入厕,表情紧张好似购买紧俏商品,场面蔚为壮观。
为了欢迎我们入学,学校当局特意安排了一场大型批斗会。批斗会的大台设在学校操场上,那场面不亚于今日甲A主场。如今回忆起来,学校当局安排这场批斗会,颇有慰问之意。就好比生活清苦平时是吃不上肉的,安排一场盛大的批斗会等于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
这很解馋。
一声号令好似开饭了,30多名“牛鬼蛇神”被红卫兵押上台来,响起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进入了状态。看来参加批斗会是有瘾的,就好比烟瘾。小型批斗会是普通卷烟,大型批斗会是“大中华”。只要参加一次批斗会,就能上瘾,不好戒掉的。
这场特意安排的大型批斗会,拉开了我们中学时代的帷幕。集体无意识。你很容易就进入了角色。日常生活之中,大型的批斗会是不可能经常召开的,就如同我们不可能天天过年一样。那么平时怎样满足我们的疯狂兽性呢?学校当局对我们真是无微不至,每个排(那时候实行军事建制,班集体被称为排)分配一名“牛鬼蛇神”,以解日常之需。同学们欢呼起来。既然手头儿有了牛鬼蛇神,排里的批斗会说开就开,比吃火锅方便多了。
分配给我排的牛鬼蛇神姓仇,名叫仇连恩,以前教高中语文。批斗他的时候,大家高呼口号“打倒仇连恩!”他猫腰低头,竟然挣扎着说:“革命小将们,仇字在这里发音念‘裘,不能发音念‘绸啊!”
这是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身陷绝境而仍然咬文嚼字的语文教师。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迂腐的仇连恩坐着“喷气式”居然告诉我们关于“仇”字的不同读音,他永远是我的“一字师”。
到了公元1969年春天,学校当局突然发布紧急通知,说原西藏路小学五年四班的学生,立即到操场集合。
我听了广播不敢怠慢,出了教室快步跑向操场集合。很快,原西藏路小学五年四班的学生全部到齐。一位工宣队模样的男人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开始讲话。尽管他说话拖泥带水的,我还是听懂了他的“讲话精神”:从明天开始,原西藏路小学五年四班的学生白天在中学上课,积极参加斗批改;每天晚上七点钟必须按时到西藏路小学参加学习班。
既然已经是中学生了,为什么每天晚上还要回到原来的小学校去参加学习班呢?同学们不得其解,议论纷纷。
“工宣队”大声吼道:“不许议论!谁议论谁就是自由主义!”
我记得那是一个并不寒冷的春日的晚上,吃罢晚饭我前往小学母校参加“学习班”的学习。不知学校当局出于何种用心,我们被安排在原五年四班的教室里“办班”。
就这样,我们这群已经长大的中学生不明不白就被压缩在这间小学教室里,办学习班。我的感觉是自己两只大脚被迫穿上一双幼儿园的小鞋,走在路上既滑稽又难受。
主持学习班的是周老师,她模样端庄,“文革”初期便改名“周敬东”,是原五年四班的班主任。她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面,脸上毫无表情。一个陌生男人站在教室门外,面孔冷峻,动机不明。
我想起样板戏《沙家浜》的唱词:“这几天,多情况,勤了望,费猜想……”心中充满狐疑。
学习班的主要内容是学习《毛主席语录》,从“一个人一辈子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而不做坏事”开始,一直读到“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读了三天语录,我们开始写思想汇报。
第四天晚上,一个陌生男人突然走进教室,大声说这次办学习班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揪出去年秋天在教室里书写“反标”的黑手。
反标?面对陌生男人的突然袭击,全场哗然。这时陌生男人手里举着一叠子我们写的“思想汇报”,大声警告说经过检验笔迹,其实已经知道谁是黑手,今天晚上给他(她)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何去何从自己选择吧。
全班同学左顾右盼,瞻前瞅后,寻找着自首者。这时教室里果然听到桌椅的响动,我回头看到坐在后排的章岩高高举起右手。
陌生男人嘿嘿笑了,说章岩我们早就知道是你,坦白吧!
