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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的山谷(中篇小说)

2016-05-14吴向东

广州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山谷詹姆斯高山

如果不是那场毫无征兆的大雪,也许我发现不了那个叫詹姆斯·邦德的人。

我是被那场大雪冻醒的。入冬后家里本该通暖气,可老婆说要节约银子,为儿子攒足明年留美的学费。自从儿子留美后,老婆就告别了中国的电视频道,独自爬上楼顶,在隐蔽处装了“铁锅”,整天抱着电视看美国的CNN,连平日说话,也自诩有几分公知的味道。

那场大雪把我这幢楼背后的珞山全部覆盖了。那帮卖环保设备的西方商人整日鼓噪气候变暖,可我却感到冬天一年比一年冷。我披上条毛毯,瑟瑟起身想拉上窗帘。在合上窗帘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白皑皑的山坡上一个黑点在蠕动。我想,那该是一头野猪。学校这座山上最近频现野猪的活动迹象。刚开始校长还挺兴奋。这个八十多的老头是位生物学家,头发秃得一根不剩,却极关注生态环境。

可没过多久,便出现了野猪袭击人的事件。一个男生和女生在山坡上欲初尝禁果,一头野猪在后面猛地撞击了男生的臀部,男生肛裂缝了十几针。学校赔了一大笔钱不说,校长还亲自和巡山的校警讲解野猪身体结构。那几日,教授们从食堂出来,脸上没了常见的忿懑,嘴角却露出品过野味的满足。

我的研究生小淼说,据传那位女生家长也私下提出了赔偿要求。校长困惑,说女生只是受到略微惊吓,并无毫发损伤。可无奈女生家长是个资深球迷,他有点莫名兴奋地说,那男孩原本只是在门口盘带,可被那野猪一撞,就促成了临门一脚。

小淼说这话时并无嬉戏的味道,似乎在暗示我,我在她门前的一脚并无野猪冲撞,我该负起比野猪更大的责任。

眼前的这头野猪该是由于昨晚大雪出来觅食的,没想到它竟然缓慢笨拙地向我住的方向摇晃而来。直到离我家不远,我才猛然发现那不是头野猪,而是一个人,一个面色灰暗,有着一头栗色长发的西方人。

他步履艰难,双手还捧着一台什么仪器,边走边东张西望,当走到我院子门口时,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仪器,又抬头看了看我的房间,便瘫倒在地上。

我和老婆一起将他抬进了屋子。老婆还主动开启了暖气开关,也许这是她第一次触碰白种男人的身体。

屋内温度的回升让我的屋子有了一些生机,我撬开这个西方人的薄嘴唇,灌进了一杯温热的牛奶,我听到他喉头发出哼哼的呻吟,像是我在小淼床上发出的欢叫。

他紧闭的眼睑是突然张开的,就像这场大雪毫无征兆。那是一双有着宝蓝色眼珠的眼睛,幽深而多情。他说他叫詹姆斯·邦德。他说此话时顾不得西方礼节,全不理会一旁的老婆,而是脉脉地注视着我,我甚至觉得他的目光中有着一种女性的妩媚。

老婆听到他叫詹姆斯·邦德,噗哧一声笑了。我想她该是想到了电影007。眼前这个身体虚弱的男人,估计是突破了她对世界上所有叫詹姆斯·邦德男人的想象。

老婆呼出的热气喷到了詹姆斯的脸上,可他完全不理会,一直看着我。这让我有些不自然。我说你从哪来?他却用力欠起身说,他终于找到了我。

我竭力回忆着我的外国朋友,那些多半是在国际学术会议上认识的,没有一个叫詹姆斯·邦德的人。即使有,我和他的交情也绝不会深到眼下这脉脉含情的地步。

我说詹姆斯,我并不认识你。

詹姆斯立刻着急地说:“高山,我们是没见过,可我们有失重山谷,还有左旋的DNA。”

詹姆斯叫我高山时,我心猛地一沉。我和老婆惊悚地对望了一眼,同时从他躺着的床边走开。我走到窗前,看着依然飘着大雪的窗外。山坡上,詹姆斯刚刚留下的脚印已被大雪覆盖,如果让他现在消失,也许这个世界就没有他曾来过的痕迹。

我对老婆说,你去煮一壶热咖啡,我要和这个鬼子好好聊聊。

我和詹姆斯的谈话在客厅进行。几杯热咖啡下肚,詹姆斯精神了许多。我和他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相互凝望了一会,当我准备开口时,他却突然起身,兴奋地走到客厅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前。不一会,他转过身冲我大声喊着:“高山,快来,你说的失重山谷大概就在这个位置吧?”

詹姆斯看我坐在沙发上一动未动,便露出疑惑的表情。他重新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问我:“高山,你怎么了?”

我目光直视着詹姆斯说:“告诉你,我不叫高山,我叫赵鹏,是这所大学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所长。”

詹姆斯听罢我的话呵呵笑了,他起身用他那毛茸茸的手拉着我走到那幅地图前,指着地图上方一组数据说:“这就是你标的经纬度,你怎么可能不是高山!”

这幅地图上有三组经纬度数据。一组是我现在住的这幢小楼的位置,另一组就是我国西南边陲三国交界之处,也就高山过去老神叨叨说的失重山谷。唯独詹姆斯所指的那组数据,是我一直困惑的地方。

这组数据是什么意思?我问詹姆斯。

詹姆斯听罢,立刻转身取回他来时手里捧着的仪器。这是一件精密度相当高的经纬度定位仪,也许他是凭着小楼的经纬度找到这来的。科学家们真他妈都是疯子,什么时代了,找一幢楼还用这玩意。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不用把数据输进去了,这组经纬度的位置是南太平洋上一个小岛。

对啊,当年我们讨论失重山谷的时候,我就生活在这班固岛上。

詹姆斯的话,让我一下子沉默下来。心底升着丝丝的寒意。显然,詹姆斯真不是一般人,高山竟然能把他的位置标在地图上。

我和詹姆斯重新回到沙发上,我示意詹姆斯喝口咖啡,自己也拿起一杯茶,一边喝一边观察着眼前的詹姆斯。詹姆斯的年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但一脸胡须的脸上突兀嵌入了孩童般的喜悦。我问他,你现在干什么?

詹姆斯放下咖啡杯,蹙了下眉头,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你忘了,我离开班固岛,就回美国那家杂志了。”

名片显示,这是美国一份有关自然科学研究的杂志。詹姆斯的头衔是副主编,还是一位生物学家。说实话,我对生物学家一直印象不好。那秃头校长就是生物学家,他是高山的岳父,要不是他的阻扰,他也本可以成为我的岳父。

你找高山有何事?我问。

高山,你有必要隐瞒自己吗?詹姆斯说完,流露出心疼遗憾的目光。这种目光我并不陌生,每次参加国际学术会,当我介绍自己是来自中国时,就会遇到类似的目光。

老婆这几年的CNN没有白看,她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借帮我沏茶的功夫,坐到了我身边。我回头瞥了她一眼,她才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我低头暗忖了会,然后直视着詹姆斯,慢慢地说:“詹姆斯,高山过去的确住在这幢小楼,可他在三十多年前已经死了。这张地图是她妻子舒云搬家遗漏下来的,因为那个数据我不理解,所以就保留了下来。”

詹姆斯听罢我的话,没有惊诧,沉默了好久,然后伸出那双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膝盖上:“兄弟,不要多虑,我就是班固岛上的詹姆斯。”

詹姆斯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递给我说:“你看,你寄给我的信件就在这。”

我接过信封,看后大吃一惊。信封的邮戳的是一个南亚山地小国,而发出的日期竟然是三年前。

你是在三年前接到这封信的?

詹姆斯说,是啊,接到信后我就按信封的地址找你。那个山地小镇的邮差说,你发出这封信后,就再也没见你。我在附近的山谷里找了你三年,都没见你,我想,你该是回家了。

我拿起信封,又仔细看着信封上的笔迹。高山的笔迹我太熟悉了。我和高山是大学同窗。读书时,他是我们公认的科学天才,他从不做课堂笔记,却喜欢用龙飞凤舞的花体英文字体,将各种有关自然界奇异设想写在宿舍走廊的墙上。

高山是在失踪两年多后,确认死亡的。

他失踪前的一天,曾约我去爬珞山。一路上他还如同往常那样和我胡吹海吹。他说他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动物眼睛长在两侧,有的动物眼睛却长在前面。高山当时在地球物理界也算小有名气了,可还像个孩子喜欢搞些海阔天空不着边际的事。当然他这种特性也让他受益不少。

高山的老婆舒云是我们同校生物系的高材生,面部虽有些雀斑,可肌肤白皙,臀乳丰满,人又生得高挑匀称。舒云一直在我和高山之间摇摆不定,可我心中有数。舒云看高山的眼神是小姑娘对未来科学家的一种崇拜,而看我却是女人对成熟男性的一种渴望。可没想到临毕业时,她那秃头校长的父亲却硬要她嫁给高山。老头告诉女儿的理由很简单:他对高山学术研究的广度感到惊诧,高山作为地球物理的研究生,竟然会想用量子力学的观点描述DNA的运动。

我从未听说高山研究过DNA,我只能从内心咒骂和钦佩他。这个表面神叨叨的天才,竟然会为女人玩起玄虚的量子把戏。

那一天,高山没有给出我关于动物眼睛的答案,却又说起了失重山谷,他说那里的人眼睛很可能长在两侧。

我了解高山,高山是在看了一本叫《洛克西行漫记》的书后产生这种奇怪想法的。洛克本是个植物学家,后来又变成了地质学家。他只是说,在横断山脉的无数皱褶处,有个太阳山谷,说那里的阳光温和,空气湿润,漫山遍野开满了娇媚的鲜花。那里的山泉清澈见底,那里的植物遮天蔽日。可如果以外面世界的观点,那里人的外貌比较丑陋。他们无论男女都是头大身子小双腿细长。那里的人平均寿命在百岁以上,那些百岁老人皆可在山谷间飞行。他们似乎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人类基因。

高山把这个太阳山谷,称之为失重山谷。他说,从地球物理的角度说,地壳密度的分布是不均匀的,按爱因斯坦时空弯曲的理论,低密度的物质引起的时空弯曲曲率也极低,引力会非常的弱。

高山说的失重山谷,我认为和他脑子里那些奇谈怪论并无二异,从没把它当回事。

现在回想起来,高山那段时间是有些异常。他很少回家,在办公室一呆就一整夜。有时候伏案急速演算,有时面对着办公室墙上的地图,嘴巴嘟嘟囔囔,说些谁也听不懂的数据。舒云有次来办公室找他,也被他粗暴地赶了出去。

