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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的密匙

2016-05-14程维

百花洲 2016年5期

程维

海昏之魅

在这个沤热的蚊虫飞舞而又肌肤瘙痒不堪的南昌夏日,我能想象当年汉武帝之孙废帝刘贺经过山水迢迢的千里颠簸,自北地山阳来到此地做海昏侯的直观感受。与他出生并长期生活的相对辽阔、干燥、清凉的山阳截然不同,时称豫章的南昌,炎夏疯长的艾叶、芭茅、苦楝等草木在太阳与高温下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苦涩与青郁气息,聒噪的蝉鸣声嘶力竭一般,闷热与潮湿包围着他的身体,使他鼻塞,呼吸粗重,压抑,体虚,心烦意乱而又汗出如浆。刘贺的海昏侯国距我现在上班和居住的小区几十公里,地理环境气候我能够感同身受的。夏天海昏国洪水季节,皮肤上会莫名其妙瘙痒,起湿疹,生一片片粉红的小疱,这是刘贺老家干燥的山东昌邑所没有的。感官身体对地域的排斥显而易见,南方冬天的湿冷更是寒彻骨髓,让人腿骨关节疼痛。我记得十几年前坐火车去北京,从南昌站出发,一觉醒来就在山东境内,那正是刘贺做世袭昌邑王的昌邑的老家故土,但见灰蒙蒙的天与满是高粱玉米的平原上一望无际,不见山川丘陵湖河池塘,只有大地的伸展,全是地老天荒的样子。

两千多年前的豫章海昏,相对中原地区来说,偏远而神秘,是巫风鬼雨熏染的水土与山林,其地名“海昏”,与古老中国诸多地名一样,既昭示了地理环境,又点明了地理位置。海昏,其原意“海”是指湖,“昏”是指西——江湖以西之地——它似乎指认了今日江西,又暗喻了海昏的结局——太阳西沉——这个设置于高帝四年豫章郡辖属的十八县之一,是豫章郡除春秋古邑艾和番以外最早的汉代城市,汉代曾于海昏县内封海昏侯国,封国即在今南昌市新建区北部。四百年后的晋大兴元年(公元318年),一场大地震,鄱阳湖底发生剧烈地质运动,造成鄱阳湖与长江分离,海昏随即沉入水底。这使得西汉的海昏侯国和古老的庞贝遭受了几近类似的结局,而那城池在消失之前发生了什么,已成为世界之谜!甚至千百年来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和经验范围。

海昏侯国发生了什么故事?海昏侯又是怎么一个人?

几年前,我随三五朋友应约到顺外村一家经过草率装修的小酒馆,吃到了一顿上好的狗肉。在津津有味抿着土酒啃着狗骨头的东拉西扯中,博物馆的李馆长说到新建昌邑的汉墓群,提到被盗的古墓里发现的竹简木牍上有“昌邑海昏国”的字样。“海昏”这个词当即吸引了我,海昏国在哪里?朋友们都充满好奇,李馆长兴致勃勃地说改日带我们去看看那已被围起来的被盗的汉墓,只是后来就没了下文,当时那处被盗古墓还没有确定是海昏侯墓。李馆长的弟弟是我的好哥们,他自曝其父过去是一名道士,为人做法事在顺化门一带颇有些名声,死的时候来了不少莫名其妙的女人,他才知道父亲生前是个情种,也算风流过。

2015年,随着南昌西汉海昏侯国遗址的发现与海昏侯墓的发掘,出土了大量的文物,青铜器、编钟乐器、车马器、金银器、玉器、漆器、马蹄金、趾麟金、金饼、五铢钱、竹简木牍、屏风、印信,等等,通过这些文物推断出的墓主,正是只在位二十七天便遭废黜而后封为海昏侯的西汉第九位皇帝刘贺。然而这些亮瞎人们眼睛的文物透露出来的考古信息吿诉世人,其主人与史书上所定论的那个昏聩荒淫的人物,似乎判若两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一向被视为正统的史籍诸如《汉书》等难道有错,或有意在粉饰或涂黑历史人物?这使我似乎找到一个作家发挥创作想象的文学入口。

