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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白描人生

2016-05-14

高中生学习·高一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贺友直线描

简介

贺友直(1922~2016),祖籍浙江宁波,连环画大家。他生前曾创作《山乡巨变》《小二黑结婚》《白光》等连环画作品。他的作品中生动有力的白描笔触,鲜明浓郁的时代题材,构成了几代人“看小人书”的童年、少年经历。其形象和作品人物被制成地砖铺在法国昂古莱姆市法国国家连环画和图像中心的广场上,他也成为唯一获得该荣誉的中国画家。

一句带有浓重宁波口音的“啥宁啊”飘荡过来。蓝印花布的门帘之后,探出头来的是连环画大家、九旬老翁贺友直。他笑眯眯的脸上是闪着光芒的眼睛,那双招呼客人的手依旧红润。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前社长、总编辑李新看来:“这是一双画家的手,常握画笔,因而有不同于常人的光洁和柔软。”

以上不是真实场景,而是4年前“率真贺友直——经典老上海”展览中的一幕。在这场庆祝老人90大寿的展览中,贺友直位于巨鹿路的斗室被1∶1“复制”到展厅。贺友直在这间“过街楼”里居住了61年。整个居室只有30平方米,却被老人戏称为上海“钻石地段”的“一室四厅”:画画、会客、吃饭、睡觉都在其中。老桌子、老板凳、老门、老窗、老扶梯,还有他的老酒、老笔墨。就在这间斗室里,贺友直近距离地观察这座城市,又以刚健、从容之笔描绘之。

1955年贺友直携家眷搬进这间30平米的一居室,从此没有挪过地方。静安区政府和朋友都曾为他张罗过新房子,他不想搬。“我觉得住这种地方人情味浓!我在画画,她们婆婆妈妈在灶披间(厨房)里烧小菜,声音哗哗上来:‘今朝上当,这点虾么哪能(怎样)……我都听见;隔壁邻舍熟透,马路上打打招呼:最近好,人蛮神气嘛。这种乐趣!住在二十几层楼上跟蹲提篮桥(上海一监狱所在地)有啥两样?”他曾对好友陈村说。

贺友直用连环画画他在镇海县城的童年:5岁没了娘,与父亲相依为命;小学读到毕业没有再上学,整条街没有人上过中学;父亲临终一句话他记得:“我没有让你读书。”画初到上海的学徒生涯:天不亮就被踢醒,晚上睡水泥地;上4年夜校学英文,想“吃外国人饭”,到头来“单词蛮多,就是组装不起来”。每天去夜校,从广元路走到雁荡路,步行一个多小时。2路有轨电车从徐家汇到十六铺,坐不起,只好张望头等车厢里的风景:三六九(警察)或巡捕房里的人上车向售票员点个头,就算买票了;洋行职员在看外文报纸,有人拿反了……

问他怎么走上艺术道路的,贺友直只记得“从小就喜欢画”,此外说不出别的。在他,生活就是一个结实的打包,哪里容得下拆解和分析。那些擅长自我筛选的记忆,对于想知道真相的人来说,是不可靠的。

老先生曾向记者回忆闯入画界的那段经历:“小时候读不起书,小学毕业,拿什么养家?我在上海印刷厂里当学徒,画过商标。听说连环画能赚钱,就在街头买了本赵树理的小说,自编自画,画了200多幅,拿去出版了,当时出版商答应给4担米,后来赖掉了。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还能干这一行。”

1949年依据赵树理《福贵》所创作的连环画是贺友直艺术人生的起点。作为入行的第一部连环画作品,不仅帮他赢得不错的收入,更使得他崭露头角,由此走上了这一条与连环画绑定的创作道路。

事实证明,他不仅能干,而且干得实在太好。

1952年,贺友直进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在上海人美画了近百本连环画。那个容纳了108将的大办公室里,有赵宏本、顾炳鑫、刘继卣等影响过他的同道,有呷三糊(聊天)的大愉快——他后来不爱去那种划成一小格一小格的新式办公室,比作“把人放进冰箱格子”,并画了一张《最没有人性的格局》。