别看高山绝顶聪明,身材也高大,可高山的生殖器却异常短小,像未发育的少年。高山似乎永远不知道他身体在这方面的缺陷。我和他并排上厕所,他都毫不介意地把家伙扯出来,没有任何回避。有次我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兄弟,你不知道你下头很小啊?”他却呵呵笑了下,瞅了我下头一眼说:“在各种脊椎动物中,驴的智商最低,任何事物不可能两头兼备,可惜上天让你选择了下头。”

无论高山如何狡辩,我还是获得了重要的知识:男人生殖器的大小其实和身材并无多大数据上的关联。我后来常用此观点提醒老婆,她一直喜欢高仓健类型的男人。

舒云决定选择高山后,我曾暗示过舒云这点,没想到舒云骂了我一句卑鄙流氓,便佛袖而去。不过随后几日,舒云倒也是有些忧心忡忡的。

舒云和高山结婚后,我一直留意着婚后的舒云。舒云面庞丝毫见不到新婚后的红晕,却越显憔悴,反而每次在校园里碰到我,脸上才会飞起一抹红晕。这种让我窃喜的日子没过多久,舒云竟然怀上了儿子高第,看样子高山这家伙两头都不赖。

就在社会上对高山失踪有众多猜忌的时候,西南边陲传来了消息。当地的山地居民在横断山脉一个山谷的江滩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已被江水浸泡得高度腐烂,可外面的衣服依然完好,特别是衣服的胸前处挂着我们学校的校徽。我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又是高山的同窗好友,学校便命我和两个公安前往山谷辨领尸体。

出发前的一晚,我去了高山的家,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幢房子。也许我对这幢房子的觊觎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那是我第一次能够比较放肆的观察这幢房子。我虽来过这里几次,可只要高山在,我都尽量显示出对这幢房子无所谓的态度。我所在的大学是个百年名校,这幢小楼曾住过许多民国赫赫有名的人物。当然,舒云也是个有品味的女人,在她的精心布置下,屋内所有的装饰,既不显得夸张又具有含而不放的收敛美感。

高山失踪后,各种传言让舒云承受了极大压力,公安人员还有国家安全局的人也三番五次登门调查,弄得她几乎快崩溃了,就连她的父亲也都不敢去学校办公。

可那晚,舒云的淡定让我有些诧异。她的目光虽有些躲闪,但肯定地说并无太多悲伤。她说她早为这天做好了思想准备,只是可怜了孩子。舒云说罢,忧伤地抬眼看了看儿子高第的房间。

作为妻子,舒云的回答显然不合情理,即使她和高山婚后生活不合,以舒云的素养也不该是这样。

舒云看出了我的心思,惨淡笑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咳,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我说,舒云,我曾提醒过你。

舒云说,你提醒过我什么,就那点男女间的破事?那算什么。

舒云倏然败坏的情绪,让我不敢再涉及她和高山的私密。

那尸体会是高山吗?我转换了话题。

我的疑问不是没有道理。高山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科学家,在三国交界处失踪会让许多人产生联想。显然,为科学考察献身对各方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舒云的回答又让我感到诧异。她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不是,整个科学界有一天可能会被他颠覆,如果是,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你别多问了,快回去做好准备吧。

在和舒云告别时,舒云向我提供了两条重要线索。

一是此次高山出行,带了一台重力因子测试仪和一架便携式矿石频谱仪。

二是高山在出行前偶尔出现过幻觉和失忆的情况,为了防止高山走丢,舒云在高山的每一件衣服的衣角处,绣上了家庭的地址。

我不知道高山有过幻觉和失忆的现象。当我正想问个究竟时,舒云已经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十多天后我和两个公安抵达了事发现场。当地的居民听说尸体生前可能是个大人物,已经把他抬到一个山洞里。说实话,抵达此地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汽车要翻过无数的大山,过了数不清的大河,许多地方车过不去,要徒步而行。这一切,让我对那具尸体是否是高山有了怀疑。如果高山真如同舒云说的那样,连回家的路都可能不记得,他怎么可能独自一人来到这。

几个山地居民见我们来了,又把尸体从洞里抬了出来。尸体被一卷竹席捆着,还没有打开就能闻到一股恶臭味。如果不是尸体衣服上挂的校徽,你可以说这具尸体是任何人的。两个公安走到尸体前随便看了看,便摘下校徽说,没错,就是他了。我当时有些冲动。从情感上,我不相信这具腐烂的臭物,是有着天才般大脑的高山。我问周围的山地居民,除了尸体还发现什么仪器没有?山地居民们摇了摇头。随后我又向公安提出心中的疑问:为什么肉都腐烂了,衣服却还这么新?

两个公安惊诧地看了我一眼,又相互间地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年长的公安挠了挠头说:“我的科学家啊,衣物的成份主要是纤维,不含水。所以不容易腐烂,另外微生物,一些腐生物也会以尸体为食,而衣物除了纤维没有其他的营养物质,懂吗?”

公安的话说得很傲慢。一路上我和他们也天南海北聊了不少闲事,原以为他们的知识是相当贫乏,可应当承认,在这件事上,他们说的相当专业。可我依旧不甘心,屏住呼吸,偷偷翻了翻尸体的衣角,衣角上果然有舒云留下的刺绣。

我把信封递还给詹姆斯,起身把老婆拉到一边,嘱咐她既要安抚好詹姆斯,又要看好他,不能让他出门。随后我便拿着詹姆斯的名片匆匆去了图书馆。

我要图书管理员查了詹姆斯任副主编的那本杂志。管理员在电脑里敲了几下键盘后,立刻回复我说图书馆没有这本杂志。我们学校的图书馆藏书丰富是在业界闻名的。如果没有,只能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这本杂志学术性不够,要么就是它根本不存在。馆理员见我着急的模样,便安慰我说,“这样吧,图书馆和英国大不列颠图书馆有着资源共享,我进入它们的图书馆查一下。”

这个管理员业务极其熟练,他的指头在键盘上飞速地跳动几下后,兴奋地说,所长,查到了。

电脑资料里只有这本杂志的基本情况。从现有的情况看,作为一种科学刊物,这本杂志印数不低,该是具有科普类的性质。不过副主编的名字的确叫詹姆斯·邦德。

看来,副主编詹姆斯·邦德肯定存在,但是不是我家里那个还很难说。我看了看手表,估计美国此时也就是晚上九点。我疾步走回我的办公室,按着名片上的号码拨通了电话。电话里的嘟嘟声又微弱又遥远,显然是电流走到了地球的另一头。

话筒里终于传来了问好声,听声音该是是一位比较妩媚的女性。紧接着她又说,这里是《自然科学》杂志编辑部,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我。

我说我想找副主编詹姆斯。

一说到詹姆斯,电话那边停顿了许久,过了会,女人有些结结巴巴地说,詹姆斯先生三年前就失踪了,听说去了南亚一个小国。

就在我准备挂电话时,女人忽然急切地问我,先生,你是不是有了詹姆斯的消息?女人的急切,让我忽然感到女人的声音很熟悉。的确,女人说的英文和小淼差不多。中国人说英文都有一个毛病,喜欢把结尾的清辅音夸张地拖得老长,以显示自己具有洋鬼子的味道。

我问她,你是中国人?

对方沉默一会,有些羞涩地说:“您真有眼力,留过洋吧。我妈还是中学英语教师,她在电话里都断不出我是中国人。”

女孩忽然摒弃了英文改用地道的京腔说:“嗨,反正这电话是您打来的,您就和我多说几句吧。这美国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比国内好不到哪去。您看,我们这些实习编辑,工资给的少,加班的活却少不了。他们现在都在床上和老婆老公滚在一块,我他妈却要在这里校对……操!”

女孩把“操”这个字说得清脆响亮,以至于后来无论和谁干那事,我都会不由得想到她。

我无意再听女孩的唠叨,也没告诉她詹姆斯的现状。放下电话,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寒颤了下。詹姆斯的身份不大可能有错,那意味着高山真有可能活着?

那具腐臭的尸体又渐渐浮现在眼前,舒云的刺绣也清晰可见,死人怎么可能复活?

想到此,我身子不由得慢慢靠在座椅上,不一会,我就呵呵笑了,边笑边想女孩口中蹦出的那个“操”字。什么年代了,每天头顶几百颗通讯卫星飞着,还玩香格里拉这套把戏。那信封能说明什么?笔迹也是可以模仿的。这狗日的詹姆斯来此究竟有什么目地?

回家的路上走过行政楼时,我看见秃头校长颤巍巍冲我迎面走来。我赶忙溜到侧面的一个小路上。这个糊涂老头要是当年选我做他的女婿,舒云虽不一定比现在物质生活好,可身体绝对比现在滋润。

高山如预料的那样被追认为烈士。舒云一再拒绝这个荣誉,可组织上说,这又不是给你的,你无权拒绝,况且高第现在可算是烈士之子。

原本以为高山死后,舒云会向我靠拢,可事实上她一直躲着我。舒云一直没有再婚,也没听到有关她的闲言碎语,真可惜了那丰腴的身子,我想以她的性格总不至于为烈士夫人的虚名所累。

高山死后,倒是老头对我不错,频频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还想办法让我接替了高山所长的工作。看得出,老头有想让我做他女婿的意思。可扪心自问,让我娶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即使是我挚爱的女人,我也是做不到的。后来我结婚了,老婆是附中的数学老师,结婚前把我的情史摸得一清二楚。结论是:思想有些龌龊;身体还算干净。

我现在绕着老头走倒是另有原因。老头最近对我很不满意。说地球物理研究所这几年都没有承接什么项目,全靠学校养着,简直如同废物,说要是高山活着,绝不会是这样。我知道这坏老头在刺激我呢。

回到家后,詹姆斯对我的态度明显发生变化。他注视我的目光里有了警觉和敌意。我悄悄问老婆和他说了什么。老婆说,没说什么啊,就是带他在别墅各个屋里转了转,看了看我们全家的生活照,特别把儿子介绍给了他,希望他回国后有空能帮忙关照下儿子。

听罢老婆的话,我觉得詹姆斯算是有心计,倘若他再喊我高山,就显太矫情和手段低劣了。眼下的詹姆斯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可我总觉得这表情有某种不真实。自从詹姆斯告诉我高山还活着,我就开始觉得周围一切都不真实。

我说,詹姆斯,我猜你该想说要走了吧。

詹姆斯说,是,你不是高山,我要去找高山。

我说,詹姆斯,如今你不是想走就能走掉的,你编造高山还活着的谣言,他可是我们学校的烈士,他的照片至今还挂在我们会议厅。

詹姆斯又用那种令我讨厌的,带有心疼的目光看着我,他说,你真可怜,高山明明活着,你却不敢承认。

我说,詹姆斯,我直说吧,三十多年前,高山的尸体是我亲自去西南验证的。你说你是生物学家,你对失重山谷有兴趣也不合情理。

詹姆斯听罢我的话,低头沉默了会,随后起身去了衣架旁,扯开大衣的夹层,从里面费力地掏出了一个脏兮兮的文件袋,随后端坐到了我的对面,说:“我是从前苏联一份科学刊物上通过一篇论文认识高山的。高山在论文提出了失重山谷的观点。”

詹姆斯说罢,瞅了我一眼,继续说:“我也认为地球上存在着这样一个山谷。可我是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的。你该知道,至今为止,人类所有群体的DNA结构都呈现出右旋性。而左旋的DNA至今还未发现。这种缺失,不符合科学理论的对称原理。自然界一定具有左旋DNA的人群。”

詹姆斯话说得认真而又自信,从科学理论构架的美学观点上讲也不为错。可他凭什么说失重山谷里的人群就可能具有左旋的DNA。

詹姆斯显然读懂我内心的活动。他宽厚地冲我笑了笑,然后从文件袋中掏出一叠纸。他在那叠纸中翻了翻,抽出一张递给我。这是一张布满数据的表格,看得出是关于盐水中氯化钠的浓度测量数据。

詹姆斯说:“你看,这是高山测量的一组数据。数据表明,这是一种浓度极高的盐水,外人根本无法接受,可却是山谷中人的重要饮品。”

我说:“盐水和DNA有什么关系?”

