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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浅濑中的跳跃评雷国华版《麦克白斯》

2016-05-14末之

上海戏剧 2016年6期
关键词:心魔麦克白野心

末之

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麦克白》聚焦个人欲望导致的命运悲剧,主人公的名字一直被称为麦克白,这部剧还原了英文的发音,称为麦克白斯,舞台上打出了中英文剧名字样时,心里还稍觉疑虑,思忖导演为何有意改掉了约定俗成、广为人知的人物名字。不过随着剧情的展开,之前的疑惑逐渐消散。在剧本台词中,无论是女巫揶揄、挑衅、嘲笑地呼喊,还是麦克白斯夫人或深情或焦虑地感喟,抑或是主人公自己向上苍发出忿忿不平地呼吁时,“麦克白斯”更适于声音的起伏兴叹,很多尽在不言中的悲怆已然在名字的呼唤中错落有致地呼之欲出。

这部戏显然不以实验为主,多段台词完全是经典的莎剧诗化表述,起承转合的节奏在两个小时内颇显气韵流动,观剧的情绪被一步步推动,直至悲剧命运的高潮。在导演雷国华最后的激情致谢中,听到了她对于莎士比亚诚挚地致敬,可见剧本和演绎力图以展现主创心中的莎剧精髓为主旨。

对于这部悲剧,亚顿版莎剧在前言中明确指出,“其中的诸多注释大多围绕剧本中的诗意意象,但是希望不要忽略一个事实,即《麦克白》本质上是一部动作戏”。在这部据统计“鲜血”一词一共被提及一百多次的戏中,惊心动魄、血脉贲张、血腥弑杀构成了舞台的巨大张力,因而舞台明显是跃动、骚动、悸动的,暗色的紫黑、深红、血腥的大红贯穿了全剧。观众会在其中感受到压抑、愤懑、紧张、嗟叹。

戏中三位女巫的戏份有了明显的增加,从麦克白斯和班戈凯旋回国途中,女巫们的第一次神性预言开始,她们鼓噪而起的野心已然在麦克白心中酝酿发展。若说原剧中班戈对于预言的感悟和私念还是引而不发的话,此剧中班戈潜在的野心,即他为自己即将成为未来君主之父的预言所生发的期盼,还是被较为明显地演绎出来了。从莎翁的剧本原著看,三位女巫承担的角色是自上而下、自外而内的神谕或不可控力,但在这部戏中,女巫们更像是从内而外的心魔外化。因为随着剧情发展,女巫们或隐或现地出现过多次,甚至幻化成其他角色参与了悲剧的推进,每当麦克白斯出现恍惚、犹豫和纠结时,那魅惑人的笑声就会响彻舞台,令人战栗而难以自控。所以女巫角色已经远远超出原著中的两次预言,更多是寓意人之野心和权欲的心魔。例如,在麦克白斯城堡弑君一场的最后,莎剧中的老翁在这部戏中被女巫取代,观众可以从那熟悉的、令人心颤的笑声中听出知情者对于悲剧的洞察和野心欲望的讽刺。这笑声在全剧中不时响起,也像是一种局外的提示,就像知晓人内心的窥探者肆意地露出了本性,让人对道貌岸然之下的欲壑难填感到惊愕。

其实《麦克白》一剧中对于人物野心的剖析常常在诠释上是复调的,不同版本的舞台演绎都可以展现出主创对于人物悲剧命运的解读。从女巫戏份的增加来看,这版演绎似乎要突出“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心理应激,因为我们分明看到那个血性骁勇的将军在预言的蛊惑中丧失了理智,他被外在的预言诱惑和内在的心魔鼓动而一步步走向了悲剧的巅峰。舞台上的麦克白斯夫妇最初有着彼此深情眷恋的情爱冲动,展现出人性中的自然,可是在预言的推波助澜下,他们在彼此鼓舞激励和生死与共的盟誓中走向了罪恶。