这促使我带着同样的好奇,惊险紧张与刺激,与其说像个考古人员,更不如说像个盗墓者一样开始了搜集,考察与酝酿,开始构思《海昏:王的自述》这部长篇小说。我长期生活的所在地“豫章故郡,南昌新府”,是当年海昏侯刘贺最后四年生活与千年墓葬的所在地,我能更直观地以身体发肤接到海昏侯的地气,熟悉当地的风土习俗与生命气息。海昏侯的地域性生活环境,能够给他身体带来直接感受的气候,风雨,温湿,光影,晨昏,足以让我还原他的感受。我童年随父母“干部下放”到的松湖兰溪,就是古海昏境内。兰溪,一个美妙的地名内部,尚存着千年古风与迷惘,家里当时下放住的村屋,是当地明清老宅,它在归属公有之前的主人据说是个大地主,有几房老婆,土改时地主被枪毙了,他宠爱的三姨太身穿华丽旗袍在楼上吊颈身亡,一只高跟鞋吧啦一下落在地板上,发出很响的声音。除了小老婆带着一个傻乎乎的儿子住在后院一间草屋里,其余几个都改嫁去了别处,老屋也就空了。空下的巨大老屋开始充作村里公用,开个会,商量个事,都在老屋,还有村干部住着,后来村干部每至夜半就听到楼板上发出脚步声,还被怪物压身,吓得说不出话,就搬了出来。从此村人视之为鬼屋。尽管老屋是村里最好的屋子,但没人敢住,村人便将偌大个院子扒了,又将院里房子拆了,将好端端房屋的砖料东一家西一家拆去围猪圈,盖草房,只剩孤零零一座正屋老房立在那里,年久岁深,屋里蛛网密布,黑咕隆咚,堆着散发出霉腐味的一捆捆稻草,厢房地板破洞斗大。城里干部“下放”来了,村人狡黠,把“下放”干部请了进去入住。俗话说“生地怕水,熟地怕鬼”,兰溪三面环水,父母只再三叮嘱我等屁孩莫乱玩水,却不知所住老屋还有这等故事。父母跟村人一般起早摸黑干农活,晚上倒床就睡了,我和姐姐常会被夜半楼板上的声音惊醒,就拼命喊爸爸妈妈,说我怕。父母听到便安慰几声,我们便睡去,蒙眬中又感到身上被东西压着,拼命叫,竟发不出声,头脑极度清醒,四肢却动弹不得。后来听村人说是狐狸精吸痰,传说里又是海昏的梦鬼,魇鬼,此类事项野史里有所记载。天亮时,我架梯子爬上过老屋昧暗的过去放棺材的楼上,还真见到一只老式高跟鞋。一年后“干部下放”陆续回城,四五家干部热热闹闹居住的老屋再度开始冷落,我家是后期搬走的,离村最后一夜,父亲作为工作组组长最后留守,村干部过来陪父亲喝酒,半酣时一位姓廖的村支书才吿诉父亲说你们住的是“鬼屋”,恐父亲一个人住害怕,还自告奋勇要陪父亲过夜,父亲不信邪,把村干部一个个赶回去,一觉睡到大天光,啥事没有。次日,村人都竖拇指,说父亲胆大,一路敲锣打鼓,鞭炮连天,几里路不停把父亲送上返城的船。童年的经验,古老的海昏,使《海昏:王的自述》的故事不会凭空而来,在刘贺眼里——豫章海昏,通向红尘之外的蒸腾着瘴疠、蛇虫和湿雾之气的神秘渊薮,传说那是南方偏远荒蛮的梦魇之地。据说过去有游吟诗人和他的盲琴师浪游于此,当地人提醒他们,这里经常有梦鬼出没。不宜久留!梦鬼又被当地人称作魇胜。人若被梦鬼缠上,必受痛苦折磨。故夜里入睡,千万小心!梦鬼虽无力伤人,可被其迷惑者阳气尽失,寿命不长。而当他历经千山万水来到的海昏,又看到了与传说中的神秘与荒蛮大相径庭的海昏另一面。“我只能吿诉人们,在我的足迹未抵达这片土地之前,仙人异兽的羽翼与尾巴早已出现在它的空山灵雨中。只是空山看不见,仿佛充满荆棘,寸步难行。而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白鹭在田陌上用翅膀划出清晰的黛色山际,鳜鱼在银亮的河水里肥美欢畅地游弋,丰茂的香樟树像一座座绿色的城堡,枝叶里筑满了晨昏发出清亮尖叫的鸟巢,杨柳如袅娜的美人身段,散发着妩媚撩人的韵致,仿佛细腻而悠扬的遥远骊歌。我的海昏侯府邸坐落在豫章散原山下的一片江南的桃红柳绿中,看似带有屏风上描摹的图画意境。”地域因素是我写《海昏:王的自述》的落脚点。

