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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4王彧浓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渔父文人画作

1213年至1214年春,蒙古军队在华北击破九十多郡,所过之处,人烟灭绝,城郭尽成废墟。目睹生灵涂炭,丘处机对门人说,“好生恶杀,教门所尚。化温厚之俗易,革杀戮之心难”。成吉思汗十五年(1220)正月十八日,73岁的丘处机率领18位弟子,赵道坚、宋道安、尹志平、夏志诚、宋德方、王志明等,从山东的昊天观起身,踏上了万里西行的征途。道众与他依依惜别时问他几年可回,丘处机说三年可回。大家心怀忧虑,此行路途凶险,凶多吉少啊。丘处机说,“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经过一年多时间,丘祖一行到达了西域,同行的赵道坚不幸病逝。一路行来,丘祖感慨万端,所过之处,除了雪山、沙漠、戈壁滩,尸横遍野,几乎都是空城。一代枭雄成吉思汗嗜杀成性,连自己的亲兄弟也杀,母亲劝说也不听。他在征西域过程中,只要遇到抵抗就采取屠城政策,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最多时,他一次就杀几十万人。丘祖作为一个宗教领袖,去劝谏一个战争统帅敬天爱民,完成救人的壮举,这在世界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成吉思汗赐丘处机“神仙”称号;西域人礼敬丘祖,称他为“震旦活佛”。丘祖带领弟子一行东归后,在全国建了七十二个半丛林,大兴全真教。大批人士为了躲避蒙古人的杀戮和羞辱,加入到全真教当中,其中有很多是汉族文人。因为在蒙古统治下的元代,汉人地位低,文人地位就更加空前低下。

在过去,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在蒙古太宗入主中原后,只在太宗九年(1237年,金灭亡后三年秋八月)搞过一次科考,然后就一直到仁宗延佑二年(1315年)方恢复。在近80年的时间里,读书人是没有希望和出路的。即使恢复科举后,科考也是时断时续;并在蒙古阶层统治下,不管是考试、录用、授官,都采取严重的不平等的民族歧视政策。擅画无根无土“墨兰”的郑思肖,在《心史·大义略叙》中提到:“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另有“八娼”一说。用“八民”代替“八娼”,算是给读书人留些面子。实则是儒生地位,在娼妓和乞丐之间。史学界认为,此种说法值得商榷。但儒生和文人长期被轻视,却是铁的事实。被挤兑到墙角的文人,生存空间闭塞到了呼吸窘迫之境。在这样的现实夹缝中,精神游离出躯壳,徜徉于天地宇宙山水之间,就成为那个时代文人集团的一致哀鸣。清高和孤傲的文人,用自己无助的呐喊,控诉着时代的悲哀:生不逢时,寄情于物外,另觅人生路。文人们将一腔悲天悯人的血与泪,洒向虚空,成全了元代艺术的总体格调:啸傲江湖,嘲弄风月,淡泊避世。游山玩水,钓鱼砍樵,邀朋饮酒,耕田种地,成为文人圈子的特色。王国维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王国维遗书》)中提到,元曲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自然”、“最有意境”之文学。艺理相同,同质同构,用墨如炼心。与元曲一样,元代绘画的深层哲学背景,就是强调人在自然天地间,不忧天、不畏天、不任强使力、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道法自然”情怀。