这种变化,从最初酣战之后麦克白斯和班戈反复高呼着“活着就是幸福”,到麦克白斯回到妻子身边两人忘情地缱绻缠绵,再到最后麦克白斯感喟:“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找不到一点意义。”其中悲恸的感受不言而喻。

正如导演所言,她要展现一部有热度的《麦克白斯》,她将悲剧的张力体现在人物内外的矛盾冲突中,那预言的女巫不再是上天神谕般的安排,而是人物内在野心膨胀不断想冲破阻碍的破坏力。同时,麦克白斯夫妇在罪恶的过程中持续被内心矛盾撕扯的痛苦,这些都外化成了阴郁鬼魅的环境,成了内外夹击下难以挣脱的困境。

戏剧处理上对女巫的第二次预言也做出了有意的改动,女巫们反复要求麦克白斯回答他是要命令还是要祈求得到回答,而麦克白斯则反复强调“我是君主”,不肯放低自己的尊严,直到他想探知命运的冲动难以遏制,只得忍气吞声地“祈求”。这个问答安排是不同于原作的。或许主创想突出人在利欲极端膨胀之下的傲慢、惊恐和暴躁,同时也表明野心推波助澜想操控命运,但始终是枉然。女巫既是外在的诱惑,又是内在的心魔,因而这种权力高下、高贵低贱的反复诘问,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主人公在绝望中奋力抵抗的无奈。

可惜第二次预言在戏剧效果的显现上稍嫌不足,女巫说只有当勃南的树林向邓西嫩高山移动,麦克白斯才会被打败,没有一个妇人所生的人可以伤害他。这预言产生足够的悬疑,却没有在舞台上被清晰解答,因为剧中省略了英国军队作战时的策略,即主将要求士兵砍下树枝举在各人面前,以此隐匿全军人数,因而造成了树林向高山移动的现象,前因后果的悬念没有交代。此外,麦克白斯最终死于迈克特夫剑下,因为后者没有足月就从母亲腹中堕下,此处的预言因果也未作解释。此番模糊的安排,可能会让观众产生某种感觉,即女巫预言的实现并非现实中的机缘巧合或造化弄人,而是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用,悬念的释放显然不足。

不过,在最后舞台剧烈的打斗和各种声音的交响中,台词的表述听来不够清晰,或许预言释疑的部分就在此间含混地交代了也未可知。因而这里不得不提到舞台台词表达的效果。

莎剧舞台最早的展现是在简陋的旅店后院,建筑结构是环绕式,空间相对有限,各个角度的声音传递效果最有效。我曾在斯特拉福参观天鹅剧院时倾听过舞台导演的剧场介绍,得知后来的莎剧表演剧场基本遵照最初的旅店后院格局,据说这是声音保真的最佳结构。导演甚至开玩笑说,剧团在中国的大剧院里表演,台词声音传达出去后,演员会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感,因为声音效果耗散得厉害。

观剧当夜,我也多少有一点遗憾的体验:舞台上演员正对观众时表达清晰,字正腔圆,情感充沛,一个移步或转身,突然声音就飘忽了,轻重不一,实在很难捕捉话语中的微妙魅力。当然,其中演员的舞台经验和台词声音功底也有一定的原因。据说英美的顶级演员都是从莎剧舞台的历练中打下了过硬扎实的表演功底,想必其中的表演差异也是在所难免的遗憾吧。

此时我不由地想起麦克白斯在犹豫不决中的那一句:要是我们可以在这里跳过时间的浅濑,展开生命的新页……悲剧已然落幕,谢幕和起立鼓掌之人都会对跳跃和新页有着自己的评断和答案,戏里戏外的人生,痴爱莎剧多年的创作者和看戏人,有多少翻转和跳跃,多少次止步在新页之前,但愿莎剧的演绎始终会在各人的喧哗和骚动中展开不同的启示篇。

(作者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副教授张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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