刘贺之谜

面对史籍上对海昏侯刘贺其人盖棺定论式的有限记载,以及其刘室家族自其祖父武帝父子,祖母李夫人兄妹,和对刘贺的立废起到决定作用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家族,连带出来的都是一批响当当为人耳熟能详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霍去病、卫青、卫子夫、李广利、李延年,等等,这些人物的记载与后世的描写连篇累牍,与刘贺一生史籍上的寥寥文字相比,境遇悬殊。史书不仅没有把他列为西汉第九位皇帝的序列,而且将其两头——在昌邑五岁袭其父刘髆昌邑王位,至十八岁被霍光迎立赴京城继帝位的十三年只简略带过。废黜后还昌邑身为食邑三千户的十二年庶民生活,也只有山阳太守张敞一份上奏文字简单说到他的废亡之状。刘贺三十岁就封海昏侯至死于海昏的最后四年,更只有从扬州刺史柯的一份上奏文字里摘要的几句他不合时宜导致削减食邑的言论。而刘贺在位二十七天的记载,班固写入《汉书》的是:“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其结论是“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可海昏侯墓里出土的万余件出土文物,从可发出七音阶的编钟、乐器、圣人屏风、雁鱼灯、铜剑、昭明镜、玉佩,到大量汉简,似乎件件与史书所记相比都有谜团,都有掩饰,都有隐秘,都在作出穿越千年时空的无声诉说。按照汉葬风俗与葬制,“事死如事生”,这些直接来自于刘贺身边的物件,有些是他生前挚爱和用过的,带有他生命的气息,是对其一生最有说服力的证言者。然而,谁来为他开口,是一度面对的屏风,还是手握的玉器,抑或留住过他面影的铜镜?当更多的人在以他庞大的家族群体顺理成章捡故事时,我想我要做的就是通过文学的想象把它还原到两千年前的历史现场中去,这是具有叙述危险和相当难度的。

