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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山的爱情

2016-05-14黄金明

广州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张琴

我的朋友兼前同事孙山说,“自从2000年夏天离开张琴,我就发誓要将她彻底遗忘。我几乎取得了成功,但每当遗忘的浪潮一过,她又像礁石在我的脑海中凸现。”2000年夏天的孙山同样让我难忘,但十年后的这个人却让我深感陌生。他脸上翻滚着浮滑与轻佻,但眉宇间仍残留着丝缕童真。对于孙山,我喜欢他,也蔑视他。作为一位诗人,他的浪漫精神跟我的自由主义倾向有契合之处。我鄙视他,主要是他在情场上的无能。他曾向无数个女人发动进攻,但总是一败涂地。而我的情况呢,是无数个女人向我发动进攻,我运筹帷幄,将来犯之敌一一歼灭。在这些散布在各行各业的女人当中,偶有奇妙的交集,张琴就是最大的公约数。很难找到2000年前后孙山这样干净的人,现在他臭名昭著。那时他的身体跟灵魂一样干净。他二十二岁了,就像一件新烧制的瓷器,没有瑕疵,不受磨损,更没有裂痕。用他的话来说,他的身体像尚未动用的抽水马桶。一旦用过,无论如何冲刷都脏了。而一旦用开了,就只有不断被使用才有价值。他对第一次使用的时机、人选和方式,都挑剔而慎重。但他总是错失良机。

至于张琴,没有人比我对她更清楚的了。孙张二人发生的事,我可谓了如指掌。我只有一个疑问,以孙山对张琴的痴迷程度,他如何下得了一去不返的决心?张琴不说,我就不问她。也许她也不知道。

孙山当时不惜辞职,跟我们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当时他参加工作才两年。我好奇的是,他如何舍得离开张琴?既然一个女人老是跟你分手,这也说明了她随时会回心转意。他对校长说,我觉得自己水平有限,再教下去也是误人子弟——这当然是托辞。当时孙山还以为自己年轻有为,会写朦胧诗,在果城也算个人物,担心校长不肯放他走。尽管孙山突然辞职让校长措手不及,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乃是多余,校长当场同意了。十五分钟之后,行政科的人来通知孙山说,孙山必须在九月一日之前搬离住处,因为这将是新来教师的宿舍。

张琴的美貌获得了全校师生的公认,但对于孙山来说,这无异于一场连绵不断的噩梦。她在一年之中跟孙山相恋七次,分手七次,每次相好和分手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只要孙山愿意,看样子她还想将恋爱游戏继续玩下去,同时不妨碍她在外面拥有数目不详的男朋友。孙山想起了七擒七纵的孟获,孙山就是那个甘拜下风的南蛮头子,她仿佛有诸葛亮般的神机妙算,孙山哪儿是对手?也许,孙山痛定思痛,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当他黯然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感到了心底的悲凉,这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子啊,貌美如花,冰雪聪明,除了跟孙山分手成癖,堪称完美无缺!说她是女孩子,是就其年龄来讲的,她不足二十岁,却是从南方第三师范学院新分配来的年轻教师。除了教书育人,她还有另外的职业,她自称兼职做酒吧歌手、舞厅教练和广告模特。换言之,她也是一个艺人。孙山从没有电视上看到她主演的广告,倒是数年后发现,在KTV屏幕上那些穿着泳装挥着彩带在椰子树下晃来晃去的性感女郎当中就有她的身影。

我想,孙山真是伤透心了。当然,这也是他活该。我很少看到像他这样在情场上蠢笨如牛的人。有的人就是不解风情,你要教他追女仔,就像教母猪上树,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他遭遇到的是张琴。像这样以女权主义者自居的文学青年,做爱都要女上位,只有她×你,你不能×她。

孙山跟张琴的相识有点戏剧性,他们第一次认识是在“蓝调”酒吧举办的一场诗歌朗诵会上,那是世纪末的某个晚上。孙山个子不高,瘦如纸鹤,如果是女孩子,这样的身材还算不错,但作为男子就未免短斤缺两。但他脸上的神情很特别,既落落寡欢又傲睨不驯,这就引起了张琴的注意。而孙山第一眼看到张琴,心里马上有一种爆炸的感觉。当时,烛影摇红,张琴一个人听着朗诵,手托香腮,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态。她穿着一袭紫罗兰色的套裙,露出了珠圆玉润的肩头。当她的目光跟孙山的目光倏然相撞时,脸上掠过了一片说不出的风情,美得让孙山感触到陌生,惊觉到熟悉,而且乱得七零八落,无可收拾。看见这女子,他隐隐约约觉得心底深处发了一声狂喊。还是张琴过来跟孙山搭讪的。张琴超凡脱俗的美,竟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此刻,一位据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显赫一时的老诗人朗读了他的新作,会场上响起稀落的掌声,这是冲着诗人的名声来的,几乎没有谁在倾听。接着,一位衣衫褴褛的打工诗人声嘶力竭地开始了他的表演,唯一感动的就是他自己,他确实被自己彻底感动了。孙山看到了他眼角的泪花。那个叫牛刚强的年轻诗人最后吼道:“我知道大家没听,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们!”全场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是一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

孙山毫不留情地说:“这个时代,诗人都被赶尽杀绝了,剩来下的几个也逃入深山老林去了。”他忽然低声说:“我就是一个诗人,像吗?”他的样子神秘而古怪,好像一个正在犯案的小偷,怕被人逮住似的。他侃侃而谈:“写诗的人,就像动物园里病恹恹的老虎和街头比老虎更凶的新人类女郎一样,只能让人感到辛酸和滑稽。啊,新人类不是说你,你像李白描写荷花的一句唐诗,清丽如出水芙蓉。其实,果城的诗人不会为了艺术而寻死觅活,大都衣冠楚楚,谈吐优雅,比谁都更像诗人,他们在商业时代游刃有余。在他们看来,所有的艺术无非是一种工具罢了——有时是一件玩偶,有时是一只分泌情感的便壶,甚至是一种堪以对抗世界的武器,类似屠夫手上的杀猪刀和嫖客常用的安全套,既大可向生活发出攻击又有利于自卫——对不起,我太粗鲁啦——我在果城生活了多年,还没看到艺术在谁的心中高出他的生活。”

孙山的声音低沉,语调和缓,有一种跟他优雅举止及谦逊表情搭配得天衣无缝的意味。但他的措词完全相反,仿佛一队剽悍凶猛的铁骑从他平静如水的声音里呼啸而出,霸道无比。张琴静静地注视着他,发现他坐在椅子上,几乎没有变换过姿势,眼睛时而瞥一眼聒噪无比的酒吧,时而望着她微微一笑。他的神情简单而古怪。当他露齿一笑时,充满孩子气的天真和孤独百年的沧桑意味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变幻莫测的感觉。他的语调平和而措词尖刻,利如刀锋,就像他所谈到的话题。

当孙山和张琴从“蓝调”酒吧出来时已接近凌晨。张琴毫不掩饰对孙山才气的倾慕与激赏,两人意犹未尽。这就是孙山跟张琴第一次相遇的情形。见面的场所不可忽视,由于造成了疏离感,就比在学校相识的效果更强烈。数天之后,他才发现张琴是同事。当时,他惊诧于张琴清纯如莲花的脸蛋交织着成熟妇人的风情,于老练世故中又夹杂着少女的天真。她未满二十。孙山二十二。我稍大些。我们都是希望师范学校的老师。孙山在学校的时候,我跟他来往甚少,但不等于我们没有瓜葛。

对于从南方第七师范学院分配到该校的孙山来说,晚一年分来的张琴是我的学生,四年前从该校毕业。这恐怕他是不知道的。张琴对他来说,是一个谜,甚至是一个大秘密。张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谁的女人,他一直蒙在鼓里。对我每一句话都信以为真。在那短暂的日子里,我领略到了一个男人可以怎样去爱一个女人,以无限的忍耐和无法想象的笨拙去爱我。我几乎穷尽了爱情这个词语的可能,我在他面前扮演过不同角色并享受着他的爱恋、宽容和痛苦。我喜欢以局外人的视角,去享受他分手时的伤心欲绝以及重聚的狂喜难忍。我不爱他。但我喜欢这样。”

“你在做游戏吗?”我说。

“这不是游戏。这是现实。别人是怎样对我的,我也怎么对他。我历来是一个好学生。”

“他太无辜了。”

孙山的纯洁,让张琴觉得受到了冒犯乃至暴怒?为什么我爱上的人,却是一个下三滥?张琴质问我。她想吐痰。孙山不幸恰好是她身边的痰盂。张琴在采取某些措施去报复某人。这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正面强攻,对某人亦不损毫末。张琴证实说:“没有用。该人是一个禽兽。”

他们是如何迈出第一步的呢?张琴忘记了。或者说她混淆了。她跟无数个先生迈出过第一步。但她否认这一点,并眉飞色舞地勾勒出跟孙山在红花会西餐厅共进晚餐的场景。他们干掉了一瓶红酒。张琴的脸被孙山送来的红玫瑰映红了。这个场景温馨浪漫,又俗不可耐,像某出肥皂剧的一幕。这就是张琴的想象力。她的诗能好到哪儿去呢。这不是孙山(至少不是2000年的孙山)的风格,他可以将心滴着血掏出来给你看,但说不出一句搔到痒处的话。他不通世务是出名的,没有同事不觉得他是傻×。这样的人,其说法就相对可靠。但对于一个怀疑主义者来说,我姑妄听之。

翌日午后,孙山刚上完课,那个在朗诵会上认识的女诗人敲开了他的宿舍。她拿着一本诗刊,上面有他的组诗。他对她也是语文老师深感讶异。他的注意力被她的手吸引住了。他的脑海在飞速检索着古往今来赞美手的词语,譬如玉手、柔荑之类,都不够准确,那完全是美玉跟月光混合而成的质感,既凝固,又流动。他感到脸孔发热。他尚未有勇气将目光移到张琴更险峻及壮观的地方。而张琴的脸已凑过来,她的发丝混杂着白玉兰的气息,吹拂到了他的脸。他有些晕眩。

张琴落落大方地提出,有兴趣参观一下孙山的住处。孙山的宿舍阵设简陋,凌乱不堪,未洗的衣服和看了一半的书本到处乱扔,连台灯也积满灰尘。他睡的还是学校配给的铁架床,一张书桌,几把椅子,床边是一台旧电脑,倒是床头的两个大书柜气势非凡,床头桌椅也充斥着书本,这表明了书籍在主人生活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张琴不禁惊叹出声,继而皱眉说:“太乱了,我来帮你收拾收拾吧。”看着张琴忙碌不停的身影,一种暖如秋阳的温情从孙山的心里流泻出来,他往电脑里塞进了一张音乐CD,一股优美的旋律瞬即充满了这个秋夜空寂的房间。

张琴感慨地说:“枉自我写了那么多年,却不得其门而入。读到了你的诗,才算知道了诗的好处。希望你能点拨我,手把手地教我,让我也写出一首绝妙情诗来,我愿意郑重地题献给你!”

张琴说这既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表白。其实这只是演戏,或者说是彩排过的台词,当然观众的身份、职业和特长,每次都必须调整,只有仰慕是相同的。张琴驾轻就熟,她脸上生动的表情配合着悦耳的话语,让人无法抗拒。孙山又兴奋,又拘谨。他仿佛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昏了头,心像漩涡中的小舟在打转,几乎被幸福的巨浪推出了胸膛。张琴仍在滔滔不绝地表达着对孙山才华的倾慕之情。她时而赞不绝口,时而轻嗔薄怒,时而羞红了脸。她沉醉于自己的表演中,也被自己的甜言蜜语打动了。她对自己抹过蜜糖的嘴满意之极,真恨不得亲自己一口。如果说这是灌迷魂汤,那么晕乎乎的首先是她。

孙山是这个城市最优秀的诗人,至少他这样认为。但他秘不示人,就像是少女的乳房一样隐蔽,不肯随便让人窥见。但他显然被张琴的欣赏感动了,他感到面前这位美丽的女孩是百年难逢的知音。他心里冒出了一股快乐的喷泉,马上翻箱倒柜,把他的诗集和一沓手稿找了出来。孙山的诗作大都抒发了面对往昔时光的追忆与懊悔,笼罩了一层迹近于绝望的悲观色彩,这让张琴感到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但她的疑惑不解并没有流露出来,相反,她如获至宝的神情与脸上洋溢出来的惊喜,让孙山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显而易见,她对孙山的诗人生涯比对他的诗作更感兴趣,她注视着孙山的脸庞,妙目闪亮,说:“你很有才气,太有才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位性情中人,一位风流才子。”孙山不同意。张琴微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的风流是我的幸运。”这句话蕴含着一种明目张胆的挑逗,张琴也似乎被自己的措词吓坏了,她的脸上立刻泛起了一层妩媚极了的羞色。她飞快地亲了孙山一口,像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掠出去了。孙山像傻瓜一样站在房间,仿佛做了一场梦。

“千真万确,就是做梦。这种做梦的感觉,一直贯穿至今。”孙山以一种想哭的表情说,“在那短暂的时日中,这样的美梦,也几乎每天都在重演。多年之后,我无法将这些忘却,但她的模样却无法清晰地想起来了,她就像是一个梦中人。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而我有时不是我,却变成了她数目不详的男友——我一无所知的人群的其中一个。我不喜欢这样的梦境。我不喜欢梦见她。我不喜欢我变成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跟她亲热。这有损于我对她的真正遗忘。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我能够做到偶尔忘记她,要大功告成仍遥遥无期。”

“如果用三五十年才成功,就很难说是真正的成功。”我略带嘲讽说。我不喜欢孙山一本正经的嘴脸,这让我觉得滑稽。这跟我印象中那个拘谨、怯懦而老实的语文教师出入太大。尽管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朋友之谊,但我不了解他。他现在让我感觉很不真实,感到友情的虚无。时光是一把雕刻刀,它对人的塑造,果断、冷酷、无从捉摸。事实上,他们的开头已难以还原。这很重要。这对了解张琴这个人,是一把钥匙。但这把钥匙丢了。有的女人就像无法打开的锁头。不但没有钥匙,甚至没有锁孔。张琴就是那种没有漏洞的女人。固若金汤。天衣无缝。无懈可击。这是孙山一贯的看法。但据我所知,所有的钥匙都能打开她,甚至随手捡的一根铁丝。这让我决定保留对孙山向来的蔑视。

张琴也跟我说过那些事,她跟孙山说的迥然不同。张琴以跟孙山同居的姿态出现,又多次强调其逢场作戏的性质。我很烦。我说:“那你三番五次送货上门,这不就是爱他吗?多年之后,孙山已退避三舍,你仍不死心。我知道他不可能忘记你。过去他是一个纯朴混沌的人,如今却是一个欢场好手。也算是百炼成钢了。他第一次淬火,是由你完成的。无论他是什么样的钢铁,一旦投入了你这个熔炉,都必将变形而面目全非。你还爱他吗?”