章岩哭丧着脸说,我不是坦白我请求去一趟厕所。
原来章岩已经吓得尿湿了裤子。
陌生男人恼羞成怒,拍着桌子警告章岩必须坦白交代,顽抗到底只会死路一条。
章岩小步颠颠跑向厕所——拯救膀胱去了。
章岩如释重负走出厕所的时候,周敬东老师命令他走进隔壁的教室。显然章岩成了“另类”。
第六天晚上,我也被指为“另类”,走进隔壁的教室成为章岩的难友。很快,章岩身旁就聚集了九位“另类”,这个数字类似当时的政治局。
事情是这样的,1968年秋天就在我们即将升入中学之际,一位同学在他课桌的书箱里发现了两行粉笔字迹,上面一行写着“毛主席”三个字,下面一行写着“□大王八”四个字。□是什么字呢?由于字迹模糊,难以确认,出现两种揣测,一认为是“极”字,二认为是“杨”字。如果是“极”字那么两行文字连接起来就成为一个恶毒的句子“毛主席极大王八”。如果是“杨”字,就不成其“反标”了,因为班上有个男生外号“杨大王八”。
周敬东老师坚持认为是“极”字。当初发现“反标”之时她并没有声张,而是悄悄给“反标”拍照存档,如今她认为立功的时机已经成熟,就与陌生男人联手,硬是将我们塞入“时间隧道”重返小学时代,大办学习班。而那个陌生的男人则是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员。我怀疑周老师与工宣队员之间产生了革命时代的爱情。因此,揪出书写“反标”的黑手,无疑会成为革命者新婚庆典的神圣礼物。
半个月之后,包围圈儿越来越小。“另类”只剩下三个同学,其中就有我。是啊,所有被审查的学生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为什么我却成了重点怀疑对象呢?多年之后我终于知晓了内情,原来一位同学向工宣队员汇报说,肖克凡最有可能是书写“反标”的黑手。这位同学后来在四人帮的“双突”时代被提拔为司局级干部,风光一时。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坐在小学教室里接受审查的情景。迎面墙上挂着毛泽东的画像。我与他老人家的目光对视着,心里充满委屈。这时候我猛然发现,毛泽东是无处不在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瞻仰这位精神之父,你时时都会感到他紧紧注视着你,今生今世你都难以摆脱他的目光笼罩。
这个重大发现使我的愈发感到委屈:毛主席啊毛主席,我怎么会书写“反标”攻击您老人家呢?
津驴技穷。追查“反标”的学习班最终不了了之。我得以重返中学,彻底摆脱了伤心的小学时代。我渐渐长大,身高达到1.88米,基本属于豆芽菜体型。“反标”这个词,也从我们的社会生活里彻底消失,沉睡在《世纪辞典》里。
我是成长在革命时代的人,偶尔翻一翻《世纪辞典》,读一读消失的词语,总有啼笑皆非的感觉。是啊,生活本身就是令人啼笑皆非的。
人生速成班
公元1976年7月27日下午四点多钟,我独自去小白楼一家委托店取钱。我把凤凰牌自行车卖了,刨去手续费得到150元。那辆车是1971年花156元买的。骑了五年多赔了6元钱。那时自行车凭票购买,因此保值了。
那时我和祖母住在一起。次日凌晨,发生了后来被称为“7.28”唐山大地震。震波传来,我大约没用十秒钟便抱着她老人家冲出平房到了院子里。天亮之后我去林西路住所看望父亲,沿途哭嚎之声不断。我特意绕路经过那家坐满在大沽路上的委托店,看到一片瓦砾,三层楼房全部倒塌。于是暗暗庆幸,假若我的自行车没有售出肯定砸烂,也不会有150元钱落袋为安了。