为人孤傲、禀性高洁、一生清贫的吴镇,便是元代众文人中最典型的代表。他终生隐居不仕,从不与权势者往来,活在清高寡欲的自我天地里。其诗有云,“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几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圃内,都只到邙山土一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足见吴镇看淡一切功名利禄之意。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浙江嘉兴魏塘人;生于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年),殁于元顺帝至正十四年(1354年),享年75岁。他与黄公望、倪瓒、王蒙,并称“元代四大画家”。据《义门吴氏谱》记载:吴镇先祖是周王室吴王之后;祖父在宋代是一位抗金名将;父亲吴禾,叔父吴森与赵孟頫是至交。吴镇年少好剑术,喜交豪侠一类人;成年后与其兄吴瑱同受业于毗陵(今江苏武进)柳天骥学习易经,自此韬光养晦,讲天人性命之学,坚持高尚志气,不与众人和同,贯通儒、道、释三教,达生知命。他曾在村塾中教书,钱塘等地卖卜。作为“元代四大画家”之一,吴镇与其他三大画家不同的是:他极少外出,有记载的只到过杭州和湖州;不入仕;不与达官贵人往来;不从俗卖画,宁愿卖卜为生;与其他画家甚少往来,他的画多是自画自题,很少有当时的文人替他题诗。其他三位画家,黄公望早年到中年,热衷于功名,结交了不少文人和显贵;仕途无望后,才开始学画。倪瓒是吴地三大首富之一,虽自己不擅长理财,但家资的富足,让他有结交众多文人和名流的机会。王蒙是世家子弟,借赵孟頫的家族背景,使他对仕途有过期待,也积累了不少人脉。唯有吴镇,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隐士。他多与僧道来往,一生固守在自我澄澈的小世界里。如果说有神交的话,吴镇与宋代有“梅妻鹤子”之称的,写下著名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隐逸诗人林和靖相逢和相知。

作为元代文人画家,吴镇博学多才、修养全面。他在诗歌、书法、篆刻、绘画、佛道二教等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单论绘画,他山水、梅竹、人物皆擅;奠定其画史地位的还是其山水画。从吴镇的传世墨迹看,他主要继承了董源、巨然平远构图和披麻皴法;还创造性地发展了平远、深远的构图方法,使之结合为典型的阔远构图。远处山峦起伏,中间留出宽阔水面,近处为坡,这种一水两岸式构图,契合了元代文人与世无争的恬淡心境。淡墨皴擦,浓墨点苔,显得山色空蒙、水光潋滟。除师董巨二人外,吴镇还泛学荆浩、关仝、李成、范宽和南宋院体山水画法。在元代,南宋院体如马远、夏圭画法是受时人诟病和排挤的,唯有吴镇予取予求,没有门户之见。他吸收了马远、夏圭经营画作的构图和布局之法,也采用过二人的树木画法和山石画法。吴镇画山水还有一个突出特色,即是喜用湿墨。喜用湿墨,或许是他想营造出一种水气朦胧之感。整幅画作因浸润水气而显得如镜中花、水中月,让读画人觉得离画甚远。画面可望而不可即,遥遥相望,却无法亲近。吴镇处处显得标青,与众不同。他早年钻研道教,而后却皈依了佛门。吴镇晚年的画作,落款常用“梅沙弥”。这样的宗教信仰,使他与画坛众风云人物信仰全真教迥然不同。故此,他画作呈现的画境,也与黄公望等人画作的仙气缭绕截然不同。吴镇的山水画宁静、空寂。静得似乎从此没有了时间、没有了人间温度。吴镇晚年,家益贫,心益静,常焚香终日,独坐。《心经》云:“心无挂碍”。如此佛心势必在作画中融入佛意。正如他在《题大士》偈语中说,“大定光中现自在相,杨柳瓶中,陁罗石上。心如止水,水如心,稽首大观世音”。吴镇心中的观世音,如止水般宁静,故现自在相。他山水画作中的深层哲学背景,就是浓缩着他对佛教思想的理解和认知。