詹姆斯说:“至今为止,科学家们只是在实验室高盐的环境里制造出了左旋DNA。由此可见,山谷里的人很可能具有天然的左旋DNA。”

对于DNA我并不是太了解,也无法反驳詹姆斯,我说:“你那文件袋里还有什么宝贝?”

詹姆斯冲我诡谲地笑了笑,掏出了两张纸。我看罢顿觉非同小可。两张都是打印纸。一张是重力因子测试仪打印出来的重力因子变化曲线图,一张是矿石频谱仪打印出来的。而两张打印纸上竟然有我们地球物理所的标记。我忽然想起多年前舒云和我说过话,高山临走时,恰好带了两台类似的仪器。

让我更觉诧异的是:一张图形显示,该处的重力因子极小,几乎接近宇宙飞船宇航员测出的数据;另一张也叫人瞠目结舌,它显示的频谱和纯金几乎一模一样,说明山谷里有含金量极高的金矿。

离学校两公里外有个梦溪湖。湖边有着我市价格最贵的一片别墅区。住在那的人非富即贵。舒云从我那幢楼搬出去后就住到了这里。

在探望舒云之前,我向老婆坦述了研究所危机的形势。老婆如我料想的一样,支持我去探视舒云。在此之前,我和舒云就是偶尔碰到说几句话,她也是不依不饶的。的确,若我再找不到项目,明年儿子的留美学费就可能断粮了。本想打电话也向小淼姑娘告知一声,可又一想没必要,小姑娘才不会介意这些。她关心的是最后毕业论文的过关。

实话说,詹姆斯出示的测试数据的确很诱人。如今经济形势不好,国际上各大有色矿石价格急剧下跌,听说澳大利亚的矿石主都要跪下哀求中国买主了。这种形势下,唯独金矿的价格却节节攀升。

比詹姆斯出示的数据更为触动我的是打印用的纸。那个打印纸既粗糙又脆硬属于天然芦苇浆造纸,如今研究所早已不用。当年没有用完的都放到仓库由小淼在保管。数据可以造假,可纸张却是实实在在的。这让我对那个失重山谷还真唤起了某种遐想。

在去探视舒云的路上,我内心是复杂的。我怕把詹姆斯说的情况告诉舒云她会耻笑我,说我如今走投无路竟然想发死人财。当然也许舒云知道失重山谷的情况,她一直不嫁人,可能早知道高山没死。

远远地我已经看到舒云住的那幢别墅了。别墅建在整个小区楼王的位置,房屋气派典雅,有着中国古建筑的格调。别墅是高第送给舒云的。这小子如今发达了,被证券界誉为奇才,还被一群老头老太股民拥趸为义庄。

我是看着高第长大的。这小子继承了高山的基因,从小就表现出具有科学家的天赋。其它的孩子上了小学后都缠着家长买音乐播放机,他却自己在家独自捣鼓搞出了台矿石收音机。同伴们嘲笑他,不信那个像蜘蛛网一样的铁丝能把声音弄下来,可高第硬是整出了声响,还说耳机里有他爸爸的声音。

高第一直不认为他爸爸死了,说他爸爸来看过他,可小孩子的胡话谁也不会当真。高第知道我是他爸爸的同学,有点想接近我,可我却有意在回避他。高第上小学后,有次在放学的路上硬拦着我问:“赵叔,牛顿说苹果受重力会从树上掉下来,月亮也受重力,为什么不掉下来?”高第的问题,忽然让我想起高山涂在走廊里的那些奇思怪想。

高第的成长颇为传奇。他初中是在附中读的,三年来谁都不愿做他班的物理老师,直到初升高,高第考上了省重点中学,老师们才松了一口气。按说老师旗下有聪颖的孩子本该是件幸事,可谁做高第的物理老师都会整日心里发慌,不知道这小子何时会整出什么奇怪的问题让你难堪。

高第高考的成绩极其优异,物理数学都是市里的状元。各大名校争先恐后来要他,可高第最后拒绝去任何一所大学。听到此消息我立刻打电话给舒云。舒云听到我的声音,立刻挂了电话,可我不甘心又打了过去。舒云在电话里不无责怪地说,这么多年你都躲着高第,现在倒来关心了,告诉你,这不是高第的意思,是我的决定。说完她就又挂了电话。

暑假结束后,其他考上大学的孩子都入学了,高第却在舒云的陪伴下,来到学校电工房做了电工。有次我故意绕道去了电工房。电工房里几个电工师傅正围在一起打牌,唯有高第坐在一边捧着一本电工书在看。他的旁边还有一叠厚厚的图纸。高第的表情很平静,见到我后立刻起身,还喊了我一声赵叔。

我走到高第身边,把他旁边的那叠图纸拿起来翻了翻。那是全校供电系统的电路图,无数条粗细不等,颜色各异的线路,就像人的血管,密密麻麻的,让人看了头晕。

我问他看得懂吗?没等高第回答,旁边打牌的电工王师傅立刻起身说,所长,这小家伙狂得很,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要劝劝他,他整天只晓得看图纸,不喜欢动手。做电工的,不学会动手,那是要死人的。

我向王师傅拱拱手,说了句拜托他今后多关照的话后,便把高第带到门外的草坪上。

我问高第,你妈妈为什么不让你上大学。高第说,她没不让我上,她想让我上北师大心理学专业,可我却要上北大物理学院。两人谈不拢,她就以死威胁。我当然不能让她死,但又不肯让步。最后我说,既然谈不拢,那就不上大学了,可她竟然说可以。

我说,那你外公的意见呢?高第低下头郁闷地说,外公说,他不再插手我家的事。

高第的话,让我迷惑了许久。

高第做电工两个月后,有关他的消息不断传来。

人们说高第经常会从校门口那个巨大的变压器出发,拿着一叠厚厚的图纸,沿着那一条条黑黑的输电线,向学校的不同方向晃荡着,边走便指手划脚,嘴巴还不断嘟嘟囔囔的。有次高第拿着一大堆图纸在校园转了一圈后回到电工房,发现电工房一片狼藉,麻将桌子被掀翻在地上。原来下午物理系在实验大楼有个观测X射线穿过DNA晶体的衍射实验。观摩实验的人员来自全国各高校的物理专家。可现在实验大楼电路出了故障,王师傅派了几个人去都没有弄好。后勤处长急得上火,亲自跑到了电工房,发现王师傅还在打麻将,便生气的把桌子掀翻了。

先前派去的几个电工正哭丧着脸说,他们对实验大楼所有的线路做了检查,还换了好几个空气开关,都没有发现问题,可就是开关老跳闸。王师傅听罢,操着大嗓门对一帮电工说:“是短路,是短路!快,拿着所有的检测电表,跟我去实验大楼。”

此时高第在一旁冷冷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拿把铁锹,再带把电工钳和一卷绝缘胶布就行了。”

王师傅当时心情焦躁,心想你一个新丁此刻也敢插嘴。可他心里知道,刚派出去的几个电工都是电工班技术最好的,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自己也肯定搞不定。他忿忿而无奈地说:“你这小狗日的,要是找不出来问题,回来就舔老子的屁眼。”

高第听罢呵呵了下,说:“行,要是找到了问题,你回来就舔我的小屁眼。”

一行人跟着高第走到了实验大楼背面一片空地上。高第围着这片空地上转了一圈,然后拿过王师傅肩上的铁锹,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后说:“在这里挖。”

王师傅瞅了高第一眼,半信半疑。可几锹下去,地底下立刻出现了一个接线盒。打开接线盒,里面还闪着滋滋作响的火花。

高第说,要旁边的食堂暂时把电炒锅和蒸饭柜关了。食堂和这个实验大楼共一个并联线路,那边功率大,这边很容易短路。这个接线盒是1958年埋入的,许多线路已经老化,现在用胶布缠下可以对付,以后这条线路一定要重新更换,包括附近那个变压器。

王师傅当然不会去舔高第的屁眼,高第也不再提这此事。不过从此以后,王师傅可把高第当个宝贝宠着。过去打麻将时王师傅都要高第躲远点,老说高第是个扫把星。可现在打麻将,他总喜欢招呼高第坐在他身边。这个亲热的举动很快让他有了另一个重大的发现,他甚至觉得这个发现,比找出那个地下的接线盒更让他兴奋。

高第坐在他身边看他们打麻将是心不在焉的,他手里还是拿着学校供电系统的图纸,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他们出牌。起先王师傅对高第这种表现有些意见,心想让你坐在老子身边是瞧得起你这家伙,是给你一种待遇,你搞的还像个小媳妇被强奸般不愿意。

可是牌过几圈,轮到王师傅出牌时,他感觉高第猛地戳了下他的后腰。他回头骂了高第一句:“狗日的,你顶错了地方!”话音未落,他打出去的三条就放了炮。

下一圈打到最后几张牌时,王师傅拿着一个两筒正在犹豫,感觉腰间被高第又猛戳了一下。他不高兴地回头又骂了句:“你这个狗日的今天是怎么回事!”

高第说:“老大,这张牌不能打。”王师傅说,你这毛还没长全的家伙敢教我打麻将?老子打麻将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说完,“啪”的一声就把那两筒打了出去。王师傅对家顷刻一推牌:“将一色!”