“我爱过某人。我一直爱他,我从十四岁起——今年三十岁了——我仍然爱他。”张琴说,“我所做的一切,无论再惊世骇俗,都是为了证明我爱他的程度。我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他继续忽视我,那么这事儿就没有完。我知道他有别的女人。我一直隐忍不发,但仍然得不到他的心。”

“你谈论爱情,让我很不舒服,”我说,“老实说,我想呕吐。当然,也只是生理上的不适,无关其他。我一直很好奇你骨子里是什么样的女人,但毫无头绪。孙山同样如此。但我们对你了解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有时我觉得拆穿了你的西洋镜,其实不然。也许孙山更受困扰。他爱你。而他远离后,就变得无畏。至少,他在女人面前变得武勇了。他的学费没有白交。我对教师先生孙山瞧不起,但对这个什么传媒集团的编辑孙山,还是甚为敬畏的,他已有能力成为任何一个猎艳者的劲敌。近年来,我,张非以及陈榆父,都曾跟他狭路相逢。”

“你的情敌不是张非吗?孙山的老婆跟张非勾搭上了,你甭说不知道。”

“这关我什么事。”

“一百个田思思也拴不住你!”

“你以前对孙山太狠了。”

“他是一个大傻×。但我比他更傻。我们的悲剧在于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你爱他。尽管你不承认。过去你老拿田思思说事,你也没闲着啊。你不也老找孙山及张三李四吗?”

“人家孙山起码比你更像一个人。你基本上是一个衣冠禽兽。”

“那他不是禽兽不如吗?”我大笑,“我相信这绝对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他仍恨你吗?”

“他不恨,从不。恨我的人你很清楚。他是恐惧。”

“他怕什么呢?他怕你吗?他怕做爱?爱情?你又一次将他抛弃?”

“他一直活在恐惧中。怕什么,我不知道。”

张琴搬进孙山的单身宿舍,是从他们认识的第三天开始的。那天晚上,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在他们身上发生。张琴将衣服从背包一件件掏出来,挂在孙山那个简陋的帆布衣柜上,孙山眼前浮现了张琴穿着不同衣裳的俏丽模样,风情撩人。他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她换衣服的情景,最终是她一丝不挂的胴体,胸膛雪白,乳峰高耸。你可以嘲笑一位诗人胆小如鼠,但不可轻侮他的想象力。张琴也是诗人,尽管她尚未得到果城诗坛的认可。她为了进一步刺激他的想象力,将乳罩放在胸前比划,说:“售货员认为我不必买34F的,我比看起来要大。”孙山张口结舌,目光却如箭矢,穿透胸罩没入了她的乳房。张琴嫣然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不要烧坏了脑子。你真对我好,我早晚是你的。”孙山窘迫地点头。他咀嚼着张琴的话,捉摸不定。他觉得这句话高深莫测,犹如卡夫卡笔下的断头机,有着先锋小说的复杂结构,又有朦胧诗的深刻内涵。他放弃了拆解奥秘的努力,凡事听她的便好,莫激恼了她,好事自是水到渠成。那时,他对爱情有神圣感,希望在新婚之夜才让爱人启用那个抽水马桶。但他眼前弥漫着一场大雾。那种梦幻般的感觉像雾霭笼罩着他,让他驱之不去。

我对孙山的想法嗤之以鼻,但懒得驳斥他。

夜渐深,张琴自然地躺在孙山的单人床上,扯过一张被单盖住了腹部。这样,她薄衫下的双乳得到了巧妙的强调,她的胸部耸起了两个非常优美的半球,不停地起伏的圆弧有一种类似于大海呼吸的节奏。太晚了,我不回去啦。张琴的声音细微而执拗,又带着年轻女性特有的娇痴和羞涩。确实很晚了,但两人一直没有看表,彼此心照不宣,显然,他们不愿让滔滔流逝的时光成为两人逗留下去的障碍。在蔑视时光流逝这一点上,两人达到了惊人的一致,有心有灵犀的默契,他们在无声而强烈地彼此挽留。张琴说的这句话无疑使这种挽留达到了高潮,尽管孙山并不十分意外,还是感到了一种影影绰绰的惊喜。此刻,张琴双眼微闭,微微撅起的樱唇,则充满了无告的期待。孙山不禁俯下身去,用他的嘴唇轻轻触碰张琴的嫩唇。

那个深夜,孙山搂着张琴挤在自己狭窄的铁架床上,他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他饱受着理智与情欲交锋的折磨,思潮翻滚,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入睡,一直临近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疲倦的双眼。当他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幸好是周末,免了上课迟到之虞。阳光夹着清风从窗口吹入来,大朵小朵,满室生香,而张琴已不见踪影。他从被单上拈起几根乌黑发亮的长长青丝,细细端详,分明是张琴掉落下的秀发。床上还依稀残留着张琴那令人沉醉的气味,这一切让孙山怅然若失,恍如隔世。张琴的不辞而别,让孙山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悲凉的情绪,他感到昨夜的缠绵与旖旎正如掌心里掬起的水滴,漏得一干二净。但他错了,张琴很快就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一批餐具、洗衣盆诸如此类的生活用品,摆出一副在孙山这里安营扎寨打持久战的架势。这让孙山惊喜交集,心花怒放。爱情曙光那美好的鱼肚白,就是此刻从心里升起的,铺天盖地,瞬即弥漫了他的全身。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有一句老话,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就足以说明这种情况。

在清晨,孙山被睡意俘虏了。在他沉浸于梦乡的时候,张琴完成了必要的洗漱仪式。

翌日清晨,孙山得以目睹张琴重复的行为。她长发披散,穿着睡袍,酥胸半裸,就蹲在门口刷牙。孙山觉得她慵懒娇弱,又神采奕奕,可见她心中没事才睡得好。他为自己的不良念头而惭愧。她横看成岭侧成峰。她身体的每一个高处及洼地都经得起推敲。孙山傻了眼,又觉得她刷牙效率太低了。他奇怪地问:“你的嘴巴很大吗?我打扫房间也用不了这么久。”张琴白了他一眼,挺起腰肢,双乳像大钟摆在晃荡。孙山留意到她连胸罩也没戴。

据说张琴在孙山门口刷牙成了校园一景。但我当时不知道。等到他们同居的传闻广泛流布时,我专门跑去参观,但他们已分手了。这是第一次分手。他们同居了七天。这比上帝创造世界多花了一天。他们创造了什么?但这已足够使两具抽水马桶臭不可闻了。多年来,孙山坚持对此说的否认。他不是不想。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我不信。你怕什么呢。”我说,“张琴也不会放过你。”

“我爱她。真的。”

爱不爱的,我一无所知,也很少考虑这种傻×问题。我觉得没有性,哪有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哪是皮,哪是毛,不言而喻。

“你们挤在一张铁架子床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而就是因为爱她,恐怕这难以让人信服吧。” 我对孙山的说法半信半疑。

“我内心翻江倒海,难以平静。在某些夜晚,我们拥抱过,亲吻过。”孙山说。

张琴亲吻富有技巧。她舌头里释放出来的激情,使尚未熟谙男欢女爱的孙山充满了甜蜜的滋味。他的双手透过薄衫从她光洁的背部摸索着入去,解开了她乳罩上的纽扣,触摸到了张琴娇嫩挺拔的乳房。他仿佛握住了人世间最美好的玉,激动使他不经意中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张琴不禁发出了轻微而含混的呻吟。但她马上把孙山的手拨开了,她的十指张开,竖在胸前,像一支严阵以待的边防军。“你会后悔的,我只不过是一位风尘女子。”张琴的声音平淡而冰冷,没有任何感情,仿佛在叙说一件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孙山一怔,继而说:“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张琴冷笑说:“你爱我?笑话!我们才认识了几天?你了解我什么?你爱我好啦——爱情让我恶心,婚姻让我呕吐,我是不可能跟任何人结婚的!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永远不要向我求婚,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都可以。”张琴依然让孙山搂着,她双眼盯着床顶,声音低沉、冷酷,近似于梦呓,又带有一股凶狠野兽的残忍味道。孙山骤然一惊,全身震怵、颤抖,仿佛掉进了火窟,又像被一盆冷水迎头泼下,他内心飙起的火焰倾刻已成灰烬。就在这一刻,他有一种脱离了大地、悬在半空飘浮的晕眩。他感到和张琴的交流第一次出现了断裂,她如此的陌生与虚幻,让他无从把握。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在张琴馨香美妙的肉体里隐藏着一把其薄如纸的利刀,他最终会被这把刀割伤,在劫难逃。

“我不会答应你的,但我要搂着你睡去——”孙山颤抖的语音几乎带着孩子气式的哭腔。

在某个夜晚,他半梦半醒中,感到手碰触到了奇异之物,暖融融的,像加热的奶油。手失去了控制,仿佛具有了独立的生命,像蛇一样从他的臂膊离开了,像过草地的人掉进沼泽中,仿佛一段没头没脑的梦境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他的手在探究,在抚摸,轻轻地,难以觉察。张琴一动不动。他连大气也不敢喘。多年之后,他觉得自己像《聊斋志异》里遇到狐女的穷书生。张琴(主要是她的肉体)在无尽遥远之所。他们分处于两个极地,两人之间隔着永恒的黑暗。只有他的手,像空气形成的吊桥,在将他们相维系。孙山畅美不可言。从此,他矢口否认他曾有过抽水马桶的高论。这是对身体的亵渎。

“这也包括张琴的身体吗?”

“我不了解她的身体,从不。恰巧是她的身体给了我无穷尽的想象。”

“貌似春花,心如蛇蝎?”

“我很奇怪你会这样说。”

我从孙山严肃的口吻中,依稀见到了2000年的那个腼腆男子。我情愿相信他句句属实,但我做不到。我现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何况张琴有另外的说法。如果不弄清楚那七天发生的大小事情,就无法理解他们古怪的关系,尤其是孙山后来愤而辞职以及后来对待张琴的态度。

孙山困扰很久的是,张琴为什么要跟他同居而又守身如玉呢。那些借口经不起推敲。后来他跟多个女人有染才搞清楚了。每一个女人都告诉他:那是为了刺激某人,她真正的情人。而至于挑上他,完全是因为他忠厚老实,既是新时代的活雷锋,又是复活的柳下惠,她又不至于泥足深陷。孙山不同意,反驳:“第一次说得过去,但我离校了,她为什么还三番五次来找呢?”有人说:“那是为了气别的男子,或者再三气同一个人。”孙山质疑:“但圈内人都知道,我已非吴下阿蒙。难道她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对方回答:“果子既然成熟了,她就要来采摘了。她恨不得第一个来祝贺你。呵呵。”孙山摇了摇头,觉得这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依据。但答案到底是什么,却又苦思而不得。

关于那扑朔迷离的七天,张琴有不容置疑的陈述:“我想引起某人的注意,但他无动于衷。今天旧话重提,很没劲。”

“我不相信孙山说的,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为你辩护。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了,你从不相信我。”

“孙山将你说得像女神,而你知道你不是。”

“他从不这样说我。他还觉得自己是爱情的圣徒呢。你信不信?你别看他平时道貌岸然,却是一个好色之徒。”

孙山老说他不懂谈恋爱,所有女人都是他的障碍。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功俘获任何一个女人,除非有女人投怀送抱。现在张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他还不敢相信是真的。第一个晚上,他就在疑虑重重和张琴的耐心解答中度过,最终他疑虑尽消,心花怒放。张琴说得口干舌燥,但柔情如水。有几句经典问答我记住了——

“你怎么会喜欢我?”(这的确符合孙山那个呆头鹅的口吻。可见该版本也并非空穴来风。)

“爱是没有道理的。”(肥皂剧的台词。张琴张口就来。她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也会偷。)

“我是癞蛤蟆,你是白天鹅。我还是穷困潦倒的癞蛤蟆,我不认为自己有吸引超级美女的魅力——”(孙呆子跟人学调情,把肉麻当有趣,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爱是不讲条件的。”(又是一句台词。张琴真是表演艺术家。)

“我不信一见钟情。而你对我还不了解——”(孙呆子患得患失,略显语无伦次。)

“我对你一点儿也不陌生。我对你的诗歌耳熟能详,对你的生活充满好奇和热爱。你完全符合我对你的想象,天真,纯朴,内心坚定。你呀,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生活中的虚幻和荒诞感无处不在,我清楚,正是你给我带来的真实感,让我知道我为什么爱你。你干净得像蒸馏水,这让我感到宁静和安全。跟你在一起,我有一种被缓慢而彻底地净化的过程。”(这可能是张琴说过的最接近诗的一段话。蓝本显然出自外国影视剧本,国产片还没有这个水平。)

“我很开心。我还是不敢相信,我觉得就像在做梦。但愿这个梦不要太早醒来。”(自始至终,孙山都有梦幻般的感觉,哪儿会这么快就醒?好戏仍在后头呢。但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则尚未分晓。可怜的孙大诗人。)

在今后的岁月里,张琴常给孙山这种虚幻感,他俩的关系同样飘忽变幻。当时张琴话语诚恳,表情肃穆,她决意打消孙山的顾虑,而又抑制他的欲望。她看到孙山眼眸里的火越来越亮,她觉得赞美孙山“干净”似适得其反。

第二天晚上,孙山满脸通红,浑身燥热,就像烤炉里的一只龙虾。张琴有点慌张,看来这个教育学生要为人师表并以身作则的彬彬君子,也不像表面上那样老实。她不想毁了孙山的道行。这并非她的本意。她从不缺少男人。但她也不是随便的女人。她不可能跟孙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就是她的底线。于是,张琴说:“我爱你,这种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希望在新婚之夜才将自己完整地交给你,我到目前为止还是完整的、贞洁的,我希望你尊重我,以及我对爱情的理解。”这一盆冷水,暂时将孙山的情欲浇熄了。他没有应对类似局面的经验,他只好偃旗息鼓。张琴在黑暗中发笑。她没有看错人。他的确是一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孙山趁张琴熟睡之机,发动了一场奇袭。他的手悄悄地摸入张琴的营地,并闯入中军帐。张琴在阵阵浪潮般袭来的快感中几乎崩溃。这个呆子,倒是摸对开关了。她想,那个该挨千刀的,谁让你那样对待我呢。这是你应得的惩罚,我就委屈一次又何妨。但且慢!本姑娘一贯冰清玉洁,可不能坏了名头——这如何是好?

