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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日常,何为艺术

2016-05-14魏天无

长江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凡高张执浩帕慕克

魏天无

一只蘑菇与一只木耳共一个浴盆

两个干货漂在水面上

相互瞧不起对方

这样黑,这样干瘪

就这样对峙了一夜

天亮后,两个胖子挤在水里

蘑菇说:“酱紫,酱紫……”

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

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

2015年10月,403国际艺术中心,湖北经视录制现场,主持人挑出诗人张执浩的这首《蘑菇说木耳听》,好奇地问:诗可以“酱紫”写吗?他的潜台词是:诗可以写得这么日常吗?对于诗歌读者来说,这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对于偶尔接触当下诗歌的读者而言,这样的诗确实会给他们带来困惑。困惑是因为,诗长久以来被视为“高大上”的艺术,与普通读者的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关系;或者说,是他们日常之外的“奢侈品”,闲暇时光的“古玩品”。诗之所以给人留下如此印象,多半是因为古诗的浸润所致。尽管古诗中用口语写日常生活者并不罕见,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但由于它们已成经典,历代不断累积的阐释,使其中的人间烟火味稀释殆尽。

没有永恒不变的日常生活,也没有永恒不变的诗人和诗歌写作。有人把诗人张执浩称为“中国诗坛最正常的诗人”,看起来是个出人意料又不同寻常的判断;但这判断其实不是针对他写了什么,怎么写——写日常生活者无以计数,每位诗人也都有自己的处理方式;不同的日常生活与不同的处理方式之间,很难分出个高低,何况读诗者的趣味各个不同——我觉得这种判断主要是指他的诗给人留下的平和、温情、饱满的印象,能打动人,可抚慰人。一般意义上说,诗作为对现实变化最敏感的文体,作为诗人心灵的发声器,不可能不立足于他每时每刻的日常生活,哪怕他写的是历史。诗是日常的,意味着我们每个人的日常都容纳了已经和可能发生的一切:是“现实”的,也是“魔幻”的;是“宏大”的,也是“琐碎”的;是“个人”的,其实也是“集体”的。当然,我无意否认,当“日常生活”开始大面积出现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诗歌文本中,成为写作风尚的时候,诗人们想抵御的是与意识形态形影不离的“宏大叙事”——但这些诗人可能没有意识到,所谓“宏大叙事”也是他们想要和正在抵御的另一个时代的人的日常生活:郭小川、贺敬之,包括郭沫若的诗,是不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写照呢?如今,风水轮流转,日常生活几乎成了诗的另一种牛气冲天的“宏大叙事”,成为诗歌文本“政治正确”的体现:私人的、无厘头式的、梦呓式的所谓日常,没有弥合而是加剧着现时代人与人的失联状态。如果我们设身处地为这些诗人着想,甘愿承认这样的诗恰好以这样的方式揭示了这种状态,也仍然会觉得他们缺少一双眼睛,一双渴望互不相识的人们拥抱在一起的眼睛。并没有谁禁止诗歌去展示生存的残酷,然而,与其他艺术一样,其目的是为了提醒自我和他人尽可能减少这世上的残酷,而不是以残酷取乐,以残酷博名。不少书写日常生活的诗是冰冷的,缺少温情的;它们没有遏制而是顺应着如下现实:温情正一点一滴地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蒸发,并让其中的每个人变得更加冰冷。

张执浩的诗是有温度的诗,那种散发在字里行间的人性的温度,那种内心的热爱,那种对日常生活的美好、良善、温情的默默注视和体察。我相信读者完全明白诗中的蘑菇和木耳写的其实就是你和我。你和我共有一片天地,一座家园,一处山林,却往往莫名所以地“相互瞧不起对方”,哪怕我们拥有完全一样的命运:被采摘,被贩卖,被浸泡,等待变成他人嘴中的佳肴。这是诗人眼中的日常生活,但不是他想要的诗中的日常生活;换个说法,诗不可能是对他眼中日常生活的“如实”描摹,是他对其“应当”如何的一种期许。他把这种期许赋予了文字,让文字有了光泽,并让这光泽辉映了日常生活,让它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此时,蘑菇以它习惯的方式说话,木耳在倾听;在后者的默然中,蘑菇感受到了与它共通的某种情感,并以默然回应。