据说,这后来几圈的牌王师傅打的是心惊肉跳的,每到关键时刻,轮到他出牌时,他拿牌的手会在空中久久停顿,好像就在等待背后一戳。

那场牌打完后,王师傅主动提出请高第喝酒。酒过三巡,王师傅问高第为何知道别人会胡牌?高第说,这个游戏太简单。它只需要两点:一要记性好,每个人出过什么牌,没出过什么牌,吃过什么牌没吃什么牌,什么牌是佯动,什么牌是诱饵你要清清楚楚;二是要懂各种排列组合,这个麻将有个很有魅力之处,就是“赖子”的设定。这个可以充当任意角色的“赖子”,让整个牌的排列组合变得复杂起来。这就需要数学的智慧。这个你不行,我看你是拿的“赖子”越多你就越乱。高第的话,让王师傅几乎要喜欢上这平日的狂小子了,那晚回家,他整夜都在琢磨着高第的主意。

不久,王师傅带着高第开始混迹于全市各类赌场了。从麻将牌到百家乐,高第每次上场都必得手。高第的技艺越来越精湛,赌注越下越大,王师傅最后都玩怕了,想收手。可高第还不干。高第的赌技引起了某些黑社会性质团伙的注意,在对高第的赌技考察一番后,主动和高第开始接触。此时的高第已觉得王师傅是属于小打小闹的小赌徒,没格局缺赌品,也生离去之意。

为了高第这件事,舒云终于主动找我了。她说开始对儿子的变化没有警觉,反而觉得儿子比其父亲强,有了正常人的物质需求。可后来,她看到儿子频频出现在澳门各大赌场,有时还带回来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问舒云,高第过去不正常吗?

舒云叹口气说,也没什么太不正常,就是常说会看到父亲。你不知道,高考最后一科考物理,他考了一半就跑出了教室,往校门外跑,我拼命拦住他,他推我,说他看到了他父亲。

舒云在我的劝解下,做出了艰难的选择,同意高第来年报考北大物理学院。高第也做出承诺,只要能考北大,便放弃赌博,断绝和黑社会的一切联系。

令舒云意外的是,高第要报考的是北大经济学院。舒云问,你不想学物理了?高第说他想明白了,物理学从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起,科学家们就在胡编乱造美丽的故事。什么黑洞白洞,什么时空弯曲和扁平的平行空间,都他妈扯淡。就凭坐在轮椅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霍金,胡想出个平行空间,就受到如此追捧。有人能证明吗?没有,纯属皇帝的新衣。

舒云向我叙述这一切的时候,表情既有疑惑又充满着宽慰。她说,她一直担心高第会成为高山那样对科学痴狂的人。可舒云同时也说出了她内心的疑虑。

她觉得高第转变的太突然,他花天酒地的生活总觉得有演戏的成份。那些被高第带回家的女孩子粗鄙而龌龊,她不相信高第会喜欢这种女孩子。女孩子被高第带进屋后,她曾趴在门上偷听过,屋子里并没有男女嘿哟的声响。高第走后,她甚至不嫌污浊,查看过他们的床单和卫生间的垃圾桶,也没有男女曾做过爱的痕迹。

我嘲笑舒云,说她已经有些精神分裂了。

舒云睁着大眼睛,恐怖地问我:“你说我吗?我有吗?”

推开舒云的房门,舒云正盖着一条苏格兰格子的毛毯蜷曲在沙发上。见我进来,便想起身。我说,别了,你就躺着吧。女人躺着更好看。舒云笑说,年纪大了,什么姿势都不会好看了。

舒云虽说进入中年,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男人滋养,可身材与肌肤和年轻时并无两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舒云和我的关系也变得轻松许多。

“高第不在家?”

“他在外地。”

“那他的飞天私募基金谁在运作?”

舒云还是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用毛毯把膝盖掩住后说,老赵,你太过时了,如今互联网发达,在美国和在中国不是一个样。哎,你不也是在炒股票吗?

我说,你可别小看我,我是中国最老一批股民,我的股东代码是四位数的。搞科研的,没什么门路,只能靠炒股碰碰运气,可惜心理素质不好,如果不折腾,把股票放在那,也兴许在你隔壁买幢楼。

舒云说,你别吹牛了,你就是买得起,也不敢和我做邻居。

如果是往日,我可能借着这种轻松的气氛和舒云打情骂俏一阵。说实话,我不是没有动过舒云的念头。舒云是我的初恋,每个男人对自己的初恋都是希望伸一腿的,可眼下我真没有那种心境。

我直接对舒云说,高山可能没死。

舒云听罢惨淡地笑笑说,赵鹏,你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我把詹姆斯的情况和舒云简要说了遍。舒云顿了下神,然后叹口气说,没想到洋人世界里也有这种疯子。我问舒云,这么多年你真没见过高山,你后来不也去过西南几次吗?舒云很不高兴地冲我说,赵鹏,你什么意思?我说,高第不也说看过高山吗?那一切兴许不是幻觉。你看高第现在事业做得那么大,哪像有幻觉的人?

舒云听罢我的话,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伸手握了下我的手说,赵鹏,看样子你是被我父亲逼疯了。

舒云说完低头想了会,继续说,有些事过去多年了,我也可以说了,在相当长时间里我也认为他活着,因为我并没有在他衣角绣什么地址。

舒云的话,顿让我大骇,我猛地站起身,忿忿地看着舒云。

舒云也带着一种琢磨不透的微笑盯着我,然后欠起身,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坐下:“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现在都这个岁数了,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年我爱的是你,也许你也察觉到这点。可能你也为这事一直嫉恨我。”

我没有嫉恨。说罢,我伸手握着舒云的手:“可我真想知道高山的真相。”

舒云莞尔看了看我,把手又抽了回来说:“当年我父亲逼我选择高山,和那个量子力学DNA没什么关系。高山的父亲也是物理学家,和我父亲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很早就发现在超导状况下物体的重力因子会减少,如今美国NASA正在利用这项技术研究反重力装置。可高山家族有遗传的精神分裂症基因,在我父亲无奈检举批斗他后,他有些崩溃了,在幻觉中就一直认为我父亲要追杀他,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把一封遗书塞到我父亲的窗户缝里,便将绳索套在窗户的安全网上,吊死了。遗书是用一种类似甲骨文的咒语写的,父亲当时吓坏了,从此夜夜恶梦,直到我和高山结婚,他才渐渐恢复正常。”

舒云说到这,喝了口水,继续说:“高山是在和我结婚不久出现这种幻觉的。他常说有一个身穿盔甲手持长剑的秦朝武士跟着他。他要寻找失重山谷也和这个幻觉有关。他说,只有去了横断山脉那片崇山峻岭,这个武士才消失。”

舒云停顿了下,瞅了瞅我继续说:“至于高第说他看到过父亲,其实也是一种幻觉。”可那个幻觉说起来更可怕,舒云说到这,蹙了蹙眉,陷于一种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那件事发生在高第高考以前。是一个午夜时分,他当时被尿憋醒了,懵懵懂懂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这孩子,后来把当时的情景描述的很逼真,这才是让我恐惧之处。我说给你听,你暂且只当笑话。”

高第说他当时听到学校保卫处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叫,还听到宿舍门外走廊杏黄的路灯每天都发出滋滋的声响,还闻到窗外桂花飘进屋里的那股幽暗的香味。

高山的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家里的门应该是被影子推开的,高第听到了门的铰链发出了惊悚般的一声尖叫,门外走廊黄色的灯光已经有少许斜射到了屋子里,灯光的背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依偎在门栏,向高第伸出了双手。高第说他看不清他的模样,唯独看见影子穿着一件父亲照片上穿过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透明塑料边框的眼镜,眼镜片还投射过来的一丝光亮。影子的脖子好像在向旁边扭动,向我住的房间张望。

舒云说到这,面部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她问我,还想听吗?

我说,当然,有这么邪乎吗?

舒云扭过头,眼睛盯着窗外,喃喃说了句,邪乎的还在后面呢。

有一道刺眼的白光在门前暗黄色的灯光里划过。高第看到影子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亮闪闪魁梧的身影。那亮闪闪的银光来自于那一身层层叠叠闪烁的金属片的盔甲。那影子看到了高第身上晃动的银光,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张开双臂就飞走了……

舒云说到这,如长长嘘了口气。

我说,舒云这也许不是什么幻觉,就是小孩做的一个梦。

我也这样想过,舒云说:“可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有些玄乎,为什么高第也看到了一个身披盔甲的秦朝武士。”

我说,这不奇怪,你不信问问身边的人,许多人恶梦里,都出现过身披盔甲的秦朝武士。

舒云笑笑说,有什么心理学或社会学说法吗?

我摇摇头说,我哪知道,那高第现在在哪?

舒云说,他这几年一直在西南的来飞寺。他说搞证券需要清静,不能受干扰。他和当地政府关系不错,在来飞寺后山的山崖边弄了几间屋子作为办公室,他说那几间屋是整个私募公司大脑的神经中枢。

不知道为什么,舒云一提到来飞寺,我的心立刻往下一沉。当年寻找高山时,我路过来飞寺。那是处于横断山脉一座海拔近4000米高山上的寺庙。我很难想象那里有发达的资讯设备。

问题的关键是,这两天詹姆斯和我多次讨论过失重山谷的位置,按他的猜测,失重山谷该是由三座海拔七千米以上的高山所围。它们分别是娒塔山、梅丁山还有金刚山。那三座山虽然海拔不如珠穆朗玛峰高,可人类从未登顶过。而来飞寺几乎和这三座大山隔山相望。

我小心翼翼地对舒云说,舒云,詹姆斯说,一个山地小国的邮差见到过高山,而那个位置离来飞寺并不远。会不会高第……

舒云眯起眼睑,沉思了片刻,说:“赵鹏你说到问题核心了。其实他去来飞寺我一直心有不安。我想他也许一直认为父亲没死,自己在独自寻找?也许这小子也犯了他老子同样的毛病?当然还有种可能,那就是詹姆斯没编造谎言,高山真的活着。那这件事可就玩大了。以我的了解,这么多年高山不回,一定是有了重大发现,甚至会颠覆现有科学体系。”

舒云说到这,忽然有些兴奋地站了起来,然后独自起身走到了凉台。她在凉台站了会,转身招呼我过去。

此时的梦溪湖面漂浮着一层薄雾,薄雾中有几条渔船在雾中轻轻移动,船上的渔民偶尔抛出渔网,渔网在空中展示出优美的姿态,然后无声地落到了湖面。

舒云说,其实我也常梦到他。有时梦中的他摔得血肉模糊,有时却是他在那个美丽的山谷埋头做实验。我常分不清现实与虚实。就像眼前的景色。我看到的是一张飘起的渔网,可有的人脑子里映现出的却是网中的鱼。有时我想,也许那些所谓的幻觉,并非幻觉,而是触摸到了宇宙的真相。

舒云说到这,回头望了望我,叹口气说,你去找高第吧,也许所有的真相,都在他那里。我说,舒云,你一直在和我兜圈子,没告诉我当年你为何谎称在高山衣角绣有地址?舒云回头嘿嘿了一声说,那你只能问当年那帮先生咯……