画家刘旦宅曾经赞叹:在连环画领域,贺友直是张乐平之外上海美术界的“另一只鼎”。他画的360行——黄包车夫、扦脚工、卖报童、白相人、押宝人、裱画师傅、兑币黄牛、拿摩温(工头)现在陈列在地铁的灯箱橱窗里;《申江风情录——小街世象》《新石契老街风情录》里的石库门、百乐门、有轨电车、浑堂(浴室),都会让老上海心头一软,一下跌落到旧时或明亮或黯淡的回忆里。

连环画大家

有生之年,贺友直笔下的世界从未寂寞。自1949年第一部连环画作品《福贵》到1960年代的代表作《山乡巨变》,直至晚年所画的《三百六十行》,贺友直的白描之笔与社会变迁紧紧缠绕。

《山乡巨变》让他找到了与农村类绘画题材相适应的绘画语言:单线白描。之后的《李双双》《朝阳沟》都是农村题材的作品。这些画作细节丰富、准确,有赖于画家那双将细节尽收眼前的观察之眼和精妙构思。上海画家谢春彦曾经问贺友直:“老师你画了几十年,体会是什么?”贺友直回答:“用我们上海话来讲,一、记得牢,二、搭得拢。我觉得记忆有一个方法,看过不理解记不住。我画《朝阳沟》里的挑担,没挑过的人画出来是外行,但我在五七干校挑过担。一百五六十斤,挑断过一根扁担,我内行,知道扁担要搁在哪个部位。”

贺友直从来不介意别人说连环画是“小人书”。他曾经说:“在中国画连环画就是来料加工,是工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是艺术家。”自谦并不意味着他不在技法和艺术境界上寻求突破。当年为《山乡巨变》绘制的连环画就是在反复琢磨、搜尽奇峰的基础上寻求的风格。近70年的从艺路上,他孜孜不倦地寻求属于自己的风格,也不断地想要打破它。“跟别人的区别还比较容易找到,跟自己的昨天区别就很难做到。有时候,我自己打自己的手,为什么一构图就定型?一个人形成风格很难,但风格形成定型很容易,定型了要改也是很难的。”老人曾这样说道。

他曾经将自己艺术诀窍点透:其一,他的画采用传统的线描,尽管他“佩服历史上一个李公麟,一个陈老莲”,但他自己画的线描却另有一套:“我的线描说穿了,线是中国传统的,但是我的处理方法还是西洋的。我的线描是根据人体解剖来的,有时候还根据明暗调子来组织的”;第二,他强调:“连环画不是技术问题,关键是表演,你不会表演,你就不会画连环画。”他说:“最难的是你的表演能力,你能在纸上做戏吗?”第三,他靠的是细节:“我绘画的细节要人家看得懂,我画画连接着两头,一头是生活,一头是受众的体验,要把这两样东西对起来。”

“其为人之风格亦确如是,亦确如他笔下主要的形式白描,一管7寸叶茎笔不离,一根墨线儿到底,光明磊落,是绝无什么枝蔓的。然即如清清之泉,其亦必有艰难的出处,波折宛转起伏回还,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是谢春彦对贺友直画作的感受。

艺术创作需要艺术家的率真,可这“率真”来得并不简单,它是在百转千回中砥砺而来。“我不可能在任何时候、对待任何人都很率真。有一点我很聪明,就是在任何时候利用好自己的舞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一次展览中,他作了长篇发言,其中这样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

