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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主义的回音

2016-05-14吴韩娴

上海戏剧 2016年6期
关键词:古典主义舞台文本

吴韩娴

对于法国人而言,古典主义不仅是艺术史上的一座灯塔,更是一种观念,一种精神,一种哲学。这种考究端正的美同它的艺术戒律一样,矜贵而严苛——路易十三的风格有些沉重而臃肿,路易十五的时代又太过漂亮做作,只有太阳王路易十四才处在古典主义坐标的正中,自然,也只有这一时期的高乃依、拉辛和莫里哀,才是古典主义戏剧的最高典范。这种法国式的骄矜一直守护着古典主义的传统,将之顽强地延续到法国的现代演剧中。譬如这次由法国南锡国立戏剧中心带来的莫里哀名作《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里呈现的依旧是莫里哀所钟爱的人物图谱:这边厢,被蒙骗的父亲阿尔冈定会迷恋一个貌美心狠的继室贝丽娜;那边厢,善良的小姐昂热利克和英俊的克莱安特必须一见钟情;两边斡旋的女仆图瓦内特将要为年轻人的爱情保驾护航;四角里还有几名奇形怪状的配角作番点缀;最后少不了再空降一位睿智的长者贝拉尔德,对抗庸医皮尔贡力挽狂澜。熟悉而有趣的人物网络已经足以支撑全部的故事了。矛盾的焦点也依然是“婚姻”和“遗产”,无病呻吟的阿尔冈想招徕一位医生女婿,方便看顾自己频繁放血和灌肠的身体,贝丽娜却谋划着把昂热利克送到修道院,利用清规戒律斩断继女继承财产的可能。不过无需担心,图瓦内特总会摆平阿尔冈,揭发贝丽娜,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原先似病非病的大家长也终于挣脱庸医的控制,摇身一变晋身医师。皆大欢喜。真是亲切又典型的莫里哀模式。

剧情如此闹热,不免令人好奇这有趣的喜剧在太阳王辉煌的时代里应当如何上演,可惜已经没有足够长寿的观众可以描述了。所幸还有文本存世,让我们能从那有趣的字句里捕捉大师脑海中曾经的灵光一闪——《无病呻吟》确实充盈着古典主义的美妙,抽离浪漫的儿女情愫,剥除惯常的家庭纠葛,还有一套哲学的声音在吟唱:“我们身体这部机器的活动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这个谜我们一点都不明白呢。自然在我们眼前撒下的幕帐太厚,弄得什么都模糊不清。”时光回溯,彼时的莫里哀其实已经病体支离,阿尔冈这个角色也即将成为舞台绝唱,但幽默的大师并未褪去达观的本色,他依然尊重身体的奥秘,相信自然的安排——理性、规则或者技术并不能拯救一切,不如用原初的直觉来面对复杂的生死。莫里哀大抵想要告诉观众,简单粗暴一些又有何妨呢?与其整日忐忑无病呻吟,为何不顺其自然坦然承担?看,阿尔冈最后不也是两眼一翻身子一倒,用没有半点儿技术含量的“装死”去检验所有吗?巧妙地“拥抱死亡”可比放血或者灌肠管用得多,直接就让人理解了生活,洞悉了爱情和亲情的真相。

文本遗存的信息如此丰富,有心人甚至能看到蒙田的哲学光芒透过莫里哀式的笑乐在闪烁,怪不得法国人总说“文本把我们引向精神”。可是,这种趣味和深邃为古典主义整饬端凝的美所包裹,连篇累牍的讨论、色彩浓厚的修辞还有无法忽视的形式感,都为现代剧场的表达出了难题。上个世纪20年代,雅克·柯波甚至提出某些古典主义剧作就应当在安静的木制礼堂里朗诵,让文本如同室内音乐一般精致,“搅动空气的只应该是美妙的声音和极少的动作”。然而,快一百年过去了,玲珑的教堂愈发少见,搬演的瓶颈似乎也更难突破。回顾国内近年来的莫里哀演出,不管是《太太学堂》还是《无病呻吟》,舞台演出总是不及文本精读来得打动人心。即便这次南锡国立戏剧中心以法国人对古典主义的爱惜和敬畏解读莫里哀,并且近乎虔诚地维护文本的传统,我们还是看到了无力和矛盾。

从导演访谈里不难发现,米歇尔·蒂迪姆对《无病呻吟》的理解极其深刻,这对一个习惯现代剧目排演的艺术家来说是很可贵的。可惜,当思想的力度穿透阅读过渡到舞台时,剑锋顿冷,导演立时变得有些谨慎而踌躇。譬如说阿尔冈与贝拉尔德关于生命、医学和自然的倾谈本该是全剧的重头戏,但从眼下的效果看来,舞台的力场远未建立,冗长的对话令人昏昏欲睡;克莱安特和昂热利克互诉衷情的戏中戏也差了一点儿火候,爱情的小火苗还能燎原得再快些;反倒是愚蠢的求婚者用小丑式的表演把观众逗得前仰后合。对传统剧目的十二分敬意似乎并未催生圆满的剧场效果。连带着两位精准拿捏了机灵劲和神经质的优秀女演员都显出些没有对手的寂寞来。法兰西式的古灵精怪浮在半空,还未找到坚实的落点。这就不禁让人疑惑,什么才是对古典主义真正的守护和尊重?

曾经,由南斯拉夫剧院带来的《无病呻吟》遭到了法国艺术家的诟病——个人色彩和内心直感的超量夹带让作品远离真正的莫里哀。但是,如果说现代阐释的过度运用构成破坏,那么对原著的朗诵性搬演便是保护了吗?或者说,对细枝末节的发挥和剪裁是合法的,打破秩序风格鲜明的舞台尝试却是危险的?我们理解古典主义的价值和意义,也认同古典主义永远是一把重要的标尺,反对抑或回归都是为了艺术创作的继续前行。可是,总要厘清一个原则,二度创作的弱化和失色不能因为“保护传统”而得到豁免,过度审慎和拘谨的处理总有“规避风险”的嫌疑——形式与意义同等重要。

改与不改,变和不变,什么要改,什么不变,既要保持对古典主义的敬仰,又要照顾到现代演剧的要求,这种走钢丝般的分寸和平衡,大概是一个长久的挑战吧。但从一个观众的角度出发,总希望下回再见莫里哀时,舞台上震荡的不再只是古典主义有些邈远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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