张琴决定听天由命好了——如果孙山表现得像一个男人,她将不反抗(她软成一摊泥,根本无力反抗了),当然她也不会主动。但孙山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之后张琴对自己的定力赞不绝口。

而剩下来的三四个夜晚,张琴颇有四面楚歌、险象环生之感。她至少遭遇了来自两方面的压力:她既要让孙山安静下来,又要压伏自己体内潮水般涌起的欲望。幸而,孙山对她并无吸引力。这就是某人的幸运。但他从不懂得珍惜。张琴不禁潸然泪下。孙山尽管保持着君子作风(他是否想到对张琴的所谓尊重),但他是一座活火山,那种沉寂是暂时而不确定的。张琴感到自己就像在刀锋上舞蹈,在走钢丝,那种刺激之强烈,跟做爱相比并不逊色。她胸有成竹,说:“我身体丰熟之后,我教堂高耸,我田亩肥沃,我花园繁茂……我身体里的宝藏,我只允许我丈夫掘取。我懂得它们的好处,我就发誓要保护好疆土,寸步不让,尤其是要保卫我的首都,等待我白马银枪的丈夫兵临城下,我将大开城门!”张琴说得意气风发,但孙山一声不吭。张琴又说:“我得不断提醒自己有过誓愿,才能抵挡你的诱惑。我很喜欢你以及你的身体。否则你今后会瞧不起我的,而我也将抬不起头来。只要你对我好,我的每一寸国土,都会对你竖起白旗。请你相信我们的爱情。为了我们日后的幸福,我们必须顶住贪图一时之欢的庸俗想法。”

孙山很不高兴。但他作为一个高尚的人,就不能反驳这种堂皇的说法。他想了想,找了一句话:“你不愿意,为什么要跟我躺在一张床上?”

“因为我放心。你不是那种人。”

“我也是人,我不想别人老当我是傻×——”孙山哈哈大笑,他猛地抱住了张琴。张琴奋力挣脱,怒道:“你疯啦——”

“只要能得到你,就让我进疯人院下地狱好了。”

“你很让我失望。我以为你跟那些人不同。你知道吗?你变成了另一个人。你背叛了自己。你像一头野兽。”

“你更喜欢野兽。”孙山将张琴压住,要亲她的嘴。

张琴拼命扭动着头部,不让他亲嘴。她说:“好,我可以给你,但要跟你约法三章。要么你做爱,然后分手;要么你滚开,以后娶我。我不想你今后瞧不起我。你好好想一想。”

孙山颓然滚落,一声不吭。张琴说:“孙山在我面前露出了原形。他是披着羊皮的狼,但是他有更大的贪欲。他恐惧丧失。我不是在做游戏,我没这份闲心,但我必须给某人予打击。我用的只不过是他的方式。我跟别人的交往,性质是一样的。他们尽管各不相同,但都起到跟孙山一样的用途。我不爱孙山,也就不可能爱他们。”

“即使你们是清白的,但你会比孙山更纯洁?”我摇着头说,“过去我是相信的,但今天我不信了。我觉得孙山是大智若愚,一走了之。某人自以为聪明,却被你套牢了。我多年来一直相信,你跟别人同居或偷情,只是因为你爱某人。我发过誓,再也不要听你说的话,但我老做不到。你真是男人的天敌。”

“我承认我爱过某人。某人曾经是他也不是他。我很清楚,是他放弃了我。”

关于约法三章的事情,坊间还流行着一个版本。孙山虽然每晚都搂着张琴睡觉,看上去像一对奸夫淫妇,其实不然,因为他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童男。这也是他咎由自取,不肯接受张琴有名无实的约法三章。要么接受她的条件,不向她求婚,就可以行使丈夫的权利;要么保留结婚的幻想,但不能有非分之举。孙山当然想行使丈夫的权利,中间却夹着一个见鬼的条件,所以他满脸悲壮地选择了后者。他认为爱情的最高境界就是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不讲婚姻的爱情多少有点自欺欺人,不讲爱情的性爱就更加可耻,还不如去嫖娼。作为人民教师,孙山算不上道德高尚,但也没有堕落到要去嫖娼。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他对张琴是认真的,认真到可以抗拒肉体的诱惑,这确实不容易,就好像一位贪官走入了一座金库却终于缩回了黑手。

这种想法似乎很伟大,其实混账至极,在张琴看来他真是傻×,张琴嘲讽说,真看不出来,你倒守身如玉喔,我又不要你负什么责任……张琴决定离开孙山时说了这句话。尽管张琴没有赋予孙山更多的权利(事实上,她早已全盘付出,毫无保留,从她说的那句话就可以看出来,可恨的是孙山蠢笨如牛。她那所谓的条件其实不是一道什么障碍,而是一道通向性爱之门的终南捷径。我又不要你负责什么,难道你不会答应我先做了再说?难道你连逢场作戏也不会?张琴简直想哭。话说回来,孙山可真的是不懂演戏,他读大学念的是师范专业,学的是如何为人师表,诚实勇敢,有错就改,仅此而已)但孙山还是尝到了不少甜头。因为孙山虽然不肯答应她所谓的条件,张琴还是在肉体的版图上划出了第一批特区,向孙山开放。她叫孙山写了一份庄严的保证书:可以在沿海的开放地带活动,但不能进入内地。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比如叫他什么时候停下来就要停等等,就可以允许他的手从衣襟(包括乳罩,但不包括三角裤)底下伸进去。当然,只要孙山肯保证永不向她求婚,那么,这份庄重的保证书就可以扔掉,张琴马上实行全面开放。

但孙山有自己伟大的原则,偏偏不肯轻许诺言,所以他只好动动手动动脚,做点小偷小摸的勾当。孙山抚摸着张琴发烫的乳房,捏到她有点发凉的乳头,就有些头晕。他毕竟是诗人,他那汹涌澎湃的想象力开始作祟,张琴乳房的美丽富饶让他联想到了这个神秘国土其他省份的美丽富饶,他不禁高声诅咒张琴那见鬼的条件。

张琴格格大笑说:“我是不可能结婚的,你想结婚改天我给你介绍对象好了。有位医学博士做梦都想娶我,结果安眠药代替了面包和牛奶。又有一位大款向我求婚,愿意送一百万给我做嫁妆,结果给我骂得狗血淋头,落荒而逃。那些暴发户最可恶,自以为有几张纸币就很了不起,满身铜臭,没有一个艺术细胞……要我结婚,毋宁死。”

张琴大义凛然,像一位面对着敌人皮鞭和屠刀的女战士,宁死不屈。

如果孙山不爱张琴,或者张琴没有那见鬼似的条件,只要两者必居其一,他都可以抛开包袱,跟她疯狂做爱,只有痛快,不会痛苦。但毫无疑问,他爱上了这位美丽而荒诞的新人类,张琴却无动于衷,这才是置人于死地的要害啊。孙山想,张琴肯跟他上床,又不肯跟他谈情说爱,真是发神经!就因为她有那些奇怪的想法,让孙山不禁怀疑他和张琴之间存在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只要稍为想一想,就让他发疯。不过,张琴除了不完全执行妻子的义务,从哪方面来看都无可挑剔,称得上是贤妻良母。而且得来又全不费功夫,人家凭什么要给你洗衫做饭,晚上还要贡献出一对无比美好的乳房?(抚摸着这对魅力无穷的乳房,孙山有时竟忍不住要答应她的条件)这样一想,孙山就升起了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这样的生活足可称之为幸福吧。

于是,两人就这样幸福下去,张琴也似乎感到满意。张琴白天上课,偶尔做广告模特,晚上回来,搞一搞开放,晓行夜宿,神出鬼没。她回来时,蹑手蹑脚,像幽灵一样闪入来。张琴的理由是,别让人知道了,对你影响不好,你为人师表嘛。孙山大笑,都同居啦,还要掩耳盗铃?怕别人知道你就不会站在门口刷牙了。白天还好办,到了晚上他们就要经受血与火的严峻考验,一对热情如火的年轻男女又要搂抱在一起,又要做圣人,好比猪八戒进了西瓜田,又想不偷瓜,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啊。就在孙山下定决心要向张琴缴械投降的时候,张琴早已不堪忍受,卷起包裹一走了之。这样,孙山的幸福生活在持续了短短的数天后惨遭夭折。他无比美妙的爱情幻想就像七彩的肥皂泡一样遭到了破灭。他跟张琴的关系不伦不类,是一出毫无章法的闹剧,来时如暴风骤雨,泥沙俱下;去时如风卷残云,一干二净,很难算是谈恋爱。

——关于这个版本,圈内的情感专家张非点评说,也许更接近真相,但难以找到确凿的出处,这就影响了其权威性。至于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们清白。这个世界有什么圣人!我以为,恐怕始作俑者还是当事人呢。这无非是他们投放烟幕弹以混淆视线,却给人此地无银之感。

第七天晚上,孙山挺不住了,他哀求说:“我们去结婚吧。明天就去登记。”张琴说:“好,就明天。”她没有选择,只好一走了之。她当然不能跟孙山结婚,除了某人,她不可能跟任何人结婚。但是某人,正在跟一个姓艾的女大学生打得火热,她也是某人的学生,出手不凡的文学女青年。某人似是而非的自由义思想,对该文学青年有致命的吸引力。对手跟她相比,优势是更年轻,更活泼,还跳过芭蕾舞。某人对女人的腿部有苛刻的要求。张琴见过她,觉得她的双腿比起教舞蹈的同事田思思毫无逊色。张琴知道,一个男人被这样的双腿钳住,是无法摆脱的。但她不会轻易放弃。她觉得孙山还有用途,且安全有效。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跟孙山多次似是而非的恋爱,对事态没有丝毫改观,反而让她对孙山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她不得不承认孙山确实有某些非凡的特质,譬如像家狗一样忠实,像骆驼一样能忍,又像梁山伯一样痴情,尽管有些呆板无趣,但做丈夫靠得住。这当然是过去的孙山。现在的男人,有哪一个靠得住呢?

对于张琴的行动,某人那边毫无动静。张琴威胁说,若仍跟艾女生纠缠不休,她将自杀。她手腕上的两道伤疤清晰可辨。她具有丰富的自杀经验。这当然是一种表演,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吃下了小剂量的安眠药,然后给某个男人打了电话。于是,她被及时送去医院抢救,苦不堪言,但安然无恙。张琴睡在病床上,泪水涔涔而落。某人一直没有出现。也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拨过他的BB机,发过短信息,但均如泥牛入海。也许,他正跟艾女生在某个人间仙境风流快活呢。

她想起了孙山,这让她略感安慰。她给孙山打了电话。孙山一溜烟赶来。他脸上的惊惶表明了他的重视及紧张。张琴说她胃溃疡,医生在进一步的诊断,情形并不乐观,有可能会发展成胃癌。她之前没跟孙山提过,是担心他会嫌弃。她压根儿也不提自杀的事。孙山说:“嫌弃你?不要说了,安心养病就好。”他的话语温和而恳切,表态说如果有需要,希望能将照顾她一辈子的艰巨任务安排给他,那将荣幸之至。前几天的难堪好像没有发生过。孙山暗下决心,即使张琴身患绝症,他也不会抛下她。张琴的眼泪涌出。她拉过孙山的手,放在她的腹部,她的手如此柔弱,无力。她不喜欢这样。她不允许自己被某人之外的任何人感动。她的身体和灵魂都是属于某人的。她枕戈待旦。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果某人不来光顾,就束之高阁。哪怕是沤霉了,腐烂了,他人也不得染指。

我忍不住插嘴说:“即使孙山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但你那些数目庞大的男友团,可不全是吃素的。老实讲,不是哪个男人都像孙山那样有情有义的。”

“某人清楚得很。尽管我无数次赤祼在狼群中,却总能全身而退。我跟某人在新婚之夜,终究能完璧归赵。某人是很清楚的。我白璧无瑕。惟一玷污了我的是某人,他在婚后一再污辱我。至于孙山,他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只是恐惧。他贪着呢。”

“请不要嘲弄他对你的爱情。我觉得孙山很傻,但对你的爱情是真实的。”

“这算什么?谁不真实?某人是如何对待我的?难道我虚情假意吗?”

张琴说她想喝粥,在那短暂的数天里,孙山煮的白粥是她一生中难忘的美食。孙山返校,煮好粥赶回医院。他发现张琴的床头坐着一个男人。那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穿着花格子衫,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看起来有四十开外,其实比孙山大不了多少,他的大胡子使他伪装成一个历尽沧桑而气度不凡的人。后来孙山才知道,他就是果城的名画家张非。他们成为朋友,那是孙山从事报业后的事了。那大汉双手粗大而多毛,这让孙山想起熊的掌。而这样的一只熊掌就在张琴花瓣般的脸庞摩挲,并拭去了她露珠般的泪滴。张琴的小腿就搭在大汉的大腿上。她一看到孙山,赶紧将腿移下来。孙山有点不知所措。他很怕跟陌生人打交道,对处理类似场面缺乏应变能力。张琴落落大方地说:“叔叔,这是我的同事,他很热心的。”叔叔微笑,向孙山伸出手,孙山的手在其掌握中,纤弱如孩子的手。他强忍住一拳捣在那张长满茂密毛须的黑熊脸的冲动。他梗直脖颈说:“叔叔好,我是张琴的男友。”叔叔朗声大笑,声震屋宇:“男友啊,呵呵——”孙山按捺着夺门而逃的念头,在那种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服侍张琴吃完粥,离开医院。他望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阳光,心里却积满了阴霾。他想痛哭一场。他觉得自己也病了,要不就是中毒。谁让他遇上了张琴呢。

张琴出院后,跟孙山开始了第二次恋爱。她提出仍跟孙山一起住。孙山冷静地说:“不要了,不要高估我的定力。”这次他学乖了。张琴想了想,她还是帮孙山略为布置了房间,摆了几个花樽,并将自己一个镶框的肖像照片摆在孙山的书桌。这张照片很漂亮。张琴做这一切时很有仪式感。那是爱情的证明和道具。张琴做得很投入,有一瞬间,她毫不怀疑自己坠入情网了。

后来,孙山没想到会在短暂的日子里,接二连三地见到张琴不同的家庭成员或亲朋戚友。那天,下着滂沱大雨,张琴忽然冒雨过来,说她爸爸想见他。于是两人冒雨出去,先打车到了南方第三师范学院,雨势稍减,但仍一片白茫茫。孙山收起自己的伞,夺过张琴的伞,这样两人的距离就被巧妙地缩短了。白色的雨幕助长了孙山的胆子,他另一只手搂住了张琴的腰肢。他心醉了。但愿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伞往张琴身上倾斜,孙山被雨水打湿了而浑然不觉。在一幢灰旧的教工宿舍楼里,孙山见到了张琴的爸爸,一个脸色白净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显得很有知识分子的气质。他是一个古典文学的教授,对《易经》有很深的造诣,而尤精面相术。他比孙山想象的要年轻。张琴说:“沈教授是我干爹呢。多年以来,干爹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干爹飞快瞄了孙山一眼,漫不经意地,又像抓住了要害。他的表情略显古怪,在虚假的热情之中,夹杂着蔑视和嘲弄,但仍难掩那一丝妒意。房间里的气氛很凝闷,他没头没脑地说:“年轻人,你要好好照顾张琴啊。她很顽皮。有你我就放心了。”

“她很好的。很能干,又聪明。”孙山回答。雨停了。窗子外面,碧空如洗,但孙山觉得教授的脸上堆满了铁块似的乌云,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两人刚走下楼梯,孙山就问:“为什么要见他呢?又不是你的亲爸爸。”

“他要看看你。他看人很准的。他认为你靠得住。你对这个结论不高兴吗?”