艺术,包括诗歌在内,是对日常生活“应当”如何的期许。凡高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说:“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他自述画笔下的麦田时说:“我现在完全被衬着群山的广大无边的麦田吸引了。平原辽阔如海洋,美妙的黄色,美妙的、温柔的绿色,一小片犁过与播下种子的土地的美妙的紫色——这片土地被开了花的土豆画上了绿色的格子;在这一切的上面,是带着美妙的蓝色、白色、粉色、紫色调子的天空。”(《亲爱的提奥》,凡高著,平野译)凡高精彩绝伦的创作当然来自他的日常生活,来自他对自己乱七八糟的日常生活的所见所感所思;但没有一位艺术家会让他的创作“停留”于日常。当凡高指着画幅对我们说:“瞧!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我全部的日常生活!”我们已被他强大的心灵漩涡、情感风暴吸摄进去,而感动于艺术家在度日如年、孤独无助的日子里的“美妙的、温柔的”平静。“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凡高如是说。而“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正被当今的所谓艺术家、诗人、作家所抛弃。不,应该说,他们本身无力拥有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属于他们是因为他们对日常生活无动于衷;他们的心失去温度;他们的孤寂只是一种吆喝,而不是为了与这个世界上更多的孤寂的人,默然相对。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细说了面对父亲留给他的手提箱的矛盾、困惑、彷徨,也述说了文字建造的虚构世界带给他的无以言表的快乐和幸福。他说:“一切真正的文学作品都来自这种幼稚的、满怀希望的信念:所有的人都是相似的。”基于人与人的相似,作家召唤着读者,读者找到了知音,各自不再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孤独、最不幸的人;文学对人心的抚慰是它永不衰竭的力量,是这力量鼓励着我们继续在坎坷、在艰难、在贫困中跋涉。作为小说家的帕慕克这样看待他的身份和工作:“小说家也许看上去整日都在游戏人生,但他其实怀有最深的信心,自信比任何人都更为严肃地看待人生。”“严肃地”并不是指作家板着面孔,自以为不同凡响,而是基于他对人生,对日常生活——对帕慕克来说,就是伊斯坦布尔的街道、桥梁、人民、狗、房屋、清真寺、喷泉、怪异的英雄、商店、著名的人物、黑暗的地点、白昼和黑夜所构成的真实的世界——怀有的“最深的信心”,也就是帕慕克在未能如愿以偿地成为文学家,却倾心于文学的父亲身上所感受到的“他热爱生活及其中所有美好的东西”。

诗人张执浩说,诗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如同杯子里的水满溢出来的。我喜欢这个比喻。我觉得更多的写作者是在往杯子里加水,还美其名曰“充实”——一位写作者若要靠文学来充实人生,那他的文字又靠什么来获得丰沛的力量呢?文字不是你手里的拐杖,靠着它你才“支撑”着走下去。可以这样来理解:你踉跄时,文字是晃动的;你扑倒时,文字被尘灰呛到;你攀岩时,文字是你手抓脚蹬的岩石,直到你把自己的影子刻进岩石。日常生活不是诗,但其中有诗,你需要一个庞大而强健的胃,去容纳、消化、吸收其中的悲欢离合。今天重读海子为人传诵的名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们依然会像第一次读到那样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真诚,一种将心比心。他所写的可能不是你我的日常生活,是他想往中的日常生活,与奇迹无关,与“幸福”相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哪怕他明知这幸福如“闪电”般转瞬即逝,也迫切着要与亲人分享。他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不是为了温暖自己,而是为了在称名中让它们知道自己被关注,被挂念。“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是因为凡祝福人者,也必得到祝福——至少诗人没有让这一信念丧失——以使人不会在各自道路上感到孤单。是的,“面朝大海”者不会看到“春暖花开”,但他的胸怀里满是春暖与花开,之后就有了满溢而出的诗,有了因之而热爱诗歌的人,也就有了更多的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彼此的祝福和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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