而与刘贺身世皆有关联的汉武帝与李夫人的传奇情爱故事是何等耀人眼目,北击匈奴的西汉名将霍去病、卫青、李广利的宏大作战背景更是将刘贺遗落在一个尴尬的历史当口,英雄已逝,时不我待,来者何继?旷世乐伶李延年的如歌行板已成绝唱: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当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都少有的遭受过如此大起大落经历的刘贺,带着满身创伤似乎绝处逢生却又喜忧参半地来到海昏,使一度居庙堂之高的他真正感到了处江湖之远的境遇,他接触到了底层的“江湖”。海昏与京都长安是相对的,与山阳(他的老家)是并置的,前者由其父刘髆和他两代昌邑王经营多年,他在昌邑出生,五岁袭父位为昌邑王,直到十八岁应诏入长安承帝位,不过二十七日贬身庶民又回到昌邑,尚存食邑三千户,十一年后封为食邑六千户的海昏侯,他喜忧参半地就封。喜的是他又重获贵族爵位,忧的是他要离开昌邑故土。在他眼里海昏是不能与昌邑同日而语的,但命运把他撂到了海昏他也无可奈何,只有在对异土的不适与对故土的怀念中将海昏侯国视为“南昌邑”(有人认为现今“南昌”之名由此得来),而将内心的故国视为“北昌邑”。海昏的四年虽然天高皇帝远,但他仍是受监视的。由于心境的抑压与严重水土不服,他虽在盛年身体却每况愈下,每当他坐在榻上面对从故国带来的画着孔子像的漆器屏风时,他忧郁的目光会看到他的来路——少年生长之地昌邑——曾经憧憬的诗意梦想,如《论语》中所描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毁灭他梦想并使他沦为“上天所厌弃之人”的长安未央宫——他在不堪境遇里所珍视的人性星火,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和葬仪。这其中有限的史料无法完成刘贺“帝王生涯”的心路历程,只有合理的文学想象。我把这种想象建立在史料和文物的基础上,尤其是那一件件“五色炫曜”的海昏侯墓里出土的精美而华丽的器物,像漆器屏风、古剑、青铜雁鱼灯、韘形玉、琥珀、昭明铜镜、羽觞、汉简残篇、棺木彩绘的翼人仙怪,等等,每一件都藏有故事,都直接连带着刘贺其人的生存密码,都是构成我的小说的人物性格,情境,细节,内心的关键原型意象。它们华美而瑰丽,造型奇艳,散发着历久弥新的神奇魅力,这就注定我的小说语言与结构必须是精美而华彩的,非如此不足以写出海昏侯,不足以还原他的华美而又黑暗的深藏在古墓里两千余年的生存境遇。写长篇就是织锦,织出一匹匹在时光中不肯衰朽的锦缎,是为我愿。在动笔写《海昏:王的自述》前,我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阅读相关史料及出土文物考古资料,反复琢磨器物——像青铜雁鱼灯的造型与结构——雁鱼灯整体作鸿雁回首衔鱼伫立状,雁和鱼,本身就是充满了古中国暗喻的象征物。鸿雁南飞,寄寓相思。鱼水之欢,皆合男女情思。而雁鱼灯的造型雁口将鱼衔在嘴里,我的想象是其已暗喻着爱与死亡,也就是我所叙述到的刘贺在沦落时所邂逅的女子是一个刺客,他们在激变与刀锋上产生的情愫是向死而生,面对死神的舞蹈。而刘贺夫人只有雁鱼般的情思与感念。而出土的昭明镜,从两千年前的墓中出来它就是一面阴阳镜,镜子是按西汉葬俗随刘贺夫人置于墓中的,其隐喻性极丰富,我设想或许刘贺在生就有这么一面镜子,是其祖父汉武帝宠爱其祖母——那位史上著名的“北方佳人”李夫人,而赠她的爱的信物。李夫人临死前转给了他的独子刘髆,而刘髆又转给了其子刘贺,我想象那面出土的铜镜是真正照见过汉武帝刘彻和李夫人以及刘贺面容的唯一见证物。它将李夫人演绎由她哥哥李延年作词曲的那精彩的一幕——“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故事都藏在镜子里,人所能见的,镜子见得到,人所看不见的,镜子也能看到。而有一天刘贺忽然从这面镜子里看见了逝去的祖父母和更多无法理解的事。还有出土的一枚琥珀,在灯光照射下可看到琥珀呈金红色,内有一昆虫清晰可辨。从一只囚禁在琥珀中的昆虫上我仿佛看到了刘贺在软禁中无法自由的命运,而那也暗示着看似决定他命运的权臣霍光的命运。霍光是能清醒认识到自己命运并能看到自己结局的人,他曾服侍汉武帝二十年,谨小慎微,不得自由,方得宠信,成为托孤之臣,权倾天下。然而他又陷入权力的囚禁中,世人各种目光的包裹中,与那看似透明的琥珀之虫无别。他死前对儿子说:“我死后会得到皇帝的厚葬与加封荣耀,但过不久皇帝必诛我全族。”他是大智者,然大智者也无法改变自己与家族的命运。我想象他在废黜刘贺把对方送出长安时,把这枚充满寓意的琥珀意味深长地塞到了刘贺手里。而引起世人关注的漆器圣人屏风,上有最早的孔子像及与早于史书对其生平记叙的文字,只是出土时,屏风断裂变形严重,图像与文字若隐若现,黑暗、隐遁而神秘,我以为那既是刘贺的心史和他对儒乡故土的观照物,又是打开另一个世界——他想构建的世界的一扇神秘之门。我设想屏风之后是藏有一个“海昏密室”的,并引发出惊险故事,为此刘贺的家臣付出了血的代价。那些当年历史现场的东西,以及其图案,造型,颜色,寓意。渐渐我意识到,我的这部书的写作价值,就是通过文学意象把器物还原到两千年前的历史现场,而这种“还原”首先必须是对器物的主人刘贺的人物内心的精神还原。对此我认为是找到了我惯有的通过历史缝隙,深入历史内在本质而进行文学创作的通道。我不屑在我的小说里作史料性的重述或对史料进行拼凑与浅表性故事演绎。我一直清晰地将历史考古、研究与文学创作明显区别开来,当别人在考证出土文物的时候,我在拷问不朽的灵魂。只有刘贺的灵魂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里面没有谜团,只有他自己的反思与清理。也许是欲理还乱,但在时光的铜镜中刘贺的祖父母无法遮蔽,刘贺自身局促不安的灵魂镜像更是无法遮蔽,他的轻狂与冤怨,懦弱与犹疑,挣扎与浮想,他被废被贬的命运与其说是来自于朝廷的戏弄,不如说是来自于他性格的缺陷,最终他还是一个性格造成的悲剧人物。由此我认定刘贺其人具备文学人物经典性的命运,如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哈姆雷特等等。刘贺是什么样的?你只需将其内心呈现给人看即可,没有必要写出脸谱化的标准答案,这是我的《海昏:王的自述》不同其他有关海昏侯的书籍的地方。我是作家,我知道作家真正应该怎么写这类题材的作品,才是无可替代的。江西在古代中国的地理位置与它长期被边缘化是直接相关的,“海昏”一词就点明它的宿命性,我以为“太阳西沉之地”,就是海昏,也是被贬黜的帝王刘贺的宿命。不好说是刘贺贬黜江西南昌开了这么个头,但历史上直到近现代都有很多大人物被贬到此地,给江西文化增添了历史的厚重,江西文化又以这种看似的“负”能量,与中国的大历史进行了对接,进而又产生独到的无可替代的影响。