“他倒是很不高兴。”

在个把月的时间里,孙山见了大群张琴的亲属,表哥、伯父、叔叔、舅父、姨父诸如此类,孙山纳闷之余,又总结出问题: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男性,均非其直系亲属,至于她的父母或上一辈,从来没见她提起过。孙山问得多了,张琴轻描淡写地说:“全死光了。我是由舅舅养大的。你还没有机会见我舅舅,前几年移民旧金山了。他在当地经营一家中餐馆。你不要瞧不起这种小商人,他做得还不错。他也是一位艺术家,擅画西式风景,跟我小叔是同学。”

“你带我见他们干吗?”

“咱们要结婚啊,”张琴用手指一戳孙山的额头,嗔道,“你真是一头猪啊,恭喜你,你全部过关了。”孙山早已不存此念,不禁喜出望外,问:“包括你叔叔吗?”

“当然,你是指哪个叔叔?”

孙山摇头不答。

“我想早点结婚。我要趁着现在还好,要将我一生中最辉煌的青春,用礼品盒包装起来送给你。如果我真有癌症了,我就一个人悄悄地离去,什么人也不见。你要向我保证,你要好好地生活,你不要去找我,找也找不到。”

孙山心头涌起甜蜜和伤感,一把抱住了张琴,张琴也紧紧地抱着他。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拥抱。后来再也没有过两情相悦的时刻。后来,一切都变质了。

但结婚非同儿戏,有无数乱麻般的难题亟待解决。不少问题都牵涉到钱。这对孙山来说,未免英雄气短。双方的冲突因此而起。张琴提议孙山去做生意,利用业余时间开个文具店,或搞服装批发。她可以在旧金山的舅舅那儿筹措本钱。做得好,就干脆辞职算了,这份教职也没什么奔头。她鼓励孙山说:“你是聪明绝顶之人,一定能挣大钱的。到时,咱们先买房,再买车。可能的话,每年出国旅游一次,顺便看我舅舅去。你不要担心,聪明人什么都做得好,但你得放下那个诗人的臭架子。谁不是诗人呢?我还不是到歌厅卖唱,去广场做秀?”

一开始,孙山以为她在说笑。但张琴是认真的。他觉得张琴十分陌生,难以揣测。他不是觉得钱不好,他也需要钱,但从来没想过做生意。他没兴趣,也不是这块材料。他只是一个诗人。他对成功有自己的理解。这完全超越了世俗的好处。他自以为终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要为艺术而献身。他的目标是《神曲》、《红楼梦》和《尤利西斯》,希望自己成为类似杰作的作者,而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终非池中物,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辞职,但决不是去做一个小商人。譬如到报社去做个编辑,也能月入数千,收入比现在翻倍。生存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但不必为了赚钱而耗尽精力,直至陷入逐利的泥淖中。张琴对他能成为编辑或记者深表怀疑。报业市场化、采编人才大流动,还是数年后的事。她也认为孙山不具备这个能力。至少,孙山不善于交际,这跟她对采编的想象大相径庭。尽管她也很努力去写诗,并掌握了直白浅近的口语风格,但从未读懂过孙山的诗篇,更没有进入过那个浩瀚深邃的幽暗世界。也许她压根儿就不想去碰那些让人头晕眼花的句子。每一个词语都像一个迷津。

他们从本质上是两种人(我不写诗,也不喜欢孙山,但公允地说,孙山称得上果城最优秀的诗人之一)。这一切,孙山要多年后才幡然醒悟。坠入爱河的人,就像溺水者,能够上岸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头脑清醒吗?

孙山十分不满张琴让他去经商的安排。他骨子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思想,这跟我鼓吹的价值观不谋而合。那就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保持自己对命运的主宰权。不做机器的螺丝钉,不当别人的傀儡,远离集体、老大哥及一切庞然大物。走自己的独木桥,让别人说去。至少,要捍卫每一个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别人不能包办,也不能说三道四。“我发誓,以我的生命以及对它的热爱,我永远不会为他人而活,也不会要求他人为我而活。”《阿特拉斯耸耸肩》的作者安·兰德这句话说出了我的心声。也别跟我谈牺牲,安·兰德为我准备了另一个解毒剂:“唯一合理的理解是当有牺牲,必有人获得牺牲品。当有服务,必有人享受服务。和你谈牺牲的人正是在和你谈奴隶和主子,而他正准备当主子。”当然,宽容是重要的,没有宽容,就没有自由。这点我倒是略感羞愧。我也不参与政治。但我决不做奴隶,也不希望别人做奴隶。加缪说得好,我们必须推翻一个奴隶存在的世界,而不仅仅是推翻奴隶主。我说这么多废话,是想说孙山在对待张琴一事上,稍微恢复了理智。当时的孙山,觉得自己的选择遭到了粗暴干涉。这几乎让他怀疑自己选择张琴做意中人,可能就不太明智。

关于经商一事,两人吵闹了无数次。孙山并非圣贤,重要的是,他的生活理念遭到了挑战乃至侮辱。他终于暴露了作为诗人共有的性格缺陷,诸如暴戾、偏执和顽固之类。他失控了。他说,宁愿做乞丐,也不能放弃写作;要写作,就不能经商。这就是他的偏执了。但他缺乏远见,数年之后风气变了,中国诗坛最有名的诗人,不是当官就是经商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成名的诗人,早已纷纷下海。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譬如孙山,多年后总算混成了文学界的名人,但要出本像样的诗集,还得找个富婆来赞助。

孙山一急,昏话就出口了:“就算不结婚,也不能去做生意。”张琴当时进入了角色。她气得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假戏真做了。有一瞬间,她遗忘了她爱的人是某人。但她被孙山刺伤的感觉是真实而残酷的,这能说她对孙山全无感情吗?事实上,他们的恋爱史有一个多月了。尽管称不上干柴烈火,如漆似胶,倒也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张琴一怒之下,又逃之夭夭。

当然,作为同事,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孙山所见的只是她的躯壳,她从她的身体上遁逃了,至少将对孙山的任何记忆从身体上驱逐了。她对孙山视而不见。孙山一点办法也没有,最让他伤心的是,张琴拿走了那个相框。那个爱情的象征物。她手下从不留情。他们闹剧般的爱恋结束了两轮,而某人仍没有注意到,或者毫无动静。他在干什么呢?他怎么想呢?他想怎样呢?张琴很想知道。

下一次轮回开始了。在一个秋日的傍晚,张琴敲开了孙山的房门。孙山目光呆滞地抬起头来,他神情憔悴,胡子拉碴,他手上晃荡着半瓶啤酒。他过去不喝酒。显然,半个月过去了,他依然没有从失恋的状态中脱离。

张琴第一句话就是:“我错了。”她说她不应该强迫他去干他不喜欢的事情。这等于干涉了他的自由。对于诗人或艺术家来说,不自由,毋宁死。生命和爱情固然可贵,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但对于她来说,爱情才是最重要的,她不稀罕自己的自由。倘若是委身于心爱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牺牲的。孙山惊讶地望着张琴,她深明大义得让他无法相信。张琴解释说,这几天,她无意中在某个同事处,读到了《伯林访谈录》及《自由及其背叛》,深知道自由选择之可贵以及理解和宽容的必要性。她不喜欢过穷日子。她唯一的愿望是,她不仅要孙山觉得她现在美好,还要立志让他一辈子爱她。但人的身体,譬如它的形态、弹性、触感和气息,很神秘,也很娇贵。张琴说:

“那都是要维护和保养的,就像维修机器一样,这都得花钱。所以我不羞于谈论财富。我尊重你对成功的理解,我好歹也是一个诗人,我应当明白你的想法。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你。你不喜欢做生意,那我就去挣钱好了,我刚跟‘黄金丝路模特公司签了约,公司会好好为我策划和包装。尽管我还没有成名,但总比之前在草台班子演出强多了,也难保我日后不成为世界名模,到时财源滚滚而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赚了钱,首先给你出诗集,上下卷,还要精装本!”

孙山愕然地望着张琴。她的确是一个性感尤物,但身材未免过于娇小。这跟他在电视上见到的世界名模有很大出入。每个人都有其无法逾越的局限。而孙山对张琴的满口铜臭很反感。这几乎抵消了她的绰约风姿。但张琴总算厉害。她搬出了大人物伯林。那时候,这位二十世纪杰出的自由主义者刚译介入国门,不是站在读书界前沿的人,不可能知道。这就搔到了孙山的痒处。那位俄裔犹太人伯林像一贴强大的粘合剂,弥补了两人的内心裂痕。他们和好如初。孙山想起喜欢的几个作家,譬如卡夫卡、辛格和贝娄,恰巧都是犹太人。

张琴从一个大背包里掏出了几套高档男装衣服。我知道,这是她的道具。没有道具,她就无法将这出戏演下去。张琴让孙山试穿,都很合身,很漂亮。平素寒碜惯了的孙山有点别扭,但是张琴眉飞色舞。她说:“很好看。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我希望小情人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于是,有半个月时间,孙山几乎每天一套新衣服去上课,博得学生彩声四起。他走路也有点飘飘然。这种感觉还是不错的,而这又以双倍的爱恋折射到张琴身上去。

终于,某人觉察到了张琴的造反行为。这对他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动作。他只需打一个唿哨,张琴就会像忠诚的狗跑过来,俯首帖耳。至于他爱跟田思思还是姓艾的大学生一起,她都管不着。

张琴又在孙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一次,她连解释都觉得多余。她没有心情。她头脑清醒,内心冷酷。孙山却蒙在鼓里。不少人在情场上初出茅庐时皆是如此,遍体鳞伤,进退两难。但是,他已经适应了张琴的不辞而别,正如他隐隐约约期待着张琴突然出现。他习惯了。她的出现和消失都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规律可以捉摸,也没有应对的办法。但孙山也是人。他也需要发泄。当下次张琴又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些衣服全用剪刀绞烂了,再一件件烧掉。他不希望自己记起过去不快之种种。他将其毁尸灭迹。尽管他从不拒绝张琴给他带来美好的未来。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似乎分不清了。

“从来只有一个张琴,”我说,“她从来没有变化过。人总会按照她的天性来做事。”

“那时我觉得她千变万化,无从捉摸,”孙山说,“我习惯了等待她来,离开,然后又重来一次。其实,我那时已隐约感到,她不可能爱我。但我不愿承认这一点。”

“你当时就像犯了臆症,困于幻觉中。”

“我还有必要再复述后来的几次吗?也许你比我更清楚。一年之内,张琴跟我相好七次,分手七次。如果我愿意,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还可以无数次地重复下去。是的,我当时的确打算这样做。”

“我也觉得你会这样。但你果断辞职,远走高飞。你要将那个伤心之地那个女人完全抹掉。对吗?我想你是死心了,烦了,还是什么原因?你肯定遭遇了非常之事?这正是我感兴趣的。”

“我没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想见她了。就这样。”

“但后来你还见了她好多次。”

“你说张琴做时装模特的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确有不同的化身。但她的德性是无法更改的。”

“我想她说的是真的。她曾经给我一张VCD,说里面有她的演出集锦。我一直没去看。后来也弄丢了。直到多年后,我才在歌厅的大屏幕上,看到海滩边椰树下有一个穿着泳装的女郎,扭腰弄胯,好像就是她。但也不敢确定。我印象中的张琴尽管热情如火,但她总是端庄纯洁的。而屏幕上该女郎那种婊子般的无耻表情是我所陌生的。”

“我所陌生的恰恰是你的看法。至于她端庄纯洁的一面,我平生闻所未闻。”

此后数月,张琴铁了心不理孙山。孙山坐不住了,他采取主动,绞尽脑汁,试图去挽留跟张琴的爱情。可怜的孙山。一个人要跳火坑,谁也没办法。但是张琴坚壁清野,岿然不动。她不接电话,不复BB机,见了面也冷若冰霜,仿佛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认识。在她的眼中,孙山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孙山是一个性格内向、压抑而高傲的人。但他在张琴面前斯文扫地。电话打不通,他就狂发短信:“想念你。晚上睡不着。我不能没有你。我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不会再触怒你。我知道你是仙女下凡,我没有这个福分,也不奢望长相厮守了,只要见到你就好……”大致就是这些。翻来覆去,接二连三。张琴一概删除。她觉得孙山也就会写几首朦胧诗,要论哄女孩子,他却表现得词语贫乏,江郎才尽。这样的男人,在情场上不会有前途。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要生要死的孙山平静下来,恢复了他的高傲。他像一个癫痫症患者,发作过后就没事了。孙山说,每一个人在年轻时都会发一次疯。但他不止一次,而且都是冲着同一个女人。这除了说明他是真的爱她,没有别的解释。

据我事后诸葛亮的分析,张琴这次心如铁石。尽管某人的心仍在姓艾的大学生那儿,对她视若无睹。那个像花骨朵一样的少女,脑髓还没有长齐,乳房几乎还没有隆起,但却有此等本事。张琴神通广大。她从不缺少男人。她对跟孙山拍“斋拖”已厌倦万分,整天跟他谈论帕斯和伯林,也让人晕头转向。孙山不幸经常看到,学校门口总停着档次不一、颜色不同的小轿车来接张琴。孙山对汽车常识一无所知,他也分不清“奔驰”和“吉利”的区别。只知道随便一个车主都比他有钱。他想起自己骑着老单车搭张琴在落日下的操场嬉戏的情景,清贫而美好。咯咯娇笑的张琴,她的笑声犹在眼前,但她的笑容却如烟雾飘散于空气中。以孙山做人民教师的微薄薪水,这辈子都不可能开上小轿车了。但他远走高飞的诱因,显然不是这些。孙山固执地认定,他是高贵的。至少是特别的。那些人虽然有钱,但会写诗吗?是艺术家吗?如果他知道那些轿车里的人,有他后来的朋友小说家陈榆父及油画家张非,他一定觉得自己可笑。张琴每次都穿着不同的华美服装、梳着不同的发型出门去,她有时像白雪公主,有时像小龙女,有时像林黛玉,有时像《新龙门客栈》里的张曼玉,有时像《色·戒》里的汤唯。让守门的老头看得眼花缭乱,也让密切注意她的孙山目瞪口呆。

那些他深感陌生的形象,才是她的真实面目?通常,他只熟悉清纯甜美如小家碧玉的样子,那个形象跟他童年记忆《京华春梦》中的汪明荃重叠。张琴这些风格迥异的化身,让他没法辨认。她作为一位老师或诗人,已完全被颠覆;而她业余艺人的身份,却得到了重塑。

2000年夏天,孙山选择了辞职。他果然在一家报业集团做了编辑。他的生活出现了转机。他不仅写诗,也写小说。三二年间,他莫名其妙地赢得了文学界的声誉。而他的爱情经历也变得色彩斑斓、丰富博杂。他已经不是那个在情场上蠢笨如牛的呆头鹅,相反,他借助那张貌似纯朴的嘴脸,却轻而易举地赢得了美人们的芳心。但他并不快乐。张琴给他带来的阴影,这辈子都恐难消除。另外,张琴对他的威胁,仍远未解除。