从舒云家出来后,我立刻拨通了小淼的电话。这几天因为詹姆斯的事,我几乎要忘了这个小妖精。小淼在电话中说,老头,有什么事?我和帅哥正亲热着哪,没空理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呵呵笑了笑,把电话又拨了过去。小淼这回满足了,嘿嘿笑笑说,老头想我了?我故作憨厚地说,老头是想你了。见个面吧,我有事和你说。小淼说,男盗女娼的事就别说了,要说就说正事。我那毕业论文你看了没有?我说我看了,写得不错,有我在,你肯定过关。小淼说,那成,我们在仓库见。

小淼这妖精,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可心思缜密着呢。她老家在陕西米脂的山沟里,方圆几百里就几户人家。米脂虽出美女,可小淼却不能说很漂亮,只算有点妖。

认识小淼是从她那双手开始的。那是三九寒冬,她来我餐桌前收拾餐盘,她的手又红又肿,还有几处冻疮。我忙起身说我自己来。小淼后来告诉我,为了这个动作,她差点哭了。她说在食堂打工这么久,第一次有人关注到她的手。我后来去药铺买了冻伤膏送给她,小淼没有扭捏,大方的接受了,还低声告诉我,她是数学系的。

本科毕业前,小淼报了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生,当然,这是在我和她发生了被野猪冲撞类似的事之后了。小淼读研究生后,我把她安排到研究所仓库做兼职。说实话,老是握着那布满冻疮疤痕的手感觉不好,最重要的是,仓库就在我的办公室隔壁,仓库里也不会担心有野猪的冲撞。

我去仓库时,小淼已坐在仓库办公桌前等我了。小淼说,老头,快视察下仓库,看有没什么东西被我偷偷拿出去卖了?我嘿嘿笑笑说,我只担心你把自己给卖了。小淼听罢,用已算是滑润的手轻轻摸了下我的脸说,老流氓。

我和小淼在仓库的两把椅子上面对面坐着。小淼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她的意思,要是往常,我老早就把她按在椅子上了。可我当下的确没有那种激情。我没有告诉小淼高山的事。因为这种可能只有万分之一,况且这可是学校逆天的大事。我只是说了有关詹姆斯手头的那些数据。

小淼听罢我的话,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说,老头,还等什么?赶快去申请立项啊。我说,詹姆斯也许是骗子。小淼撅起小嘴骂我愚笨。她说学校哪个人立项不都是编一个美丽的故事。谁都知道许多立项是在说故事,可谁也不捅破。

小淼的话言简意赅,话糙理不糙。可说实话,我还是觉得詹姆斯的数据太离谱,不像出自高山这样的科学家之手。

小淼是个聪明人,她看出了我的担忧,便说,你去来飞寺吧,兴许从高第那能获得些答案。

小淼的建议,让我有些诧异,我并没有和她说起过高第在来飞寺。小淼扯了下我的耳朵说,你还自诩为老股民呢。财经记者始终在关注高第这个义庄的行踪。

小淼说完,就把办公桌的电脑打开,百度了高第的消息。我凑到电脑前看了看,果然有许多条关于高第在飞来寺修行的报道。有些新闻还隐晦提到高第的父亲曾是著名的科学家,他在来飞寺是为了寻觅父亲当年的足迹。

百度的新闻让我心理有了种急迫感。我匆匆离开小淼,回到家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詹姆斯。詹姆斯的意思很明确,他觉得高第能在来飞寺一呆就是多年,一定是发现了高山的某些行踪。我告诉詹姆斯,我明天就向学校汇报,开始着手对那三座大山围绕的地区做科学探测。

詹姆斯一听我的话就急了,他说这涉及到高山,还有他自己可能的知识产权问题,在事情真相没有清楚之前,不能让外人知道。他还责问我,小淼和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和一个学生提及这些事。

詹姆斯除了不迂腐,还挺内行,他责问我时,压低了声音,还看了楼上老婆的房门。詹姆斯的表现让我对他有了某种信心,看样子他绝非是舒云说的科学疯子。

我没有完全按照詹姆斯的意思办。第二天我还是背着詹姆斯悄悄去找了舒云的父亲。这一能说明万一有什么失重山谷,我是首先的参与者;二,即使没有,能找到高山也是轰动的新闻,可以被许多有需求类似题材的人物利用。三,一旦闹出什么笑话,有人帮我分担点总是好。

让我诧异的是,未等我开口,秃老头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他说舒云昨晚来找过他。他说此事颇为荒唐,可是为了了却舒云的愿望,我可以赴来飞寺做一次考察,但仅仅以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名义。如果万一搞出什么闹剧,也就是把研究所关闭,我们回来教书就是。再说他早就想关闭了,这所那所的机构,全都是花架子赔钱的货。

我没有想到,去来飞寺的路变得那么平坦。沿路全都是柏油路,虽有几十道拐的弯路,那也只是作为横断山脉的风景线保留了下来。大多数高山和江湖已经被涵洞或桥梁一穿而过。一路上,随处可见通信的铁塔和输电线,即使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顶,手机的信号也是充盈的。这让我感慨的同时,也让我对高第在此处的目地产生了动摇,也许他在来飞寺和高山全无关系,真的是在这指挥着他旗下的几十个亿的资本。在这样一个几乎被现代气息笼罩的山系,如何还能存在什么失重山谷。我庆幸此行带上了詹姆斯,也许他能分担高第对我部分的嘲弄。

高第以优异的成绩从北大经济学院研究生毕业后,拒绝了老师读博的挽留,直接投身于证券业。我记得当时舒云和我说,她不反对高第的做法。她说,中国的股票市场也像是个赌场,可它毕竟是国家开的,也无黑社会的痕迹。

高第在读研期间,已经在证券界崭露头角,他没有投奔某个券商,而是自己成立了飞天阳光私募。阳光私募成立不久,就汇聚了各路涌来的大量资本。资本都具鲨鱼般的嗅觉,哪里有血腥味他们就奔向哪里。这些各路鲨鱼,都是奔着江湖上传说高第发明的一个神奇炒股软件而来。

老婆曾怂恿我向高第讨教那个软件,可作为老股民我从不相信那些东西。如果靠软件炒股能赚钱,那些人何必厚着脸,四处去卖软件。可高第恰恰就属于不卖软件的人,江湖上也没人见过此软件。

高第手下的操盘手活很轻松,只是被动的听命于他买入或抛出指令就行。期间有几个颇为资深的操盘手和高第发生过争执,说高第定的买卖点完全有悖于炒股的基本常识,可事后证明,高第是对,他的飞天阳光私募成功躲过了几次股灾,也抄了几次大底。

那次争执后,高第把那些有主见的操盘手一一清除,全部换上了大学刚毕业的学生。高第说,做他的操盘手,很简单,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都能胜任,你只需会按买入或卖出键盘即可。

高第的业绩让我心动了,我曾去找过舒云,希望弄到传说中的软件。舒云很想帮我,可看得出她无能为力。她说她父亲也来讨要过这款软件,可高第没答应,高第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伸出手说,想赚钱,加入他的私募,1000万起步。老头子那有这个钱,气得骂高第忘本。说没他,高第根本得不到高山的基因,说不定投胎成一头蠢猪。

我问舒云,你见过那玩意吗?舒云摇摇头说,没见过。兴许有,兴许就根本没有。但高第说过,他一直在研究人类贪婪和恐惧的心理阀值。如果他搞出了炒股软件,那一定不是一个纯粹技术上的分析,肯定结合了某些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成果。

来飞寺就在公路边,当我们的车停在来飞寺门口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忙迎上前。他问我们是不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我说是。他便自我介绍说,他姓陈,是高第的秘书,高第一直在等我们。年轻人带着我们穿过来飞寺,然后拾级而上。如同舒云说的一样,高第住的房子,就在来飞寺后面的一座崖顶上。

穿过片小树林,我们走进一个院子,院子有木栅栏围着,中间是块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盛开着几朵格桑花,院子里还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酥油味道。我想这本该是一排僧舍。

推开房门,一个黑色的身影背对着我们。他立在一扇大大的木窗前,窗户的对面就是蜿蜒的群山。娒塔山、梅丁山还有金刚山峻峭的身影隐约可见。窗外还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我几乎有些认不出高第了。他的身躯比过去结实了许多,身材也显得挺拔,面庞呈现出一种古铜色,目光炯炯有神。

我说,高第,怎么晒成这样,哪像个私募大佬。

高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许他觉得我的问话很拙劣,属于没事找抽型。他快速地瞥了詹姆斯一眼,便喊了我一声赵叔,示意我们坐在沙发上,然后叫陈秘书把煮好的藏茶端来。

詹姆斯没有坐下,他在屋子里兴致勃勃地看着各种装饰品,还把身子伸出窗外,看了看窗外滚滚的江水,回过头大喊着:“Wonderful! Wonderful!”

高第显然对詹姆斯的兴趣更大,他像大人招呼孩子一样让詹姆斯坐到他身边,然后从茶几下拿出一叠资料说,看,我肯定比赵叔更了解你,在你来之前,我让他们了收集你的资料,我为你和我父亲的友谊所感动。高第说完,端起茶杯说,我替我父亲敬你一杯。

詹姆斯听高第这一说,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拿起杯子,向窗口的方向举了举说,你的父亲可能就在那个山谷里。我们该为他举杯。

高第和詹姆斯碰了下杯,又主动和我碰了下,然后说,詹姆斯,赵叔叔,你们刚来我实在不想扫你们的兴,那个山谷海拔5000米以上,根本不适合植物的生长,肯定是一片荒芜。

詹姆斯一听急了,说,怎么不存在?有人见过你父亲。我这里还有你父亲的实验记录。

高第听罢笑了笑,然后转过脸,眨巴下眼睛,用中文对我说,操,这个鬼佬还真性急,他一定是想诺贝尔奖想疯了。

高第的话把我弄晕了,他刚刚举杯还是一副真诚的表情,马上转脸就变得玩世不恭。他虽然年轻,看样还真是个老江湖,浑身透出一种历练成精的魅力。让你既钦佩又有敬畏。

高第看我疑惑的样子呵呵笑笑继续用中文说,资料显示,这鬼佬就是个诺贝尔狂,不过这次真要让他找到了左旋DNA为主的群体,他还真可能获奖。

詹姆斯听不懂我们的谈话,但听得懂DNA。詹姆斯在旁边举了举手,说他希望我们不要用中文交谈,这让他感觉不好,好像他是个外人。他说未来所有的发现,都必须算上他的一份。高第呵呵笑了笑对我说,你看,都说鬼佬有纯洁的科学精神,其实贼精着呢。

高第瞥了詹姆斯一眼说,詹姆斯先生,放心吧,赵是物理学家。沃森和克里克的DNA双螺旋结构是建立在物理学家富兰克琳晶体衍射实验基础上的,可谈到诺贝尔奖,是你们生物学家把物理学家给甩了。

詹姆斯张口想辩解什么,被高第用手势阻止了,他起身走到窗户前,看了一眼窗外被浓雾半遮住的三座山峰说:“是的,对面那个山谷肯定不是失重山谷,但我父亲可能活着,那左旋的DNA人群也可能存在。那些高含量的金矿也可能存在。它可能在某个低海拔的山谷。”

高第说这些话时,我注意力很难集中,精神有些恍惚,不断喘着粗气。高第回头见状,便招呼陈秘书进来,说我可能出现了高原反应,快安排我们休息。

高第为我和詹姆斯安排了很舒适的住房。房间内不仅有可以上网的电脑,还准备了吸氧设备。詹姆斯说,他不需要,他呆的那个南亚小镇也是高海拔地区。可我那晚我头疼欲裂,走路摇摇晃晃的,甚至出现了某种幻觉,总感觉有人影跟着我。

吃完晚饭,高第来房间看我,还送了些药,他说我是太疲倦,精神太紧张了,过几天你体内的红血球会自动增加,那时幻觉就会消失了。

人产生幻觉的感觉是很恐怖,理智上明知不存在,可影子却老在眼前晃悠。甩都甩不掉。我躺在床上,边吸氧便有气无力地问高第,过去你不也出现过幻觉吗?