贺友直表面顽固,甚至还带着那么点子倔强,然而,骨子里却是真正看明白了一切,才可以如此云淡风轻地生活在上海这个吞云吐雾、瞬息万变的城市之中。

说他倔,是因为他懂得“孰可为,孰不可为”,能做到这一点,正如贺老自己所说的那样,明白自己,明白环境,明白事理。说来容易做时难。来自民间的贺友直,在95年的人生历程中,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方才能有这般大彻大悟的智慧之语。干过小工,做过教员,还当了几个月国民党的青年军,受过冻、挨过饿,更因在当学徒时忘带防疫证,被日本鬼子扇过一个巴掌……前半辈子真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直到新中国成立,依靠着一管毛笔,一方砚田,蓬勃新兴的连环画艺术成就了贺友直,贺友直也不辜负这番事业,下生活,走民间,一双眼睛洞察世界,一管毛笔画尽苍生……《山乡巨变》《朝阳沟》《李双双》《十五贯》《白光》《皮九辣子》……现代题材、农村题材、古典题材,甚至外国题材,他信手拈来,妙入毫端。每画一本,必不相同,且独具艺术性,因此赢得了“得奖专业户”的美名。“永未毕业”的他,就这样凭自己的勤奋与聪慧,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了中国连环画艺术的殿堂之中,足以不朽。

难能可贵的是,在连环画没落的今天,贺友直并没有与大多数同行一样,转向吃香的中国画,这一看似简单的“转型”,在他,就是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不是保守,也不是顽固,更非“守着连环画的贞节牌坊”,对于贺友直而言,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只选择他所能够完成好的,而决不混迹于其他队伍之中滥竽充数。

事实上,贺友直并非不能画中国画,他的《白光》《小二黑结婚》,都是运用水墨大写意技法创作而成的精品之作。因此,问题的关键并非技法,而是内容。这也牵涉到了连环画艺术的局限性。他曾经谈起过这一问题,连环画之所以缺乏生命力,很大的因素就在于此,它缺乏原创性,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技法,国画可以,油画也可以,素描可以,线描亦可以……不仅如此,所有的创作都要依靠脚本,无法脱离故事内容独立成幅。因此,可以说贺友直所面临的困境,恰恰就是连环画在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最大障碍。

对于这一点,贺友直晚年越发看得通透明白,但他并不因此而放弃从事了一生的线描艺术。单幅的国画无从下笔,并不妨碍他运用纯熟精彩的线描,描绘老上海风情人物。因此他被华君武先生戏称为“曲线救国”“起义将领”。他在晚年画了大量白描性质的插图、漫画与风俗画,精彩依旧。在这些作品中,贺友直发挥了自己善于“做戏”的长处,将从小到大长期观察生活的心得体会,以及身处民间,与升斗小民同甘共苦的赤子情怀,原原本本地融入到了《三百六十行》《上海老弄堂》《上海大世界》《走街串巷忆旧事》等作品的绘制之中。他在这些线描艺术的恢宏巨作中,勾勒起一个时代的记忆脚注,有声有色,有血有肉,有悲欢离合,有跌宕起伏。而贺友直本人,不也正是这群可爱的小市民中,最有趣的那位么?因为一旦画起这些题材来,贺友直又变得同以前一样,俏皮、幽默、智慧、充满魅力。原因无他,这些烟火气十足的市井生活,都来自他从小生活的环境之中,按他自己的话来说:“无非是记得牢,搭得拢。”

初为谋生而画,终成业界大家,留下《山乡巨变》《朝阳沟》等多部中国连环画史上里程碑式的杰作;耄耋之年,闲来几笔绘就的《申江风情录》《城市边角》,妙语风物,勾勒世相,成就了风俗画的艺术高峰;一辈子钟情小人书,甘守清贫,捐画不卖画,重要作品悉数捐赠;于方寸间写意社会,居斗室而心纳天下,画笔始终锐利而温情。

从贺友直的连环画中,人们所看到的不仅只是一幅幅风俗画,更可以藉此追寻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贺友直的连环画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小人书”,而是一代人的集体“文化记忆”。