我的朋友孙山有几年过得不是很顺利。他在七月底的一个清晨搬入可村。作为果城有名的城中村兼出租屋区域,可村以廉价的房子接纳了大量流动人口。可村几乎成了出租屋的代名词,在果城,类似的地方还有石头村、杨桃村和三银里。孙山在果城呆了六七年,总算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孙山当时热衷于写作,美其名曰自由撰稿人,每天除了上班,还得在三更半夜应付本地几个传媒的专栏。孙山迫切需要一个单间来安静写作。孙山以为安静天然依附于单间中,等他住下来才知道自己过于天真。搬运工是孙山从报纸上随便找了电话叫的,在报纸的分类广告上,大大小小的搬屋公司多如牛毛。孙山叫了一辆大车,对方开价三百,孙山还价二百五,成交。等东西搬上车,孙山才发现行李少得可怜,车厢显得空空荡荡。除了他的电脑和十几箱书稍微有点分量,他们可谓毫不费劲就搞掂了。

在果城的出租屋地带之中,可村也算是无人不晓,大大小小的出租屋,住满了三教九流的人,其中以形形式式的街头小贩、公司职员、自由艺术家居多。其中在发廊工作的洗头妹多如牛毛,暗娼恐怕也为数不少,遂带旺了相关的产业,譬如性用品商店、医药店就多过米铺,并养肥了一些个体医生开的小诊所。据说这些小诊所的业务主要是测试身孕、人工流产、治疗性病诸如此类。说起可村,孙山的很多朋友都颔首微笑,心领神会。

房租不算贵,月租四百,水电另计。不同的人,对出租屋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将其视为一张床,白天不归家,也就晚上睡一觉,天一亮就云游四方;有的人将其视为一个档口,出卖的是肉体和青春,入账的是金钱和糜烂。报纸上常说出租屋藏污纳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不管如何,有两点是共同的,一是要交租金,二是晚上露宿之所。

孙山有了一室一厅,明知道这是别人的房子,也不禁有些兴奋。他决计把房间好好拾掇,要将它弄成一个安乐窝。他首先换了暗锁,这样心里才踏实。房内什么家具也没有,但孙山不打算添多少,茶几、书桌是从学校搬过来的,还有几张木头做的小板凳。倒是他买回了一张木床,还有一张棕麻床垫,他对睡了十几年的铁架床深恶痛绝。尽管他未经人事,但只要一想到跟女人在铁架子床上发出的嘎吱声就无法忍受。然而那张床垫只睡了三晚就深深塌陷,再也无法恢复原貌,宛若一座沙子做的城堡在倾圮,说是棕麻,恐怕是海绵,还是旧货吧。他索性扔了它。他买回两个书柜,那些跟着他受苦受难的书籍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他还买了煤气罐和一些厨具,这样,这间出租屋就有了点家的样子。他是懒得动的人,既然住下来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他在电脑上敲下一首诗的标题“甜蜜的巢穴”,然而他最终写不出任何一句。这就不是一首诗的标题,而是平常的一句话。

孙山是一位诗人,当然,在这个时代做诗人并无任何光荣之处,他从不在公众场合显露作为一个诗人的蛛丝马迹。好在他还有一份算得上体面的职业,在果城最庞大的报业集团谋得了一份编辑的差事,这多少有点让人肃然起敬。房东阿姨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头发烫得像鸡窝,浓妆艳抹,打扮得像电影《倩女幽魂》里的千年老妖。

有一次,她送了些剥好的榴莲过来,榴莲那股让人难闻的味道(当然有人说又香又甜)顿时弥漫着整个房间。孙山以手掩鼻,他不喜欢这种特殊的味道,他从没吃过榴莲。在他的故乡,在一年四季阳光灿烂的粤西乡间,那种形似榴莲的波萝蜜像大鼓一样悬挂于树杈,随处可见,这倒是他爱吃的水果。但榴莲为什么这么臭呢。女房东谄媚地说:

“做记者好啊,做记者月薪过万吧。你一个人可别憋坏了。要找小姐就跟我说一声啊。”

孙山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种玩笑。他觉得受到了侮辱,赶紧找个藉口将她打发走了。他觉得女房东的一张嘴可以跟榴莲的味道相媲美,她也是臭哄哄的,那是一股廉价香水的味道。

孙山在可村的出租屋住了两年,期间写了大量诗篇,它们占据了文学杂志的重要版面。作为一位诗人,孙山在诗坛慢慢有了声誉,但在可村没有几个人认识他。混迹于闹市之中,他感到心安理得,他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晚上在白纸间做梦并飞翔。有一次,他下班迟了,肉菜市场曲终人散,一片狼藉,地上烂菜叶随处可见,凌乱不堪。这是一个破旧而热闹的集市,它跟改革开放二十年所取得的成就不太相称,也不符合作为国际大都市果城的形象,但它跟可村四周幽深的小巷和阴暗的出租屋、衣衫褴褛的民工和浓妆艳抹的女郎倒是臭味相投、融为一体。譬如卤肉的香味、青菜的清香和鱼头的腥味,它们跟可村的油烟和尘埃交织在一起——也许还有阳台上肥厚多汁的仙人掌、妓女晾晒在防盗网上的胸罩——在傍晚的昏暗的光线下(电灯的、夕阳的)显得迷离而暧昧,孙山时有一种晕眩而虚幻的感觉。

但这极其短暂,他是清醒的。在可村生活,他觉得不像在城市,而仿佛回到了故乡的小镇,只是小镇没有这么多发廊,也没有这么多洗脚屋,更没有这么妖艳的女人。小镇的女子行走在街上,显得干净而美丽。而这里的女人,连脚趾头也赤裸着欲望。可村,充其量也无非是一个大村落罢了。他瞅着市场中水泥板泛着暗黑污水的下水道,堵塞着菜梗和骨头,仿佛目睹了写作的源泉。他的诗歌无一不跟这座城市的底层有关,他仿佛在污水中看见了在故乡艰难劳作的父亲黝黑的面容。

我仿佛看到这样的一幕:市场散了,屠夫用竹扫帚在胡乱扫着案桌上的肉末,买菜的小贩拾掇着空空的箩筐,准备打道回府,清道夫开始收拾这个市场,将一些塑料制品放入了口袋——这可以换钱——而将垃圾倒入了垃圾车。这是晚间八点还是九点?孙山对时间总是有一种模糊的概念,其实这是一种对时间无所谓的态度所致。孙山说,“时间的流逝正如它的到来,我又何必焦急?”虚掷光阴在他这儿也有了别样的解读:所谓时间的奇迹就是它经过肮脏的灵魂而得以保持清洁。这倒是近乎诗的说法了,所以晦涩难懂。孙山站在脏兮兮的菜市里,踮着脚尖,躲避着清道夫的大扫帚,像一只伫立在肮脏水田上的鹤。但这只鹤在东张四望,他试图寻找到能让他果腹的食物。

当时,孙山静悄悄地辞职了,他离校时我们都不知道。写诗的人,总是有点变态。但张琴的消息比我灵通得多,不到半年,她就在某份报纸的责编栏上,发现了孙山的姓名。她只拨了一个报料热线,就轻而易举地要到了孙山的手机号码。看来这小子混得不错,在2000年,并不是谁都用得起手机。她约孙山见面,自以为胜券在握,但孙山拒绝了。这让张琴深受挫折。

在以后的两三年间,孙山不断地认识了新的女人,并将其中相当的一部分发展成一夜情或较稳定的性伴侣。每一个女人都让他看到了爱情的虚幻。而女人的身体更加靠不住。他不依赖女人的身体,只是消费。这就对了。他长大成人了。但也有一些珍贵的东西离他远去,譬如诚实、信念和勇气。他变得市侩和狡猾了。无论他如何得道,但要跟我比,还有很大的差距。我多少年前就得到了叔本华的教诲。我不依赖任何人任何事物。那都是靠不住的。人生的幸福在于避免痛苦,而不是追求快乐。我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我不仅规避风险,也不放过享乐。在对待叔本华的学说上,我不墨守陈规,而是推陈出新。或者说,在行动上,我追随他本人。他从来不拒绝肉欲之欢。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哲人也不例外。

张琴大约隔了半年,又惦记起孙山了。她说:“你过得好吗?我一切都好。请放心。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幸福。那个人终于答应娶我了。他跟我说,保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打算跟所有的狐狸精都断了,只对我一个人好,他保证在下半生只爱我一个人,到死也不分开。他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满怀忏悔之情。他赌咒发誓,我相信他句句属实。但是,他要跟那成群结队的狐狸精都举行一次相似的仪式,仪式在按计划进行中。这很好,我也想来效仿。我总是忍不住效仿他,他实在是一个天才。他的仪式恐怕得持续一个多月,换言之,我至少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嫁给他。他就像歌星在巡回演出,只要还有市场,就没完没了——”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

“傻瓜,我要跟你举行告别仪式啊。他是对的,只有这样才能彻底了断。我一直想跟你做爱,但结婚后就不可能了。我要做一个好妻子。”

孙山想起,张琴曾说过只跟丈夫做爱的说话,他说:“我不想做。”张琴说得兴致勃勃,但他不相信。他不想去忆及任何有关张琴的事情,或两人过去的细节。那时他刚认识了名画家李海心。尽管双方谈不上有什么爱情,但孙山初试云雨,倒也水乳交融,畅美难言。李海心是过来人,她很自然就让孙山明白,只有跟她这样做,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他恶狠狠地想,那个抽水马桶当聚宝盆藏着掖着,终于破罐破摔了。

孙山不懂交际,笨口拙舌,他是一个毫无幽默感的人,有人分析说这就是他情场失意的原因。孙山有点不服气,但也承认自己对女人没什么吸引力。他不喜欢交朋友,这仅限于同性而言,对异性可是趋之若鹜,异性往往远避之而惟恐不及。但不意味着他的朋友稀罕,每到周末,总是有一些人从果城的各个角落穿街过巷来可村找他。这连他也有点惊讶:

“我这么低调,还是高朋满座!原来人像一个洼地,只要你足够低,就会装满四面八方涌来的水。”

“人就像枝头上的一朵花,只要有香味就会招惹蜂蝶。”李海心有不同的意见。

她是一个前卫画家,对每一件事物都有自己的见解。但这次她的见解被孙山的朋友反驳得体无完肤,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做那样的一个蜂蝶,况且关于蜂蝶的那个成语也不是什么好话。找他的人有公务员、包工头、大学生、教授、商人、小贩、民工等等,各行各业,蔚为大观。来人的交通工具也迥异,有人坐公交车来,有人打的来,有人骑自行车来。有一次,有个大款开了一辆宝马初次来找孙山,被堵在狭窄的小巷里,出入维谷,进退失据,惹得大款暴跳如雷。他大骂这是什么鬼路,简直不是给人走的,不能走小车的路还叫路吗?这不是存心跟有钱人作对吗?他叫嚣着说,老子一不小心要将整个可村买下来重新规划!

尽管这些人来的方式不同,职业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搞艺术或曾经搞过艺术的,其中大多是诗人。换言之,这些诗人都有着不同的职业、不同的谋生本领。他们因艺术而骨肉相认。事实上,果城只有职业玩家,而没有职业诗人。他们对艺术采取一种业余的态度。但正是这种态度使他们在衣食无忧之余,坚持着艺术的纯粹和高贵。他们在孙山的出租屋里都是平等的,敲打着喝空的啤酒瓶,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仿佛果城人民个个都掉进了钱眼,只有他们几个在思考着人类的命运和这座城市的尊严。对于朋友,孙山开始有点抵触,我说过他不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但后来朋友们的热情点燃了他,他们谈吐优雅,举止得体,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孙山的友谊,犹如欢场上的老手窃取少女的芳心。在孙山的住处,在2001年,后来声誉鹊起的民刊《射日》就是在这间出租屋敲定了创刊号的内容。孙山是一个很容易搞掂的人,这是朋友们得出的结论。

孙山的这些朋友主要是男性,诗人或艺术家。但也有女性,譬如一些高校的低年级女生,她们仰着葵花般的脸庞,清澈的眸子发出崇拜而炽热的目光。孙山在这种目光下理智得如同天平上的一只砝码,或者说,他在女生们看来犹如一块哑默的石头。当有的朋友指责他为何不就地取材、培养革命伴侣时,孙山笑着说:“这都是祖国未来的花朵啊,我可不忍心采撷。”他在朋友的渐移默化下,偶尔也会讲一两句弊脚的调皮话。艺术家崇尚高谈阔论,大而无当,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也有例外。

那是一个秋风渐起的秋夜,孙山跟李海心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一切让他回想起来犹如梦幻。

事情得从可村当年的噪声说起。当初孙山搬入可村,从三人一间到一房一厅,弃铁架床而睡上木床,自以为从地狱来到了天堂,从此可以安静写作。谁知可村夜间的嘈杂让人无法忍受,这些噪声响亮而持久,成分复杂,包括众人的喧哗、搓麻将的声音、电锯切割钢铁的声音等等。让孙山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在这股强大而恶劣的噪声之中,竟然有一股声源来自妓女!妓女做作而快活的叫床声响彻夜空,此起彼伏,让孙山苦不堪言。如果说夜晚是一块荒地,那么这些尖利细长的噪声就像丛生的杂草在迎风飘扬,而妓女的呻吟则像杂草之中鲜艳的红罂粟,是如此的引人瞩目。

由于孙山对可村夜间的噪声估计不足,结果吃了大亏。他在很长的时间里无法入睡,即使睡着了,脑瓜也灌满了妓女的叫床声。孙山在一次小型聚会说起困扰已久的苦恼,他苦笑说:“我花钱租的是房子,但没想到房子会免费附送音响。”朋友们挤眉弄眼,哈哈大笑。其中笑得最响的就是李海心。

李海心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画家,她的才华得到了人民币和美金的验证。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种最有力的证实,所以没有一个人质疑。她以西洋技法画古代仕女,新潮而古朴,在海内外好评如潮,金钱自然滚滚而来。所以她每次找孙山都是开小车来的,小车进不去,她就打手机让孙山出来,找一个清静高雅的地方坐而论道。那种地方高雅是高雅,但花销不菲,孙山好歹也算是个白领,但也甚少涉足。他觉得在哪儿喝一杯茶可以买到同等的一斤茶叶,而喝一杯水可以买到一桶山泉水。李海心不以为然,反唇相讥:“咱们来这里图的就是个品味。你太抠了,亏你还是诗人呢,满纸高洁,却如此小肚鸡肠!”孙山不吭声了,幸好埋单的又不是他。但这个品味是要用钱来买的,这似乎就有了问题,换言之,他觉得李海心似乎也有些问题。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没有细想。

酒吧中有一个美女在弹古筝,另一个美女在跳艳舞。音乐如天籁,舞女若天人,孙山的眼睛和耳朵全部被美女的声与色填满了。

说到李海心的画,技法是没得说的,落笔大胆,随心所欲,颇有撒豆成兵之势。孙山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但到底缺少什么,他又一下子说不出来。譬如她画的一幅《贵妃出浴图》,整个画面色彩浓艳,而画中人淡如水雾,杨贵妃的胴体笼罩于如烟如雾的轻纱之中,凸起的乳头却如迸溅的泉水。画家于方寸之间笔法纵横,大开大阖,小小的一个浴池犹如汪洋起伏银河荡漾。这无疑是一幅很美的图画,但让人感觉满纸都是那对乳头,仿佛一代绝色就只剩下两个乳头。孙山认为这就落入了魔道。李海心所画仕女个个仿佛都是情欲的化身,如果说这样画杨贵妃还算活灵活现的话,那么聂隐、红线乃至林黛玉均作如是处理就说不过去了。也许正是李海心每笔皆嗜画情欲的缘故,极大地损害了她有可能达到的境界。

孙山的评价当然不会影响李海心的画照样买到好价钱。孙山自命不凡的诗集却无人问津,还是他找人资助花钱出的。尽管他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却丝毫无益于他活得更体面一些。作为一个经济时代的土鳖,他在可村的出租屋已生活多时,并将继续生活下去。这是一个不需要诗的时代,此乃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让他奇怪的是,这个城市依然有数不清的诗人在残败的月光下苦吟!

