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9首)
2016-05-14李南
李南
我有……
我有黑丝绸般体面的愤怒
有滴水穿石的耐心。
我有一个善意人
偶尔说谎时的迟疑。
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双儿女
一个叫忧伤,一个叫温暖。
我有穷人的面相
醉酒歌
这一杯,为了我糊涂的前半生
如同深山中的草木,不知前生和后世。
这一杯,为了那些先我而去的亲友
有时,我在梦中去拜访他们。
这一杯,为了南山路61号
叫“黑子”的狗,小院里开着罂粟花。
这一杯,为我戴手镯的青春
爱情画框中渐渐淡出的恋人。
再来一杯,为我的老妈,也为天下老妈
愿上帝取走她们的疾病和疼痛。
这一杯,遥敬美国诗人史蒂文
隔着重洋,我们甚至永远不会相见。
这一杯,为了在座的各位
一起在黑夜中守望黎明。
这一杯,祝宇宙间的生物安好
雁阵,麋鹿和秋天跌落的野果们。
这一杯,为“祖国”这个大而无当的名词
它身体的神经裸露在外面。
倒上这一杯,为琴声,为教堂,为祈祷的蜡烛
为我们女孩眼中的清澈……
最后这一杯啊,
天!这是自戕的毒药——我实在无法干掉!
每个日子长着相同的脸
三十年前,我经过塑像去青海
三十年后,我又经过塑像到台湾。
某天早晨,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
沿街抛撒着纸钱
到了中午,我出席一个婚礼
新人在誓言中紧紧相拥……
街角的牌匾由书店改为药店
保安在深夜打着哈欠。
大饥荒的幸存者们
如今又跳起欢乐的广场舞。
每个日子长着相同的脸
每个人心中都种着一棵悲伤的树。
只有灌木丛中发出的声音
令我们警醒。
我虚度了人生一大半
才分清了芍药和牡丹。
可是将来,后人们谈论我们
他们会说——“唉,他们这一代人
跨过了黑暗的二十世纪……”
带着些同情,带着些怜悯。
怀疑论者
在你们高亢的合唱中,我是
被剔除的低音部。
是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你们庆祝仪式上的缺席者。
星空溅出的光,微凉
难看的斑头雁,大笑着飞过
有多少年了,我不再谈论
一个人的伤口和两个人的缘分。
我不会感到孤单——刀斧正在修直道路
也不再痛苦——我已与痛苦达成和解。
对于生活的这个时代
我尚无资格进行审判。
难道阳台上的花草能代表整个草原?
难道印在报纸上的文字意味着真理?
渐渐地,我离人群越来越远
在这艘癫狂的航空母舰上,我只想当个逃犯
原谅我吧,一条贱命
只配在大地上四处漂泊。
嘿!阴郁先生
很多人饮恨而亡
没有谁能走到爱的尽头。
阴郁先生,请一点点地清扫——
心中的毒素、阴影和积雪
种几亩薰衣草
造一所小木屋
给农民工的早餐,加400克纯牛奶
当一回魔法师吧
为孩子们倒出动画片、字母饼干和尖叫……
诅咒过的嘴唇也可以用来歌唱
——即使在黑暗又弯曲的冬季。
命运
嫌犯放弃了上诉。
盲人接受了黑暗。
只活一天的蜉蝣啊
在水池边欢呼自己的命运……
我读《约伯记》,发现上帝和魔鬼
有时也会结盟。
嫦娥在天上跳舞
戴着悔恨编织成的桂冠。
远行之前
身份证。现金。充电器。洗漱盒。
药品。衣物。雨伞……
把房间打扫干净。
找一本适合旅途读的书。
清理电脑上的隐私痕迹。
和没有看完的电影说声再见。
在律师委托书签上名。
给阳台上那盆“死不了”再浇一点水
我的“死不了”啊,
你可要好好活着。
闲居钦州,念起舅妈邱如芳
如今我穿着你穿过的拖鞋,睡着你缝制的床单
翻着你读过的经书
看着门前的番石榴树
那是你亲手栽下。
我在阳台上读书,想着死亡这件事
当然也不全是死亡。
你受过的苦,流过的泪
将来史书中里肯定找不到一丝痕迹。
可是你精彩的生,一个基督徒的好心肠
却在亲友们嘴上传扬……
十一月的钦州
空气湿润,适宜人类居住
舅妈,你最终没看一眼北风吹来的方向
独自攀上了天父系下的云梯。
贵人
山穷水尽时,每当我回过头来
眼前总会出现花海一片。
形销骨立时
总会有人来取出我的绝望。
我生命中的贵人们啊
你们给我喂下治病的药片
你们转动我黑暗的锁孔
让我在苍茫的飞翔中,时高时低。
我时常惊叹命运的偶然
从前我迷信于星座学说,现在我知道了
是你、正是你差遣了这些贵人
向我抛下,一道道彩虹。
也有富人的作派。
我有妇女编织毛衣时的恬静
也有投宿乡村旅店的狂野。
我经过吊桥
小丑在城楼上表演。
死亡早已瞄准了我
但我照样品尝新酒,哈哈大笑。
我有傻子和懒汉的情怀
活着——在泥洼地里、在老槐树下。
我还有这深情又饶舌的歌喉
谁也别想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