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那个对挖的人
2016-05-14
意识到自己呼吸于回声之中是在许多年之后。
从前我也听到潮水般的回声,后来证明那不过是幻觉,或者是被扭曲的声波。原因很简单,我的耳道里塞满了意识形态积垢,无法真正地倾听。要命的是,在最初写作时,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一个由虚假的回声造成的透明钟罩。它无比坚厚,无比玄妙,恍若梦境,人在其中自以为无所不见,无所不及。回想那时候的写作,类似于冰面上的自由滑,花式招展,留下一道道漂亮的划痕,然而气温一升,冰之不存,划痕焉附?
然而这并非是说真实的回声不存在,它其实持续不断地从地底下传来。它确乎邈远,暗弱,仿佛病重者最后的呻吟。在喧嚣的世界里,那几乎等于无声,或者一只蚯蚓的怒吼。我经历过好多次噬心的阅读,追踪那些游魂蹑行于历史深处的影子,于是乎听到了真实得有点恐怖的回声。我在想,他们经历的弯道何以再次被我们经历,他们沉陷的迷津何以再度笼罩在我们头上,他们暗泣的泪水何以会从我们的眼眶断续涌出?这让我感到怪诞。也许在我之前有人追问过。但是他没告诉我,或者说得太过隐晦,太过抽象,以致我没真切地听到。因此久而久之,在这怪诞中又平添几分惶恐。而我必须把我感受的怪诞和惶恐传给下一个,以及下下个。他或他们应当真切地感受这怪诞和惶恐,并与我一起敲碎那透明且坚厚的无形钟罩。
触碰到在那真实得有些恐怖的回声之外,还有一种固执如磨牙般的挖掘声,是在我放下散文随笔写作,转而写作这部长篇之后。那持续不断的挖掘声,同样邈远,暗弱,却坚韧得有点像地下冬蝉或者土拨鼠。谁在挖掘?他们要挖掘什么?这让我困惑不已。其实,只要用心去研读历史总能听见地底下有什么声音在渗透,在冒气泡——有时是回声,有时是挖掘声。
写短篇类似挖田沟,须水声漾溢;写中篇如同凿岩渠,须贴绝壁伸延;那么写长篇呢,我在想是不是类似挖隧洞?你须在巨岭那边无法看见的挖掘者中间,找到那个与你对挖的人。或者说,他或他们早就预言你了,寻索你了,要借助你的挖掘才能重见天日。
他们在那边等了很久。他们曾经像我们一样活在世上,挣扎在善恶清浊之间,然后被硬埋或者软埋。我写这部长篇,其实是与一群人对挖,中间隔着百年。当然我这边也并非一个人。我和我的人物在一起,组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他们是宁舫和黄鹄。宁舫四十年后从美国跨洋来舟城探访,寻索不知生死的故交和恩人;黄鹄是历史学博士,他研究二战史却找不到作为抵抗英雄的祖父的蛛丝马迹,而最终他得到的“祖父”又是那么灰暗,那么迷茫。他们的寻访和追索,其实就是在“挖”。
挖隧洞,不止是面对时空之泥沙,观念之顽石,权力之魔掌,它实则乃“挖人”。挖别人也挖自己。挖人性之根,挖存在之死结。在这个世上,谁敢说自己是免疫的,纯色的,具有高高在上的道德豁免权?
当两个人或两群人同时隔岭对挖,对准一条中轴线,在漫长而昏黑的挖掘后的某一刻砉然凿通,一孔幽亮喷射光瀑,两边人满脸黑灰地冲上去激情拥抱。原本互不相识,隔世隔代,但在写作中竟相识了,相知了,以至于生出同样的皱纹,同样的心跳和白发。我想那一孔幽亮,才是属于写作的亮度和温度,它源于历史的血赠和挖掘者内在的气明。
倘找不到那个对挖的人,我想再怎么挖下去也是白搭。
至于这部长篇是否有所凿通,是否喷泻出那一孔光瀑,尚有待于看客们再“挖”一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