孙山在李海心的面前像一个木偶,除了任人摆布之外,别无他法。李海心的小车几乎将他送到了果城每一个高雅的场所,譬如黑天鹅的贵宾套房、葵花宾馆的自助餐厅以及星河音乐厅的交响乐晚会。这些所谓上流社会人士出入的地方让孙山瞠目结舌,却又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他是在乡村长大的,在乡村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农民生涯,如今在一份面向农民的报纸工作,他的身上沾满了泥土的气息。如果说成年后他又有了诗人的气质,那么也只不过在泥土上开出了一朵淡雅的小花,仍然是扎根于泥土的。他觉得在果城,幸好还有可村这样的地方,这才让他找到昔日的记忆和气味,并心安理得地住下来。

孙山也去过李海心的家,那才是真正的豪宅。这是一幢位于黑羊山半麓的别墅,草木清香,松涛阵阵。李海心很少在这里住,她宁愿住在闹市区的酒店里。她解释说,太大了,一个人住很寂寞。“寂寞”之类的字眼,从李海心这样的女人嘴里吐出来,让人感到很奇怪。就像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突然爆出一句粗口,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也可能是内心的泄露。

李海心很少到孙山的出租屋去,好像只去过一次。她不喜欢所有的出租屋,她无法想象会在一间出租屋里度过一晚。应该说,孙山对她是有过非分之想的,他很容易对漂亮的女子有非分之想。但是他后来想,凤凰会飞入鸡窝吗?答案自然让人沮丧。他遂掐断了心里不该有的想法。

在那绝无仅有的一次,李海心坐在孙山出租屋的小板凳上,涂着蔻丹的纤指捏着一根香烟在吞云吐雾,手的姿势优美如仙鹤的嘴。她于烟雾缭绕中微启朱唇说,出租屋差劲的是空气太闷了。当然,可村没有一间出租屋可以跟别墅相比,但空气闷为何还要抽烟呢?孙山没有将嘴里的话吐出来。他不喜欢别人抽烟,但也没有流露不满。他知道瘾君子是很麻烦的,譬如他痴迷于写作,或别人在妓女的床上弄出一些奇怪的声响。

李海心提了一个让孙山吃惊的问题,她要在这儿过夜,她想听一听妓女嘴上发出的声音。她是住下来了,但没有如愿以偿,仿佛那些从事皮肉生涯的女同胞忽然集体罢工。孙山赌咒发誓:“今晚真是见鬼了。以前晚晚都有的,不骗你。”李海心说:“既然她们不叫,那么就让我来叫吧。”话虽如此说,她终究没有叫出声来。她压抑着无与伦比的快感,表情看上去有点狰狞,以至于把云雨初试的孙山吓了一跳,并立马停下来。“别停下,继续!”李海心呼喊,“叫我白骨精吧,快叫——”她的身体很焦渴,她的声音很急迫,但她的腔调依然带着一丝羞涩。孙山想,这就是妓女和淑女的区别。

“我不叫是不想让别人听到。你到我这里来吧,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后来李海心告诉他说。孙山终究没有去,甚至尽量避免跟李海心在一起。他显然在躲避,他隐隐觉得这种事虽然美妙,却有违内心的意愿。

那一次很好,他虽然是生手,但经验丰富的李海心宛若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手把手地教他。生为女人,李海心无疑是值得骄傲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嘴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在数年时间里,有数以千计的香烟在这张美丽的口腔里燃烧并留下了颜色和气味。其实并没有这么夸张,不幸孙山是个诗人,他不错的想象力将这个樱桃小嘴跟烟灰缸乃至粪坑联系起来。孙山的定力也不算好,要不那晚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几乎有点让他懊悔。好在他还不至于糊涂,更不想犯以前那样的错误。每当他的身体就要忍受不住李海心的诱惑时,他就对自己说,我们终究不是同一类的人。

当晚,他心中滋生着柔情,不禁抚着李海心光滑如丝缎的身体,并妄想搂着她入眠。但是李海心打开了他的手。除了深入接触,她的身体对类似的搂搂抱抱早已免疫。那一刻,他的脑海悲哀地浮现出了这句话。好景不长,李海心对他说:

“我们各取所需。你不要跟我谈论爱情。不错,你是一个好男人,但你只适用于婚姻,而不适合谈恋爱。我说得太直了。而我是一个天生的自由主义者。我不可能遭受任何形式的束缚。”

李海心说过,她喜欢波伏娃,孙山倒觉得她像女萨特。她从来不理解波伏娃,更不可能懂得自由主义。孙山固执地认为,作为近似于独裁者的萨特,他是思想界的撒旦,是情欲王国的希特勒,其标榜的自由只有利于捍卫地狱的辽阔、完整和牢固,而无助于人的解放。而伯林和罗尔斯就深得吾心。关于伯林,他承认得益于我的影响,当时我通过张琴间接影响了他。艺术家都标榜自己是自由主义者。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显得既时髦又另类,有一种冒犯庞然大物的快感。但有几个人懂得自由的真谛呢。自由就是你只有不妨碍他人的权利。而大多数只是个人主义者。

孙山跟李海心日渐疏远。他如释重负。但他的身体毕竟发生了重大变化,甚至变化的还有心灵和思想。每当晚上听到妓女的呻吟声,他居然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相比于以前的反感,这足以让他羞愧。更要命的是,他甚至有过去找妓女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面红耳赤,胯下物硬如坚铁。要找小姐并不难,那些数不清的发廊和洗脚屋都挂着一串串红灯,在朦胧而暧昧的粉红色灯光下,一些年轻而略显疲态的小姐,在仿皮沙发上或坐或卧,搔首弄姿,媚眼乱飞。她们酥胸微袒,乳沟若隐若现,雪白的大腿则暴露无遗。应该说,这都是一些漂亮女子,又非常年轻。那一阵,孙山有时于夜深归来,路过可村立交桥或幽深的暗巷,也常有一些暗娼从斜刺中杀出,用一种充满挑逗的声音说:“靓仔,想玩玩吗?”

每次孙山都是一声不吭,快步而过。他知道这是一些招惹不得的人,每一个妓女后面都有一伙恶棍撑腰,他曾亲眼看见一个男子因摸了人家一把而被其同伙揍得半死。彼时,在墩和或可村的公交车站旁边,长期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此路段常有暗娼以低价引诱嫖客至××、××的出租屋并实施抢劫,敬请好色男士洁身自好,切勿上当,以免人财两空。

——××派出所示。

孙山没有找过妓女,这里头有一些他未知的东西,让他深感恐惧。有一次,他在朋友的聚会坦白这一点,遭到大伙儿善意的嘲笑。郑逸年副教授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活得多没趣啊。”这都是一些前卫艺术家,思想比较自由,而身体就更加自由。孙山愕然问:“你不是有老婆吗?为什么还要那样?”大伙儿又爆发出一阵笑声,郑逸年摇了摇头,以示不屑回答他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孙山无法沉默,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给出理由,于是他扳着指头说:“第一,我觉得很不安全,担心打劫,更担心性病;第二,我觉得很脏!”陈榆父笑道:“你的担心纯属多余!”众人发出一阵粗俗的大笑!孙山闭上嘴,他深感孤独。他讲的脏跟该作家讲的是两码事,所以他们写的也是两种东西。该作家擅长欲望叙事,他则直指人心。

尽管孙山说过不嫖娼的理由,他也知道此乃借口。他能洁身自好,恐怕是潜伏在心底的一种恐惧,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这也许跟出租屋有关,也许跟心灵的角落有关,但无一例外让他感到了一种神秘的恐惧。孙山饱受情欲的折磨,但总算拒绝了一些致命的诱惑。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他感到自己的定力,犹如风化的山崖在日渐腐蚀,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出事。以前没有试过还好,现在尝过了鸡蛋的滋味,就老是去想那些母鸡。他有时在房间手淫。他想,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好老婆,而他也老大不小了。

当他一念及此,顿觉豁然开朗,而找一个女人结婚的愿望却尤为迫切。他不是适合拍拖的人,最好就是一眼相中,马上结婚,这样倒也是省心省事。

弹指之间,孙山在可村住了两三年,而他兜兜转转,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其实他曾经有一次很好的拍拖机会,但是没有抓住,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有一种失之交臂的懊悔。对方是个大一学生,念中文的,一手文章写得很漂亮,而人比文章更漂亮。该女生富有才情妙语连珠,思想充满锋芒而不失谦卑,对社会动态了如指掌,对文坛掌故更是如数家珍,但这并不影响她仍然是一个清纯如水的女孩。她追求一种单纯质朴如蒸馏水的人生,对甜如琼浆的爱情充满渴望。这让孙山不禁肃然起敬,想不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孩!

然而,孙山不想招惹她,他想起了张琴的断言:他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而仅适用于婚姻。况且,他当时一心只想结婚,而没有任何拍马拉松式恋爱的打算。他承认他对该女生颇有好感,但只要一想到她才读大一,就算她一毕业就结婚(这是极为罕见的),也起码要等三年,这就让他无法忍受。他有另外的理由:她纯净得如一杯清水,而我跟她在一起,就像一包墨水粉落入水中,这将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但到底是否如此,孙山没机会去验证了。如果他能预见到三年之后,自己仍然孑然一身、而该女生在毕业后即为他人妇,恐怕他就会有另外的想法。至于他跟她还有些事没有完结,则远超出他的预见能力了。

在他们短暂交往的日子里,两人曾多次在酒吧里畅谈。他们思想碰撞的火花,不仅照亮了他们漆黑的心房,而且在黑暗的记忆之中留下了深刻的划痕,宛若蓝底绸缎上的白色花纹,异常鲜明。而最让孙山难忘的是她的笑声,以及发出笑声的那两瓣潮润、艳红而唇纹鲜明的嘴唇。聊到兴起时,该女生舒畅的笑声犹如玻璃珠在碰撞、碎裂,如泉水在石头上迸溅、飞扬,它们像一些快乐的精灵充斥着整个酒吧或茶馆。有时,人们因为她的笑声而惊愕,整个大厅刹时沉寂下来。她终于意识过来,冲着孙山吐了吐舌头,依然无法压抑住喉咙里的清亮笑声。笑声,笑声,瀑布般的笑声冲出一位十七岁少女的喉咙,它们就像一群凶猛的史前巨兽那样跃出春风吹拂、野花烂漫的山谷。这的确是一个迷人的少女,不会有一个男子可以忽视她的魅力,她充满强大生命力的躯体和热情开朗的性格,可以使每一个接近她的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她的身躯犹如一只装满了美酒的酒樽,或一只晃荡着汁液的果实,在空气中散发着让人陶醉的气息。要不是孙山当时想结婚想得发疯,他早已像一块木叶卷入了该女生柔情的漩涡之中。

是的,孙山是一片木叶,但他尚未掉落的时候,该女生的漩涡已像长龙般卷起,大浪滔天,她试图吞噬树上这一片固执而盲目的叶片。孙山拒绝了,拒绝了这一次,两人遂不相往来。该女生已心如死灰。我想他们不会死灰复燃。多年后,孙山为自己的胆小如鼠悔之莫及。这是一次真正的诱惑,但是她做得异常隐蔽。这真是一个清纯的女孩,即使在表达爱情或情欲的时候仍然纯美无比,让人感到有一种春风吹拂大地的柔和将人间最美好之物献祭给诸神的圣洁。

那是一个秋夜的凌晨三点,当时孙山搬到可村还不久。应当说孙山是一个夜猫子,平时睡得很晚,该女生也经常打电话跟他聊天,乐此不疲(在通话的过程中,孙山时常听到一阵劈劈啪啪的响声——这是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该女生解释说,你讲得太精彩了,我忍不住要记下来!这比单纯的恭维要让孙山更满足他的虚荣),但这么晚还是头一遭。该女生羞怯地说,我现在想去见你,可以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失去了平时的自信,但那种楚楚可怜的腔调却让人难以抗拒。考虑到可村的治安以及出租屋的难以寻找,孙山决定去接她,让她打的到可村车站再碰头。

孙山在黑夜中摁亮光管,灯光让他深感炫目,他有点发懵,但他的睡意已一扫而空。即使如此深夜,街上仍有行人或车辆,人们在路上这么匆忙要赶到哪儿去呢?是回家吗?还是刚从家里出来?但家的概念对于孙山这样的异乡人来讲,无疑是陌生而奢侈的。

车站附近居然不算冷清,一个大排档在通宵营业,卖臭豆腐、烧烤摊以及摆买粉条的小贩居然还有不错的生意。而几个浓妆艳抹的女郎梦游般晃来晃去,纤手掩着小嘴,嘴里打着呵欠。这座城市仿佛不需要睡眠,换言之,有的人不愿入睡,他们宁愿在夜晚巨大的翅膀下从事着各式各样的交易。孙山没有等多久,该女子就来了。她披着一件长长的外套,虽说秋夜有点凉意,但她的外套毕竟给人一种夸张的感觉。该女子解释说,出门的时候觉得有点冷,所以又返身取了件外套。她平时清澈的眼神有点暗红,在黑夜中犹如火星一闪。该女子说肚子饿,遂在大排档上吃了一海碗麻辣汤煮的通心粉,大呼过瘾。孙山静静看着她吃,心里滋长着一种难以述说的温暖。他心里有点惊诧。她对食物的清洁要求甚高,平时宁死也不吃街边的东西,宛若传说中的神鸟从不沾一滴污池中的水。他拒绝了该女生带她回出租屋的提议,宁愿去找一个酒吧。但酒吧通常在凌晨二点半之前打烊。最后,该女生作了让步,但要孙山陪她去白沙河边吹吹风。

可村距白沙河甚近,于是,他们打的到了三桅岛,然后顺着长堤步行。两人一前一后,默然无声。他们在寂寥的月夜之下,一个人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倒影。尽管江风徐徐吹来,但两人仿佛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密集的空气中袭来,而且江风中也夹杂着一股轻微的臭味,这条美丽的母亲河饱受污染,日渐变脏,这一切让人深感压抑。不得不开口了,孙山说:“你瞧,月亮多美,但它一掉入江水就被弄脏了。”月亮当然不会掉入江中,他的意思是说污黑的河水弄脏了它的倒影。这句话很无趣,连他也不否认他在大煞风景。该女生轻笑出声,她的笑声比月辉还要清冷。她说:“我美吗?如果我掉进水中会被弄脏吗?”