高第呵呵笑笑说,是啊,我老觉得身边有个身披盔甲的人。

我微睁开眼睑说,你不是还看见过你父亲嘛。

高第说,有过,可基本上盔甲之人一出现,我父亲就吓跑了。

高第躬身把药塞到我嘴巴里,又端起杯子让我喝了口水,嘿嘿笑笑说,告诉你一个秘诀,你现在就使劲想女人,想钱吧。那样红血球增高的速度快些。我就是这样的。从我开始涉足赌局,学了经济,赚了钱,幻觉就没了。偶尔来一次,那盔甲之人还和我勾肩搭背呢。

我躺在床上,被高第逗乐了,我说,你就同你赵叔胡吹吧。你和你爸一样,都挺会侃女人的。

高第听罢我的话,凑近到我的耳边,一脸诡谲状地轻轻说,赵叔,我还真没胡说,那个盔甲之人还求我替他找女人呢。

在高第的一片胡言乱语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那晚,我没梦见老婆,却梦见了小淼。

第二天,我的精神好多了,想和高第詹姆斯谈正经事。高第说,别急,等你完全恢复再说。

随后几天,高第带着我和詹姆斯到山下江边的几个村子转了下。村落都沿江而建,江边还有大量的盐井,村民们世世代代靠晒盐为生。村民们和高第很熟络,热情的打着招呼,有几个迎面过来的姑娘看高第眼神也很有意味。没听说过高第和女人的传言,就算舒云说的那些事,她也没察觉有什么动静。高第要是和他父亲一般,那就惨了。

詹姆斯对盐矿很有研究,他说这片地区的盐矿该是三叠纪时期形成。我问他为何对盐矿感兴趣,他说,高山说了,左旋DNA人群就生活在三叠纪时期形成的盐矿区。

我对高第说,我想和你谈正事了。高第还是笑笑说,不急,我还想带你们去来飞寺看看呢。

来飞寺的主持显然也和高第是老朋友,带我们去了几间不对外公开的密室,高第说,那里有几幅男女双修的壁画。初看这些壁画于我来说相当震撼,它突破了我对宗教修行者的一些固有观念。詹姆斯似乎没看懂壁画上男女姿势所代表的含意,也许他只看得懂精虫进入卵子内的路径。詹姆斯倒是对来飞寺的名字表现了极大的好奇。高第介绍说,来飞寺的选址原本是在三公里以外的一个半山腰。人们把建寺庙的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次日早上,建寺庙的材料全部不翼而飞。就在人们着急的时候,有人发现,所有材料一点不少地都飞到今天这个地方。便将后来建成的寺庙取名为来飞寺。

离开飞来寺,詹姆斯说材料自己会飞,也许是和失重山谷有类似的原因。高第则笑笑不置可否。其实我心里知道,越是海拔高的地区,类似的传言越多。这可能和当地生存环境恶劣有关,人们寄望于神来消除心中对许多不确定性的恐惧,这也是所有宗教诞生的起源。

从来飞寺回来的那天晚上,高第单独去我房间坐了会,这次他表现的像一个晚辈,老称呼我为赵叔叔。他说詹姆斯不在,他想了解我来此真正的打算。我没有回答高第的问题,而是反问他对詹姆斯带来的科学数据怎么看?高第暗忖了片刻说,横断山脉本身就是有色金属密集分布的地方,存在金矿不稀奇,不过像数据显示的如此高含量的还是罕见,当然不能否定这种存在。

高第瞅了瞅我后,继续说,至于低重力因子可是大事,有悖于于现有理论。从地球物理角度讲,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唐古拉山几大山系均呈东西排列,唯有东侧横断山脉突然转向,呈南北展布。它的山脉间的空间距离急剧被压缩,有压缩便有释放。有可能出现地壳悬空,引力微弱的区域。如果存在,一定会在眼前这条被挤压的山脉最远端,离那南亚小国边境不远处。

高第的一番宏论让我颇为吃惊,我说:“你如何精通这些的?”

高第诡谲地笑笑说,“告诉你,我在高中阶段就读完了我父亲所有的研究笔记。还是英文的。”

“可你父亲在地图上标的位置就是对面这个山谷。”

“那里海拔都在5000米以上,根本不适合人群生活。要是真在那就麻烦了,那是神山,国家根本不允许开发,当地居民更不答应你们跑去勘测。”

高第说这话时,有点不耐烦了,不过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你离开我母亲后,她立刻打电话给了我。放下电话我立刻飞去了那个南亚小国。这个詹姆斯的确在那等了三年,而且在他离开不久我父亲还出现过,我找到了那个邮差,他形容了一下我父亲的外貌身高,基本和我父亲吻合,而且父亲还问邮差,詹姆斯是不是去了中国。我现在心中的疑问是,也许他就藏在离小镇不远的某个角落,也许他都看到了我,可他为什么要通过詹姆斯和我们联系,可能他有什么隐衷?”

高第说到这,忽然说,哎,你还没有谈你来此的目地。

我把研究所目前的窘况简要叙述了下,也把他外公的意思说了。他问我想怎么做。我说,我虽然是想找项目,可更想找他父亲。如果他父亲真活着,可是科学界一件大事。

高第呵呵笑笑说,难道你对诺奖也有兴趣?咳,你只是觊觎我外公的位置罢了。我知道的。高第说完还冲我眨巴下眼睛。

高第的话让我脸发热,这小子太精了。我的这种想法一直隐藏在我内心,没和任何人说起,除了小淼那个妖精。

那天高第和我聊完后,就一直看不到他人影,詹姆斯也急得到处找他。每次问陈秘书,高第去哪了?陈秘书说,你们再等几天,公司最近出了些事,高第需要处理,他一直在附近一座民居里办公。我问那座民居在哪?陈秘书指了指背后的山说,在山顶上。我抬头望去,在云雾缭绕的山顶果真有幢白色墙壁,暗红色屋顶的房子。

我和詹姆斯越来越无话可说,他一天到晚缠着讲他的左旋DNA,却很少提及高山。所以晚上我常常独处。我喜欢走到山崖边看星星。站在高原仰望星空有种特别的感觉,你会觉得宇宙离你是那么近,近到仿佛你已离开了地球,离开了那些繁琐庸事,成为了茫茫宇宙纯洁的一份子。你知道,那些星光有些是几亿年前发出的。同样,地球反射出的星光现在也依然在茫茫宇宙间穿行。如果人类真能超出光速,能够捕捉到它,那秦皇汉武的是非功过也许和史记完全不同。我们甚至能捕捉行走到更远的星光,那人类究竟是猴子变的,或者它伊始就是一种独立的物种,或者是外星人与地球某种生物的衍生品等,就都可大白于天下了。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高山真的活着,只有在高原,只有你远离人世喧嚣,离宇宙如此近,你才会对地球,宇宙及人类的走向进行真正的思考。

有天晚上,我从山崖边回来不久,陈秘书带了一个姑娘推门进来了。我不解地望着陈秘书,陈秘书说,这是个山地姑娘,晚上来陪陪我,还说我不要不好意思,山地姑娘性格豪放自由。她要是喜欢你,什么都无所谓。陈秘书看着我诧异的样子,又说詹姆斯那边也去了个姑娘。没等话说话,陈秘书就关上门转走了。

陈秘书走后,我心里有些乱,我佯装收拾下乱七八糟的床,可这又觉得不妥,便把办公桌的书籍前后排列的秩序颠倒了番。

姑娘始终直直地站在屋子的中央。看上去姑娘却是本地人,但和我看到的盐井村的姑娘还是不同。

我问,你家在附近?姑娘说,我是县戏剧团的。姑娘的普通话算是标准,人也落落大方。她说陈秘书说我是科学家,还说如果我原意做什么她都可以。她喜欢有文化的男人。

姑娘的眼眶深陷,微凸的眉骨下目光清澈,面庞线条分明,黝黑的肌肤光滑,身材挺拔,有一种强烈的异域美感。如果有男人说不想睡这个姑娘,他不是生理有毛病,就是脑子进水。我不属于这两种,我敢睡小淼,且还把她睡得不错,说明我体魄健壮。但小淼是我能把控得住的,而眼前这个姑娘突兀地站在我面前,肯定是高第安排的,高第这么多天没出现,他究竟在玩什么鬼把戏。

隔壁房间的詹姆斯已经发出了轰隆隆的动静,可见那天他真没看懂壁画。詹姆斯嘴巴极脏,叫喊出的英文难以入耳,当然有些我也听不懂。女孩的声音并非是呻吟而是痛苦地喘息,真不知道这詹姆斯长了一条什么样的家伙。

我和女孩有些尴尬的面对着,女孩的脸上升起一团红晕,也许觉得同伴已经开始了,她便动手解开自己的衣扣。我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制止了她。为了让我保持淡定,我起身关了灯,屋子里霎时一片黢黑,只有空气中飘过来一丝姑娘身上的暗香,才提示我对面坐了一个美丽性感的姑娘。我和姑娘在黑暗中一直默默坐着,听着窗外的江水的流动声,还有一夜未停的詹姆斯的嚎叫声。

附近的村落传来了鸡鸣,詹姆斯的声音也显出疲态,天渐渐发白了。女孩起身说她们该回去了。我起身送女孩,没想到女孩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临走时还回头看了我眼,眸子里中滚动着泪光。

那晚以后,詹姆斯在屋子里呼呼大睡了两天才起床。我在走廊碰到他,正想和他调侃几句,几辆豪华的越野车驶入了院子。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个个气宇轩昂,也有几个挂着相机,文质彬彬记者模样的人。高第也在其中,他也看到了我和詹姆斯,还向我挥了挥手。