渔父,是元代文学艺术惯用的选材。渔父形象,在屈原《渔父》和《庄子》作品中出现以来,就被后世赋予了智者和隐士意味。渔父浪得江湖、漂泊江上的潇洒气质,是不入仕文人们最好的归隐替身。清高、放浪、孤独、骄傲的渔父,自然是吴镇最情有独钟的表现对象。吴镇传世之作中,有相当数量的渔父作品。他在表现渔父时,惯用他的创作手法。远远有山峦依稀,近景有坡地,中间汪着一大片江水。水气淋漓的江面上,一个渔父荡在江中的显要位置,可谓“白发沧浪上,全忘是与非。秋潭垂钓去,夜月叩船归”。解读吴镇画作中的渔父,可从其题画诗入手。在他的山水画作中,题画诗里多提到渔父。诗中的渔父,就是“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这般达观自在的高人形象。这样的襟怀与黄公望和王蒙画作中的渔父形象大不相同。此二人画作中的渔父,多是忧郁和伤感的。这与三人早年不同的个人定位心理预期多少有关。吴镇自始至终都不想入仕攀附,孤僻清冷也不介意;而黄公望和王蒙是在宦海折腾一圈失败后,才选择归隐林泉的。在画作中,他们表现出渔父无奈和消极的韵味,也是可以理解的。说到题画诗,就该大书一番吴镇的又一特色。吴镇的诗、书、画三绝,堪称古今第一人。吴镇虽因画声名大噪,但其书法境界只能说高于绘画而绝不逊色一丁点儿。吴镇书法功底浑厚之极,草书学巩光(也谓辩光),取法怀素和杨凝式,其精神造诣直追二王。草书活龙活现,神采奕奕,阳光明媚。真可谓是什么人就该着有什么作品,隐士之风,信马由缰。“明代四大画家”之首的沈周,对吴镇的诗、书、画三绝,推崇之极,一生追随。他自言,“梅花庵主是吾师”;“而今橡林下,我愿执扫讯”,即甘愿以弟子身份为吴镇扫墓,就是如此情深似海。

吴镇,号梅花道人、梅沙弥;自比终生不仕不娶,无子,惟喜植梅养鹤,自谓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可知他喜梅到何种程度。他一生爱梅,家宅四周遍植梅树,以“梅花庵”为其斋名。他画梅花,撷取一只、竹叶几片,但生机盎然、灵动飘逸。草草几笔,背后的功力和学养却是难以企及。除了喜作墨梅外,文人最热衷美誉的竹子,也是吴镇经常创作的题材。他的墨竹是中国画史上的极品。其艺术高度,甚至可以说超过了他的山水画。他画墨竹,技法上用墨之浓淡和粗细,将竹的干、节、枝、叶,刻画得繁而不乱、疏密有致;墨法上他采用浓、淡、湿、焦、破等七色,将竹子演绎得饱满灵动;在细节上他也颇有讲究,如说“叠叶至难,于此不工则不得为佳画矣”“下笔要劲,节实按虚起,一抹便过,少迟留则必钝厚不铦利矣”。毕竟是文人,吴镇画墨竹自称是“戏写”。分明是高深莫测、极其严谨的画作,偏要吹来一股不羁之风。吴镇精研透了墨竹画法。他创作竹子的生命情态有:春、夏、秋、冬、晴、风、雨、雪、俯、仰、横、斜,几乎囊括了竹子此生所有的“悲欢离合”。他爱画竹,就到了这般田地。代表文人的梅兰竹菊,吴镇是一人独占半半壁江山。他是名符其实的梅痴和竹痴。此外,他还撰写有关创作竹子的绘画理论著作,《墨竹谱》就是之一。便是如此认真地创作实践和理论总结,吴镇还自称是“戏写”。文人的谐趣和风骨,在吴镇身上诠释得活灵活现。

文人,应该首先要工诗文吧。文人画家之间,往往相互吹抬,彼此你敬我、我让你,烘托个热热闹闹的气场。吴镇自己擅长作诗,禀性又孤高,他从不让别人给他的画作题诗,总是自画自诗自书自题。孤芳自赏又如何?爷要的就是这股子劲儿!一枝清浅,独来独往。如此我行我素的“自大”,非要具备相当程度的艺术水准,才敢与世俗“叫板”。吴镇,偏偏就是这样的人。

作者简介:

王彧浓,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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