“你甭乱说话。”孙山脱口而出,“你当然美啦。”

“如果我说你是一块木头,你说这块木头会反对吗?”

“既然是木头,当然不会反对。”

“如果我想说你的手臂刚好可以环抱我的腰肢,你有什么高见?”

孙山脸皮发热,支支吾吾。

“瞧把你吓的,胆小鬼!”该女生大笑。

她几个快步,将孙山抛在后头,她在一段粗大的木头上行走,摇摇摆摆。孙山说:“下来吧,别摔坏了你!”话音未落,该女生已哎呀一声,蹲坐在地上,揉着脚脖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敢情真是崴了脚。孙山去拉她,她撒娇似地不肯起来,坚持要孙山背她。孙山没有办法,他感到该女生看起来虽然结实,尤其是胸部和臀部圆滚滚的,但并不重。背上的女生宛若一只温暖而轻盈的大鸟,似乎没有什么重量。但孙山随即觉得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他将该女生靠着栏杆放了下来。整个三桅岛相当静谧,堤边的树木缀着小灯,发出绿色的灯光,偶尔有一辆的士在飞快地驶过,忽然有一声骇人而含混的声音,不知从附近的哪个角落传来。孙山想起报章上常见的打劫和杀人报道,不禁心底发毛,小声说,咱们走吧。这次,该女生没有反对,柔声地说,好呀。她方才郁积在胸口的怨气似已烟消云散,说话也毫无呛人的火药味。孙山还担心她的脚能否走路,然而,该女生健步如飞,矫健如春天的小鹿,她身子一闪就进入了的士。孙山没有送她回校,他觉得心乱如麻,他需要一个人独处的安静,来将潮水般涌来的思绪抚平。

自从夜游白沙河之后,孙山和该女生有了鸿沟,且有意识地扩大着,他们日渐疏远,最终失去了联系。当孙山偶尔在一次宴会见到她,已经是数年后的事了。该女生已为人妇,但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出于某种荒诞不经的恐惧心理,穿着古怪,武装到牙齿,打扮得像徐克电影里的蒙面黑侠。这就是当年纯真而欢快的小姑娘吗?孙山静静地注视她,呆若木鸡,全然不顾自己的失态。孙山发现,他很少能记起该女生姓艾。

孙山在女人的熔炉中学会了锤炼意志,也学会了粗略的归纳法。他惊讶地发现,张琴、姓艾的大学生都给他带来了虚幻感,她们无一不像渔夫打开的胆瓶冒出的一股青烟,他如何抓得住?他觉得张琴算是看透他了:他仅仅适用于婚姻。他是某种围城的建筑材料吗?但他有一个前提,他希望未来的妻子,必须给他提供某种真实感。

孙山遇到曲榆的景象,一直让他难忘。他认为那只能是天意。寒冬深夜间,他坐公交车返家,一路上那么久,车上只有她两个乘客。她身材高挑,容貌俏丽,而她眉宇间的英气,倒是女人间罕见的。她有意无意间瞥了一眼孙山。孙山觉得这女子的眼眸晶亮幽深,那眼波涌动的信息如此丰富,他却无从揣测。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一连串他招惹过的女人,发现这女子不一样。

那些女人多少有些乖戾、忧郁和神经质,而这个女子却明亮得像一盏灯,在暗夜中发光。夜深人静,一路上畅通无阻。路边的灯光霓影往后飞驰,像夜晚翻卷的浪花。她对他微笑了吗?肯定是。孙山感到车厢荡漾着温暖。他有一种恍惚感,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这辆车在飞驰。本来他觉得这辆车来历不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又要往何处去。而窗外的城市丛林,于灯光明灭间像荒郊野店。这也许是夜深造成的缘故。但那位女子的笑容,让他的恍惚消除了。他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他在这座城市生活多年,仿佛只有这个夜晚才让他踏实。他想起了但丁《神曲》的前三行:“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却又步入了幽暗的森林,/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而眼前的这位女子,极有可能就是“引导他永恒上升的伟大女性”。

两人隔着几排座位,孙山鼓起勇气走到她的身旁。但他终究不善于跟女人搭讪,一时找不到话说。那女子璨然一笑。笑容灿烂之极,他有一种在暗室中拉亮电灯的感觉。是的,他苦苦寻觅的就是这种真实感。到了某站,车停了。那女子飘然下车。他想也不想,赶紧跟上去。他再不采取行动,就会失之交臂。他说:“我喜欢你笑的模样。这是我的名片,我可以要你的电话吗?”那女子微笑,并不理会他递过来的名片,说:“你送我到小区,我就给你电话。”她住的小区距公交站也就七八分钟,孙山只恨路途太短。好在相谈甚欢,孙山觉得有老友重逢之感。但他知道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他告别时知道了她叫曲榆。他们相识半年后结婚了。

“那天晚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孙山问过她。

“我喜欢你盯着我看,”曲榆说,“当时你像一个傻瓜。我很喜欢。我顾不上你是什么人。”

这就是孙山初次相遇曲榆的情形,迹近于艳遇。但还有其他版本,该版本由张非提供。他们相遇于陈榆父的婚宴。当时全场最引人瞩目的女人不是新娘,而是艾静和曲榆。艾静就是我那个神经质的女人,出于某种对社会极端不信任以及没有来由的恐惧,她在出门时务必头戴钢盔,脸戴口罩,身披大衣,打扮得像一个恐怖分子。而曲榆则一副反串男角的模样,留着男式短发,身穿男装,格子衫就束在西裤里。如果不是她胸前的两座山丘奇峰突起,真像一个男人。不是说她不好看,而说她毫无小鸟依人的女儿态,倒有“河东狮”之嫌。据说她是某外企的部门经理,精明强干,声音脆响。如果不是艾静犯傻,我们及早离场,这个奇异的女人我倒略感兴趣。据陈榆父所说,两人初次见面,情形并非如孙山说得那么浪漫。孙山从来畏惧于喝酒,他在众人的强劝硬灌中差点躲到桌底下去。曲榆挺身而出,一雌当关,帮他连续喝了七杯烈酒。她脸上桃花灿烂,醉态可掬,兀自大呼酣战,好不痛快!这让孙山瞧得呆了。

郑逸年起哄道:“酒桌子喝酒的男人,你不去帮,却偏去帮孙山?”曲榆说:“我喜欢帮不喝酒的男人。”郑逸年说:“孙山,人家帮了你,你如何谢她?两人喝一杯交杯酒好了。”众人催促,孙山窘迫万分。还是陈榆父打圆场道:“待会就让孙山送曲榆回去好了。”那两杯酒还是曲榆喝了。倒是曲榆打的送孙山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去。曲榆头脑清醒得很,取笑说:“你细皮嫩肉的,身子又单薄,别招惹色狼将你当美娇娘劫了。”孙山望着曲榆,觉得她跟李海心有点可比性。曲榆小刀眉,丹凤眼,英气逼人,仿若穆桂英再世,出入社交场合,游刃有余,千军万马若等闲,大有奇女子之风。这份从容倒是稀罕。

我感到奇怪,张非不在现场,如何说得头头是道?张非笑而不答。

两人平时出街,曲榆如大将军披甲上阵,气度不凡,而孙山就像跟班,一切行动听指挥。曲榆作风泼辣,孙山畏首缩尾,倒相映成趣。

在他跟曲榆刚认识之际,张琴又发来短信:“我已跟某人离婚,现在老娘没人管,很自由。夜深人静时,不由地想起你昨日种种好处,觉得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盼能一聚。”孙山没回复。而未及半月,张琴径直打来电话:“昨晚我出事了。学校组织去北部湾的芳洲岛玩,同事一行十数人。半夜我胃痛难忍,起来买药,回来时灯光很暗,不提防路边蹿出一个蒙面贼人,持刀将我奸污了。尽管我拼命反抗,怎禁得他力大无穷。好在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当时被暴徒按在地上,脸也擦伤了。我又顾自身清白,不敢与人言,只说摔了一跤。孙山,你就念着旧日相好一场,来看看我吧。我现在睡觉半夜都被噩梦惊醒。我好怕一个人睡。”孙山开始大惊,继尔冷笑。相好一场?恐怕不止一场了。电话那头嘤嘤的哭泣声让他心烦意乱。他只是倾听,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他才说:“我不会去见你的。”就这样,又半年过去,张琴倒不再找他。

孙山不再相信爱情的结果是迅速结婚。他认为结婚不一定跟爱情相关,无非是找一个生活伴侣,并结成一个家庭互助组。这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当他遇到曲榆,被她尘埃不染的纯真所打动,没有更好的结婚人选了。孙山在爱情上的幻灭、妥协和溃退,我既惋惜又好笑。他是诗人,是有精神追求的人,不比别人只是吃喝玩乐。是张琴摧毁了他的爱情信念吗?张琴也就会搞点小动作,没想却成了他最大的阴影。他的妥协,最终让他自食其果。

孙山新婚不久,就跟莫樱认识了。据说是一个懂乐器的美妇人。她的经历很复杂,从事过不同的行当。他跟莫樱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将张琴彻底遗忘了。这是一次重大胜利。而他在新婚之夜,压着新娘子的白皙肉体,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张琴。他动过离婚而跟莫樱结婚的念头。在我看来,莫樱是一个偏执狂,肯定比张琴更难对付。她对孙山的爱恋是真切、固执而盲目的。她有的见解真是大谬不然。譬如她认为孙山像圣僧唐三藏,对女人目不斜视,不像某些男人如陆逊、张非之流一见女色就垂涎三尺,像逐臭的苍蝇。而她迷恋孙山,就像《西游记》里的大多数女妖,其毕生夙愿是跟唐僧成亲。她们道行再高,都最终失败了,乃至死于非命。一念及此,莫樱就抱住孙山哭了:“我不会有更好的下场。我真该死!你既是我的毒药,又是我的解药。遇上你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灾难。”

莫樱的抱怨,让孙山深感惭愧。自从经过张琴的洗礼后,他很难像以前那样为女人疯癫了。无论是过去的艾静,还是现在的莫樱,都给他带来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难以确定,也就无法抓住。果不其然,莫樱很快就淡出了他的脑海。他当时想过离婚,但最终没有离成。不是曲榆不同意,而他压根儿就没有提过。他忘了是什么原因。忘了就忘了。好像是某个有丰富离婚经验的朋友劝他,千万不要离婚。好像有某个在某些方面极具诱惑力的女人适时出现。想不起来了。而莫樱不愿意拖泥带水,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跟她结婚,要么让她嫁给别人。孙山曾经有过唾手可得的爱情,但他无力把握。那个懂乐器的女人,据说她的身体比一把大提琴还要完美。孙山在情场上屡遭挫折,他再三告诫过自己,绝对不能妥协,宁缺毋滥,大不了一辈子打光棍算了,但他终究是妥协了。这让莫樱气得七窍生烟。是张琴让他感到绝望吗?我真奇怪。张琴算什么!他连提到这个女人都不愿意了。但愿他将张琴永远遗忘。

他跟我说:“无论她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听一个字了。”

“我听过不少男人都这样说,”我回答,“但要做到却不容易。”

在希望师范学校的时候,我就瞧不起孙山。他终究是怯懦之人。他在莫樱这件事上的处理,又做了一次懦夫。我们共同的朋友油画家张非起到了影响。他说:“又不是球赛,换人是没有意义的。我已经离了三次,打死也不会再结婚了。不管她是仙女下凡,还是西施再世,一旦成了你的老婆,你都不可能再爱她。”这个张非!但孙山终于失去莫樱时,却心如刀绞。而张琴无所谓失去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得到。他跟莫樱短暂的时光是快乐而放纵的。他的生命与激情像山洪暴发,漫漶过婚姻的堤坝而泛滥成灾。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出轨”这个词带来的妙处及刺激。

而莫樱一旦像洪水远去,他又回复到了平静而刻板的旧日河床之中,继续着跟曲榆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的婚姻生活——直至他跟又一个尤物勾搭成奸。孙山后来回想起,莫樱总能成功地让他将张琴抛之脑后,而她就像传说中的精灵离他而去。最让人恐惧的是,不过三二年,他就无法完整地记忆她的模样。因为张琴的脸庞老在眼前晃来晃去,相互混淆,将他扰乱。孙山担心有朝一日重逢,他是否还能认出她来。而他经常将别的女人当成莫樱,譬如李海心之类。这当然是轻度谵妄症的表现。有一次,他甚至梦想自己写出了一部万有之书,所有的书都被包含在其中,甚至包括这部书的作者,也只是书中的一个人物。这就像一条蛇吞吃自己的尾巴一样可笑复可悲。我是说,莫樱的离去,让他有点神智不清了。而张琴对他的影响,极具摧毁性,曾经像飓风席卷大地。不过,孙山逐渐变得麻木了。

每隔三二月,张琴就会惦记孙山一次,给他打电话,借口五花八门,漏洞百出。孙山高挂免战牌,总算守住了脚跟。

孙山比我更早认识艾静。等我知道这一点时,艾静已从我的身边逃之夭夭,无影无踪。据说她在少女时代胆大包天,充满叛逆。这跟我认识她时的惶恐不安、内心抑郁完全是两码事。我跟她在一起的那一阵,她患上了严重的幽闭症,不肯走出房门半步。她肯定发生过惊天巨变,然而,我每次问起,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治安太差了,懒得出去了。这可能是我惟一愿意厮守终生的女人,我爱她的容貌,爱她的怪癖,爱她秘密花园的栅栏。她是我无法痊愈的伤口,也是我一生中的耻辱。但人海茫茫,我到哪儿找她呢?