一行人在高第的带领下,向山顶的那幢楼走去。不一会,陈秘书也来到我和詹姆斯面前,说带我们去那幢楼开会,有要事商讨。詹姆斯还有些浑浑噩噩的样子,他瞅了一眼山顶的房子,说恐怕爬不上去。陈秘书有些不客气地说,这是高董事长的意思,你必须上去。

我很庆幸那晚我克制了自己。陈秘书对詹姆斯的态度让我觉得男人一旦和女人上了床,他身上的光环一切都失去。就像小淼,过去人前人后喊我导师长,导师短的,可裤子还没提起来,就称呼我老头了。

高第这几天不在时,我对山顶住宅曾有很多想象。可当我走进这座宅子时,它的豪华,它设备的现代,依然超出了我的预估。她完全是一个高规格国际学术会场的派头。由于地势高,此时对面三座大山所环抱的山谷更加清晰可见。没错,那里实际上是一片皑皑的冰川。

高第径直走上了主席台,其它人都在下面随意而坐,会议唯独安排我和詹姆斯坐在了他的左右。我和詹姆斯的桌前,都有一个牌子,牌子上除了姓名,还冠以了著名科学家的头衔,只不过詹姆斯比我多了个“国际”二字。

会议没有任何欢迎类的客气寒暄,高第开场就直入主题。他介绍了我和詹姆斯主要的科学成就。高第介绍我时还算客观。说我是名校的著名教授和研究所所长。对地球物理有很深的理论造诣,也对中国各大山系的矿资源分布非常了解,很早就获得过国家科学进步一等奖。他甚至调侃道我和他父亲曾是同窗好友兼情敌,最后被他天才般的父亲击败了。

高第介绍詹姆斯时,用的词语也准确,唯独说到詹姆斯曾和诺贝尔奖擦肩过时,我有些诧异。想到那天晚上詹姆斯的嚎叫,我不由得会想,倘若诺贝尔先生知晓了这个擦身而过的过客,会做如何感想。

介绍完我们后,高第又一一介绍起与会的人员。高第重点介绍了三个人。前两个人分别是两家矿产勘测风投公司的首席分析师,第三位是一家生物制药公司首席研究员。这三家公司我都耳熟,没等我仔细回忆,高第又高调介绍了到场的平面、网络、新媒体的记者和几个著名公众号大咖。

高第说完,转身按了下手中的遥控器。投影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不太清晰的照片。这是一个蓄有长发和大胡子,满面皱褶的中年人,穿得一件和当地山地居民差不多的服装。我蹙眉仔细看了一会,忽然心底一沉。这个中年人极像高山,虽然苍老了许多,可神态以及那自负的模样简直像极了。我不由得站起身说:“高第,这是你的父亲,高山。”

我的话,显然让高第很激动,他说,我事先不给你看,就想听到你的第一感觉。我想情敌之间的判断最准确。高第说完,台下发出轻微的笑声。

我说,这张照片是哪弄的?

高第说,这是从一个登山爱好者那搞到的。事实上,寻找那个香格里拉般的失重山谷并不止我们,这个爱好者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山谷中唯一和外界有联系的人。

高第看到我浑身在微微发颤,示意我坐下,缓缓情绪。然后,他用深情的语调向与会的人讲述了他父亲的故事,以及多年来他寻找父亲的经历。高山说到动情处唏嘘不已,可台下并没有出现明显情绪的波动,大家只是静静的听着。

高第见状,只好收住话头,又按了下遥控器。屏幕上先后跳出了詹姆斯那几页高山实验数据的影印件。在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台下的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大家相互交头接耳地议论不停。

高第待大家议论了一会后,做了个平息的手势接着说:“在这份勘测报告中,有关金矿和高浓度氯化钠溶液的数据我想疑问不会太多。惟独重力因子的数据对现有科学体系挑战太大。不过关心此问题的除了赵鹏所长,我想其它人暂时不一定关心。我曾不能确定照片上这个人是我父亲,或者是什么人装扮的。但是,赵鹏所长提醒过我,说眼下的勘测数据,都是用三十多年前研究所打印纸打印的,而这种纸张市场上早已没有了。这让我打消了许多怀疑,所以我父亲活着的可能性很大。”

高第说罢,停顿少许,环顾了下会场后,继续说:“退一步看,大家可能从最近的网上也看到,说我父亲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大家会想,这些勘测是真实的,还是在幻觉情况下癔造的。可我要说的是,科学史上无数事实证明,宇宙的许多真相,都是被那些精神分裂或有精神残缺的人发现的。博弈论的纳什是,平行空间论的霍金也是。上帝在关闭一扇窗户时,又慷慨地向他们打开了瞭望宇宙真相的另一扇窗口。”

高第不愧是精英,口才极具煽动性。下面的人群已经开始骚动。可他刚刚提及霍金让我有些诧异。我记得舒云曾说,高第蔑视过霍金。

高第微笑地又做了个平息手势继续说:“可上述的一切,对我都不重要。我要寻找到父亲,证明他活着,证明他头脑中的失重山谷是存在的,这才是我唯一的目标。”

高第又顿了顿,环顾了下会场继续说:“这个目标可能和大家有距离,但他是曾对国家有重要贡献的科学家,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状况下,可能是被死亡的科学家。所以我希望大家支持我!”

高第说完,屏幕上又跳出一行大字:探秘失重山谷及矿产勘测基金会。

高第微侧过身,看着屏幕说:“今天请各位来,就是商讨成立基金会的事。我希望用社会各界的力量帮助完成我的愿望,解开科学界的一些谜团。”

高第说完,屏幕又出现一幅地图的画面,在横断山脉的最东边,高第用红笔画了个圆圈,他说:“寻找工作并不复杂,我父亲说的失重山谷可能就在此处。这个山谷的唯一出口就是通向南亚一个小国。我们可以从那进入。当然,那也许是个国中之国,有武装力量把守,他们的武器有多大杀伤力我说不清楚,但是只要我父亲在那,我们就绝不会受伤害。”

高第说完,目光扫了一遍会场后,屏幕又突然跳出了一个大字,这是一个和我们甲骨文很相似的象形文字,但又有重大区别。

高第问大家这个字像什么?

会场在短暂沉默后,一个戴着眼睛的人站起来说,我看像恐龙。

高第听罢,欣喜地看了此人一眼说,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那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北大学考古专业的,现在负责北大校友资本圈的公众号。

高第示意那人坐下,然后说,那个登山者说,这个字就是失重山谷里的人使用的文字,它是恐龙的意思。我们大多数人可能觉得,这个山谷的人文化落后,说实话,我也是这样认为。可詹姆斯私下告诉我,我父亲当年在前苏联刊物发表的论文中也出现过这个字。我父亲当年并不这样看。

高第转身看看詹姆斯,示意詹姆斯来说,詹姆斯说,他不会说中文,还是高第来说。高第说,詹姆斯,你太小瞧人了,在座的都是精英,我敢保证,他们中有人英文说的比中文还溜。

詹姆斯有些犹豫地站了起来,他的面孔涨得微红,开头几句也有些磕巴。我心想,这小子,在女人面前嚎得够劲,怎么这下怂了。高第也在一旁不无揶揄地说,詹姆斯是真君子,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詹姆斯不一定听得懂高第的话,可明显情绪稳定下来,他说:“高先生曾和我说,失重山谷中的人们在使用一种特殊的象形文字,这些文字中有很多我们没有见过的爬行动物,比如恐龙。恐龙是在人类诞生6000万年前已经消失了的动物,如果他们文字中真的出现了恐龙的形象,那说明他们的祖先曾和恐龙同一个时代生存。如果这种判定成立的话,那么在上一次地球大灾难所有生命都消陨的时候,唯独这一群具有左旋DNA的人活了下来,由此可见,这左旋DNA对人类在这个星球的长期生存会有多大意义。”

詹姆斯说完,会场下“轰”的一片哗然。高第起身先为詹姆斯鼓了鼓掌。他笑着对大家说:“大家也许觉得这是个科学笑话,觉得我父亲的确有病。可我并不这样认为。起码它说明,我父亲是个纯粹的科学家,最少也是纯粹的科学疯子。说他纯粹,是因为他脑子里想的是人类。按佛教的说法就是‘大我或‘众生。如今,在大多数人眼里世界是悲惨的,血腥和丑恶的。可恰恰在我父亲这样的精神分裂症人眼里,还有那么美好的一个山谷。我们真不该笑话这种美好,兴许它就离我们不远。拜托大家完成我寻父的心愿吧。”

那天,成立基金会的事当场就达成了协议。三家公司表现的很仗义,他们个个在媒体面前表现的信誓旦旦,表示义不容辞地该承担起应有的资金份额。我和詹姆斯作为基金会的科学顾问无需出资金。奇怪的是高第的飞天私募也没有出资金。他的理由有二,一是他的业务和勘测矿产全无关系,二是他出资寻找父亲会矮化其它资本投入者。高第的理由显然有些牵强,可其它三方竟然也没有异议。

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詹姆斯在我面前表现的很郁闷。他的郁闷来自于那间高科技制药公司,他说那间公司专门从事DNA制药研究,如果真的找到那群人,这左旋DNA的发现算谁的。说实话,会议结束后我也不高兴。我并不是为个人来此,我是考虑整个研究所的出路。

高第自然知道我们内心的小九九,晚上,他匆匆来到我的房间说,我现在有许多事处理,不能详谈。你有想不通的地方,我尽可能会对你解释。我说这个基金会好像和研究所没关系。高第呵呵一声说,我也算是研究所的子弟,会让研究所吃亏?一旦他们的考察勘测有眉目,我立刻安排研究所介入。我说那个詹姆斯也不爽。高第说,别理他,这个鬼佬,即使能获诺贝尔奖,也不能轮到鬼佬身上。

高第说罢,拍了拍我的肩,转身就消失在夜幕中。

高第走后不久,我就接到了小淼的电话。小淼在电话中兴奋地说,老头,你没看电脑吗?我说,我现在哪有心事看。小淼说,快去看各大财经网站,失重山谷可能蕴藏高含金量矿产消息已经被各媒体炒疯了。那几间公司的股票明天定是开盘涨停。

听罢小淼的电话,我心猛地一沉。今天会上我就觉得那三家公司名字耳熟,可没多想。我慌忙打开电脑,果然发现那三家的确是上市公司。我一下子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凝固而稀薄,让我喘不过气来。我靠在椅子上,让自己慢慢平复下情绪,然后按了下电脑F10键。

我不得不佩服高第的能力。这三家公司中,有两家半年前刚刚增发股票,可公告显示,他们募集的资金无处可投,买了大量理财产品。这帮混蛋,股民买你股票,是希望你去投资,买理财产品,老百姓自己不会啊?剩下一家正在准备募集资金却又苦于无募集的项目理由。