他笔下的简单线描有情感,勾勒出热气腾腾的生活。

“毒辣的太阳怎么表现?他画一个小孩儿,刚刚从小河里上岸,踮起脚尖,走在发烫的鹅卵石上,岸边,树叶耷拉下来,躲在树荫下的狗伸长舌头。这几个细节就把‘夏日炎炎4个字给画出来了。”贺友直的挚友、画家汪观清说。

“没有沉入生活,哪里来纸上鲜活呢?”汪观清说,“贺友直观察力敏锐,记忆力惊人,还爱琢磨。有一次坐车外出,大家冷不丁问他,前面电线杆上有几个瓷瓶,刚过去的汽车轮子有几根轴?他脱口答出,一点不差。”

贺友直自己总结:“连环画家要懂得做戏。”他尤爱“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故事,“这句诗怎么画?许多画家都在‘踏花上下功夫,但有一位画家,他画晚归的人骑着马儿回乡,马蹄高举,几只蝴蝶环绕着马蹄飞舞。当然,你还得用大家看得懂的艺术符号去表现内在意境,不能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贺友直说。

1976年,北京的荣宝斋曾请贺友直画些人物山水。贺友直婉拒道:“我了解自己,凭我的文化,这个事是干不了的。李白的诗都背不出,怎么去画李白?这钱不是我能赚的,我还是做个画小人书的画匠。”

彼时,连环画市场已渐趋冷清,贺友直就转型风俗画,因为那是他熟悉的。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贺友直创作了《申江风情录》《贺友直画360行》《新碶老街风情录》等一系列风俗画,再次震动业界,被誉为“当代清明上河图”。

依然是熟悉的白描线条,绘就的却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上海滩:黄包车,卖报童,剃头换糖,撬边黄牛,都是平头百姓、升斗小民的生活,在那些鲜活生动的民俗风情画里,分明看得见人情冷暖,听得见市井喧嚣,意会得到朴素的生活哲学。

人们惊叹“贺氏白描”对人情世相的入骨刻画,他却摇摇头道:“我就是画自己熟悉的生活,一个画匠而已。”他说:“以前在上海做学徒,下班了没地方去,就到处闲逛。许多风景、人物,都印到我的脑子里,不熟悉的我不画。

画小画辛苦却不赚钱,汪观清也劝他画国画。“其实他画过大幅国画,笔头洒脱,画得也好。但他就是倔,坚持画小人书。”汪观清说。贺友直却说:“我了解自己,画连环画是适得其所,我一画连环画就聪明。我明白自己,明白人才是聪明人。”

2003年,贺友直曾经出过一本速写作品集《贺友直话书——速写长话短说》,三言两语,写些绘画心得。他自己笑言,没有高深的绘画理论,“不过是厨师写菜谱”,其实是字字珠玑。短小的文字,是他智慧人生的写照。

他说,“不要被别人淹没,不要去淹没别人。”

他还说,“做人,讨好必俗;画画,讨好必俗。”

画画、咪老酒、会老友,构成了他晚年简单的生活。

“我们只谈专业。”2012年的两次访问,贺友直都用这样的话做开场白。只是,没聊两句,老人家便按捺不住,聊起对文化怪现状的一些感慨,对连环画业衰败的惋惜、怅然和不甘。

“连环画的确是草根文化,好比是大饼油条。但是,有人喜欢高级点心,也有人爱吃大饼油条,大饼油条也是文化。”贺友直说,“对连环画,出版社要有信心,有作为,了解读者需求,真实记录、反映这个时代,不能老是炒冷饭。画家也不能拿起画笔就考虑两个‘M,一个是market(市场),一个是money(金钱)。”

“都说我是个明白人。首先,我明白我自己,我觉得一个人明白自己是最根本的,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讲得通俗一点,你主观条件有什么优点和缺点,你要明白;而后,要明白客观环境;第三,要明白一件事的事理。三样东西合起来,如果你都明白了,那么你处理事情肯定行的。”贺先生在访谈中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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