在孙山刚离开希望师范学校那一阵,张琴跟某人的关系很僵,就经常惦记孙山。这次的电话跟之前相隔半年。她说:“你来看我好吗?孙山,我在医院。”孙山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胃溃疡了。但不是。张琴说她在做人流。她之前认识了一个深圳的富家仔,他一表人材,风度翩翩,没想到却是个薄情郎。两人在外头租房同居了四个月。张琴有了他的小孩四个月,那男的突然跟她分手,之后杳如黄鹤。她能怎么办呢?她不能拖着一个小孩嫁人。现在她就要在医院做人流手术,那男的却人间蒸发了。你能来吗?孙山自然不相信她的鬼话,又觉得她有些可怜,但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他知道她一直无法放下那个离婚了的男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克星。张琴也有。张琴枉自聪明,却弄得一团糟。不管好坏,很多事情都是自找的。他觉得对张琴慢慢有了免疫,可喜可贺。他决不重蹈覆辙。

又月余,张琴来电说,她又入院了。她终究避不开病魔。她患的不是胃癌,而是血癌。恐将不久于人世。这个世界,她惟一牵挂的人,就是孙山了。想起来感到温暖的,也只有他了。可惜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孙山也不愿意来看她,她倒不如自尽的好,以免临终时凄苦孤寂。这一次,孙山动摇了。他当然不相信张琴真患了绝症。但他心生酸楚。

两人终于见面了。在雾洲那家青草阁咖啡厅,老地方了。就在希望师范学校附近。孙山离开学校快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孙山觉得她陌生而憔悴,其实她外貌改观不大,就是缺乏神采。数年前那种清爽干净的感觉已荡然无存,那种妩媚柔弱的神态,也被某种忧愁纠结的轻佻所替代,她的脸留下了耽于肉欲的倦怠。这完全不符合孙山无数次在梦境内外想念的那个女人。她才二十二三岁,但俨然是一个在欢场上身经百战的老妇。瞧她这个样子!孙山经过李海心、莫樱等人的熏陶,已学会观赏女人了。他不禁惊叹于时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不仅使一个美妇人原形毕露,又使记忆遭到歪曲和变形。至少,昔日那个让他爱恨交加的美艳尤物,已无迹可寻。她仿佛散发着娼妓独有的气味。孙山竟于瞬间激起了欲望。而张琴仿佛对此毫无察觉。

两人坐了一个多小时,其实聊得不多。他们之间的隔阂比想象中的要大。多年过去了,张琴总算也在诗坛上混出了点名堂。但孙山不以为然。他认为跟张琴谈论诗学是渎神的行为。那么谈论她的模特儿生涯,挣钱或者她数目不详的男朋友就有意思吗?孙山忽然想起他关心的是什么,忙问:“你上次结婚是真的吗?”可怜的孙山,他对张琴跟那个男人的关系,仍要过数年才略有所闻。张琴说:“假的。我是真的想结。如果我嫁给你,你要吗?”孙山不喜欢她拿这种事开玩笑。当时,他对婚姻仍有神圣之感。

后来,孙山主动提出送张琴回家。学校变化不大,墙是旧了,但又粉饰过。还是那几棵树,河水还是那么臭,操场上烟尘滚滚。那个守门的老头瞪大眼睛,他为认出孙山而得意洋洋。孙山不胜感慨。张琴住的还是那个小单间,她终究没赶上福利分房的尾巴。

孙山等张琴关上门,就如饿虎扑羊,一把将张琴压在床上,手脚麻利地去解张琴的纽扣。他蓄谋已久,还是突发袭击?张琴拼命反抗。尽管她没有生气,脸上反呈大地回春之象。但她是真的反抗,竭尽全力,用手去抓,双脚乱蹬。他们滚作一团,像狮虎在争食。孙山沉着冷静,这次不得逞,以后就没有可能了。也没有兴趣了。他用大腿钳制张琴,灵巧地解开了张琴上衣的纽扣,一把推开乳罩,他的手已摸到了张琴的乳头。尽管作为一个强奸者,他未免经验不足,但也不是昔日那个不谙男女之欢者了。他打算将张琴剥得一丝不挂,再全面彻底地占有她的肉体。张琴娇喘连连,红色涨红,难以说清她是恐惧还是兴奋。她几乎无力挣扎。她手脚在发软。突然,张琴摸起床头的手机,咬着牙说:“放手,不放手,我报警了!”孙山不理她,他已解除了其上半身的武装,张琴双乳像皮球浮在水上起伏。张琴果断地摁下手机键。孙山喊道:“得了,我走啦!”他慌张而沮丧,扭头看张琴,只见她喘息未定,满脸潮红,娇羞无限。这倒符合他对张琴的记忆。她脸上交织着惋惜、痛快乃至恶毒的表情。孙山长久不会忘记。

后来,张琴对我说:“我想给他,但得他自己来要。我喜欢作为强奸者的孙山。我几乎放弃了反抗。但我一想起某人,我的身体就僵硬了。我的身体只属于某人,连我也没有支配的权利。尽管他从不相信。我对得住良心。但我不可能真的报警,我只是吓唬他。如果他敢冒险,我就只好对不住某人了。我不爱孙山,我不否认他是一个好男人。但他一到紧急关头就蔫了。他总是半途而废。他没种!我不可能爱他。”

“你不爱他,但这么多年来,你不断主动去联系他,甚至找上门去,”我说,“尽管强奸未遂事件发生后,孙山有好几年不愿意再见你,但你们后来鬼混得还少吗?他早已离校,你还犯得着利用他吗?利用他给谁看啊。毕竟,某人对你的事情所知甚少。他从来就不关心。”

“我们从不鬼混。我们有过机会。我们甚本上都是高尚的人。我跟任何人都没有问题。”

“好了,不扯这个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孙山那么爱你,为何就下得了决心离开你,甚至不惜辞职?肯定发生了什么。我对此一直深感好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神经。也许他也不知道。你知道吗?你窥探别人隐私的嘴脸很丑陋。”

在二十一世纪的前五个年头,朋友们纷纷结婚了。孙山跟曲榆成亲。张琴终于如愿以偿,跟某人结婚了,不数年又离婚。张非则不断地结婚离婚,他的第一个老婆是一个爱养猫的女人,养了十三只猫,各种颜色都有,花团锦簇。这是她的十三太保。她对猫的宠爱迹近怪癖,她出于跟猫群同甘共苦的心理,每餐都跟猫分享猫粮或让猫们走上餐桌。如果说她这样做张非尚可接受,而希望张非紧随其后则孰不可忍。这是一个像猫的女人,她具有猫科动物的柔软、妩媚和暴发力,张非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老鼠被她大口吞食。作为欢场老手,张非这样的巅峰体验并不多见。那次婚姻持续不到一年。让我们打破头也想不到的是,他的第四任妻子是莫樱。

果城有不少松散而密切的青年艺术家圈子,我、陈榆父、孙山、张非、莫樱、李海心等人不幸就属于这个圈子。我们的关系有些复杂。但我们一直是哥们。哥们不等于没有矛盾。不等于水清无鱼。尽管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隐私值得尊重。这是艺术家的权利。这个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就看你是从哪个角度去看了。

孙山终究是迟钝混沌之人。他一直要等到张琴跟某人离婚,才知道张琴一直放不下的那个臭男人就是我陆某人。当他知道这些消息后,觉得一切谜团就迎刃而解了。譬如张琴为什么要跟他假同居,为什么要穿睡袍在门口刷个牙要花半小时,诸如此类。

他忍不住跑过来,跟我回溯记忆,钩沉往事,分类归纳,梳理核实,以厘清近十年来的种种恩怨情仇。我们有共同的记忆,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情人。孙山的记性之好,让我叹为观止。无数个琐碎之事及细节他都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但是作为一个怀疑论或虚无论者(从自由主义者到虚无主义者的悄然转变,我竟然忘了是什么时候,也许,我骨子里一直被某种绝对的虚空所贯穿。孙山倒从一个浪漫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坚定的自由主义者。或者说,他从一个情场上的傻×变成了骑士),尽管他言之凿凿,振振有词,以我的立场,我已经很难相信任何一段有头有尾、完整无缺的讲述了。我不是要怀疑他的诚意。而是每件事都可能被某些因素所歪曲。此外,我也不信任语言。尤其是一位作家的语言。事实上,我们的生活,从精神、肉体乃至观念及梦境,都无时不刻被一股看不见的暴力歪曲和腐蚀。譬如我和张琴的婚姻,孙山和曲榆的婚姻,那个如鲶鱼一般出没在朋友婚姻混水摸鱼的张非。这个专吃窝边草的红眼巨兔!这个衣冠禽兽跟若干个女人的婚姻,无一不是岌岌可危乃至分崩离析。

我那些朋友,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必将出现危机。而我还有一把撒手锏。不少人如张琴都知道我跟本校舞蹈老师田思思的暧昧关系,其实不是她。那个姓艾的女人,才是我内心深渊般的裂痕。我想念她。我在暗夜中舔着滴血的疮口,痛苦得几乎癫狂。

这个对世界充满恐惧的女人,她杯弓蛇影,惶恐不安,她在这个世界上东躲西藏,而没有容身之所。她原本可以跟我白头偕老的,我愿意。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武勇,却对这个险象环生的世界估计不足。我忘不了那个黑色的周末。那一次,我们去黑羊山游玩,被一伙歹徒袭击了。我被一阵风暴般的棍棒打昏,而她被轮奸了。之后,她永远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永远无法忘却她离开我时那种绝望的眼神。我发誓,我在寻找她的同时,也在找那些袭击我们的歹徒。我相信为了捍卫我的自由和尊严,将不惜以命相搏。我本来是有救的,却被那来历不明、无冤无仇的暴徒毁灭了。他们是地狱冒出来的恶鬼。我知道永远没有办法找到她。因此希望也就能永远保持下去。希望落空不可怕,可怕的是梦想成真,一旦落实,就再也没有可能性了。那种空虚的感觉,让我无法忍受。我必须像溺水者抓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我每天都通过网络搜索、实地探访、撰写文章乃至张贴寻人启事等种种方式去寻找她。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但我没有一天放弃。寻找本身就是目的。这是我赖以摆脱虚空感的手段。

当然,这并不妨碍我跟田思思松散而甜蜜的同居。我只是没有放弃对艾静的寻找。我才不像张非那么傻×。我经常说他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他一喝高了就结婚,酒醒了就要离。为什么一定要结?不结就省了离的麻烦。

我一直好奇的是,孙山十年前选择从学校辞职,肯定受到了张琴的致命打击。孙山在我的紧追不舍之下,终于摊牌了。他反问我说:“你还记得送我的那套书吗?”

我想不起来,我不记得曾经送过书给任何人。

“珠海版的古龙名著《多情剑客无情剑》。”

孙山见我愕然不解,又说:“主人公就是那个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这跟我们要谈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孙山说:“你当时还确定我没有看过,才送给我的。你说,你看了,就知道你是谁,她是谁,以及你们的关系了。但我看完了很久,揣摩了无数次,甚至巧妙地探测张琴的想法,依然不得要领。直到2000年夏天的一场诗歌朗诵会上,此情此景,再结合小说的描述,我才幡然醒悟。”

那次朗诵会我也在现场。孙山看到前女友张琴手挽着一位打工诗人的臂弯,两人神情亲密,俨然是一对小情侣。孙山眼前一阵发黑。那个打工诗人并非旁人,正是他们第一次认识时在某次诗歌朗诵会上大出风头的主儿。应当说,他对打工者并无歧视(谁不在打工呢?谁头上没有一个老板呢?他有一个老同学做到了市长的秘书,也将市长称作老板),对该诗人也没有成见,但他素来看不起那些狗屁不通的诗歌。写诗需要掌握语言的炼金术。不是整天在纸上堆砌汗水和眼泪,动辄大喊大叫就可以成为诗的。在他的眼中,只有瓦雷里或里尔克式的纯诗,而没有打工诗或乡土诗之类。重要的是,那个叫牛刚强的男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打工者,无论他黧黑的脸庞还是沾满水泥的衣服,都显示了他是一个仍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无产阶级。据说他经常像一只大鸟在脚手架上飞翔。太矫情了!牛刚强朗诵时暴戾的语气、粗俗的神态跟那些白开水般的公共话语倒是十分相称,但跟身穿旗袍小鸟依人般的张琴格格不入。当然,这仅是他一个人的看法。我觉得该打工者豪猪般粗犷的风格,跟张琴的古典气质倒是极具张力,他俩在一起,仅装束就具有美学意义,给人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我对孙山说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同意,这样的话语太粗鄙,不应出自诗人之口。

我说:“这是张琴惯用的伎俩。她这次是冲着你来的。”孙山脸色惨白,匆匆离场。当时我注意到张琴的嘴角露出了诡秘的笑容。她自以为得计,但这次打错算盘了。孙山终究有别人无法探测的一面。之前有数月之久,张琴对他失去了兴趣。也许她觉得一个太听话的人,就没有控制的必要。等她意识到孙山的反骨,他早已脱却金钩摆尾去。

孙山忽然诡秘一笑,说:“在跟你或张非争女人上,十多年来,我一直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攻,毫无还手之力。但人算不如天算,我偶尔也略有斩获。”

“你是指张琴吗?”我说,“你说差点强奸了她,她还去找你。她欠×!”

“不是,”孙山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谁老惦记昏头时犯的傻啊。也许你也听张琴说过,她肯定说得天花乱坠,有声有色。那次她找上门来。但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啊,她跟你新婚未及一周,她决意要找一顶合适的绿帽子给你戴。但那顶帽子绝不是我提供的。倒不是说你的新婚妻子三贞九烈,而是我以匪夷所思的定力做到了坐怀不乱。我不明白她刚跟你结婚却来找我投怀送抱。那时我对你们之间变态惨烈的明争暗斗一无所知。否则,我是不会放过她的。当时我的想法十分高尚。我愿意以一再遗忘的方式保存记忆。如果我每天都在试图忘掉她,那就等于她在我的记忆中永生。张琴是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最可爱也最可怕的女人。我终于承认,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不想忘掉她。如果我跟她上了床,我肯定很快就会忘记她了。我已经不是那个纯真懵懂的年轻教师了。我是以放弃的方式去拥有她的全部,包括她的肉体、声音和气息,甚至她的想法、幻觉和梦境。”

“你无非是报复她吧,”我说,“我能想象这种报复的残酷及快感。”

“话归正题。我睡过你的女人。不是张琴。你的女人太多了,恐怕你做梦也想不到是谁。”

“是田思思?”

“也不是。”

“那么我想不起还有谁。尽管我跟不少女人有些联系。但如果不是她们,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你会的。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位大学生,含苞欲放。而后来却遭到了你的辣手摧花。等我后来见到她,她早就离开你了。她有了老公。你知道我在说谁吧?你有多少年没见了?”

我胸口如受锤击,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跟她相识的。我承认你有本事,你了不起,我总是栽在你的手上,或者老是跟在你的屁股后头跑。既生瑜,何生亮啊。这个尤物,我当年怜香惜玉,煮熟的鸭子就飞了。等到重新见到她的时候,却像换了一个人。还带上了老公。她的行为是匪夷所思的,想必你早已领教。据我所知,你也留不住她。这一次,我终于跑到了你的前头,而你淘汰出局。太棒了。这事说来也长。”

“你说的到底是谁?”我问。

“艾静。”

“我早将她忘记了。听说她不是自杀,就是出国了。有人说她在福利院里治精神病,也有人说她躲在深山古刹削发为尼,青灯黄卷,了此残生。谁知道呢。老实讲,她是生是死,我不关心。”

“不,陆逊,你的眼神出卖了你。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她完全变了一个样。昔日连出门都提心吊胆,如今为了会情人,却可以像特工一样神出鬼没。她的幽闭症早解决了。现在很正常,很享受。有老公又有情人。我在她眼中算不了什么。你也是。我们都是她扔掉了的旧鞋子。你知道,曲榆不是我的软肋,张琴才是。我同样知道,张琴你不在乎,你在乎的是艾静。同样,我最恨的不是牛刚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会将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你的,打死也不说!”

责任编辑 君子美植

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量诗、散文、小说发表于《世界文学》《人民文学》《广州文艺》《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散文》《诗刊》《花城》《作品》《十月》《天涯》《芙蓉》《钟山》《大家》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等200多种选本,逾250万字。出版散文集《少年史》《乡村游戏》《田野的黄昏》《与父亲的战争》,诗集《陌生人诗篇》等多种。鲁迅文学院第13、28届作家高研班学员。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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