以一个老股民的经验,高第这个潜伏至少半年以上的资本大鳄,已经露出了牙齿,待他合拢嘴巴之时,必定小散们是鲜血四溅。我终于明了,什么传说中的炒股软件,都他妈是扯淡。

我靠在椅子上,一直痛苦地蹙着眉头。可不知从何时起,我内心渐渐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散户们虽天天咒骂老鼠仓,可都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条老鼠尾巴。可此刻我是离老鼠仓最近的时刻。想到这里,我迅速把股票账户打开。

炒股多年,我一直是亏损居多,上次股灾过后老婆说,我要是再玩股票,她就和我离婚。没办法,我把股票账户和关联的银行卡都交到了小淼手里。股票账户钱不多,我想和研究生学位比起来,小淼不至于携款而逃。

小淼有着灵敏的市场嗅觉,也许那不是她的钱,所以下手果断干脆,两年下来,资产竟然增加许多。以小淼的敏锐度和她电话里兴奋的语气,我猜想她一定已经买了这三只股票。

打开股票交易账户,果然看到那三只股票,买入日期就是昨天。可还没等我高兴起来,账户的资产数让我大吃一惊,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天文数字。那一刻我如同陷入冰窟窿般,浑身止不住惊颤。我慌忙关闭电脑,躺在床上。我想我现在那里是老鼠仓,明明是钻到了老虎笼子里去了。况且这大笔资金从哪来?我觉得自己有些恍惚,怕自己刚刚看错了,便又打开电脑,可那只老虎还是趴在那里。

我终于拨了小淼的电话,问她股票的事。小淼停顿了会后说,反正大局已定,告诉我也没有关系。她说三年前高第就主动接触过她,以很高的价格买走仓库的一卷打印纸。

小淼说,我说到这,你该明白一切了吧。

我问,那这大笔钱哪来的?小淼说,是你老婆找舒云教授借的。我说你竟然敢和我老婆有联系,你不怕她吃了你?小淼听罢我的话,哈哈笑得快岔气了。她说,我告诉她这等好事,她高兴都来不及,一个劲拱手谢谢我,马上就溜到舒云教授那去了。我猜想她是去核实去了,不一会就打过来这笔钱。

舒云能借这大笔钱给老婆?平日两人见面,老婆可没给舒云好脸色看。

我没有怒骂小淼,那已经无济于事。我只是感觉这女人之间的事好笑而又诡谲。我放下电话,此刻我的大脑既清晰又恐惧。高第在我身边编织了一张大网,我已经是网中的鱼,无力争脱。现在唯一能解救我的是,明天开盘立刻卖出股票,把钱还回去。这是我唯一脱离干系的机会。

可我知道,老婆和小淼绝不会同意我的做法,实际上我自己也很犹豫。那么一大笔钱,如果能有七八个涨停,该是多大笔资产。此刻我倒还真有点担心小淼会携款而逃了。

我立刻打电话给老婆,电话那边老婆不断夸我这回可涨本事了。我说你不担心几个涨停后小淼会携款而逃?她手里有所有密码。老婆说,你放心吧,你老婆是多精明的人,我和她已经在银行办了资金共管手续了。

老婆竟然没问我账户和密码为什么都在小淼手里,也许是先按下不表,秋后算账?

但老婆的话,让我宽心不少,可那晚我还是一夜没睡。除了对那天文数字的恐惧,还有许多我不明白的事。

我希望这是一场被夸大了的布局,而不是赤裸裸的骗局。我不知道舒云是否知道儿子的行为,可迹象显示,她兴许就是这张网的一个结点,这张网的结点太多了。可我又期盼着这场布局中有某些真实的元素,比如高山活着,那个失重山谷也在。从那张照片来看是有这种可能的。

我不理解高第作为著名的资本运作人,根本不缺钱,也完全可以寻找其它的赚钱的门路,为何处心积虑地拿他敬佩的父亲开涮。现在看来,那张地图可能是高第有意留下的,这说明他很早就开始布这个局。这个局中,我是核心结点。可我只是个小人物,高第值得在我身上下如此功夫吗?

整件事越想越惊悚,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拨打小淼的电话,希望能劝说她开盘后就抛掉股票,我说股票市场有句行话,看不懂的事就别做。

小淼说,你脑子进水了吧,现在还看不懂?说罢就就关机了。我想打电话给老婆,可我知道那肯定是一顿训斥。我只好自己打开证券账户,可我发现证券交易密码已经改了。

我坐在电脑前,一直等到股票开盘。果然,那三只股票开盘就一字涨停。我无力地拨通了高第的电话,哀求他劝小淼抛掉股票,高第说,这不可能,小淼说了,如果你把这次基金会的内幕捅出去,她就把你和她的关系也捅出去。她手里有你和他亲热的视频。

高第的语气很冷漠。我不知道小淼是否真说过些话,这也许是高第借小淼之口在威胁我。我对高第说,你何时回来,替我出个主意,如何让我安全着落。高第说,你怕个俅,那个林业公司,就凭几个山民说在林场山坡上拾到几块稀土,就赚得盆满钵盈的。放心吧,过几天我就回来。

十一

股票已经有七个涨停了,按小淼当时买入的数量,我已经算得上是进入富豪行列了。那几天我都坐在屋子里,看着电脑那一字涨停的日线图,随着涨停数的增加,我的恐惧越来越少,我已对未来开始进行着无限的憧憬了。我偶尔会走到窗户边,听着滔滔的江水,看着对面那三座峻峭的神山,脑子里已经分不清是在思念高山还是在想高第了。

第八个涨停收市后,我忽然发现有几日没见到詹姆斯了。我跑去问陈秘书,陈秘书说,他也不知道,可能和科考队进山了吧。我说不可能,科考队进山肯定会叫上我。陈秘书笑笑无言以对。

我到处寻找詹姆斯,我去了崖下那几座村庄,还爬到山顶去看了那幢白墙红瓦的小楼,都没见詹姆斯的影子。就在晚上我忐忑不安时,高第笑吟吟推门进来了。

我忙起身说,你可回来了。高第看着我说,怎么样,做富豪的感觉不错吧。我说是不错,可我很不安。高第仰脖大笑了声说,赵叔,那有富豪能够过安稳日子的,别怕,习惯了就好。不过詹姆斯的日子倒是过得很安稳。

我说,詹姆斯真的进山考察去了?

进山考察?

高第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我说,赵叔,你到现在还未明了?他就是班固岛马戏团一个丑角,考察个屁。

高第的话,让我心里全凉了。没有人会进山,那些运来的登山设备和在山上搭起的帐篷全是摆饰。我期望的唯一真实都破灭。这詹姆斯真他妈可以获奥斯卡奖。

高第读懂了我的心思,笑笑说,詹姆斯是我第一个实验产品。我问,你什么意思?高第呵呵了一声,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不一会,詹姆斯就出现在屏幕上。詹姆斯赤裸着上身,搂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坐在泳池边。他的后面是一幢白色的小洋楼,院子里还盛开着鲜花。

詹姆斯,你这块没魂的烂肉,戏没演完就跑了,快和赵叔打个招呼吧。

詹姆斯挥了挥毛茸茸的手,笑得露出了大牙,他把金发碧眼的姑娘推到了镜头前说,我的赵,快来,这有美女。

我诧异地问高第,这到底怎么回事?高第说,他赚够了,偷偷跑回班固岛了,明天各类媒体都会传出这个世界级科学家逃离勘测队的消息。我着急地问,那明天不是要跌停?高第用某种期许的目光盯着我说,是的。起码七八个跌停。

我急忙说,那小淼抛了没有?

高第听罢我的话,低头沉默了许久,再看我时,竟然眼里闪动着晶莹的光亮。不过这种神情转瞬即逝。他果断地说,不能让她跑,她一跑,就真是老鼠仓了。她是研究所的,如今盯着她账户炒股票的人不计其数。

高第的话说的在理,可我内心还是不由得升起一股遗憾。我“哼”了下说,你们飞天私募肯定都抛了吧?

高第听罢,仰脖哈哈大笑。他笑得得意,笑得猖狂,连裤裆都笑得颤动了。

看着高第那副乖戾的嘴脸,我真想替散户抽他一顿,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祖宗八代断子绝孙。你高第兴许真会断子绝孙,你和你父亲一样,天生可能短小,兴许你更小,完全抵达不了该去的区域。你让我做了一回富豪,现在却告诉我要跌七八个跌停。

高第看到我忿忿的模样,停止笑声说,赵叔啊,我根本没有买这三只股票。怎么?你不信?这样,你看我手机吧,这里有陈秘书上传的公司文件。我接过高第的手机瞅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出一份红头文件,文件内容是,严禁操盘手买入那三只股票。

我把手机还给高第,依然有些半信半疑地看着高第。高第知道我还是不信,便说,赵叔叔,我要赚钱需要拿我父亲做噱头?我说,这几天我也老在想这个问题。可你处心积虑搞这张大网是为什么?

高第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独自走到窗户前,凝望着夜色中那三座黢黑鬼魅的山影。过了一会,他回过头缓缓地说,告诉小淼,在第四个跌停时,我会调动资金,在开盘半小时后,打开跌停板。我不是为小淼,是为了你。我估计打开的时间很短暂,那是你唯一逃生的机会。以后别再玩了,这连澳门赌场都不如。赌场还有行规,你要是偷看了底牌,那是要掉脑袋的。

我说,高第,你又想过做义庄的瘾,获取那些廉价的吹捧?

高第离开窗户,走到沙发前独自坐下说,我再说一遍,我没做庄,至今为止,我未买入一手这三只股票。

那你是在怜悯我?

高第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高第,你不告诉我,我不会抛掉股票。

高第听罢,呵呵笑了一声,用揶揄的口吻说,你别逞能,在我的实验中,你的灵魂重力因子还未高达这个数据。我肯定,当那个逃生机会出现,你会抛的。

高第话说的没错,可他那故弄玄虚的姿态和腔调让我厌恶至极。我说,高第,我是科学家,什么灵魂重力因子,你在我面前少玩这套。

高第看我的样子噗哧乐了。他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已经只剩半截的雪茄,含在嘴里。他掏出打火机,点燃雪茄,可并没有马上吸。他蹙眉看了看渐渐熄灭的雪茄,慢悠悠地说:“赵叔,你尚存敬畏,还有些许怜悯。这是我心目中重力因子的重要参数。在我勘测的失重山谷中,你的数据算是高的。其实我们一直生活在失重山谷里,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山谷。我该去找我父亲那个山谷了。我相信,他还活着,相信地球上一定有这么个山谷,我会找到的。我只能说到这,我们就此话别吧。”

高第说完,猛然起身,甩掉那只半截雪茄,带着一股冰凉的旋风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和当年他父亲高山离开我时说得一模一样。

责任编辑 朱亚南

吴向东:湖北武汉人,1983年毕业于湖北大学物理系。曾在《花城》《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及散文。现定居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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