灵魂之重

我在小说中所描述的便是在有一定考古依据的基础上对那一件件器物进行文学的大胆想象以及故事与情节的架构与呈现,那些器物本身充满美感而外,作为意象,也是刘贺整个人生的隐喻。一盏雁鱼孤灯,烛照和温暖着他凄凉、黑暗、沉沦的一世,也让他洞悉他人内心的阴面覆蔽与暗影浮动。得以把器物化为美妙而精巧的文学意象还原到海昏侯当年的历史现场,探知那一件件神秘的器物并获得一种种文学的想象性答案,不能不说是这本书的写作动力之一。

我无意于将千年的历史用于时下的取悦与应景,而着意呈现一部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海昏》。这部书里藏有的是洞穿千年的灵魂密码,在考古人员考证文物的同时,我动用文学的手段拷问历史深处的灵魂。所以《海昏:王的自述》是灵魂之书,历史往事都会随风飘散,唯有灵魂酬答于光阴。

而通过海昏侯刘贺在人生的最后归宿地海昏,回溯式地观照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他的百口莫辩的诬名,他突遭宫变废黜时被斩杀的二百昌邑亲随的冤魂,他无力抗拒的命运沦陷,他的激荡人生里可能邂逅的真实情爱,他成于霍光而又毁于霍光的奇特际遇,他对童年时见到伟大祖父汉武帝的零星记忆与曾经倾国倾城的祖母李夫人的追怀,对父母亲情的重温和他们离世时留下的幼年恐惧与失落,他性格优柔与迟疑,他身体病痛带来的感官体验而引起的灰暗与恍惚,他试图重建一个精神帝国——收藏诸子百家典籍,以修复祖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导致的百家凋零的秘密——这一切无不与情感与人性相关,使一个千年古墓的朽化和史书上空洞的海昏侯恢复肉身与魂灵,由人对物内心的还原,灵魂的观照,还一个血肉丰盈的原海昏侯。显然,海昏侯的灵魂是沉重的,不止于物理和数学意义上的21克。