当天上午有一次强烈余震,我们已经在大街上搭起防雨棚子。邻居李嫂好像是局级先进生产者,毅然撇家舍业去地处陈塘庄工业区的工厂上班了。我受到她的感召,第二天骑车赶赴坐落在北仓工业区的工厂。沿途属于南开和红桥地界,早点部照常营业“吱吱”炸着油条,并未看到类似和平区的惨状。市里地震的重灾区在贵阳路一带。地震之后与一位住在兰州道胡同里的同事老大姐邂逅,她紧紧抓着我胳膊大声说,小肖啊,我可见到咱厂的人啦!那种激动,只有经历巨大恐惧与孤独的人才会理解的。
到了工厂大家彼此问候着,熟识的人大多家住红桥和河北,惊吓不小伤亡不大。只有家住鞍山道与陕西路交口的小张的父亲遇难了,听说几个同事合力搬开一根水泥横梁然后蹬着三轮车将张伯父遗体埋在水上公园后门附近。几天之后官方要求统一火化,小张便将父亲尸体刨出来送到火葬场。多年之后我在一部电视剧里听到这样的台词:“你只有心硬似铁,才能面对生活。”地震就是这样,它迫使我们心硬似铁,不被灾难砸碎。
我将祖母送到周李庄亲戚家,便报名参加工厂抢险队了。我以为抢险队的时光是我的人生速成班,尽管人生是不可以速成的。抢险队的工作首先是排险,拆除一座座岌岌可危的建筑物。我变得勇敢起来。率先爬上高高的热处理窑顶,伸出钢钎撬动开裂的大墙,一声轰然坍塌暴土扬尘,22岁的我真正体验了摇摇欲坠的人生状态——倘若人在高位,那是不可忘乎所以的。因为有一种从高空坠落的物质叫肉饼。
天气热,抢险队住在车间附近的篮球场上,草草搭了几座防雨棚,没有墙。入夜我们躺在蚊帐里睡觉。雷声大作暴雨滂沱。一只无主的大狗围绕着这一群不要命的抢险队员走来走去。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深切感到动物是人类的朋友。
工厂给抢险队员发放营养餐券,一人一天折合人民币三毛钱。大家为了改善伙食经常去河沟里钓鱼。我天天买午餐肉罐头,不顾财务透支而且开始吸烟。工人吸烟多为两角二分钱一盒的“永红”,就是后来的“大港”。我则吸五角钱的“郁金香”,这难免引起同事的惊奇。如今回忆,我的所谓放达可能与地震有关。当灾难突然将人推到地狱门口,人的生活观念无疑发生了变化。
排险任务完成了,开始加固厂房。车间结构梁足有六层楼房高,只有一尺多宽,我站在上面抡起大锤打眼,腰间系着安全绳。有时我想,万一安全绳断了我肯定“忘乎所以”了,于是不敢将目光投向地面。我与王兆武搭档,轮流扶钎打锤。王师傅是全厂乒乓球单打冠军而且能拉小提琴,我就一边打锤一边向他请教乐理ABC。这样就忘记了对高空的恐惧。我还写了一首顺口溜给自己打气:不怕天抖地震动,工人阶级是英雄,红心向着毛主席,恢复生产立新功。
两个月之后,抢险队解散了。望着经过加固重新投入生产的车间厂房,我心里不免升起几分荣誉感。一大二公的时代,个人的荣誉往往与国家相联,而且只是心理感受而已。
我去郊区接回祖母。生活似乎重返昔日轨道。又过了两个月,我被工厂推荐去上大学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本人在抢险队的表现有关。工厂派了一辆吉普车送我和另外两个人去杨柳青报到。走进学校头一件事情就是动手搭建“地震棚”——我们的学生宿舍。有了工厂地震抢险队的“人生速成班”经历,我以半个瓦匠的身份出现在学校工地上。我还和樊本源同学一起给全班垒了一座红砖大灶。夜间,我睡下铺屠梦雄同学睡上铺。大灶的火苗儿照耀着我们努力学习建设四化的美丽梦想。
有时坐在地震棚里上课,别有味道。这是地震的余韵,深深渗入我们的学习生活。套用当今时髦词语,这一群莘莘学子进入了“后地震”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