这个海昏侯来源于史籍和对史籍的怀疑,来源于出土文物而由文物生发的文学想象。这都被我视为历史的缝隙,也应该是一个成熟的作家在写所谓“历史小说”下手的地方。我甚至想象我写的《海昏:王的自述》就是考古人员在挖掘海昏侯墓时注意到的堆在那里的黑色淤泥,细看之下,原来是成千上万有文字的断简残篇,再一清洗,上面有着两千年前的第一手书写的真实境状,有的是刘贺亲笔所写的奏书,有的是他收藏并喜欢的书籍,还有更多的是彻底朽烂成泥而永远无法得知的简牍,我愿意把它们看作是刘贺帝王生涯的最终自述,与其说是在他生前完成的,不如说是他死后葬于海昏的灵魂独白,那就是《海昏:王的自述》。只有这种想象才是合理而完美的。这是一部长篇小说,不是海昏侯墓挖掘与文物考古成果介绍读物及对刘贺相关史料的梳理与历史普及性书籍。而且它是以全新的现代视角重述与阐释历史,是一个当代作家的内心、思想、灵魂与历史深处的另一个历史中的人物内心与灵魂的激烈交融。

我在完成《海昏:王的自述》后不仅长长舒了一口气,在写作此书的两个月里,我仿佛跟着书中的主人公海昏侯刘贺走过了漫长的两千多年。《海昏:王的自述》写作的日日夜夜是海昏侯灵魂附体般在我身上,无论白天和晚上都是他的所思所想,我好像只是用笔记录下了他所经历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的内心世界。在写作中我和主人公的心境是一致的,他生命中的好与坏我和他都同样经历了,既有源自灵肉深处的喜悦,也有铭心刻骨的悲哀,这使我的这次写作在精神上的投入是巨大的。我想,这本书无论如何都会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刘贺能看到,他会首肯。历史性的文学书写不是用小说或是其他什么形式来复述历史事件或演绎过去的故事,而是重返历史人物的内心,触摸他们的生命本真,以及在其心灵驱动下的所作所为,才能看清历史的现场。沟通现代人与过去、历史深处的人物的灵魂共振,从而看清历史中的人性内在真相,才是文学书写历史的价值所在,也是文学作为人的心灵史的独有魅力。

那些史籍资料上所能看到的表象性故事,不是我写作的重点。我是从历史的缝隙入手,去深入历史背后的内在灵魂图景,你也可以把它称为历史真相。对宫廷权力斗争这种历史和一般历史小说书写的延续已不是此书的重点,我更关注的还是主人公在起伏跌宕命运当中的人性显露,我相信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对于在黑暗世界里沉沦的生命而言,那就是一个辉煌的宫殿。它比长安的未央宫更伟大,也更瑰丽。我对此书的写作过程犹如在黑暗的墓道里前行,当终于看到光亮时,是考古人员而不是盗墓者打开了墓藏,海昏侯带出了一个“黄金时代”。海昏侯墓备受公众瞩目的亮点,正是黄金之巨,仅灿灿夺目的金饼就达285枚,还有马蹄金、麟趾金、金板等等。西汉将金子视为上币,皇帝颁赏功臣,动辄万金,海昏侯墓出土的金饼有大有小,大的重达250克,从幽深、黑暗、湿黏、阴森的古墓里挖掘出来的灿灿黄金,震惊了世界。海昏侯似乎是在黄金中引起人们关注的。而我在《海昏:王的自述》的后记中说:“这本书的完成意味着我与海昏侯刘贺的告别,从此他的灵魂可以在这本小说中安顿下来,并向有兴趣的读者讲述他的奇特的故事。我也如释重负,晚上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不再梦见他,受他打扰。因为他在我的文字中已经复活。”

收笔之际,顺带说明有关《海昏:王的自述》的书名。有人问:为何说是“王”的自述?他刘贺不明明是海昏侯吗!执此疑者,或许对刘贺甚为隔膜。刘贺在其短暂的三十四年生命里,做昌邑王十三年,为帝二十七天,贬为侯仅四年,应该说他是委屈的,有满腹怨尤的,这么一个人在他回顾自己一生时会甘心为一贬侯,而无视自己生命中无论时间之长和地位之重都占有相当比重的帝王身份吗?现今一个退休的县处级局长,回到家待着还以局长自居呢!而且在海昏侯墓葬中发现,刘贺死时虽为侯,但他葬制待遇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侯。其车马坑埋葬了二十匹马及五辆木质彩绘马车,按照汉朝制度,乘坐四匹马是王侯出行的最高等级,五辆车二十匹马,刚好四匹马一辆。西汉王级人物随葬编钟也有严格规定,皇帝十六枚,王十四枚。刘贺墓葬编钟是十四枚。这都表明了刘贺非同寻常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